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楼清风祭日前一天,明珠如往常一般戴上面具,拿着一篮子的祭品到他墓前。初春的天气就像爱变脸的娃娃,上一刻阳光明媚,只不过一晃神,绵绵的细雨就忽然而至。

她顾不上自己,急急忙忙将摆好的东西往篮子里收,雨点虽小,打在纸扎的物事上也会将其浸软。

眼见雨势一时半会儿不能退去,明珠弯着腰覆于竹篮之上有些艰难地继续收拾着,不让里面的东西淋湿。落在她发丝上的雨一颗一颗,虽然不大,但下久了,头发也结成几绺,贴在她尚算完好的小半细腻肌肤之上。

明珠越是整理,就越能感到春雨侵寒入体。可不知怎么,那股寒意突然散去。

雨停了?

她抬头,原来是一把白色的油纸伞,伞面有翠竹图案,与碧色的春天融为一体。在伞顶之下,是楼京河挺拔如松柏的身影。

他剑眉微蹙,凤眸上挑,语气也放轻柔了些。

“你捡完没有。”

楼京河一身练武时穿的黑衣,想是晨练结束衣服,也没换就过来了。他侧身站在明珠身旁,说话时声音沉稳,生疏中暗含些许关心。

他这是来了多久?

“嗯……二公子怎么也来了?”

楼京河顿了片刻,才道:“过来看看,明天祭日人多,看了有什么意思。”

明珠收拾好东西,直起身子,一时不知道如何搭话。

而楼京河虽然不是笨口拙舌之人,但记起母亲的那番吩咐,面对她总有些愧意,因而不曾言语。

当初娶明珠已是万不得已。前几日,母亲故意在明珠来送药时提起兄长的遗言,只为刺激明珠。母亲料事如神,对这个便宜儿媳有七八分了解,明白刺激过头了。于是叫来自己儿子特意嘱咐。

——她还有用,方才我借故提起清风,只怕会出什么事。京河,去看着她。

母亲还说,他们夫妻见到明珠难免动气做出些事,自然要他这个丈夫来找补。

楼京河自然是愤怒的,然而父母之命大过天,他只能遵从。

她还有用?还有什么用,联姻之后楼家已经得到了瑶华台的支持,明珠剩下的用处恐怕是在楼家安安静静地磋磨一生。

既然恨人家间接导致爱子死亡,又为什么把人迎回家中?

雨不大不小,他们也不能在这待着。楼京河拿过明珠手中的篮子,将伞的大半都让给了她。明珠伸手去要,他远远将篮子拿开,睨她一眼,像是说这点小事不用你来做。

明珠讪讪收回手,余光瞥见楼京河另一侧肩膀上有一块被雨打湿的深色印记,若非她留心,很难看出。

“多谢公子。”

楼京河道:“叫我京河吧,要是外人听到了还指不定怎么想。”

虽然他们也确实是一对强扭在一起的夫妻。

明珠乖乖点头:“京河。”

伸手将一绺碎发别到耳后,她有些紧张地试图交流:“你今日也来看清风,应该感情不错?”

楼京河嘴角微微下沉:“还行吧,也就那样。”

还行?简直是糟透了。他们的关系是这样,楼清风那个人更是如此。

明珠偷偷觑了他一眼,察觉异样。

未免明珠深问,楼京河一转话题,问起她和楼清风初见的事。

“第一次见他啊,”明珠提及楼清风,难得露出几分崇拜和怀念:“他来瑶华台商谈事宜,见到我的时候说我长得好,折了一枝桃花送我。”

就只是这样?

楼京风掩饰不住自己的惊讶,兄长还在世时,他也曾听闻瑶华台最小的亲传弟子对其一见钟情。想不到只是凭着一枝花和几句夸赞客套之语。

明珠无奈地笑了笑。旁人很难体会那种感觉,她从小在师门长大,师父让她勤学苦练,往日都是严厉教导。又告诫她别外出走动,说她行事慌张没个正经模样,出去了是丢瑶华台的脸面。

因而楼清风十分真挚地说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气质难得,见之难忘”这些外面已经夸烂的词时,明珠受宠若惊,沉寂多年的心第一次鲜活地跳动。

真是个傻的。不明缘由的楼京河觉得好笑,见雨水愈加缠绵,又将伞往她那处倾斜些许。

“京河,不用了。”

明珠伸手去推伞柄,不小心碰到对方的手,倏地收回。

“春天虽然开始回暖,可一不留意就会寒气入体,你穿得单薄,还是要照顾好自己。”

楼京河挑眉,不想着自己反而想着他?

