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着昏暗烛火的室内,传来重重的呼吸声。
进来查看的灵仆只消看上一眼,便会不忍地别过脸去。
楼氏明明是堂堂的修仙大家,怎么会有堪比人间死牢的地方?
灵仆捂着鼻子意图隔绝扑面而来的血腥味,急匆匆放下一碗水和一个馊饼后,便快步退出沉重的呼哧声。
于是这屋子又只剩下明珠一人。
明珠闭上眼,由于过于疼痛,泪水早先一直流淌着,如今已出不来哪怕一滴,只剩泪痕伴着血划过烧伤的脸庞;断了养护的药物,尽数毁去的筋脉再一次作痛,痛感绵长,伴有深入骨髓的啃噬。
实际上,她残存的血肉也引来虫蚁聚集,黑色的小虫完美隐藏在夜色中,蚕食最后一点生命。
明珠自嘲一笑,血入咽喉,连咳不止。
如今她死期已近,哪用想什么药物,能痛痛快快地死就已是最好的结果。
烛火燃到最后,正是最亮之时,明珠仰头看向烛火,沉入回忆。
“这门婚事,你既没有异议,我便替你订下。”
那一次,即使是师父做主、明珠也能由衷高兴。这样的机会很少。
明珠的师父是瑶华台孤高冷傲的掌门。她身为女子,却惊世骇俗地创立了一个门派,并昭告天下修士:瑶华台只收女修。
女修在依靠力量、打击的修道方向上与男修相差甚远,于是瑶华台转战辅助、灵法一类。几百年沉积,瑶华台在符箓、阵法上的造诣已经可以在整个修仙界保二夺一。
当年收下明珠一个不足一岁的弃婴,据说是师父难得的怜悯。不过让这位掌门想不到的是,这个孩子在师门的氛围影响下,展现出极强的法修天赋。
有长老进言:“阵法、符箓、灵宝、法器,终究是旁末,这个孩子要在修为上有所建树,就必须弃旁道,专修行。”
掌门否决了这个提议。明珠受她教诲,毫无怨言地选择在“旁门左道”上继续钻研。
瑶华台也在那之后的数十年内突飞猛进,其出品的灵符、法器远超其他门派,成为一霸。
明珠被严令专注于此道,并不知道外界的变化。至于修行,她没有放下,只是不如其他师姐妹那般努力,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倒也平平稳稳突破金丹。
也就是在突破金丹的第二日,她还未完全恢复时,对一个男子一见钟情。
而世上就是有那么巧的事,风雨阁带着自家的大公子楼清风,来瑶华台找合适的联姻对象,正是明珠那位梦中情人。师父没有过多考虑,当即选中了明珠,一旁的众位长老都惊讶不已。
掌门怎么回事?让前途无量的弟子去做摇钱树,现在又要把摇钱树放走?
“等你们都踏入元婴境界,就正式成婚。如今暂且订下,好让双方都安心。”
师父让她不专注修行的时候没太多的在意,要将她嫁出去的时候也并不关心。
好在明珠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心中难得欢喜一回,而风雨阁那边又传来消息,希望让两个晚辈一同进入二十年才开一次的秘境——罗天境。
[一同历练,也好培养感情。]
风雨阁在信中是这么说的。
师父略有犹豫,最后还是让明珠去了,没成想这一去便是悲剧的开始。两人碰上了一头叫做燚的妖兽,它自带一种奇特的兽火,且攻击力极强,楼清风为救明珠用身体抵挡住致命一击,自己则丧生秘境。
但活下来的明珠也并不好过,燚的烈火烧掉了她大半边脸,火中之毒深入体内。这毒不仅让烧伤的脸无法恢复,也让明珠在濒死边缘游走。
唯一让她活下来的办法,就是将筋脉尽数挑断,废去灵根。可自此以后,明珠再也无法修炼,成为一个废人。
掌门见到重伤刚醒的明珠时,不停地叹气。
“瑶华台不能留着一个没用的修士。”
这话明珠从小听到大。
瑶华台作为全是女修的门派,要在修仙界争一席之地,要求比其余门派更为严苛,竞争也更加残酷。
掌门抚摸着明珠的头发,眼神怜爱又冰冷。她告诉明珠,所幸楼家没有忘情断义,彩礼已经送到瑶华台,他们仍旧认你做自家少夫人。
明珠茫然道:“我未婚夫已死,过去做谁的夫人?”
