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皇后不敢当】
袁世凯的洪宪王朝,不是心血来潮,凭空捏造,是有其讲究的。
早在王朝定鼎之初,讨论王朝名称时,就分成了三派:一曰太子派,二曰非太子派,三曰图谶派。
太子派就是袁克定那一伙,这伙人开会讨论说:历朝历代的开国皇帝,年号中都有一个武字,比如说朱元璋创建大明,史称朱洪武,就有一个武字。所以此派人马拍板的王朝名称,叫定武。
非太子派就是袁克文那一伙人,这伙人都是知名的学士文人,最善于挑毛病。他们反对袁克定的“定武”,因为这个称呼把袁克定的名字装进去了,明摆着是要接班,因此王朝不应该叫定武,而应该叫定文,将来让袁克文接班当皇帝才对。
到底应该叫定武还是叫定文,太子派和非太子派打成了一团。这时候图谶派人士出来劝架。此派人士绝对专业,分析说:五百年者,有王者出。从朱元璋到现在,恰好是五百年,这个假不了,不信你自己推算。
图谶派继续分析说:凡五百年来,成大事者,名字中少不得一个洪字。比如说朱元璋朱洪武,所以创建了大明。比如说洪承畴,所以定鼎了大清。比如说洪秀全,也沾光弄出来个太平天国。再比如说黎元洪,名字中赶巧有个洪字,结果黎元洪就阴差阳错地成了中国革命大领袖。
可见,新王朝的名字中,别的字有没有没得关系,洪字万万不可少。
又因为新王朝与历史上的皇朝不同,新王朝讲究的是行宪,连皇帝都要听宪法的,所以王朝的名字中,还必须得有个宪字。
如此一来,王朝的名字已经别无选择,它必然是洪宪。
于是袁世凯就无可争议地成为了中国首任洪宪皇帝。
但袁世凯称洪宪皇帝后,有几件事,让他愁得从早哭到晚,这里要说一说。
头一桩事,就是袁世凯称帝后,原配夫人于老太太,就顺理成章地升格为皇后。于是袁世凯亲信孙宝琦的太太,便率一群老太太入宫,来参见皇后。但袁世凯与孙宝琦是儿女亲家,当孙太太领一帮老太太跪拜皇后时,于老太太急忙站起来,说:亲家太太,各位太太,皇后不敢当,不必行礼。
宫中女官苦口婆心,教导于老太太,说她现在是皇后了,必须坐在椅子上,让大家冲她磕头。可于老太太说什么也受不了这个,说:做了皇后,连还个礼也不行了?这可不敢当,真是不敢当。
那一年,北京最流行的话,就是“不敢当”三个字。
孙文听了这事儿,深有感触,发表讲话说:
吾人革命,对于国政当多行之事,理所固然。即如袁项城登基,其皇后受官眷朝贺,声声言不敢当。岂有皇帝、皇后受臣下跪拜而言不敢当者?足见袁家虽世代簪缨,身居帝位也是外行。愿吾革命党人与闻国政,不做外行之事,如洪宪皇后之为不敢当语也。
看了孙文这个讲话,足以让我们恍然大悟。难怪袁世凯称帝,闹得天下纷乱——袁世凯是期望一个君宪,而大家反对的却是帝制。
【02.理论总是正确的】
君宪与帝制,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先说君宪,君宪是指君主立宪制,如日本、英国。这是一个极尽聪明的政治智慧之体现,设计这个制度的人,知道人性是非常奇怪的,特点就是对人不对事,谁也不服谁,越是正确的越要给你添乱,不乱成一锅粥,这事儿就不算完。所以君宪的制定者巧妙地利用人性这个特点,设置了一个没有实际权力的虚君,放在大家头上。而下面则是政客们你争我夺,一旦要失控,就把虚君拿出来维持秩序,防止时局彻底乱套。所以说君宪不君宪,并非问题的主要方面,问题的主要方面是社会的游戏规则,社会规则是否公开透明,是否公正合理,这才是一个社会能不能够保持良好发展态势的关键性因素。
再说帝制,帝制与君宪完全不同。帝制就是帝制,是皇帝一家权力独大的超级独裁体系。在这个制度中,皇帝本身就是社会规则的制定者,又是社会活动的参与者,既是裁判员又是运动员,别人是没得法子跟他玩的,怎么玩怎么吃亏,因为他可以随意改变游戏规则。说到底,帝制时代的社会游戏规则就一条:他赢你输。
最后是皇帝,这个皇帝是最典型不过的中国式皇帝,是极权时代特有的经济学产物,也是帝制时代的最终结果。
事实上,袁世凯一再力图向大家表明,他是要实行君主立宪的。这是他登基之日的三条许诺之一,另两条是废除跪拜制度,以及废除太监制度。他的一再声明,统统全都是白扯。
为啥呢?
