18世纪应该被送入万神殿。
——圣鞠斯特[1]
18世纪80年代的世界,曾经是一个比我们今天的世界既要小得多也要大得多的世界。这是我们对那个世界的第一个看法。从地理方面看,当时的世界比较小,因为,即使是那个时代受到过最好教育、见识最广的人——比如说,像科学家兼旅行家洪堡(Alexander von Humboldt,1769—1859)这样的人——也只了解这个人类栖息的地球的局部地区。(相对于西欧,那些在科技方面较不发达、较不具扩张性的社群的“所知世界”,显然要比西欧所认知的更小,小到只是地球的微末部分。没有文字的西西里农民或是生活在缅甸山陵中的耕作者,就是在这样的小天地里度过他们的一生,他们对外面的世界永远一无所知。)由于有像库克(James Cook)那样具有非凡才能的18世纪航海家的探险活动,大洋表面的大部分地方(尽管绝不是所有地方)才得以经由考察绘制在地图上,尽管在20世纪中叶以前,人类对海底的知识仍微不足道。人们已能了解到各个大陆以及大部分岛屿的概貌,尽管用现代的标准来衡量还不太精确。人们对于分布于欧洲的山脉面积和高度的知识比较精确,而对于拉丁美洲的情况,则了解得非常粗略。对于亚洲,所知甚少。至于非洲[除了阿特拉斯山(Atlas)以外],在实际用途方面毫无了解。除了中国和印度,世界上大江大河的流径对于世人都充满了神秘色彩,只有少数靠设陷阱捕兽的猎人或商人,诸如深入加拿大印第安人地区的皮货商,才了解他们所在地区的河流走向,或者说曾经有所了解。除了几个地区之外——在几块大陆上,他们只从沿海伸入内陆不过几英里——世界地图都是由商人或探险家的明显足迹穿越过的空白空间所组成。要不是由于旅行家或在遥远前哨站服务的官员们,搜集了一些粗略但尚能管用的二手甚或三手资料,这些空白地区甚至会比实际上标明的还要广大。
不仅“所知的世界”比较小,而且现实的世界也是如此,至少在人类活动的世界是如此。由于无法取得实际的人口统计资料,所有现有的人口评估完全是靠推测得来。不过,有一点很清楚,即当时的地球只能养育相当于现今人口的很小一部分,可能不超过今天的1/3。如果我们最常引用的那些推测数据出入不是太大,那么,亚洲和非洲在当时所养活的人口比重,要比今天大一些。1800年欧洲的人口大约是1.87亿(现在的人口大约6亿),所占的比重比今天要小一些,而美洲人口所占的比例显然就更小了。大体而言,在1800年时,每三个人当中就有两个是亚洲人,每五人当中有一个是欧洲人,非洲人占1/10,而美洲或大洋洲人则只占1/33。很显然,那么少量的人口分布在地球表面,人口密度自然比现在要稀疏得多了。也许,除了一小部分地区,比如说中国和印度的某些地区,或西欧和中欧的某些地区,由于农业生产发达或者城市高度集中,可能存在着类似现代的人口密度。既然人口规模比现今要小,那么,人类有效拓居的区域自然也会小一些。气候状况(尽管气候不会再像14世纪初到18世纪初那个“小冰河期”最糟糕的时代那样寒冷或潮湿,但比今天可能还要冷一些、湿一些)遏制了人类在北极圈内定居的极限;流行性疾病,例如疟疾,在很多地区仍然制约着人口的增长,比如意大利南部的沿海平原,实际上长期无人居住,到了19世纪,才逐渐有人定居。原始的经济生活方式,特别是狩猎和(在欧洲)游牧,浪费了土地,使得人们无法在整片地区安家落户,例如意大利东南端的阿普里亚(Apulia)平原。19世纪早期的旅行家留下了他们描绘罗马四周地区的图画,那是一个空旷且到处都是废墟的疟疾流行区,少量牛羊伴随着三三两两古怪奇特的盗匪,这就是当时人们所熟悉的地方风景。当然,很多土地在开垦之后,贫瘠依旧,杂草丛生,到处是水涝的沼泽地、粗放的牧场或森林,甚至在欧洲也是如此。
比较小的第三个现象表现在人类的体形上:总的说来,那时的欧洲人明显要比今天的欧洲人矮小许多,我们可根据应征士兵的大量体格统计数字,从中取一例来加以说明。在意大利西北部利古里亚(Liguria)沿岸的一个县里,从1792—1799年所招募的新兵中,身高不足1.5米(59英寸)的人占了72%。[2] 但这并不表示18世纪晚期的人要比我们来得纤弱。法国大革命中那些骨瘦如柴、发育不良、没有受过训练的士兵,他们所具有的体能耐力,只有今天那些活跃在殖民地山林丛中小巧伶俐的游击队员们才可以相比。以每天30英里的速度,全副武装,连续行军一周,是家常便饭的事。但是,用我们今天的标准来衡量,当时人们的体质很差,却是不争的事实。那些身娇命贵的国王和将军都把他们的性命系于“高个子”身上,由这些人组成精干强悍的卫队、身披甲胄的骑兵护卫队,以及诸如此类的保安人员,这一切都说明了上述事实。
然而,如果说当时的世界在很多方面都比今天来得小,那么,交通的极端困难和不稳定性却使当时的世界实际上要比我们今天的世界大得多。我并不想夸大这些困难,按照中世纪或16世纪的标准来看,18世纪晚期是一个交通工具众多且快速的时代,即使在铁路革命以前,道路、马车和邮政服务也已大有改善。从18世纪60年代到该世纪末,由伦敦前往格拉斯哥(Glasgow)所需的时间,已从10—12天缩短到62小时。18世纪下半叶建立的邮车或驿车系统,在拿破仑战争末期到铁路铺设这段时期内大为扩展,它不仅加快了速度—1833年,从巴黎到斯特拉斯堡(Strassburg)的邮件递送只需36小时——而且已形成定期性的服务。然而,陆路的旅客运输量依然很小。陆上的货物运输不仅速度慢,而且费用昂贵,令人生畏。对那些经营官方事业或从事商务的人而言,相互往来是绝对无法断绝的,据统计,在与拿破仑开战之初,计有2 000万封信件经过英国邮差之手(到本书所论时期尾声,信件数量又增加了10倍)。但是,对于当时的大多数人来说,信件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因为他们不能识文断字,而且,出门旅行——或许除了往返于市集的路途而外——完全是异乎寻常的事。