掌门道:“你嫁作楼清风弟弟楼京河的正妻,京河虽不比清风有君子之风,但也是仪表堂堂,修为天分亦是上等。”
“兄妻嫁弟也并非没有先例,而且知晓你和清风订婚的人并不多,现在与京河成婚,不会有人说三道四。”
明珠伤心过度,脑子也是一团浆糊,即使觉得有些荒唐,但师父的意思、门派的利益,明珠从不违逆。
她一边养伤,另一边师门已经备好了给她的两箱嫁妆。一箱是满当当的面具,另一箱是她自己的旧衣物。
直至披上凤冠霞帔,坐上青鸾婚轿飞向楼家之时,明珠才恍惚想到,她愿意嫁,楼京河愿意娶吗?自己现在的模样,恐怕是谁看上一眼都很难不害怕。
明珠坐于大红大喜的四方格子之中,双手十指交缠,想起自己曾经有过一个梦,梦里楼清风这样握着她的手。
……是她做出的选择,如果不是她贸然答应婚约,楼清风不至于要去那个秘境,也不会在大好年华骤然丧命。
——是她害了楼清风。
青鸾收起翅羽,稳稳停在终点。
一袭红衣新郎帽的楼京风等待已久,眉眼间隐隐带着些不满,但走到喜轿近前,他调整好自己的心绪,想着总不能让未曾谋面的女子太过难堪。
帘子被挑起,伸来一只骨节分明、虽不粗壮但暗含力量的手,明珠小心伸出手,与对方掌心相贴。
楼京风只稍用一点力,就轻易拉起明珠,走出轿子。
接着,便是踏着云气天阶走向宏伟巍峨分布错落的建筑群——楼家本部,风雨阁。
握着明珠手的力道有些大,强制而霸道。隔着暧昧的红色盖头,明珠隐约看见相似的背影,忍不住比较:楼清风总是润物细无声,不像眼下的楼京河,而弟弟楼京河,很有几分强势。
二人走过之时,不乏周围观礼宾客的窃窃私语。
“咱们修士本来早不用凡夫俗子这套烦琐至极的礼数,偏偏这楼家不知道如何打算的,竟一步一步做了下来。”
“仁兄有所不知,他家新嫁娘脸毁了,不能见人,这盖帘不正好遮住脸。不过来头不小……”
“看新娘的身段气韵,我还以为是什么大美人,原来是个丑的,楼家家大业大,有的东西没得选!”
一片唏嘘中,也有个冰冷而不屑的声音“呵”了一声,不欲掺和,翩然离去。
不管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新夫妇过了三拜,礼成。
三拜过后,明珠就要在洞房中等待。她静静坐于喜床正中,红盖头盖着不曾拿下。
月上中天,外间的嘈杂之声渐渐歇了,楼京河也走到洞房门前,靠着门框微微喘气。
他步伐走得东倒西歪,显然是喝得烂醉。明珠上前去扶,却差一点被醉鬼带倒在地。
二人跌跌撞撞行至床边坐下,又凑得近,明珠不知如何是好,不敢动弹,两颊微红。
楼京河执起玉如意,挑起明珠的盖头,露出一张可怖的脸。
他眯起眼,打量着自己莫名得来的新娘。
“……你叫明珠,是吧。”
明珠也第一次看清楼京河的模样。楼京河和他哥哥身量相似,宽肩窄腰,身形修长。兄弟五官相近,皆是一等一的相貌,但哥哥沉稳,温和包容似川海,弟弟年轻气重,更恣意张扬。
明珠低着头想退入光照不到的地方,不欲让人看见她的丑陋。
楼京河拦住她:“没事。”
他让明珠端端正正站在自己面前,看向明珠的眼神没有嫌恶。
燚的火实在可怕,再好的药物也是杯水车薪,一整张脸,完好的就是右边额头到鼻翼的部分;嘴唇周围的烧伤据说将养个十几年或许会好,平日用上脂粉还能遮住看不出来。
而完全毁去、即使用再厚的脂粉也难以掩盖的左脸,连她自己看了都会害怕。
男人的指腹轻轻触碰那一大块结痂已久的伤疤。
“疼吗?”