不为啥,反正你老袁想世世代代舒舒服服,这美事甭想。
说明白了就是,袁世凯相信自己是在搞君宪,所以他理直气壮。而大家反对的则是帝制,更加义愤填膺。
也不是没有明白人,比如说梁启超,他最明白君宪和帝制的区别。可因为他在争夺美女花云仙时,在杨度手下吃了瘪,于是老梁一怒为红颜,假装不知道君宪和帝制的区别,率先布局起事,这就让袁世凯,更没个地方说理去。
但话又说回来,搞不清楚君宪和帝制,这也不能怪别人。至少在袁世凯的宝贝儿子袁克定这里,他嘴上喊君宪,实际上要搞的却是帝制。
史载,袁克定在家里乱来一气,要改掉以前的称呼,确定自己的太子地位。为此他专门把老妈于老太太请来,亲自讲解跪拜仪式,让于老太太领着全家,向袁世凯磕头。
当时于老太太一听就火了,说:叫我带头给他磕头?想也甭想,这头我才不磕,我一辈子给他生儿育女,还要给他磕头,这还讲不讲道理了?他弄了那么多小老婆,又给谁磕头了?
于老太太扬长而去,让袁克定好不悻悻然。
所以呢,一定要空对空谈理论的话,大家就不应该反对袁世凯,因为人家搞的是君宪,不是帝制。但如果从现实出发,袁世凯是一定要反对的,因为他虽然搞的是君宪,但稍不留神就会滑行到帝制的旧轨道上去,等到了那时候你再说他不对,就已经来不及了。
实际上,蔡锷起兵也是这个道理。蔡锷可没指望着云南枪声一响,袁世凯的洪宪王朝就崩盘。蔡锷希望的是,他要让袁世凯知道,他的帝制之路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而且,兵火既起,列强也会干涉,明确反对袁世凯称帝,这样就避免了中国再倒退回帝制时代的可能。
这件事,蔡锷也曾经和黎元洪商量过。
【03.大肥仔有大气节】
蔡锷在逃离北京之前,曾去拜访黎元洪,问:老黎啊,你对袁世凯称帝,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啊?
黎元洪道:这还用问吗?我是坚决反对的。
蔡锷道:可我没听到你吭一声啊。
黎元洪道:我不吭声,那是没得法子啊。你看现在的报纸,如果你说反对帝制,人家根本不给你登,就算登出来,也是硬说你支持帝制,让你更加说不清楚。
蔡锷道:这么说,我们就剩下最后一条——武力反对了?
黎元洪道:武力反对,怕更是不成,你和我一样,都是关在人家笼子里的鸟,你飞都飞不出去啊。
蔡锷道:这你放心,我现在已经有办法了,你等我离开北京40天,保证给你一个惊喜。
蔡锷走了,黎元洪就憨憨地坐在东厂胡同的家里,等着好消息。
好消息果然来了。袁世凯登基,第一道命令,就是册封黎肥仔为武义亲王。
“武义亲王”这个封号,是有讲究的,暗含了武昌首义之意。袁世凯可能是这样考虑的,只要你肥仔不否认自己在武昌首义中的历史作用,这个封号你就没法子拒绝。
1915年12月15日,北京城中,万人空巷,人民群众扶老携幼,拖儿带女,浩浩荡荡涌向了东厂胡同。南起东安市场,北至朝阳门大街,东至隆福寺,西至皇城根,密密麻麻是不计其数的人头在涌动。无数花白胡子的老人,泣不成声,语音哽咽道:头上花枝照酒卮,酒卮中有好花枝。身经两世太平日,太平天子再登基。皇上啊,你可算是回来了,自打没了皇帝,我这心里啊,总是空落落的。
一队文武官员,在国务卿陆徵祥的率领下,神色肃穆,艰难困苦地穿越人山人海,抵达黎元洪门前:恭喜亲王大人,贺喜亲王大人。
门开了,肥仔黎元洪笑眯眯地出现在门口,往旁边一指:小陆,那边有个粪坑,里边的屎正热乎着,你快点儿一头扎进去,保证没人跟你抢。
陆徵祥:……亲王大人,何出此言啊?