倘若他们或他们的货物要走陆路,那么,他们绝大多数靠步行,或者依靠速度缓慢的二轮货运马车,这种方式甚至在19世纪早期还运输了5/6的法国货物,其速度每天尚不足20英里。送急件的人长途跋涉,行色匆匆;马车夫赶着邮政马车,捎带着十来个过往行人在坎坷的道路上颠簸,每个乘客都颠得散了骨架;贵族的私人马车在路上飞驰。但对于那个世界的大部分人来说,牵着马匹、骡子步行的车夫,仍主宰着陆上运输。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水路运输不仅简单、低廉,而且通常也更快速(如果排除变幻莫测的天气干扰)。歌德(Goethe)在意大利旅行期间,从那不勒斯(Naples)乘船到西西里返往时间分别用了四天和三天。这位才子对于旅途花费的时间之短感到惊讶,他用这几天时间舒舒服服地完成了与陆上路途一样的旅行。码头所及的距离就是世界的距离:从实际意义上看,从伦敦到普利茅斯(Plymouth)或利斯(Leith)的路程要比到诺福克郡布雷克兰村(Breckland of Norfolk)的路程更近一些。从墨西哥的维拉克鲁斯(Veracruz)到西班牙南部的塞维利亚(Seville),要比从西班牙中北部的巴利亚多利德(Valladolid)出发更容易。从巴西的巴伊亚(Bahia)去汉堡(Hamburg),要比从东普鲁士的波美拉尼亚(Pomeranian)走内地更方便。水路运输的主要缺点就是间歇太长,即使到1820年,从伦敦发往汉堡和荷兰的邮件,每周才两次,发往瑞典和葡萄牙的每周只有一次。至于发往北美的邮件,则是一月一次。但是,波士顿、纽约与巴黎的联系肯定要比喀尔巴阡山的玛拉马罗斯郡(Maramaros)与布达佩斯之间的联系密切得多。正因为通过远洋运输运送大量的货物和人员比较容易,所以两个相距遥远的都市之间的联系,要比城市和乡村间的联系更方便。比如说,从爱尔兰北部港口花五年的时间(1769—1774年)运送4.4万人到美洲,要比花三代人的时间运送5 000人到苏格兰的邓迪(Dundee)还要容易。攻陷巴士底狱(Bastille)的消息在13天内已在马德里家喻户晓,而在皮隆尼(Peronne)这个距首都只有133公里的地方,直到巴士底狱陷落的第28天,才获悉来自巴黎的消息。
因此,对于当时的大多数居民而言,1789年的世界广袤无边。除非被某种可怕的偶然事件,比如被军队征募所抓走,大多数人是生于斯、长于斯,并且通常就是在他们所出生的教区里度过一生。法国当时共有90个省,迟至1861年,在其中的70个省中,9/10以上的人就只生活在他们的出生地。这个世界的其他地区都是政府代理人和传言谈到的事,没有报纸,即使在1814年,法国杂志的正常发行量也只有5 000份,除了一小撮中上层阶级以外,几乎无人能识字断文。流动人口,包括商人、小贩、短工、工匠、流动手工业者、季节性雇工,还包括四处行乞的托钵僧或香客,乃至走私分子、强盗和市集上的老乡这类范围广泛、行踪飘忽不定的庞杂人群,这些人负责把小道消息传给大家。当然,战争期间散落于民间或者在和平时期驻防民间的士兵也负责传播消息。很自然地,消息也通过政府或教会这类官方渠道传给大家。不过,即使是这种遍布于全国的政府组织或者基督教组织的地方人员,他们很多也是本地人,或者说,他们定居于一处,终身为他们的同类提供服务。在殖民地以外的地区,由中央政府任命,并被派往接任地方职位的官吏,此时才刚刚出现。在国家所有的基层官员中,或许只有部队的军官才有指望经常迁徙,过着四海为家的生活。这些人只有在他所辖地区内,从各种各样的美酒、女人和战马中求得慰藉。
就其本来的情况而言,1789年的世界绝对是一个乡村世界,这是一个基本事实,谁若没认清这一点,就不能说是认识了这个世界。像俄国、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及巴尔干半岛上的那些国家,城市从未特别繁荣兴旺过,农村人口占总人口的90%—97%。在有些地方,城市虽然已经衰落,但城市的传统依然很强烈。即使是这样的地区,乡村或者说农业人口的比例也特别高。据我们所掌握的估计资料,在意大利北部的伦巴第(Lombardy)地区,农村人口占85%;在威尼斯,农村人口占72%—80%;而在卡拉布里亚(Calabria)和卢卡尼亚(Lucania),这一比例则提高到90%以上。[3] 事实上,除了某些工商业非常繁荣的地区以外,我们很难找到农业人口少于总人口4/5的欧洲大国。即使以英国而言,也是直到1851年,城市人口才首次超过农村人口。
当然,“城市”(urban)这个词的含义模棱两可。按照我们现代的标准,1789年时,可以名副其实地称为大都市的欧洲城市只有两个:伦敦和巴黎,它们的人口分别为约100万和50万。人口在10万或10万以上的城市大约有20个,其中,法国有两个,德意志有两个,西班牙大概有四个,意大利大约有五个(地中海沿岸地区传统上是城市的故乡),俄国有两个,葡萄牙、波兰、荷兰、奥地利、爱尔兰、苏格兰和奥斯曼的欧洲部分各一个。我们所谓的城市,还包括为数众多的地方小城镇,大部分城市居民实际上就是生活在这种小城镇里。小镇的中央是教堂广场,四周耸立着公共建筑和贵族宅邸,人们只需用几分钟的时间就可以从广场走到农田。1834年是本书所述时期的后半段,当时奥地利有19%的人生活在城镇里,但即便在当时,城镇人口的3/4依然是居住在人口不足两万的小城镇里,约有半数生活在人口规模为2 000—5 000人的小城镇。这些就是法国的短期雇工们在其法兰西之旅(Tour de France)时漫游过的城市。由于随后几个世纪的萧条停滞,这些城镇16世纪的外貌就像琥珀中的苍蝇一样,被栩栩如生地保存了下来,它们所呈现的宁静色彩,正是唤醒德意志浪漫诗人抒发其热情的背景。在西班牙,大教堂的塔尖高高地耸立在小镇上;在这些泥泞的城镇里,哈西德派(Chassidis)的犹太人崇拜他们神奇的犹太教教士,而正统的犹太人则在这里为神圣法律中的细枝末节辩论不休;果戈理(Gogol)小说中的钦差大臣驱车入城,来这里恐吓富贵之人,而乞乞科夫(Chichikov)则在这里思索购买死者灵魂之事宜。但是,满腔热情、胸怀大志的年轻人,他们也是来自这样的城镇,他们发动革命或赚取第一笔财富,或者既是革命者又是大富豪。罗伯斯庇尔来自阿拉斯(Arras),巴贝夫(Gracchus Babeuf)来自圣昆丁(SaintQuentin),拿破仑则是阿雅克修(Ajaccio)人。