“修士以天地之气入体,身体强健,不用担心这些。”

话一说完他才发觉不对,明珠神色已经暗淡下去。下婚帖之前,瑶华台来的人说过她天分不低,潜力很好。

楼京河为自己的失言懊恼,明珠看出他的意思,轻声说道:“是我忘了。说起来,不是因为失去修为,我还从不注意四时的变换呢。”

这些话,明珠常常说出来安慰亲近的人。

楼京河心道,她也不过是个可怜人:“你不用这样说,是我不好。”

他实在是不知道如何继续这个话题,转而再次提起楼清风的事。“以后如果还想来看兄长,就和我说一声。也好绕开我父母走。”

此时此刻,他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父母不把他当一回事,眼前的明珠亦是如此境况。

明珠惊讶道:“我来看他,你不介意?”毕竟在楼家,她是公认的祸源。

隔着面具,楼京河的目光触及不到她不幸毁坏的一面,而是与那双清澈透亮的眸子相接,心中泛起一片柔软的波澜。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楼京河神情平淡,且他很不在意所谓“祸源”之说:“兄长人已逝去,生者还有未来。我并不怨恨你。”

明珠偏过头去,悄悄拭去眼角的泪花。她本想立刻止住鼻头的酸涩,但情绪一上来,就是挡也挡不住。

她不敢出声,只得咬牙忍下酸楚任由泪水落下,让苦涩涨满整个胸腔。

明珠向来擅长无声无息地哭泣,因而楼京河也不曾发现,只是觉得明珠很安静。

他呼出胸中一口浊气,忽而觉得这份安静实在很好,有人默默陪着身侧,也不会对你指手画脚。

雨点打在青石板上,回去的路与来时不同,许久无人走过,荒草丛生,几朵野花从石板的缝隙间生发。二人心思各异,直到一座跨越溪流的小桥前才停住脚步。过了小桥,就是一个开满各种花草的山坡。

“你好奇这里?”楼京河指着山坡,回忆道:“从前是训练初入门弟子的小练武场,不过灵气不足,和人间也没多大差别。后来风雨阁扩建,这头就废弃不用了。”

明珠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甚少出门,从前在师门晃荡,如今住在小院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而年少实在修习太过劳累时,就会翻出一个她偶然在师门中捡到的小本子,上面写着给孩子的睡前故事。

其中有一幕描写得极为诱人,描写的是主角散学后和小伙伴去往大草坪打滚的场景。他们会走到矮坡最高处,然后抱住大黄狗或是伙伴一同滚下,沾满一身的草根,最后躺在坡底看着天上漂浮的瑰丽晚霞。

明珠的渴望难得表露,楼京河对她总怀着一些怜惜和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便道:“你想去?想去我就陪你走走。”

明珠眼睛一亮,双眼弯弯,感激又欣喜,看得楼京河一怔,薄红攀上耳廓。

哪有人这么容易满足的……

“走吧。”

明珠就这样,在绵绵的阴雨和晴日交织中,度过了一个忧愁却不过分悲伤的春天。

虽然还是要面对楼家长辈的冷眼漠视以及下人在转角的议论,但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天就会更晴些。

因为小小的院子,被明珠种植的花草一点一点充实,是自己布置好的小天地。有许多旁人叫不上名字的,其实也不是什么名贵东西,只是修士饮朝露弃凡食久了,不认得人间生机蓬勃的野花野草而已。

除了这些明珠放任生长的品类以外,也有几盆观赏的名贵松树和十几种人间各地有名的花卉,都是楼京河隔三岔五送来。他见明珠种花锄地,就投其所好,每外出几天,总要带些回来。