黎元洪正色道:某家乃湖北人氏,出身农耕之家,自幼矢志报国。甲午年更曾与日本人决战于黄海之上,侥幸残存,仍未失报国之愿。转道湖北,训练新军,从未一日想到有家,一心只图报国,辛亥年武昌兵起,某家被革命党人以刃相迫,迫某家宣誓效忠“中华民国”,效忠中国人民。利刃相迫是真,然某家的誓言,也是真的。夫唯有“中华民国”,唯有中国人民,才是某家甘效犬马、死而后已的真正主人。
于众人目瞪口呆中,黎元洪继续说:
大总统虽明令发表,但鄙人绝不敢接受,断不敢冒领崇封,致生无以对国民,死无以对先烈。各位致贺,实愧不敢当。(杜春和《北洋军阀史料选辑》)
黎元洪这个态度,出乎所有人之意料。虽然许多人心里并不赞同恢复帝制,可谁也不敢冒掉脑壳之危险,公开表态。黎肥仔独居东厂胡同,连卫兵都是袁世凯派来的北洋人马,这种情况下他公然拒绝,那得需要多么大的勇气?
百官怏怏而退,民众更加诧异莫名,继续围着黎元洪的家,平心静气,等圣上大怒,派御林军来把黎元洪抄家杀头。
等啊等,等啊等,没等来御林军,却等来一个裁缝,来给黎元洪量尺寸定制亲王制服。结果是理所当然的,裁缝被撵了出去。
到了这一步,守护黎元洪的护兵卫队全都看不下去了,蜂拥着冲到黎元洪门前,破口大骂:黎元洪,死胖子,你个不识好歹的王八蛋!皇上是瞧得起你,才御封你为亲王的。这是多大的恩德,你他妈的不说快点儿磕头谢恩,竟然敢拒封,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快给老子滚出来,让老子一刀宰了你。
房门开了,黎肥仔以他历史性的憨笑,独对门外鼓噪大骂的卫兵们:你砍,你过来砍。我黎元洪既然誓言效忠民国,那就矢志不改。你们呢?你们也誓言效忠过民国吧?怎么你们自己发过的誓,这才不几天工夫,就犹如东风过马耳,被你们自己忘了呢?
卫兵们气得全都哭了,说:都是被这个民国害的,让逆贼越发猖狂。皇上啊,你快传旨灭了逆贼满门吧,你听他满口胡言乱语,不说一句人话……
【04.脸皮留在历史里】
袁世凯首日登基,第一道命令册封黎元洪,就遭到了黎氏的断然拒绝,这始料未及的事情,让袁世凯顿时傻了眼。
大家都认为,黎元洪此举,必然惹来杀身之祸。可在袁世凯的脑子里,他却认为自己在搞君宪,君宪体制之下,皇帝是没什么实际权力的,更不可能派什么御林军,抄谁的家灭谁的门。比如说德国皇帝家门前有个磨坊,德皇想挪一下,可那户人家抵死不移,告到法院,德皇败诉,这个就是君宪。袁世凯未必知道这个段子,但即使他知道也没用,因为民众不认可。
有分教:黎肥仔独挑帝制,袁胖子坐困愁城。大家都认为黎元洪极度危险,但唯有袁世凯,知道自己拿肥仔没辙。
咋个办呢?
这事儿就这么僵持在这里。
当此之时,忽有一人越众而出,大叫曰:陛下,休要担惊,少要害怕,待某家提一队兵马……兵马就算了,某家有法子,让那死肥仔接受陛下的封号。
袁世凯大喜,细看此人,正是前者破获袁不同怪案的步兵统领、九门提督江朝宗。
这时候正是考验袁世凯智力的时候,他是不是老了?是不是大脑钝化了,生锈了?单看他有没有意识到,谁去了都有可能解决问题,唯独这个江朝宗,却是一个最不合适的人选。
正因为江朝宗是最不合适的人选,所以他才跳了出来。
江朝宗,就是日本间谍分类表中“智不足以分嫌疑”的蠢人。这个智不足以分嫌疑,是很要命的事,症因是出在当事人的价值观上,分不清主次,弄不清轻重,看不到关键,抓不住要点。一句话,他们会把极为复杂的社会矛盾,看得极为简单。总之,江朝宗这类蠢人,他们不唯在这件事上,是最不合适的人选,在任何事情上,他们也都是最不合适的人选。
蠢人最大的表现,就是无缘无故地认为自己超级聪明。现在江朝宗犯了蠢,如果袁世凯的脑子还管用的话,就会制止他。
可是袁世凯没有,他老了,他再也不是那个杀伐果断,头脑机敏过人的袁世凯了。时光缓慢而有效地侵蚀着他的大脑,让他从一个绝世英雄,沦落成为任人欺凌戏弄的可怜老人。
江朝宗出发了,他手捧诏书,兴冲冲地赶到东厂胡同,跪在黎元洪门外,以洪亮有力的声音大呼道:请王爷受封!