这些地方城镇虽然很小,却依然是城市。真正的城里人头脑灵活而又见多识广,他们瞧不起那些来自周围乡村四肢发达、行动迟缓、无知愚钝的乡下人。[从当时社会上那些注重实际之人的标准看来,死气沉沉的乡镇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德意志很多通俗喜剧对待偏僻闭塞的小镇(Kraehwinkel)就像对乡下佬(显然他更土气)那样,严厉地大肆嘲讽。]城乡之间,确切地说,在城市职业和农业劳动间的界线是十分清楚的。在许多国家,靠着税务壁垒,有时甚至是用旧城墙硬把两者区分开来。在某些极端的情况下,比如在普鲁士,政府急于把纳税人置于适当的监督之下,想方设法把城市活动与乡村活动实质上完全分隔开来。即使在行政管理上没有做出如此严格区分的地方,人们通常也能从外貌上认出他是城里人还是农民。在东欧的广阔大地之上,城里居民就像是一个个漂浮在由斯拉夫人、马扎尔人和罗马尼亚人组成的汪洋大海中的日耳曼人、犹太人或意大利人的小岛。即使他们具有同样的宗教信仰,属于同一民族,城里人的外表与周围农民的外表看上去就是不一样,他们的穿着打扮不一样。的确,除了从事室内体力劳动和手工业劳动的人以外,城里人多数个子较高,尽管他们的身体也许比较纤弱。[1] 他们思维敏捷,文化程度较高,他们可能而且肯定为此而自豪。不过,他们的生活方式几乎与农村人一样封闭,他们不了解外面世界正在发生的事情,其愚昧无知的程度与农村人也没什么差别。
地方上的城镇实际上仍然从属于所在农村的经济和社会,它靠周围的农民和自己的劳作维生(除了极个别的例外),此外几乎别无生活来源。城市里的专业人士和中产阶级通常都是谷物和牲畜交易商、农产品加工者、律师和公证人(他们为拥有土地的贵族们处理其财产事务或无休无止的诉讼)、商人——企业家(他们为农村中从事纺织的人提供原料和收购产品),以及颇受人尊敬的政府代理人、贵族及教会人士。城里的手工业者和店主为附近农民以及靠附近农民维生的城里人提供服务。地方小城镇在中世纪晚期有过一段黄金时代,但从那以后,它已经令人悲哀地走向衰落。它不再是“自由市”或城邦,不再是为更广大的市场提供产品的制造业中心,不再是国际贸易的中继站。由于它的衰落,它便越来越顽固地坚持它对市场的地方性垄断,庇护市场,排斥一切外来者。年轻激进分子和大城市居民所嘲笑的那种地方主义,主要便是从这种经济自卫运动中产生的。在南欧,乡绅有时甚至是贵族都居住在小城镇里,他们靠地租维生。在德意志,有无数小诸侯的领地,本身不过是一些大庄园,诸侯领地上的官僚靠着从老实本分的农民身上搜刮来的钱财,满足诸侯殿下的欲望。18世纪晚期,地方城镇可能仍是一个繁荣而发展中的社会,尽管主宰城市风貌的是带有古典或洛可可式风格的石砌建筑,但它们依然是西欧部分地区的见证。它们的繁荣来自农村。
因此,农业问题就是1789年世界的基本问题,我们很容易理解,为什么第一个有系统的欧洲大陆经济学派是法国重农学派(Physiocrats),该派理所当然地认为土地和地租是净收益的唯一来源。而且,农业问题的关键所在乃是土地耕作者与土地所有者之间的关系,是财富生产者与财富积累者之间的关系。
从土地所有权关系的角度来看,我们可以把欧洲——确切地说,是以西欧为中心的经济综合体——分成三大区域。在欧洲的西部,有海外殖民地。在海外殖民地中,除了美利坚合众国北部和一些意义不太大的独立农耕区这些明显的例外以外,典型的耕作者就是作为强制劳动者或农奴的印第安人,以及作为奴隶的黑人;佣农、小佃户之类的耕作者比较少。(在东印度群岛殖民地,欧洲种植园主人直接进行耕作的情况比较罕见,土地管理者所采取的典型强制形式,就是强迫耕作者送缴一定比例的收获物,比如荷属群岛上的香料或咖啡。)换句话说,典型耕作者的人身是不自由的,或处在政治强制之下。典型的地主则是半封建性的大地产(种植园、庄园、牧场)所有者,以及实行奴隶制的种植园主人。半封建大地产特有的经济是原始的、自给自足的,总之,纯粹是为了满足当地的需要。西属拉丁美洲出口的矿产品,其生产者实际上就是印第安农奴,和农产品的生产方式并无不同。实行奴隶制的大规模种植园,主要分布在西印度群岛、南美北部沿海地区(尤其是巴西北部地区),以及美国的南部地区,其经济特点就是生产一些极为重要的出口作物——蔗糖,其次是烟草、咖啡和染料,自工业革命以后,主要是生产棉花。所以,奴隶制种植园经济成了欧洲经济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并通过奴隶贸易成为非洲经济的组成部分。在本书所阐述的时期,这一地区的历史基本上可以根据蔗糖生产的衰落和棉花生产的崛起来写成。
