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早上升起,撒下金光万道。
南方的雪儿,很多时候薄得如同情人间的眼波,时而冰,倏尔融。那看似沸沸扬扬的雪儿,被日头一照,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只润了地上泥土的皮儿。
孟贤望见一夜的苍白尽归翠绿时,心中有些发凉。
那对年老的夫妇竟是秋长风和叶雨荷乔装改扮的?这怎么可能?这好像也是唯一的可能!
秋长风恁大胆子,竟然乔装改扮,非但没有逃避,反倒迎上来说话。孟贤当时做梦也没有想到过,沉默寡言的秋长风竟也能啰啰唆唆。
那老汉讲闽南语,老迈不堪、皮皱手趼,浑身上下完全充满了乡土之气,哪里和秋长风有半点相同?
秋长风化成灰孟贤还认得,但秋长风化了妆,他反倒认不出来了。
孟贤这才知道沈密藏笑容的意思,忍不住老脸发热、内心发狠,暗想道,你沈密藏莫要讥笑我,你不也被秋长风耍得团团转,和他面对面交谈半晌,还是认不出来?
世上智者未卜先知,聪明人事中已知,愚者事后才知,却还有人事后都不知。
孟贤是事后才知,可姚三思看起来事后也不知,忍不住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笑脸侍卫叹口气道:“听说秋长风极具机心,我们还是小瞧他了。秋长风显然知道重伤之下,若是被我们察觉行踪,绝跑不了太远,他到了这里,正遇见木屋的老汉赶着牛车去市集卖柴,因此他不急于逃命,见这里有农家衣物,反倒和叶雨荷乔装成夫妇,撒了谎蒙骗我们。”
孟贤冷哼一声,本想说秋长风这计策也没什么,可终究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姚三思终于明白了什么:“原来那老汉夫妇就是秋长风和叶雨荷乔装改扮的!”见孟贤望白痴一样地望着他,姚三思搔搔头道:“可那老汉完全不像呀,他会讲闽南话、会乔装,我还真不知道秋长风有这种本事呢。孟千户,你也不知道,是不是?”
孟贤感觉脸上火辣,又是闷哼一声,说道:“全是废话。不过秋长风虽千变万化,还不是让沈大人看穿了破绽?”他明里赞扬,暗地里却是在推卸责任,暗想老子看不出的,沈密藏也是看不出,大伙是半斤八两罢了。
姚三思不解道:“是呀,他虽乔装一时,但不能乔装一世,他若是径直用那老汉的牛车逃命,不是更争得先机吗?”
那笑脸侍卫感慨道:“这就是秋长风与众不同之处,他知道逃到鹤鸣集后,形势反倒更加不利。因为他是陌生面孔,很容易引起百姓注意而泄露行踪。他一直在等雪消融,这才从荒野僻道逃走,这种情形对他无疑更是有利。”
孟贤看了一眼林外,只见四野茫茫,无奈道:“那现在……怎么办?”
地形本对秋长风极为不利,但他还是扭转了形势。到如今,要追捕秋长风,无疑要花百倍的气力。
沈密藏翻身上马,只是说了两个字:“付账。”
孟贤一直都以姓孟为自豪,自诩有孟子之贤德睿智,可就算孟子在世,只怕一时间也不明白沈密藏这两个字的意思。孟贤更是不解,诧异道:“什么付账?”
笑脸侍卫倒是明白了沈密藏的意思,微笑道:“沈大人的意思是,既然秋长风用诡计逃了,后悔无益,只能继续追踪。”
孟贤迷惑道:“怎么追?”他一直感觉是被人牵着走,有说不出的抑郁,见笑脸侍卫不答,又困惑道:“这又和付账有什么关系?”