黎元洪假装听不见,江朝宗继续以中气十足的嗓门,大呼:请王爷受封。
这就是江朝宗的法子了,这个天真的蠢货,他以为自己耍个赖皮,就能够把事情搞定。却不知黎元洪此时的态度,关系着多少颗人头?战场上已杀得尸横遍野,别人不说,单是北洋张敬尧和护国军刘云峰,这一对交心换命的结义兄弟,白刃战就持续了三天之久,双方戮死对方的人数就有数千人。如此大的事件,江朝宗居然以为是小孩子过家家,你说他蠢到了什么程度?
见江朝宗长跪不起,大呼不止,黎元洪怒不可遏,冲出来大喝:江朝宗,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快快滚出去!
江朝宗不为所动,长跪依旧,呼喝依然。急得黎元洪高叫自己的仆役过来,将江朝宗架起来扔出去。
江朝宗被架起来的时候,呼喝声依然,不为所动。
这个江朝宗,在民国历史上难得地替自己争来两次露脸的机会,却连续两次被人骂为不要脸。一个人混到这份儿上,也堪称异数。
实际上,江朝宗也不是非不要脸不可,他只是太蠢,在错误的时间、地点,做了错误的事,所以才留脸于史,贻笑至今。
【05.超级厚脸皮】
第一道命令就这样无疾而终,第二道命令,也顺理成章成了死胎。
袁世凯的第二道命令,是册封前清溥仪废帝为懿德亲王。此事激怒了始终未改效清之志的张勋,他发来电报予以阻止。张勋要求,继续保存清室帝号,待以外国君主之礼。这时候的袁世凯,是谁也不敢招惹,总算是从谏如流了一次。
如果第三道命令再执行不下去,袁世凯这个皇帝就没法子干了,干脆一头撞在袁克定身上,爷俩一块撞死算了。
但这一道命令,执行得却异乎寻常之顺利。
此命令是大封天下。
封一等公六名:龙济光、张勋、冯国璋、姜桂题、段芝贵、倪嗣冲。
封一等侯九名:汤芗铭、李纯、陆荣廷、朱瑞、赵倜、陈宦、唐继尧、阎锡山、王占元。
封一等伯十二名:张锡銮、朱家宝、张鸣岐、田文烈、靳云鹏、杨增新、陆建章、孟恩远、屈映光、齐耀琳、曹锟、杨善德。
封一等子四名:朱庆澜、张广建、李厚基、刘显世。
封一等男十五名:许世英、戚扬、吕调元、蔡儒楷、段书云、任可澄、龙建章、王揖唐、沈金鉴、何宗莲、张怀芝、潘榘楹、龙觐光、陈炳焜、卢永祥。
勿称臣旧侣七名:黎元洪、奕劻、世续、载沣、那桐、锡良、周馥。
勿称臣耆硕两名:王闿运,马相伯。
勿称臣故人四名,又称嵩山四友:徐世昌、赵尔巽、李经羲、张謇。
在这个名单中,脸皮最厚的是徐世昌。这老徐端的有智慧,他在人前口口声声不支持帝制,被封为嵩山四友后,还对人说:所谓嵩山四友,即永不叙用之意。遂将自己书房改名为谈风月馆,表示自己很淡泊。正当大家对他表示无比钦服之际,他老兄却突然穿上洪宪特制礼服,让人给他拍照留念。
人们揣摩不透徐世昌的心思,其实也没什么可揣摩的。徐世昌是袁世凯少年时代的挚友,再加上他为人原本超级圆滑,断不会把事情做绝。但这种举动需要超级厚的脸皮,这个徐世昌不缺。
名单上最伤心的,就是同为嵩山四友的赵尔巽,此人就是被革命党砍了头的四川赵尔丰的弟弟,他职为清史馆馆长,工作是修清史,但他始终致力于替自己哥哥平反。正如我们所知道的,时人不可能按人性的标准来评价赵尔丰,这就意味着赵尔巽的工作必然是徒劳无功。
看到袁世凯登基,赵尔巽躺在地上号啕大哭。他哥哥的正事没人管,袁世凯倒成了洪宪皇帝,你说这叫什么世道?
说起袁世凯称帝,实在是一桩赔塌了天的买卖。袁世凯本人赔进了身家性命和一世英名,整个中国沦入战火,每个人都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就在这全民皆赔的大背景下,居然还有人逆历史潮流而不赔,硬是赚到了。
这个唯一赚到了的人,就是张作霖。
【06.唯一的赢家张作霖】
帝制运动中,唯有张作霖赚大发了,他赚到了整个东北,成为了赫赫有名的东北王。
但公正地说起来,张作霖之所以赚到,还是日本人为他带来的商机,是“二十一条”为他带来的机遇。
早在日本大隈内阁提出“二十一条”时,袁世凯就和人商量:凡是日本人提出来的其他地区及权益,一概不答应,唯独东北是个例外。
为什么东北是个例外呢?