在西欧以东,尤其是在沿着易北河,今捷克和斯洛伐克西部边境,然后南伸至意大利的里雅斯特港(Trieste),在这条将奥地利划成东西两半的界线的以东地区,盛行着农奴制度。从社会方面看,托斯卡纳(Tuscany)和翁布里亚(Umbria)以南的意大利和西班牙南部都属于这类地区,尽管斯堪的纳维亚地区(除了丹麦和瑞典南部的部分地区以外)不属于农奴制度。在这片广大地区内,还存在着由自由农耕作的地块。这些自由农包括散居在从斯洛文尼亚(Slovenia)到伏尔加河(Volga)这块土地上的德意志农业殖民者,生活在伊利里亚(Illyria)内地荒山秃岭中实际上处于独立地位的家族,与克罗地亚步兵(Pandurs:在18世纪以残忍闻名)和哥萨克(Cossack)骑兵几乎一样好勇斗狠的武装农民(他们活动在直到最近为止还是介于基督徒和土耳其人或鞑靼人之间的军事边界上),在领主和政府鞭长莫及之处擅自占地拓荒的自由垦殖者,以及生活在不可能有大规模农耕的莽莽森林里的人们。但不论怎样,这一地区的典型耕作者整体上看来是不自由的。事实上,他们几乎都被淹没在自15世纪晚期和16世纪早期以来所产生的、不曾停顿的农奴制度的洪流之中。这种情况在巴尔干地区不太明显,因为那里曾一度或依然处在土耳其人的直接统治之下,在土耳其前封建主义原有的农业制度里,土地曾进行过粗略的分配,每一份土地要负担一位非世袭土耳其武士的生计,这种原始的农业制度蜕变成大地主统治之下的世袭地产制度,很少从事农耕的伊斯兰教地主们,千方百计地压榨农民。这就是巴尔干地区、多瑙河和萨瓦河(Sava)以南地区在19世纪和20世纪从土耳其人的统治下获得解放时,实质上还是农业国家的原因,尽管这些国家当时极端贫穷,但它们并不是农业财产集中的国家。作为基督徒,巴尔干农民在法律上仍然是不自由的,而且在事实上,作为农民,至少当他还处在领主控制之下时,也是不自由的。
但是,在其他地区,典型的农民就是农奴,他们被迫把一周中的大部分时间用在领主的土地上服劳役,或者尽与此相当的其他义务。他的人身不自由度非常之大,以致我们很难把农奴与奴隶区别开来,如在俄国和波兰实行农奴制的那些地方,农奴可以与土地分开买卖。1801年,《莫斯科报》(Gazette de Moscou )上有一则广告登了这样一段话:“有三位马车夫和两位姑娘待售。马车夫训练有素,出类拔萃。姑娘的年纪分别为18岁和15岁,两人均容貌姣好,手工活样样精通。该家族尚有两位理发师可供出售,其中一人年纪21岁,能读会写,能演奏乐器,并能胜任马车夫。另一位适合帮女士和先生美发,也会弹钢琴和拉手风琴。”(很大一部分的农奴充当家庭仆役。在1851年的俄国,家庭仆人几乎占全部农奴的5%。[5] )在波罗的海的内陆地区——波罗的海是通往西欧的重要贸易要道——采用农奴制劳动的农业,为西欧进口国家生产了大部分出口作物:谷物、亚麻、大麻以及主要用来造船的林产品。在其他地区,农业经济更加依赖地方市场,这个市场至少包括交通方便、制造业相当发达、城市有所发展的地区,例如萨克森(Saxony)和波希米亚(Bohemia),以及维也纳这个大都市。但是,这里的大部分地方还是很落后。黑海航路的开通和西欧尤其是英国日益发展的都市化,才刚刚开始刺激俄国黑土地带的谷物出口,在苏联实现工业化之前,谷物依然是俄国对外贸易的大宗商品。实行农奴制的东部地区为西欧提供粮食原料,因而被看成是西欧的“依附经济”,类似于它的海外殖民地。
意大利和西班牙实行农奴制的地区也具有类似的经济特征,尽管其农民的法律地位有所不同。大体而言,这些地区是盛行贵族大庄园的地区。在西西里和安达卢西亚(Andalusia),不少大庄园就是直接承继自罗马大庄园,原来的奴隶和外乡人(coloni)变成这些地区颇具特色的雇工,他们没有土地,按日计酬。畜牧经营、粮食生产(西西里是输出谷物的古老粮仓),以及从悲惨的农民那里进行压榨所取得的东西,都为拥有土地的王公贵族提供收入来源。
在实行农奴制的地方,典型的地主就是贵族、大地产的耕作者或剥削者。其领地之广大令人难以想象:叶卡捷琳娜大帝赐给每个宠臣4万—5万名农奴;波兰拉齐维尔家族(Radziwill)拥有的地产有半个爱尔兰那么大;波托基(Potocki)在乌克兰拥有300万英亩的土地;匈牙利的埃斯特哈齐家族[Esterhazy,音乐家海顿(Haydn)的保护人]曾经拥有几乎700万英亩的地产。面积达数十万英亩的地产比比皆是。[2] 尽管这些大庄园常常缺乏管理,经营粗放,并且效率低下,但是,它们却可生产出王侯般的收益。就像一位法国参观者评论荒芜的锡多尼亚城(Medina Sidonia)庄园那样,西班牙的显贵“像一头在森林里称王的狮子,它一声怒吼便可使所有接近它的生灵闻风丧胆”。[7] 然而,他并不缺钱,即使以英国富绅的标准来衡量,他依然是富有的。
在这些土地巨头之下,盘剥农民的是一个拥有大大小小不同规模和不同经济资源的乡绅阶级。在有些国家,这个阶级极为庞大,因而,他们也破落、不满,他们与非贵族的主要区别在于他们的政治和社会特权,以及厌恶从事劳动这类粗活,在匈牙利和波兰,这一阶级的人数约占总人口的1/10。在18世纪末的西班牙,乡绅阶级的数量几乎达50万人,在1827年则占全部欧洲贵族的10%;[8] 而在其他地方,这一阶级的数量要小得多。
从社会方面来看,欧洲其他地区的农村结构没有什么不同。也就是说,对于农民和雇工而言,拥有土地的任何一个人都是“乡绅”,是统治阶级的一员,相反,没有土地而取得贵族或乡绅地位(这一地位具有社会和政治特权,它在名义上仍然是通向政府最高层的唯一道路),那是无法想象的。在大多数西欧国家,这种思维方式所隐含的封建秩序在政治上依然很有活力,尽管它在经济上已越来越过时了。的确,由于其经济上的败落,贵族和乡绅收入的增长越来越落后于物价和开支的上升,也正是这一点使得贵族采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烈的手段,利用他那一份不可转让的经济资产,利用他的地位和与生俱来的特权。在欧洲大陆的每个地方,都是贵族们把出身低微的竞争对手挤出国王手下的肥缺,从瑞典到法国,莫不如此。瑞典平民官员的比例从1719年的66%(1700年时为42%),下降到1780年的23%。[9] 在法国,这一“封建反动”加速了大革命的到来(参见第三章)。但是,即使在社会秩序某些方面已明显发生动摇的地方,比如在法国,要跻身土地贵族阶层也是相当容易的。英国更是方便,在这里,倘若财富已足够巨大的话,地主和贵族的地位是对所有各类财富的奖赏。土地所有权和统治阶级地位之间的联系在当时仍然存在,而且在后来实际上变得更为密切。