笑脸侍卫道:“方才孟千户无故拆了百姓的牛车,这事儿若传出去,人家都会说锦衣卫横行霸道,难免对天子名声不好。沈大人为孟千户着想,提醒孟大人要赔这老汉的损失罢了。”
见孟贤脸都有些发绿,笑脸侍卫又补了一句:“那牛车是孟千户命人拆的,当然要孟千户付账,你说是不是?”说罢上马,紧随沈密藏继续搜去。
孟贤咬咬牙,终于还是掏出锭银子丢给那老汉,翻身上马,一挥手,命众人随沈密藏离去。
那老汉不曾想还能得到赔偿,愤懑稍减,忍不住迭声感谢。他谢了许久,抬头见沈密藏等人早走得不见踪影了,这才叹了口气,回望七零八落的牛车,随手操起墙上挂着的斧头对着牛车敲敲打打。
修理完牛车,老汉稍事休息,又取了弓箭出门狩猎。等到午后时,竟还拎着只山鸡回来了。
那老汉的一举一动,看起来实在再正常不过。
他早上赶牛车出门卖柴,被秋长风无意看到,秋长风借他的房子掩饰,骗过了沈密藏等人,这才惹起他生命的波澜。到如今,波澜已平,他也没什么损失,自然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轨迹上。
老者将那山鸡开膛破腹,用林前的溪水洗干净后带了回来,走到炉灶前放好,又取了柴火枯草过来,慢慢地坐在炉灶前,伸了个懒腰,又叹了口气。
在谁都以为他要准备做饭的时候,他却面对着炉灶突然说道:“我刚才趁打猎的光景看了看周围,他们都走了,没有在附近留人。”
老汉望着炉灶,竟像在和炉灶说话一样。难道说他老年寂寞,只想随便说说话?就算是面对一个没有生命的炉灶?
炉灶还是炉灶,它只能静静地听着。片刻后,老汉拿起了炉灶上的锅,手不知在炉膛哪个地方动了几下,炉灶后砖夹的一面划开个黑洞。
那黑洞森森,内里竟还有不小的空间。
这不过是个寻常樵子猎户的炉灶,其中恁地还有这么精巧的机关?
机关开启后,一个人灵巧地闪身而出,正是孟贤在木屋中见到的生病老妇,可那老妇身手活络,显然绝非是个垂暮老者。
老妇一跃出炉灶,立即伸手从炉灶内又拉出个老者。那老者一出炉灶,就用手掩着嘴不停地咳,等手放下时紧握成拳,本来沧桑的面容上竟然有分红赤的热。
那老妇见状,急问:“你怎么样了?”她泪盈双眼,眼中不但有着极深的关切,还有着天涯永伴的相濡以沫。
那老妇当然就是叶雨荷,那老者不用问,正是秋长风。
沈密藏、孟贤等人这次没有猜错,秋长风的确胆大包天,竟然敢乔装了和他们面对面地说话,从而躲开了他们的追击。但他们还是猜错了一点,秋长风并没有逃,他一直还留在原地。
这实在要有惊天的胆量。
沈密藏显然也没有料到这点,他当然更料不到,一个寻常的猎户樵夫的炉灶中,还有这么精巧的机关。
秋长风不语,只是紧紧地握着拳,身形摇晃下,靠着炉灶站着,说道:“没事。”
叶雨荷陡然伸手,一把抓住了秋长风的手,看到有紫色的血迹从掌缝中流出,不由得哀伤欲绝道:“你吐了血?”
秋长风本中了青夜心,一夜苦战还能支撑,但最要命的是中了郑和那一掌。
那一掌看似轻描淡写,但秋长风中掌后,人已完全变成两样。一路奔波,中途弃马、以竹代步、乔装打扮、隐身炉灶,所有的一切看起来游刃有余,但实在耗费了秋长风太多的心机。
躲在炉灶下的时候,叶雨荷处身无边的黑暗中,只以为是做了一场梦。秋长风却一直一声不吭,只怕被外边的沈密藏听见。见到秋长风这时咳得撕心裂肺,叶雨荷心如刀绞,只有这时候她才明白秋长风那时是忍得何等艰辛和痛苦。
秋长风竟然还笑得出来,只是笑也似乎牵动了伤势,让他眼角跳动不休:“我……没事。”
叶雨荷眼含泪水,紧紧地握着秋长风的手,悲声道:“你……”她想问,为何你到现在还瞒我?为何到现在,还是你在安慰我?我不过是当年给了你微不足道的一点关怀,但你还给我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可她终究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用颤抖的手轻轻地为秋长风擦去嘴角那点血迹,哑声道:“我们去看大夫,好不好?”她不敢求苍天给予什么,因为苍天给了她一个秋长风,让她足慰此生。但她还有一丝贪心,想求苍天再给她一个奇迹,让秋长风少受些痛楚。
她的提议并不好,因为现在只要他们一露头,就会遭到官兵的缉拿,可她还能有什么提议?她不怕死,如果迟早都要死,为何要让秋长风死得那么痛苦?