因为日本人正屯兵东北,而且日本人认为,东北是日本人用生命和鲜血击退俄国人才得到的。你如果在谈判桌上不承认这一点,那就意味着对日本宣战。你一个农业国敢惹工业化发达的日本,这是极不理性的。
但国土问题,是容不得妥协的,在日本人面前认瘪也不可能。所以袁世凯的法子,就是在形式上认可现实,毕竟日本人已经屯兵东北,你又没有力气轰走他。既然你日本人已经来了,我拦不住你,但我可以制定中国的法律,培植中国的本土英雄,制衡你日本人的势力。
要培植东北的本土英雄,张作霖无可争议地全票当选。
于是张作霖奉召入京,在中南海袁世凯对其面授机宜。据当事人曾彝进回忆,袁世凯主要是告诉张作霖三点:
1.日本人要求在东北购置地皮,租地,这些我们在密约上都可答应,如果这个不答应,那就是中日即时开战。但答应归答应,你回去后要通过一项法律,任何人敢售一寸土地给日本人,又或将房屋土地租借于日本人者,一概以汉奸罪论处,我要让日本人一寸地皮的便宜也占不到。
2.日本人提出来杂居,要搬过来和中国人混住在一起,这条我们也答应。但你在东北,要培养一种爱国抗日情绪,要让日本人一旦走出他们的附属地,就遭遇到危险,让他们在东北寸步难行。
3.日本人要求我们聘日本人当顾问,那就聘好了,给他们几个小钱,绝不允许他们参与任何事情,把他们闲置起来,都闲成废物最好。
这时候的张作霖,还只是杂牌27师师长,压根就没见过世面,当袁世凯说话的时候,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怪东西。那是块金表,金表的边上环绕着一串珠子,背面是珐琅烧的精美小人。
袁世凯如何不知张作霖的心思,当即哈哈大笑,拿起那块金表,丢给张作霖:你喜欢就拿去吧,记住,守好东北每一寸土地,绝不能让日本人,占到丝毫便宜。
此后张作霖获得了北京方面的全力支持,势力忽悠一家伙就膨胀了起来。感恩图报,临到袁世凯称帝时,张作霖就信誓旦旦地表态效忠:
关外有异样,唯我张作霖一人是问。作霖一身当关,关内若有人反对,作霖愿率本部以平内乱。
表态过后,张作霖感觉不太给力,恐怕各省将军,说的都是这套话吧?能不能来个脑力激荡,动动脑筋,群策群力,搞出点儿创意来呢?
于是叫来张景惠:阿惠啊,大总统要当皇帝啦,人家老袁待咱们不薄,你有没有好的创意,能够让咱们的表现,比别人更好呢?
有,有,有,张景惠道,这事儿你问别人,还真没辙,问我就算问对了。我手下有个姓刘的兄弟,前几日弄来一块玉,猜猜这块玉有多大?比巴掌大?比脑袋大?没见过世面吧你,这块玉他娘的比屋子都大,四吨多重啊,一色的碧绿岫岩玉,质量超好。
张作霖听得呆了:四吨多重的玉……这还叫玉吗?就他娘的只是一块大石头,咱们用这玉能干什么呢?
张景惠道:能干的事情多了去,你没听说吗,袁世凯登基用的龙椅,因为找不到材料,是用绸缎里边裹草席子做成的,你听听,草席子扎成的龙椅,这能坐人吗?
张作霖大喜:好极了,咱们就用这块玉,赶制一张龙床吧,皇帝抱着妃子躺在上面,铁定是欢喜得要命,硌不死那个妃子才怪。
张景惠:对了,这事儿要不要先和督军段芝贵打个招呼?
段芝贵?张作霖的眼珠眨了眨,叫张景惠凑近过来:阿惠,你有没有发现,这个段芝贵,他好像有点儿缺心眼……
张景惠:差矣,你差矣,段芝贵他并不是缺心眼,他只是心眼不够用。
【07.段老师没混明白】
话说袁世凯加大对张作霖的投资,不惜血本栽培张作霖,以期对抗日本人,结果却坑惨了奉天将军段芝贵。
说起这个段芝贵,他跟东北真的无缘,早在晚清时他就琢磨着做奉天督军,结果总是不尽如人意。说到底,他也不是无才无能,但最适合他的,就是在课堂上讲军事战术,讲课谁也讲不过他,可他却总是离开课堂,跑到社会上来混,社会上满是人精,他一个老师岂能混得明白?