自墓前相见后,楼京河的态度就一直在微妙地改变。

算下来,二人已经成婚近半年,依旧相敬如宾。他依旧遵守成婚那日的承诺,但总是隔几天就来坐坐,有时候说上一会儿话,今日又做了什么、又有哪些烦恼的事;有时候什么也不说,静静看着院里的景色,或是看着她,被发现了就慌忙躲开,不知道想些什么。

好在唯一一个跟在明珠身边伺候的少女菡萏,是楼京河指派的人,不会把夫妻二人私底下的事情告诉长辈。

天一晴,明珠又在侍弄花草。

“少夫人手真巧,菡萏看着这些粉花红花,只是随意地摆着,却很好看。”

明珠今天不外出,只用纱覆盖下半张脸。她抬起手腕,用袖子擦了擦额头沁出的薄汗。

“哪里是随便摆的?我可想了很久,你觉得好看,那就算我成功了。”

接着踩上高凳,扎好竹木架子,以备新长出的藤萝苗爬到上面伸展。

“少夫人何必亲自做,今天天气晴好,又难得不会太热,咱们要不出去走一走?”

明珠顿了一下,才道:“我不去了。菡萏,你要是闷,就出去玩一玩,傍晚前回来就行。”

菡萏眉开眼笑,回屋捯饬自己,预备和自己的好朋友们去风雨阁演武场看打斗。

少女向明珠讨了一朵茶花簪在鬓边,如飞燕一般窜出了门。

“少夫人,菡萏回来和你说他们谁赢了——”

明珠笑着看菡萏跑远,跑着跑着还撞到一个人。

欸?

那身影过于熟悉,明珠连忙弯腰下了凳子,有些紧张地把面具换上,走到门前,正好碰上刚跨过门槛的楼京河。

楼京河今天难得不穿黑色衣服,而是换上一身青色长衫,平日随意用发带一扎的头发用玉冠束起,还在细微之处佩戴饰品装点。

剑眉星目,玉树临风,一身儒雅装扮让他不羁的气质收敛些许,兼有文武风流。

明珠一下被他这身装扮吸引住,反而让他不自在起来。

“怎么,不好看吗?”

明珠缓缓摇头,抿着嘴笑:“很好看,是和从前不一样的好看。对了京河,今日怎么突然回来,是有什么事要办么?”

“呃,我回来拿一件东西,你忙你的,我很快就走。”

他今日似乎有意不看她,匆匆走进里屋,旋即传来翻找东西的声音。

明珠见状,也走进屋里。

“京河,你要找什么?我前几日刚整理过屋子,或许把东西放在别的地方。”

谁知楼京河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

“怎么了?”明珠直觉不好,但哪里不好也说不上来。

“啊,没事。”

楼京河转过身,眼睛眨了几下,说他刚刚在回想,没有立刻回答明珠。

还好,明珠心想,她还以为楼京河生气了,看来只是她的错觉。

楼京河描述了一遍他要找的东西。

“一个十寸长的紫檀盒子,用金锁锁住的?那我倒是没见过,只是,西偏房床下有个陈年老箱子我没动过,不如去看看那个里面有没有?”

楼京河恍然大悟,一拍脑袋。

“确实在那儿!我现在就去拿。”

他找到东西似是十分高兴,连带着明珠也高兴起来。

“找到就好,找到就好。”

临走前,楼京河又回过头嘱咐她:“这几日许多散修前来演武场参加会武,来往人众多,鱼目混珠,你不要出去走动,免得碰上危险。”

“嗯。”

明珠心里明白,风雨阁家大势大,哪里会让人在自己的地盘上兴风作浪。楼京河这样说,不过是照顾她的感受,不直接说她出去是吓人罢了。

不过她注意到,楼京河的盒子,有一股脉脉的特殊幽香,锁的图案与盒身融为一体,显然是让人专门定做的,侧边还刻着金玉镶嵌的荷花暗纹,不像是他原有的东西。明珠猜测,应当是别人家寄存在此的物品,怕弄丢了楼京河才这样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