秋长风望着她那凄婉欲绝的面容,咳嗽中还忍不住地笑:“我自己不就是个大夫?”
叶雨荷泪下。
那老汉忍不住也用衣襟擦了下眼角,嘶哑地道:“长风……接下来你要怎么做?”他本来想问为什么的,可无论为了什么,他显然都会支持秋长风。
秋长风喘息了一口气,对叶雨荷道:“还忘记给你介绍了,这是我的……老爹。”
叶雨荷略带诧异,她也一直奇怪这老汉为什么会帮助他们,不想这老汉竟然和秋长风是亲人,秋长风不是孤儿吗?
看出了叶雨荷的困惑,秋长风解释道:“我早就习惯这么称呼他了。当初我流浪,遇到你后不久,他收留了我……”
那老汉轻叹了一口气道:“没想到你还会有再流浪的时候。”他说得唏嘘感慨,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了叶雨荷一眼,终于没有再说下去。
叶雨荷只感觉这之中定有曲折离奇的事情发生,也知道这个老汉并非表面看起来的那么简单。因为老汉至少对沈密藏撒了谎,而且面对那些官兵,演戏演得极为逼真。
秋长风中途弃马逃命之举,让叶雨荷也是意外。事实是,秋长风赶到这里时,老汉还在家中。那老汉见到秋长风前来,很是欢喜,可见到秋长风受伤,极为吃惊。
秋长风立即请老汉赶车前往鸣鹤集,自己却和叶雨荷乔装成年迈的夫妇骗过沈密藏。
叶雨荷从不知道秋长风还有这种本事,但看起来秋长风的本事远比她想得还要深不可测。秋长风甚至拿出两对奇异透明的东西嵌入眼帘,改变了二人眼珠的颜色。若非如此,沈密藏、孟贤也不会对二人完全没有怀疑。
要知道乔装并不容易,除了皮肤、面容、头发的改变外,最要紧的是一双眼。
偏偏秋长风能利用一种从西域传来的物质改变眼珠的颜色,这才让整个乔装看起来天衣无缝,就算是缜密的沈密藏都无法看破。
秋长风在沈密藏追踪老汉的时候,并不选择匆忙再次逃命,他也无力奔波。他显然极为熟悉这里的环境,开启了炉灶下的秘洞躲避,又故意在上面燃了些火。
那秘洞设计得很是巧妙,上面虽有火,下面却感觉不到什么炎热。
秋长风处处小心,加上精巧的机关,再次骗过了追兵。孟贤当然做梦也没有想到过,那个寻常的炉灶下竟会藏着他要找的人。
秋长风一番颠簸,暂时摆脱了追击。但他知道,逃命不过是刚刚开始,于是不再详细介绍那老汉,只是道:“他们现在觉得我们会拼命逃亡,就会想办法扩大搜索范围找寻我们的下落,应该想不到我们会留在这里,因此这里眼下还算安全。”
“那我们就一直留在这里?”叶雨荷心中焦急,她留在这里没有问题,可秋长风怎能留在这里?就算没有追兵,秋长风也不过还有数十日的性命。
秋长风神色有些疲惫地道:“当然不行,郑和手下能人无数,如果一直寻不到我们的下落,很可能会再次怀疑这里。只要他们刻意来搜,这里的秘密很难再隐藏……甚至会连累老爹。”
那老汉急道:“连累我算什么,我活到现在,还会怕死?”他说话的时候,如同慈父在看着闯祸的孩子,全然不把自己的安危放在心上。
秋长风再看那老汉,低声道:“老爹,我对不住你。不过这次……”
那老汉皱眉道:“无论如何,我总信你这孩子不会做错事情的。”
秋长风一怔,眼中有股复杂的神色,向叶雨荷望去,正逢叶雨荷也望了过来。二人目光一对,秋长风赶快移开了目光,心中在想,逃命并非难事,难的却是在逃命后怎么去做?叶雨荷也扭头望向屋外,心中却想,若说秋长风真的做错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认识了我。
那老汉显然不知二人复杂的心思,见秋长风不语,焦急地道:“如果这里也会危险,那不如出海好了。我在附近认识几个信得过的捕鱼汉子……”
秋长风缓缓摇头:“郑和不会没有考虑这点,他肯定会封锁海路,如今出海,两人……逃出追捕的把握不大。”说话间看了叶雨荷一眼。
叶雨荷立即明白过来,说道:“无论如何,我总和你在一起。”她当然明白秋长风的意思。二人在一起,目标自然会明显,她若是孤身一人,看起来逃命的希望更大。但秋长风这般模样,不知道还能坚持多久,她怎么能离秋长风而去?再说她离开了秋长风,逃走何用?