说到临战,段芝贵虽是人杰,但在当时群雄四起之际,他的排名实在是有点儿太靠后。有这样一件事,段芝贵有次出征,临行之际让一个幕僚拟宣言书,幕僚却拟了两篇,交给段芝贵,说:头一篇你现在念,第二篇等你找人拟宣言却找不到人时念。段芝贵虽然诧异,也没多想,就将第二封宣言随手揣了起来。及至上了战场,大败,急忙间想找个人拟停战声明,却找不到,顺手掏出那幕僚拟好的第二篇,打开一看,嘿,正是一篇失败情况下的声明,与他当时的情形很契合。
连个写稿的幕僚,都看得比段芝贵明白,可知段芝贵当时混得有多吃力。
他也知道自己的能力不够,所以力争捞偏门,积极劝进,忽悠袁世凯做皇帝,这招既省心省力,获利又高。这一招果然管用,段芝贵被封为一等公,而张作霖也搭了帝制顺风车,被封为二等子爵。如果不是袁世凯特意栽培他的话,张作霖再怎么努力,最多也不过是个轻车都尉。
但张作霖却认为,段芝贵之所以受封一等公,那是因为他张作霖表现得好,是他把东北的日本人修理得服服帖帖,而段芝贵却把这个功劳算在了自己账上,所以才有这么个结果。
于是张作霖率众去向段芝贵祝贺,当面嘲讽段芝贵:洪宪皇帝要登基了,大帅是开国元勋,还不快点儿进京去参加登基大典?
段芝贵笑眯眯地答曰:不忙,不忙,我是真的想去,可这边的工作,离不开我啊。
张作霖气得鼻子都歪了,出来对人说:你看这个小段,他迟早得活活笨死。难道他就听不明白?我说那话的意思,是让他知趣早点儿滚蛋嘛。
但段芝贵真没听懂,你有什么办法?
回来之后,张作霖越想越气,就派人去告诉段芝贵:大帅,听说了吗?东北这边有人在闹独立,张师长让你快点儿想个法子。
闹独立?段芝贵吓了一跳,谁啊这是,让张师长查个清楚,快点儿禀报给我。
来人道:张师长说了,他怕没这个能力保护大帅你的安全,大帅你快自己想辙吧。
我自己想辙?想什么辙?段芝贵真的笨啊,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命人去找张作霖,说答应替张作霖弄个绥远都统。张作霖装没听见,只管派了手下,到段芝贵门外咆哮骚扰,喊打喊杀。到了这一步,段芝贵才醒过神来,敢情已把张作霖养肥了,他势力大了,要赶自己走,他好独霸东北。
段芝贵被迫逃离沈阳。他走之前,都署的账目上有几十万现金节余,还是早年赵尔巽治理东北时留下来的。后来北洋张锡銮治理东北,北洋把这笔钱打到了张锡銮账户上,被张锡銮拒绝。此后这笔钱就搁在这里,最终的结果,是段芝贵被指控揣走了这笔钱。
赶走了段芝贵,张作霖日夜赶制龙床,此床主体部件是一块完整的碧绿色岫岩玉,再由二十余件大块玉和数百件小块玉雕琢而成,总计玉料四吨有余。用脚趾头想都能想出来,这么大个玩意儿,绝不是三五日之内能够完工的。这个形象工程,实际上不过是张作霖的又一缓兵之计。
张作霖获得了奉天督军兼省长的美差,龙床仍然在赶工期间。最终也没听说龙床交工,帝制时代就已经结束了。
有分教:天子呼来不上床,笑指东海白玉床。帝制短暂如一梦,唯一赚到是老张。就在这短暂的帝制时代里,张作霖捞足了他能够捞到的,成为了天底下唯一占到便宜的人。
【08.北洋大崩盘】
袁世凯登基,张作霖大赚,但赔得最惨的,应该是南京的冯国璋。
张作霖赚到,那是日本人的缘故。而冯国璋赔得极惨,也是因为日本人在搞怪。起因是党人陈其美,携小兄弟蒋志清,广集党羽,密设连环,自十六铺、跑马厅、外滩、海军码头到白渡桥,布下了五道死亡陷阱,暗杀了上海镇守使郑汝成。这件事原本跟冯国璋没得关系,你党人搞暗杀就搞你的嘛,干吗要把人家冯国璋牵扯进来?
但党人偏不,早在两名刺客王晓峰、王铭三向郑汝成开枪之时,各家报纸就接到了来自于日本方面的投稿,说刺杀郑汝成,是冯国璋干的。理由也是现成的,说郑汝成想取代冯国璋,所以冯国璋嫉恨在心,遂杀之。
为了这件事,冯国璋不得不开新闻发布会,专门辟谣,说这事儿真的不是他干的,真的不是。
如我们所知,很快陈其美也要被人暗杀,这件事最终在张宗昌处拐了个弯,先挂到了冯国璋身上,然后又挂到了袁世凯身上。
但现在我们可以确信,这事儿肯定不是冯国璋干的,也肯定不是袁世凯干的。是谁干的还需要再派侦探到历史深处去查找,但袁冯二人,的确不可能与此有关。
为什么呢?