但是从经济方面看,西欧的乡村社会却极为不同。典型的农民在中世纪晚期已免除了奴役地位的大部分义务,尽管他们从法律上看依然保留着大量烦人的依附痕迹。典型的庄园早已不再是一个经济活动单位,而变成了一个收取地租和其他货币的体制。或多或少取得了自由的农民,不论是富农、中农或小农,他们都是这块土地上独具特色的耕作者。如果他是某种类型的承租人,那么,他就向地主缴地租(在有些地区实行谷物分成)。如果在法律意义上他是一个自由农,那么,他可能仍然要为当地的领主承担各种义务,这些义务或许可以或许不可以折算成现金(比如他有义务把他的粮食送到领主的磨坊加工),还要向王公贵族纳税,向教会缴纳什一税,以及负担某些劳役,凡此种种都与地位较高的社会阶层形成对照,那些人的义务相对得到豁免。但是,如果这些政治束缚都被解除,那么,欧洲大部分地区将变为一个由农民经营的农业区。一般说来,在这个地区内,一小部分富裕的农民往往会变成从事商品生产的农场主人,他们在城市市场上出售经常剩余的谷物。而大多数中小农民则依赖他们所占有的土地,过着类似于自给自足的生活,除非他们拥有的土地太少,以致他们不得不在农业或手工业方面找些零活,挣点工钱。
只有一部分地区,把农业进一步推向了朝着纯资本主义农业发展的阶段,英国就是其中一个主要地区。在英国,土地所有权已高度集中,但是,典型的耕作者是一个中等规模、采取商业化经营的佃户,他们通常都雇工帮耕。他们被淹没在小地主、茅舍农以及诸如此类的农民大海之中。但是,一旦这层掩盖被揭去(大体上在1760—1830年间),那么,这里所出现的就不是小农农业,而是一个由农业企业家和农场主所组成的阶级,以及庞大的农业无产阶级。欧洲有些地区,比如在意大利北部和尼德兰,商业投资习惯于投向农场经营,或者是该地所生产的专业化经济作物,这些地区也表现出强烈的资本主义倾向,但这仅是例外而已。再一个例外就是爱尔兰,这是一个不幸的岛屿,它把欧洲落后地区的劣势与靠近最先进经济的不利条件结合在一起。在那里,一小撮与安达卢西亚或西西里大庄园主相类似的大地主,以敲诈的方式勒索租金,盘剥广大佃农。
从技术上看,欧洲农业除了一些先进地区以外,仍然属于传统农业,效率之低下令人吃惊。其产品基本上还是传统产品:黑麦、小麦、大麦、燕麦,以及东欧荞麦;肉牛、绵羊、山羊及其奶制品;猪和家禽;一定数量的水果和蔬菜;葡萄酒;还有大量诸如羊毛、亚麻、做船缆的大麻,以及用于生产啤酒的大麦等工业原料。欧洲的食品仍然是地方性的,别的气候条件下生产的食品还很稀少,近乎奢侈品,也许除了蔗糖以外——这是从热带进口的最重要的食品,蔗糖的甘美为人类所造成的痛苦超过其他任何东西。英国(这个当时公认的最先进国家)在18世纪90年代,每人每年平均消费蔗糖14磅。但是即使在这个国家,在法国大革命爆发的那一年,每人每月消费的茶叶几乎不到两盎司。
从美洲或其他热带地区引进新作物取得了一定的进展。在欧洲南部和巴尔干地区,玉米(印第安人的粮食)已经相当普及——这有助于把迁徙不定的农民固定在巴尔干的小块土地上——在意大利北部,水稻生产取得了一定的进步。各类贵族领地上都种植了烟草,出于财政税收的目的,大部分烟草都为政府所垄断,尽管以现代的标准来衡量,那时所消费的烟草实在微不足道。在1790年,普通英国人每月抽烟、吸烟或嚼烟的数量约为1盎司。蚕桑养殖在南欧的部分地区已相当普遍。马铃薯作为主要的农作物,才刚刚开始兴盛,或许除了爱尔兰以外。在爱尔兰,一英亩马铃薯,比其他任何食物能养活更多的人口,因此,马铃薯已经在那里大量种植。除英国和低地国家之外,块根作物和饲料作物(与干草不同)的系统栽培还相当少见。一直要到拿破仑战争,才造成甜菜的大规模生产。
18世纪当然不是一个农业停滞不前的世纪,相反,这是一个人口膨胀、都市化蓬勃发展、贸易和制造业长期增长的时代,这一切都促进了农业的改进,而且也确实需要农业的进步。这个世纪的下半叶,人口开始惊人增长,并且从此以后经历了持续不断的增长过程。这是近代世界颇具特色的现象:例如,在1755—1784年间,比利时布拉班特省(Brabant)的农业人口上升了44%。[10] 从西班牙到俄国,有众多的农业进步运动推动者,他们扩大组织,到处散发政府报告和宣传出版物。然而,在他们的印象之中,最深刻的竟是农业发展所碰到的巨大障碍,而非农业的进步。
大概除了采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地区以外,农业世界的发展都相当缓慢。而商业和制造业世界,以及与之并进的技术和智力活动,则是信心十足,生气勃勃,狂飙突进,大有发展。从中得益的社会阶层显得很有活力,坚定而乐观。与殖民地剥削密切联系在一起的贸易活动广泛展开,这给当时的观察家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海上贸易体系迅速发展,贸易额和贸易量大大增加,商船环绕地球航行,给大西洋北部的欧洲商业社会带来了利益。他们利用殖民势力,掠夺东印度群岛居民的商品[3] ,再从那里输往欧洲和非洲,并在非洲利用这些商品加上欧洲的货物来购买奴隶,以便满足美洲迅速发展的种植园制度的需求。美洲种植园则反过来把数量更为巨大、价格更加便宜的蔗糖、棉花等出口到大西洋和北海沿岸港口。在那里,它们将与欧洲东西贸易中的传统工商业品:纺织品、食盐、葡萄酒及其他物品——一起被重新发往东部。然后从“波罗的海”换来谷物、木材、亚麻。从东欧换来谷物、木材、亚麻和亚麻制品(一种出口到热带地区有利可图的商品)、大麻以及在这个次殖民地地区生产的铁制品。在欧洲比较发达的经济——从经济上说,它包括定居在北美殖民地上,日益活跃的白人社会——之间,贸易之网变得空前密集。