秋长风见状,明白了叶雨荷的心意,缓缓道:“其实若逃……办法不是没有,可我……”说到这里,他的脸色突变。
叶雨荷急道:“怎么了?”她话音未落,脸色亦改,听到屋外传来咯咯的声响,竟是有人踩地行走的声音。
有人来此?来的是谁?来了几个?
叶雨荷根本不及多想,手一摆,已经现出夺来的长剑,就要闪身出厨房。绝不能让来人离去,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
秋长风突然伸手按住叶雨荷的手腕,目光讶异地望过去。他闪念中早做了判断,以孟贤之能,一生都不会想到这里有问题,沈密藏这两天也绝不会再到这里,那来的人还会是哪个?
他不让叶雨荷急于出手,只是在判断来人是偶然经过?还是有目的而来。刚想让老爹先去看看再做决定,厨房门前已现出一道身影。
日光照下,将那影子拖得很长,如同压在了众人的心口。
那人影踟蹰,似乎也在犹豫,终于走到了门前,向厨房内看来……
秋长风望去,脸上蓦地露出极为惊诧的神色。他显然也没有想到,这人竟会找到他。
来人竟是姚三思!
姚三思向厨房内一望,陡然见到秋长风、叶雨荷二人,也是全身一震,失声道:“秋大人?是你吗?你还在这里?”
这时,秋长风、叶雨荷并未去掉乔装,但姚三思听那笑脸侍卫的分析,认定这装病的老弱夫妇就是秋长风和叶雨荷。
秋长风从未料到这种局面,一时间心思百转,但他只是握住叶雨荷的手,淡淡道:“三思,不想找到我的竟是你。”他被揭穿后,并不再掩饰口音。心中却想,听他的意思,也不知道我还留在这里,那他来做什么?
不出秋长风所想,姚三思脸色怪异地道:“我没想到在这里碰到秋大人。”向那老汉望了一眼,说道:“我只觉得,要见秋大人,只能从这里再找线索,我还有话想问问这个老人家。秋大人,只有我一个人来的。”
秋长风心中微动,反问道:“你找我做什么?”
姚三思竟丝毫不畏惧叶雨荷手上的长剑,上前一步道:“秋大人,你错了,你不该逃的。”
叶雨荷心中微震,垂下了手上的长剑。在她的心目中,也一直觉得秋长风错了,秋长风不该为了救她,犯下大逆不道的罪名,甚至劫持公主,越陷越深。
秋长风望着姚三思许久,才叹道:“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你有!”姚三思激动地道,“秋大人,你不是一直说,职无好坏,好坏的只是人心。你身为锦衣卫,就会以国家法纪为重,不负天子重立锦衣卫之心。这些话,我一直都记在心上,也一直觉得你绝不会做背叛圣上的事。既然如此,你怎么能知法犯法?”
秋长风眼中闪过一分怪异:“你孤身前来找我,难道是想劝我束手就擒,回去认错?”
“不错。”姚三思又上前一步,诚恳道,“秋大人,你不是对我说过,圣上本是贤明之君,他定能知道谁对谁错。郑大人也是好人,一定会分辨黑白。你若没错,回去请罪,他们就算重责,也不会杀你,总胜过从此亡命天涯,做一个见不得光的人要好。”
秋长风目光闪动,突然问道:“可我若真的错了呢?”
姚三思微愕,显然没料到秋长风有此一说。他说得真心实意,他也真心想让秋长风回去。在他的心目中,秋长风不但是他的上司,还是他的朋友、他的恩人,他不想一个好朋友就这样离去,他想要补救。
但秋长风说得没错,若秋长风真是十恶不赦,他如何补救?