因为从时间上来说,有些事情如果发生的话,另外一些事情就不太可能再发生。说明白了就是,如果冯国璋与袁世凯翻了脸皮,那么他就不大可能再替袁世凯暗杀陈其美。
来看时间,郑汝成被刺是在1915年11月10日,陈其美被刺是在1916年5月18日,报纸发布消息则是在19日。而冯国璋与袁世凯翻脸,是在1916年3月19日。具体的时间,是3月19日晚7时,白天的时候,袁世凯刚刚接到龙觐光父子被陆荣廷俘虏的消息,郁闷之际,有人送来一封密电,袁世凯打开看了看,猛地站起来,然后就慢慢地瘫倒在地,昏死过去。
仆人大骇,急忙将袁世凯搀起,同时飞跑去叫太子袁克定,袁克定匆匆赶到,就见袁世凯睁开眼睛,落下两行混浊的泪水,说:大宝啊,你可坑死你亲爹了,我一再跟你说不要称帝,可你又哭又闹,非要称帝不可,为的是以后传位于你。结果呢?现在终于落得个祸祟临身,人心大变,费尽心机最后是个东崩西裂,坑爹啊,大宝,你形象地向全世界诠释了到底啥叫坑爹。
袁克定不满地道:老头,你怎么又唧唧哝哝?我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吗,闹事的就是云南、贵州和广西,一水的老少边穷地区,理都不要理他们。
袁世凯道:那冯国璋呢?冯国璋你也不打算理吗?
袁克定哈哈大笑起来:跟你说个笑话吧,爹,几日前冯国璋写信给你,说京外有事,全由他冯国璋替你顶着,绝不会出问题。京内有事,可能性也不太大,只要看好了段祺瑞和徐世昌,就一切风平浪静。我把冯国璋这封电报,给段祺瑞看了,当时段祺瑞就破口大骂,说冯国璋本来就是条狗,汪汪汪,现在他连狗都不是了,狗都叫得比他好听,汪汪汪,哈哈哈,爹,你说这好不好玩?
袁世凯缓慢摇头:不好玩。
袁克定:咋就不好玩呢?我看是非常好玩。
袁世凯:那好大宝,爹再让你看个更好玩的。
啥玩意儿这么好玩?袁克定走到桌边一看,顿时一跤跌坐在地,这这这……爹,冯国璋他这不是反了吗?
袁世凯:反不反是人家自己的事,你管不着,你现在马上去请段祺瑞出来。
袁克定:段祺瑞他……在这节骨眼上,怕他根本不会再答理咱们。
袁世凯:那也没办法,你必须去一趟。
【09.他必须死】
入夜,袁克定带着人,打着灯笼,匆匆来找段祺瑞,到了门前叩门,口称:段世伯,世伯。半晌,就听门缝里透出一个声音:啥事呀,大半夜的?
袁克定急道:世伯,你开开门,我进去有话要说。
里边的段祺瑞道:我现在不在家。
袁克定:……世伯你可别……跟你说,出大事了。冯国璋那厮突然发了神经,通电各省将军,要求大家联合签名,反对帝制,惩办祸首。冯国璋的通电目前已经有江西将军李纯、浙江将军朱瑞、山东将军靳云鹏,以及湖南将军汤芗铭联合署名了。冯国璋这一手真是太狠了,幸亏电文被朱家宝收到,秘密送到我爹处,否则的话,我爹就算是被冯国璋活活坑死都不知道啊。
门里的声音:是这样啊。
袁克定:就是就是,段世伯,以前我爹待你好歹不薄啊,关键时刻,你就出来主持一下局面吧,咱们可不能让冯国璋胡来啊。
段祺瑞:可我现在不在家啊,你说这事可咋办?
袁克定:……你……我……段世伯啊,我管你叫爹还不行吗?