当英印富翁(nabob)或种植园主从殖民地衣锦荣归之际,多半已是腰缠万贯,其财富之巨是地方老财主做梦都不曾想到的。商人和船商似乎是那个时代真正的经济强者,在那个世纪里,他们建造或重建了波尔多(Bordeaux)、布里斯托尔(Bristol)、利物浦(Liverpool)这些辉煌的码头,只有达官贵人和银行家才能与他们相比。那些人从他们有利可图的政府职位上攫取财富,“国王以下的肥差”这一说法有其实质的意义,因为时代依然如此。除此而外,律师、土地经营者、地方上的酿酒人、商贩,以及诸如此类的人物,他们构成了中产阶级。他们从农业世界积累了有限的财富,过着低层次而宁静的生活。甚至制造商看起来也比他的穷亲戚好不了多少。因为,尽管矿产业和制造业正在迅速发展,但是,在欧洲的所有地区,商人(在东欧,通常也就是封建领主)仍然是他们的主宰。
这是因为正值壮大的工业生产,其主要形式是所谓的家庭代工,或分散加工制度,由商人购买手工业者或农民利用部分农闲时间生产产品,然后在较大的市场上出售。这种贸易的单纯发展,其结果必然为早期工业资本主义创造初步的条件。出售自己产品的手工业者,变成仅仅是计件量酬的工人(尤其是在商人为他提供原料,或者把生产设备出租给他的时候更是如此),而从事织布的农民则变成了拥有小块土地的织工。各个过程和功能的专业化使得旧式的手工业产生分裂,或是在农民中间造就出一大批半熟练工人。过去匠人师傅一身二任的人、某些专门的工匠团体,以及一些地方上的中间商团体,逐渐转变为转包人或雇主之类的人物。但是,控制着这些分散生产形式的关键人物,把失落的村庄和冷清街道上的劳工与世界市场联系起来的主要人物,还是某种类型的商人。正在或即将从生产者行列中出现的“企业家们”,便是这类商人身旁的小配角,即使他们还没有直接的依存关系。也有一些例外的情况,特别是在工业发达的英国,铁器制造商们,或像大陶瓷商人韦奇伍德(Josiah Wedgwood)那样有名的人物,是值得自豪和令人敬佩的,全欧洲的人们怀着好奇的心情参观他们所建立的企业。不过,典型的企业家(industrialist,这个词在当时尚未发明)还只是士官,而非指挥官。
但是,不论他们地位如何,商业和制造业活动却非常繁荣兴旺。在18世纪的欧洲国家中,英国取得了最为辉煌的成功,它的强盛主要奠基于它在经济上取得的成就。因此,到18世纪80年代,所有自命实行理性政策的欧洲大陆诸国政府,也开始推动经济,特别是工业的发展,虽然各国的成就有所不同。科学在尚未被19世纪的学院派分为高级的“纯”科学和低级的“应用”科学之前,各门学科都致力于解决生产中的种种问题:18世纪80年代最惊人的进步表现在化学方面,化学在传统上便与工厂生产操作和工业需求具有最密切的关系。狄德罗(Diderot)和达朗贝尔(d’Alembert)主编的《大百科全书》不仅是具有进步意义的社会思想和政治思想概述,也是科技进步的总结。因为人们相信人类知识的进步,确信理性、财富、文明以及对大自然的控制(这点已深深渗透到18世纪的社会),信仰“启蒙运动”(Enlightenment),实际上,这种信念主要是从生产、贸易的显著进步,以及经济和科学的理性(人们认为,两者必然有密切的关系)中汲取力量的。而它最伟大的斗士,则是那些在经济上取得最大成就的阶级,是那些最直接参与那个时代的进步人士:商业集团、经济上的开明地主、金融家、具有科学头脑的经济和社会管理人员、受过教育的中产阶级、制造商以及企业家。这些人向富兰克林(Benjamin Franklin)欢呼致敬,他是一位印刷工、记者、发明家、企业家、政治家,还是一位精明的商人,他们把他看成未来社会积极、自立和理性公民的象征。他们是社会中的新贵,不需要在英国经历像大西洋彼岸的美国独立革命的洗礼。他们组成了地方性的学会,无论是科学上的、工业上的还是政治方面的进步,都是从这些学会中涌现出来的。参加伯明翰新月学会(Lunar Society)的有:陶瓷商韦奇伍德、现代蒸汽机的发明人瓦特(James Watt)和他的商业合伙人博尔顿(Matthew Boulton)、化学家普里斯特利(Priestley)、贵族出身的动物学家和进化论先驱伊拉斯谟·达尔文(Erasmus Darwin,达尔文的祖父),以及著名的印刷家巴斯克维尔(Baskerville)。这些人到处拥向共济会(Freemasonry)的分支机构,那里不存在阶级差别,人们以无私的热忱传播启蒙运动的思想。
法国和英国是启蒙思想的两个主要中心,也是双元革命的两个主要中心,这一点具有重要意义,尽管国际上广为流行的启蒙思想,实际上就是由法国人所做的系统阐述。(即使是英国人所做的阐述,也只是法国思想的翻版。)世俗化的、理性主义的、具有进步意义的个人主义支配着“开明的”思想,把个人从束缚他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是其主要目的:从仍然笼罩全世界的中世纪愚昧传统主义中解放出来,从教会的迷信(与“自然”或“理性”宗教截然不同)中解放出来,从根据出身或其他毫不相干的标准把人分为高低不同的阶级非理性中解放出来;自由、平等,以及(随之而来的)博爱是它的口号。在适当的时候,它们便成了法国大革命的口号。个人自由的一统天下只能产生最为有利的结果。个人的才智在理性世界里的自由发挥,这是人们所可能寻求的最惊人成就,而我们也的确已能看到由此产生的这种成果。具有典型意义的“启蒙”思想家,带着对进步的激情信念,反映了知识、技术、财富、福利和文明的显著发展,这一切都是他能够从身边看到的,他公正地将这一切归因于思想的不断进步。在启蒙时代初期,欧洲各地仍在到处火烧巫婆;到这个时代末期,像奥地利那样的开明政府不仅已经废除了司法中的严刑拷打,而且还废除了农奴制度。如果在进步的道路上还存在着像封建领主或教会这类既得利益集团的阻碍,那么,它们除了被扫除以外,还能指望什么呢?