明珠睫羽微微颤动:“不疼了。”
楼京河神志不甚清明,说话时的呼吸还带着酒气,却很仔细地避开没有对着明珠说话。
他撤了手,轻声道:“我知道你心里装着大哥,既然如此,我私下里待你为嫂嫂,只是对着外人,你还要与我假作夫妻。”
明珠将他这话在脑中过了几遍,最后带着谢意郑重点头。
楼京河在床当中放下自己的佩剑,今晚二人就分睡婚床两侧。
“我如果有、咳,过界的动作,你拔了这把剑刺我。”
或许是招待宾客饮酒过度的缘故,楼京河看起来困极累极,说完这句便栽倒在床上,沉沉入睡。
明珠将红被一半盖在楼京河身上,自己卷入另一半中,背对他躺下。吹灭灯火,周遭就落入寂静。
黑暗之中,只有身后隐约传来温度。
陌生的环境,忐忑的心,这一丝温度竟莫名成为明珠的慰藉。
可惜她背对着丈夫,没有看到丈夫睁着一双清醒的眼睛。
从嫁入楼家、又过三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明珠习惯了在楼家的生活。
她的心情并不如春光明媚,但也同还在门派时相差不大。
因为楼清风的死,楼家二老待她没多少好脸色。且婚后次日早晨,楼京河又有急事离开,明珠只得单独前去向双亲奉茶,楼夫人让自己身边的姑姑教她规矩,一跪就是两个时辰。
如此的事隔三岔五都有。
接下来的日子,长辈虽没给明珠好脸色,但衣食住行上的安排都合乎规矩,不曾克扣。只是因为明珠毁了容貌,往常不让她出去见客,平时为了不吓到人,也被要求整日戴上沉重憋闷的面具。
这日,明珠要去夫人房中送药,听到女人的哭泣和喃喃念叨“清风”的声音。
“爹娘已经遵从你的遗言,把明珠接到家里照顾。”
明珠停下叩门的手,胸腔紧紧收起,一时呼吸困难。她把药汤端给随身的童子,吩咐夫人平静之后再送进去。
她胡乱走入无人的花丛之中,在溪边蜷起身子,揭下面具扔在一旁,两手捂住脸。
然而——哭不出来。明珠手上的触感,只有凹凸不平的焦皮,没有一点湿润。
——把她接到家里照顾。
这句沉重的临终嘱托是压垮明珠精神的最后一粒细沙。
明珠定住不动,突然间站起,随手抓起一快锋利的石头。她心里有了主意,抓起石头狠狠地在手臂上划下一道口子——
鲜艳刺眼的血缓缓流淌,一下通畅了明珠闭塞的心。从前她太过郁闷时,也有过一两次同样的发泄,可没有一次比得上这次的效果。
明珠正要划下第二道,却在石尖触及皮肤的那一霎那,被人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拦了下来。
“你在干什么!”
一声暴喝,将明珠吓得整个呆滞。
“我……”
明珠刚要开口,楼京河一把扣下女子皓白的双臂,将其环入怀中并利落地夺过她手上石头,扔入溪水之中。
“我如果不来找你,你要做什么?!”
手腕被他捏得红肿发痛,明珠用劲挣脱,却不能撼动楼清风一丁半点。且她头一次被男子结实亲密地拥抱,男人又生得这样高大,就像从天而降的巨兽将自己控制在手中,心脏吓得怦怦跳。
见明珠脸上神色微白,楼京河放轻力道,但仍没有松开,反而将手越过她的膝弯,腾空抱起。
“!”
忽然而至的失重感,让明珠惊慌地攀住男人坚实广阔的后背。
她小声道:“可以放我下来么?”
“不能,好好待着!”
楼京河下了不容拒绝的命令,一路抱着明珠,穿过花海和大道,经过长辈房前,最后停在他们新婚的屋前。
明珠全程让自己整个埋在男人的胸膛,以躲过一路行注目礼的路人。
感觉他停下,明珠也抬起了头。
“你放我下来,不然怎么进去?”
楼京河不言不语,一脚踹开房门,走入里屋将人放到床上。他自己则坐在茶几配置的凳子上,与明珠对望。
明珠偏过头,不敢与那生气的俊逸男子对视。
尴尬许久,最后还是楼清风先开了口,说的却不是教训责怪她的话。
“新婚之夜后,我接到一个村庄出现妖祸的消息,第二日天不亮就离开,没有和你一起拜见父母。整整三月,昨天晚上才处置完所有的妖怪。”
“我知道的,”明珠颔首,补充道:“夫人和我说了缘故,阁主和她都没有太为难我。”
楼京河一双剑眉皱起,一手扶上额头。
“总之是我的疏忽。”
他重咳几声,两手置于膝上,略带野性的凤眼上下打量着人,只是目光并不咄咄逼人,反而有些不好意思。
明珠缓过劲来,偷觑他一眼,心道楼京河方才还胆大得很,现在又小心起来。
“你不必担心,我没什么大碍,只是一时犯傻。”
“嗯。”
看来楼京河从前也不是个常和女人打交道的男人,他说完一个嗯字,又憋成闷炮了。
“总之你要爱惜自己,你的命,是我兄长救回来的。”
明珠紧紧闭眼,她当然一刻不敢忘记沉重的事实。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样做,”楼京河看向窗外,“这件事我不会和其他人说。你……唉。”
也到了楼京河该去向父母报平安的时候,明珠把人先送出门,临离开时,楼京河还不放心地频频回看。
在明珠的再三保证下,他终于去往主殿。
屋子再次剩下她一人。
每每无人打扰之时,明珠脑中总是翻来覆去回放那一日的惨烈。
今日有人忽然闯入明珠孤寂而无望的生活,倒叉开了她的思绪。
清风的弟弟,相处下来,也是有几分可爱的人。
明珠自言自语道:“再过几日,就是你的祭日。”
明珠拉出藏在床底的一个篮子,里面装着白蜡烛、纸钱等等祭品。
祭日当天楼家长辈不愿看到她,她打算在祭日前一天去楼清风坟前祭拜。
却想不到在春雨连绵的那一日,再次碰上了楼京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