折腾了大半夜,段祺瑞打死不开门,一口咬定自己不在家,其隔岸观火看热闹的心态,昭然若揭。袁克定万般无奈,垂头丧气地回来,将这事儿告诉了袁世凯。袁世凯长叹一声:多年交情,一旦消磨,就跟个孩子一样淘气。
是夜,袁世凯召秘书张一麐、朱启钤等人商量,说:你们看啊,冯国璋和五将军的通电,是要求我取消帝制。我没说不可以啊,我本来就没有帝王思想,只是环境所迫,群情所逼,这才勉强坐到龙椅上的,现在既然大家不乐意,我看啊,我也别老坐在上面了。
朱启钤反对,说:陛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若取消帝制,是威信俱坠,示人以弱,臣等断不敢从命。
张一麐道:老朱你别在这儿丢人现眼了,还臣等断不敢从命,不从你个头啊。袁世凯,眼下的事情是明摆着的,西南兵起,党人嚣嚣,无非是因为你做了皇帝。这件事是你没理,不能怪人家欺负你。但如果趁此机会取消帝制的话,对方就没有理由再闹事了,再闹就是他们的不对。袁世凯啊,你以前老是说,你牺牲子孙,只是为国为民,此话言犹在耳,你怎么还这么贪恋帝位呢?
袁世凯道:这话,你以前就说过了,我现在只后悔当时没听你的。
第二天,袁世凯把亲信梁士诒叫来,两人对坐在一张方桌前,桌子上放了两杯水。这次密谈是绝对绝对的密谈,秘密到了两人都不说话,拿手指蘸了水,在桌面上写,茶水涂满了桌子,擦干净接着写,所以没人知道他们俩到底都写了些什么。
写到最后,袁世凯终于开口了,他说:事到如今,我只有如此决定,分为几方面进行。中央政事由徐世昌、段祺瑞来负责,安定中原军事这方面,由冯国璋负责。请你替我给四川的陈宦拍个电报,吩咐他抓紧时间与蔡锷言和。再有就是梁启超,你和他有私人情谊,要多多联系,再去找康有为,让他写封信,多多帮助梁启超。一句话,倘能令国家安定,我牺牲至任何地步,均无不可。
1916年3月21日,袁世凯宣布取消帝制。
袁世凯,是真的老了,脑子不够用了。他以为大家是针对帝制这件事,所以取消帝制,但实际上,大家针对的是他这个人。
他必须死!
至于什么理由,这并不重要。
【10.末路星尘】
帝制被取消之日,袁世凯三次找秘书张一麐谈话,这时候他的智商嗖一下子恢复了,说出来的话,颇具大智慧。
他说:我今天方知道淡泊功名利禄的人,才是真正的国士。你张一麐,在我这里干了几十年,没有一次提到升官,没有一次要求加薪。还有严修严范孙,也从未要求过升迁。而且你们两个,多次劝阻帝制。可有你们这样的谋国之士在眼前,我却不能采纳你们的忠言,真是太后悔了。再说梁士诒,他本来是反对帝制的,经过考虑之后才决定支持,既然做出决定就决不悔改,所以现在,只有梁士诒仍然坚持帝制,因为帝制一旦取消,那些一心盼望着封爵升官的人,就会失去了追求目标,谁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呢?看起来,梁士诒可不是那种首鼠两端的人,反而是那些过去的拥戴者,今天反对我最厉害。总之,都怨我读书太少,见识有限,咎由自取啊,真的怪不得别人。
做了这番反省之后,袁世凯召黎元洪的幕僚亲信张国淦,对他说:当初悔不听你们的话,弄到这种地步,这与别人无关,都是我昏聩糊涂。但过去的事,怎么说也来不及了,应该想想以后的办法,现在时局混乱,副总统有何救济之策?
张国淦:副总统没有表示过。
袁世凯:那你听到外边有什么议论没有?
张国淦:就是议论退位与不退位的问题。
袁世凯:那依你说,我是退位好,还是不退位好?
张国淦:现在不是你选择哪个的问题,而是你必须退位的问题。
袁世凯:你认为蔡锷是我的对手吗?
张国淦:现在的问题不是西南,而是东南。
袁世凯:你是说冯国璋?
张国淦:冯国璋跟你这么多年,总统应该比我更了解他。
袁世凯:那么你认为,冯国璋会支持哪一边?是支持我,还是支持蔡锷?
张国淦:我最多只能说,冯国璋支持谁,谁就赢。
袁世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张国淦:大总统啊,冯国璋支持谁,谁就赢,这是毫无疑问的。可怕的是,他谁也不支持,所以大家才这么惨啊。
袁世凯:……这个老冯……
张国淦:我送大总统八个字,急流勇退,实至名归。我走了。
是夜,袁世凯独自一人在庭院中,正自闷闷不乐,忽抬头,见一大星,明亮有角,向西方滑坠落下,隐隐然有声。袁世凯心中一酸,回屋睡下,却是一夜未眠,流泪到天明。
次日,秘书夏寿田来看望他,袁世凯说:昨夜,俺见一颗大星有角,跌落西方,似隐隐有声,这是俺平生所见第二次。第一次是文忠公李鸿章死的前夜,见有大星西坠,这一次,应该是轮到俺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