严格地说,把中产阶级的意识形态称作“启蒙思想”是不够明确的,尽管很多启蒙主义者——他们在政治上是坚定的——理所当然地认为自由社会将是一个资本主义社会。[11] 在理论上,启蒙主义的目标是让全人类获得自由,所有具有进步意义、理性主义以及人道主义的思想意识都隐含其中,而且,它们的确从中而来。但是在实际上,号召启蒙运动的解放运动领导者,往往是社会的中间阶层,他们不是凭借出身,而是德才兼备、具有理性的新人。通过他们的活动所产生的社会秩序,将是一个“资产阶级”和资本主义的社会。
把“启蒙思想”称作革命的意识形态可能更为确切,虽然欧洲大陆的很多斗士在政治上小心谨慎、稳健节制,他们之中的大部分——直到18世纪80年代以前——都把他们的信念寄托于开明的君主专制政体。因为启蒙的意义就意味着,欧洲大部分地区现行的社会和政治秩序都应废除。它对于旧制度自行消亡的期望太高。而事实却恰恰相反,正像我们所看到的,旧政体在某些方面正在自我加强,以抵御新的社会和经济力量的前进。而旧制度的据点(存在于英国、荷兰联合省以及其他一些它们已经遭到失败的地区以外),恰恰就是温和的启蒙思想家们维系其信念的君主制度。
除了在17世纪已经历过革命的英国,以及一些较小的国家之外,君主专制制度盛行于欧洲大陆所有正常运作的国家,没有实行君主专制统治的国家通常都是分裂瓦解而且陷于无政府状态,它们遭到邻国的吞并,如波兰。世袭君主借上帝之名统率着土地贵族的阶级制度,他们得到传统组织和教会正统派的支持,他们四周的机构越来越臃肿庞杂,这些机构存在已久但又无所作为。在国际竞争激烈的时代,专制君主绝对需要凝聚力强、效率高的政府,这遂迫使他们长期以来抑制贵族以及其他既得利益集团的无政府倾向。只要可能,他们就用非贵族出身的文职人员去充实政府机构,这倒是事实。此外,到了18世纪后半叶,上述需要再加上资本主义英国的势力在国际上的明显胜利,诱使大多数专制君主(不如说他们的顾问更加确切)企图推行经济、社会、行政管理和知识现代化的计划。那个时代的君主,一如我们这个时代的政府,采用了“开明”的口号。出于类似的原因,君主们还采纳“计划”,就像我们这个时代某些采取“计划”的人,只是夸夸其谈而不见有实际行动。大多数人这样做的兴趣,并不是因为存在于“开明”(或者说“计划”)社会背后的一般理想,而是希望采纳最时新的方法,以增加他们的收入、财富和力量,因为这会给他们带来实实在在的好处。
相反,中产阶级和受过教育的阶级,那些献身于进步事业的人们,经常把他们的希望寄托于“开明”君主身上,指望强有力的中央机构去实现他们的理想。君主需要中产阶级及其理想去实现其国家的现代化,而软弱的中产阶级则需要君主去对付顽固的贵族和教士利益集团对进步事业的抵抗。
但在事实上,君主专制制度不论如何现代化,如何具有革新精神,却仍发现,要从土地贵族组成的阶级制度中挣脱出来是不可能的。确实,它也没有显示出想挣脱出来的迹象,毕竟它也属于贵族地主的一员。专制君主象征并具体体现了土地贵族的价值观,并主要依赖他们的支撑。不过,专制君主从理论上说,可以为所欲为;但在实际上,却从属于受过启蒙思想洗涤的封建贵族或封建主义(feudalism,这一术语后来由于法国大革命而家喻户晓)的世界。这种君主政体乐于利用一切可得到的力量,在国内加强其权威,增加其税收财源,壮大其境外力量。这使得它有理由去培植实际上正在上升的那股社会力量。它准备通过挑拨各个集团、各个阶级、各个地方之间的关系来加强它的政治控制。但是,它的眼界是由它的历史、功能和阶级所决定的,它终究没能设想(也永远不可能做到)让社会和经济来一个彻底的转变,而这种转变正是经济进步所需要的,是处在上升中的社会集团所呼唤的。
举一个明显的例子,几乎没有什么有理性的思想家(甚至在君主们的顾问之间也是如此)认真地考虑过有必要废除农奴制度,以及废除残留在农民身上的封建依附关系。但任何“开明”计划都把这种改革确认为其中的一个要点,而实际上,从马德里到圣彼得堡(St. Petersburg),从那不勒斯到斯德哥尔摩(Stockholm),在法国大革命前的25年里,没有一位君主不在某个时候赞同过这样一个纲领。在1789年以前,自上而下解放农民的事情,实际上只发生在像丹麦、萨伏伊(Savoy)公国这种不具典型意义的小国里,只发生在某些王公们的私人庄园上。奥地利的约瑟夫二世(JosephⅡ)于1781年曾企图解放农奴,但是在既得利益集团的政治抵抗面前,在出乎意料的农民起义面前,这一重大行动没有获得成功,不得不半途而废。在西欧和中欧,使封建土地关系在各处都得以废除的确是法国大革命(通过直接行动、反作用或树立榜样)和1848年革命。
所以,在旧势力和新生的“资产阶级”社会之间存在着潜在的冲突,这种冲突不久便公开化了。这种冲突不可能在现存的政治体制的框架内得到解决,当然,像英国这种资产阶级已经赢得巨大胜利的地方除外。旧体制受到来自三个方面的压力,即新生的力量、顽强并且越来越顽固不化的既得利益集团,以及外国竞争对手。这三方面的压力使得旧体制变得更加脆弱。
旧体制最脆弱的地方就在于新旧两种相反力量易于交会的地方,即在天高皇帝远的省份或进行自治运动的殖民地。例如,在哈布斯堡(Habsburg)王朝的君主专制制度里,18世纪80年代约瑟夫二世的改革,引起了奥属尼德兰(即今比利时)的骚乱和革命运动,这场革命在1789年很自然地与法国大革命结合在一起。欧洲各国海外殖民地上的白人殖民者,对于其母国中央政策的不满更是普遍存在,这样的政策把殖民地的利益严格置于宗主国之下。在美洲、西班牙、法国、英国,还有爱尔兰,这种殖民者的自治运动到处展开——他们并非总是追求在经济上能代表比宗主国更为进步的体制——许多英国殖民地或是在一定时期里以和平的方式取得自治,例如爱尔兰;或是通过革命的方式实现目标,如美国。经济的壮大、殖民地的发展,以及“开明专制的君主制度”试图改革所引起的紧张关系,都大大增加了18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发生这类冲突的机会。