姚三思摇摇头,坚定道:“不会的,我不会看错人的。秋大人,我只知道你是在救人。你就算是蓝玉的后人能如何?蓝玉都死了那么多年了,圣上也不会像太祖那样斩尽杀绝。你说过,圣上用人素来不拘一格,来天下之人,尽天下之才,你只要有才干,他不会在意你的一些小问题。”
见秋长风沉默不语,姚三思心中暗喜,又上前一步,伸出手来道:“秋大人,你我回去见郑大人,好不好?你若能无事,我想叶捕头也会安心的。”他不知道秋长风为何不惜性命地来救叶雨荷,但知道郑和都无法说服秋长风放弃叶雨荷,他更不能。他只求能让秋长风悬崖勒马,心愿已足。
叶雨荷已被姚三思说动,她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锦衣卫,在这种时候,还能站在秋长风的身边。
秋长风似乎也被说动,略有迟疑,上前一步,伸出手道:“我和你回去?”
姚三思大喜,刚要握住秋长风的手,不想秋长风倏然立掌为刀,切在了他的脖颈处。姚三思只感觉头晕目眩,缓缓地向地上倒去,眼中露出不信和失望之意。
叶雨荷和那老汉都露出震惊的神色,显然均未想到秋长风竟会在这时对一个如此相信他的朋友出手。
厨房中一片静寂,秋长风立在那里,看着昏迷过去的姚三思,脸上突然又现出奇怪的表情,但他清清楚楚地道:“你看错我了。”
夕阳的余晖照到了厨房,淡黄的光芒没有半分落在秋长风的身上。他看起来已完全隐身在暗影中等待着天黑。
不知许久,秋长风这才涩然道:“怎么处理他呢?”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征询叶雨荷及老爹的意见。可那二人均没有回话,只是望着那熟悉的背影,突然感觉有些陌生。
“处理”两字有很多含义,但好像都是对货物而言。
难道在秋长风的眼中,已经有了处理姚三思的方案?想到这里,叶雨荷心中微颤,一时间想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不知为何竟哽塞难言。
屋外突然有人笑道:“杀了他也没用了。”
众人又是一惊,不曾想除了姚三思,竟还有人无声无息地摸到这左近。叶雨荷听到那笑声中带分柔媚,脸色倏变,身形一闪就到了厨房之外。她仗剑四望,只见一女子飘然后退,笑容嫣嫣。
那女子退得极快,如天边云彩般可见不可触摸。叶雨荷心中凛然,并不再追,只是喝道:“如瑶明月,拿解药来!”
那女人赫然就是如瑶明月。叶雨荷虽从未见过如瑶明月,但和她有过两次交谈,因此记住了她的声音。
叶雨荷并不去想如瑶明月为何能寻踪到此,只是想着这天底下若有一人能救秋长风的命的话,无疑就是如瑶明月。此刻见到如瑶明月竟蓦地出现,吃惊中还带着极大的欢喜。
如瑶明月远远地站着,咯咯地笑道:“叶捕头,秋大人还不着急,你又何必这么急切?秋大人,你说是不是?”她最后一句,却是对刚走出来的秋长风而发。
秋长风缓步走到门前,依在门框旁,掩嘴轻咳了两声,向叶雨荷使了个眼色,故作轻淡道:“我的确不急,反正人总有一死,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呢?”
如瑶明月笑容更浓道:“乍一听,真感觉秋大人已然得道。既然如此,何必逃命?”见秋长风不语,又道:“秋大人为何不问我是怎么找来的?”她到现在仍称呼秋长风为大人,多少带有揶揄之意。
秋长风略作沉吟道:“跟着姚三思来的?”
如瑶明月抚掌笑道:“秋大人果然名不虚传,一猜就准。我想秦桧都有三个朋友,更何况秋大人呢?姚三思一直跟着你,说不定会知道你的下落。因此我见那小子鬼鬼祟祟地出了军营,就跟了过来。不想他虽不知秋大人的下落,但误打误撞地发现了秋大人的行踪,事事玄妙,莫过于此。要不然我和秋大人对面相见,也不见得能认出秋大人了。”她见秋长风乔装成一个老翁,居然有模有样,也不由得感慨这个秋长风简直是无所不能、神出鬼没。
秋长风心中暗叹,仍旧能不动声色道:“却不知如瑶小姐这么急着来找我,所为何事?”他身经百战,虽是落魄之中,但话锋更锐。叶雨荷有所求,故被如瑶明月掌控于手中,但他轻巧一言,就化被动为主动。
如瑶明月微怔,妙目流转道:“以秋大人之能,难道猜不到吗?”