地方或殖民地分离运动本身并不是致命的伤害,丢失一两个地方,老牌的君主政体依然可以生存下去。英国是殖民地自治运动的主要受害者,尽管发生了美国独立革命,但由于它未遭受旧体制衰弱之苦,所以它仍一如既往,稳定而有活力。完全基于国内因素而使权力发生重大转移的地区几乎是不存在的,使得形势发生突变的通常是国际竞争。
因为只有国际上的竞争,即战争,才能检验一个国家的国力,非此不能。当通不过这项检验的时候,国家便会发生动摇、解体,甚或垮台。在18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有一项重要的竞争主宰着欧洲国际舞台,并且处在全面战争周期性爆发的中心,即1689—1713年、1740—1748年、1756—1763年、1776—1783年,以及与本书所述时期有部分交叠的1792—1815年。那就是英法之间的冲突,从一定意义上说,也就是新旧统治体制之间的冲突。对法国来说,虽然它的贸易和殖民帝国的迅速扩张引起了英国的敌意,但它同时也是一个最为强大、最为杰出、最有影响力的国家,一言以蔽之,它是一个典型的、贵族式的君主专制国家。没有其他事物能比英法这两个大国之间的冲突更能活生生地反映新社会秩序对旧社会秩序的优越性。因为英国不仅是冲突的赢家,而且除了其中的一次以外,所有战事都在不同程度上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英国人轻而易举地组织战事,从财力物力上保证战争的进行。而在另一方面,尽管法国地广人众,而且从潜在资源上看,比英国更为富有,但是,法国的君主专制制度发现自己力不从心。法国在七年战争(1756—1763年)失败之后,北美殖民地的反叛,给法国提供了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法国抓住了这个机会。的确,英国在随后的国际冲突中遭到了惨重失败,丧失了它在美洲殖民地中最重要的部分。法国,这个新生美利坚合众国的同盟国,也因此而成为胜利者,但是其付出的代价却极为昂贵,法国政府的国际困境不可避免地使它深陷于国内政治危机之中。六年之后,法国大革命(从危机中)应运而生。
以上我们只是初步概述了双元革命前夕的世界,扫视了欧洲(更确切地说是西北部欧洲)与世界其他地方的关系,接着便该结束此一概述。欧洲(及其海外势力、白人殖民者社会)对于这个世界在政治、军事上的绝对统治,应该是双元革命时代的产物。18世纪后期,许多非欧洲的大国和文明显然仍以平等之地位,勇敢地面对白种商人、水手和士兵。伟大的中华帝国当时在清王朝的统治下,处在鼎盛时期,天下无敌。如果说有什么文化影响的潮流是从东向西而来,那就是,欧洲的哲学家们在思索完全不同但显然具有高度文明的东方教训,而艺术家和手工艺人则要在他们的作品中体现常常未被理解的远东主题,使东方的新材料(“瓷器”)适用于欧洲大陆。伊斯兰国家(像奥斯曼)虽然受到其欧洲邻国(奥地利,尤其是俄国)不断的军事打击,但它们还远不是毫无用处的庞然大物,它们要到19世纪才变得如此。非洲实际上仍未受到欧洲的军事渗透,除了好望角附近的几个小地方以外,白人的活动仅限于沿海通商口岸。
但是,已经迅速扩大而且日益迅猛扩张的欧洲贸易和资本主义企业,逐渐破坏了世界其他地区的社会秩序。在非洲,通过空前加强的残酷的奴隶贸易;在印度洋周围,借由相互竞争的殖民大国渗透;在近东和中东地区,则是靠着贸易和军事冲突,使当地的社会秩序产生破坏。欧洲人直接的军事征服,已经开始大为超出16世纪的西班牙和葡萄牙人、17世纪的北美白人殖民者在早期殖民化过程中早已占领的地区。英国人的殖民事业获得了重大进展,他们在印度的部分地区(尤其在孟加拉),已经建立起直接的领土控制,实际上推翻了莫卧儿帝国(Mughal Empire),这是一个将使英国殖民者在本书所述时期内变成全印度的统治者和管理者的重要进程。已经变得较为虚弱的非欧洲文明,当它们面临着比自己优越的西方技术和军事力量时,它们的结局可想而知。在世界的历史上,一小撮欧洲国家和欧洲资本主义势力,在一直被人们称为“达·伽马时代”(Age of Vasco da Gama)的四个世纪里,建立起对整个世界的绝对(尽管现在看来显然只是暂时的)统治,这个时代的黄金时期已指日可待。双元革命即将使欧洲人的扩张所向披靡,虽然它也为非欧洲人世界的最终反击提供了条件和装备。
[1] 例如,1823—1827年,布鲁塞尔城里人的平均身高要比附近的农村人高出3厘米,在鲁文(Louvain),城里人比农村来的人平均高2厘米,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有大量的军方统计资料可资佐证,尽管所有资料都是19世纪的。(Quêtelet, qu. by Manouvrier, Sur la taille des Parisiens, Bulletin de la Société Anthropologique de Paris, 1888, p. 171.)
[2] 1918年以后,捷克斯洛伐克没收了80个面积超过2.5万英亩(1万公顷)的大庄园,其中,在勋伯恩(Schoenborn)和施瓦森堡(Schwarzenberg)各有一个占地面积达50万英亩的大庄园被没收,李希滕斯泰因(Liechtenstein)和金斯基(Kinsky)分别有一个占地面积达40万和17万英亩的大庄园遭没收。(Th. Haebich, Deutsche Latifundien (1947). pp.27 ff.)
[3] 在一定程度上也掠夺远东。他们在那里购买茶叶、丝绸、瓷器等,以满足欧洲人对这些物品不断增长的需求。但是,中国和日本的政治独立,使得这种贸易在当时不那么具有劫掠性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