秋长风靠在门框上,若有所思,半晌才道:“你屡次和我作对,我数次坏你好事,你我之间的事早难善了。就在昨晚,我还差点杀了你,你这次来此,总不会是为了救我……”
如瑶明月一笑,不待回答,就听到一个满怀怨恨的声音道:“秋长风,你果然有自知之明,我们之间的恩怨,只有用血才能洗刷。”
那声音从屋顶传来,不等秋长风抬头,半空影动,一人飞落下地,站在如瑶明月身前,满是怨毒地望着秋长风。
那人脸色蜡黄,夕阳余晖落在脸上,竟隐泛淡金之色。他身着黑袍,双手笼在袖中,周身上下并未带兵刃,可任谁一看,都知道这人杀气满怀。
叶雨荷一惊,见那人身手极佳,显然是忍者高手,暗知不妙,但还抱着微弱的期望道:“如瑶明月,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不能不算。”她冒险行刺,只为了秋长风还能活命。
如瑶明月明知故问道:“我答应你什么?”
叶雨荷一颗心沉了下去。如瑶明月挑衅般地望着秋长风道:“秋大人,都说你法眼如炬,可知道这位是哪个?”
屋顶落下那人只是怨毒地望着秋长风,衣袂无风自动,显然心情极为激动,但他一言不发。
此人除了出场时说了一句话外,双手都不露。如瑶明月这么问,当然有着刁难嘲弄之意,亦想挫挫秋长风的锐气。
不曾想,秋长风道:“他是何人,也不难猜。”
不但如瑶明月和叶雨荷大为奇怪,就算屋顶落下那人也是神色错愕,他从未到过中原,就算忍者部里见过他的人都不多,这秋长风怎能猜出他的身份。
听秋长风淡然道:“看这人飞落之姿十分古怪,如物之横抛,周身不动,显然是把抛砖引玉之忍术练到了极高明的‘类诱’之境……”
屋顶落下那人蜡黄的脸色更黄,黄澄澄的如阳光洒在坟丘之上,暖中带着诡异。可是他的眼中也露出诧异之意,没想到秋长风会从他纵跃的姿势看出他的底细。
那人却不知道秋长风倚在门框上,背心早是汗水。秋长风倒真是有些怕,如今他周身疲惫,看出那人的底细后,知道那人是忍者部高手。他不得不考虑究竟该如何处置,毕竟这里不止他一个人。
叶雨荷、老爹,甚至姚三思,哪个他能放下?
但秋长风神色不改,还能镇定道:“阁下既然练的是抛砖引玉之功,看你脸色,显然是已练到了引玉之功的第七层‘引金’之境。引玉之功是有九层境界,若练到九层‘引空’,那阁下就已天下无敌。只不过阁下气象狭窄,只怕很难参透‘空色无得’之境。”
屋顶落下那人见秋长风竟把他引以自豪的忍术说得头头是道,就算练习的关键也是非常清楚,脸色骇异地冷哼一声道:“我不用练到‘引空’,要杀你也是轻而易举。”
如瑶明月叹口气道:“秋大人果然法眼神准,既然都看出这位练的功夫,想必已猜出这人是谁了?”
秋长风亦叹口气道:“我宁愿猜不出来,但我恰巧知道东瀛忍者中能将抛砖引玉之术练到这种境界的只有一人,我也知道忍者部中对我痛恨的人不少,但如此痛恨我的恐怕也只有一人。杀子之恨想必让人切齿难忘,藏地击蒙,你今日来,当然就是要报杀子之恨了?”
屋顶落下那人脸色更黄,陡然放声长笑,可笑声中有着说不出的悲愤之意:“秋长风,你果然眼力不差。不错,我就是藏地击蒙!”
秋长风以手掩口轻咳了两下,再不发一言。叶雨荷想到了什么,脸色亦有些苍白,低声道:“他是藏地九陷、藏地九天两兄弟的父亲?”见秋长风点点头,叶雨荷周身发冷。
秋长风在青田杀了藏地九陷,在金山又杀了藏地九天。藏地击蒙白发人送黑发人,对秋长风的怨恨不言而喻,今日之事看起来无论如何都不能善了。
叶雨荷想到这里,吸了口凉气。她当然知道秋长风已是强弩之末,逃走都难,更不要说是对敌。她自忖,就算自己独斗如瑶明月,都没有两成胜出的把握,如今又加上个藏地击蒙,这一次,他们可说是凶多吉少。
那面,如瑶明月忍不住抚掌娇笑道:“秋大人真的没有让人失望。可你这么聪明的人,为何总是做那么糊涂的事情呢?”
秋长风淡淡道:“你们来此,难道是要杀我?”
如瑶明月微睁秀眸,满是惋惜的样子:“我倒是想要救你,可就不知道藏地击蒙是否答应?”
藏地击蒙冷冰冰地道:“不答应!今天就算天王老子前来,也救不了秋长风的性命。”他话未落地,迈前一步,身躯陡涨,杀气沛然而出。
他已势在必得。虽然见到秋长风被重创,但他对秋长风实在不敢大意。对秋长风大意的人早就非死即伤,他不想重蹈覆辙。
叶雨荷身形一闪,拦到了秋长风的面前,喝道:“要杀秋长风,先过我这一关。”
如瑶明月在远处身影摇动,倏然已到了藏地击蒙的身边,轻笑道:“你要出手,总要过得了我这一关。”她显然也知道绝不能大意,因此想要牵制叶雨荷,让藏地击蒙放手对付秋长风。
藏地击蒙焉能不知道如瑶明月的用意。他知道如瑶明月出手了,便立即全力以赴,蜡黄的脸庞陡现出融金之意,陡然厉声喝道:“秋长风,你拿命来。”
他话到人到,身形看似不动,竟晃过了叶雨荷。他的右手陡然出袖,一掌拍向了秋长风。
他手掌一出袖子,本已黯淡的斜阳倏然大亮,天地间金光流转。他的手掌竟然是金色的。
只是那金色手掌的掌心带着暗青,乍一看,辉煌中带分狰狞。
叶雨荷立即出剑,一剑刺向藏地击蒙的肋下。她根本不顾如瑶明月前来,只想帮秋长风解决当下的危机。
秋长风走路都难,绝对接不下这致命的一掌。
藏地击蒙全力出掌,根本不考虑叶雨荷的一剑,因为他知道如瑶明月必定会为他接下这一剑。他的大敌只有秋长风一个人,只要秋长风中了他的一掌,绝对活不过一时三刻。
秋长风的脸色已变,倏然而退,他并未出刀。
他的锦瑟刀素不轻出,一方面是因为这把刀带着一种魔咒,出则不祥。另外一方面却是因为他刀若击出,就已融入全心精气血意,难有后路。
此刻,他势已衰、力已尽,强弩之末不能入鲁缟,一刀发出若不能扭转乾坤,就会将自身陷入死路……
可是,只要如瑶明月一出手,叶雨荷不死就伤,他如何能不出刀?
秋长风在倒退一步时,手指已触及腰间冰冷的锋刃,心中更冷,他准备拔刀……
就在这时,他的脸上陡然现出极为古怪之意。
哧的一声响,叶雨荷那一剑刺入了藏地击蒙的肋下。
藏地击蒙一怔,身形陡凝,又听到嗖的一响,一物从他右胸突了出来,又飞快地拔了回去。
天地遽静。
藏地击蒙看着胸口飞溅出的鲜血,脸上有了刹那的不信和惊怖之意,陡然间惊天动地的一声吼。
秋长风此时也顾不得拔刀,突然用尽全力跃起,飞扑而上,一把抱住了叶雨荷滚向旁边。
只听到轰的一声响,天地炸裂一般,浓烟滚滚、砖石四溅,然后就见一道人影从浓烟中飞逝而走,霎时不见了踪影。
浓烟散尽,叶雨荷立即拉着秋长风跃起,脸上带分惊诧。她知道,若非秋长风抱她离开,她将难逃藏地击蒙的惊天一击,可她更惊诧的是那人竟会重创了藏地击蒙。她望着那人,眼中尽是惊奇不解之意。
那人立在远处,纤手拨弄着秀发,俏生生的如经霜更艳的野花,手中的长丝早就缩回了袖中,如同未曾出手一般。她见叶雨荷望来,又是嫣然一笑。
秋长风脸上也带了分惊奇之意,沉默了许久才道:“如瑶明月,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显然也没有料到,生死关头,救他出危机、重创了藏地击蒙的人竟然是如瑶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