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飘如絮,染淡了江南的墨绿。
塔亭此刻应该也下雪了吧?北方的冬天只有更寒、更冷,但就算北方的风刀入骨,似乎也不及观海的雪阴冷。因为那时候,还有希望……想到这里的时候,秋长风忍不住紧了紧长衫,本是苍白的脸上带分雪飞的惘然。
此情难追,当时惘然。
如果当年他不考虑太多,径直对叶雨荷说出一切,结局会如何?秋长风不知道。因为这世上太多的如果和假设,一切就如这苍白的雪,只管沸沸扬扬地落,一去不返。
踩着地上尚浅的积雪,他到了军营前,恢复了往日的冷静,只有那深邃的眼眸中,带分难言的伤感。每个人都有命运,他秋长风也不例外。日月歌未出的时候,他的命运早定。
谁好像都难抗得过命运,他也不例外。
这个冬天——实在有些冷,也会漫长。漫长得不知道他有没有机会度过,秋长风思绪到此,嘴角反带分讥诮的笑,可那双眼眸中,多少带了些黯然。
见一人匆匆迎过来,秋长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略带意外道:“三思,你也来了?”迎来的那人赫然就是锦衣卫百户姚三思。
姚三思见到秋长风,意外中还带分惊喜道:“千户大人,还能见到你,真的太好了。”他说得简单,但其中的至诚欣喜让秋长风听了,都是心中一暖。
“你以为见不到我了?”秋长风故作严肃道。他蓦地发现,不管风云如何变幻,有些人的心,总是不会改变。
姚三思搔搔头道:“不是……千户大人,你也知道,我的推测——素来不准的。”他虽尴尬,但心中满是好友重逢的喜悦,虽然他还称呼秋长风为大人,可心中早当秋长风是朋友。
秋长风或许有时比较冷,有时比较阴沉,有时对他不冷不热,但他并不介意。他知道秋长风是个好人,救过他的命,当他是朋友,不想让他犯险,和兄弟一样的关心他,这就足够了。
不过,姚三思在常熟和秋长风分手的时候,的确有那么点担心。他直觉虽不敏锐,但也察觉秋长风那一去,好像易水旁的荆轲。再见到秋长风的时候,又好笑自己的疑神疑鬼。他欢喜之下,并没有留意到秋长风的左手一直藏在袖中,问道:“千户大人,这次我们又可以并肩作战了吧?”
秋长风不答反问道:“纪指挥使呢?”
姚三思道:“好像圣上找他在问话。”见秋长风皱眉不知想着什么,姚三思问道:“千户大人,眼下究竟是什么形势呢?”
秋长风瞥了他一眼:“什么什么形势?”
姚三思四下望了望,压低了声音道:“现在都传言,日月歌中说的金龙诀竟是真的,金龙诀能够改命也是真的,朱允炆回来了……”见秋长风愈发萧索的神色,姚三思心中有分不安,忐忑道:“千户大人,我说错什么了吗?”
秋长风目光森然,缓缓道:“这些事,知道的人本来很少……”
姚三思立即醒悟过来:“千户大人,你以为这些是我传出去的?”见秋长风不语,姚三思焦急道:“千户大人,这些事情绝非我说出去的,我只对圣上说起金山的事情,也只对你才敢说这些事情的。你不信我?”
秋长风眼中闪过分忧虑,终于点头道:“好,我信你。不过你要记得,这种事情,你不要再对旁人提及。”
姚三思脸上放光,感激道:“千户大人,谢谢你。”顿了片刻又道:“千户大人,我听你的吩咐,回到南京,对圣上说及上师身死的事情,圣上居然没有任何表情。不过就在当天,兵部就已调兵直扑观海。圣上这般阵仗,难道是要对东瀛出兵吗?”
这几乎是没有异议的问题。
姚广孝身为大明第二号人物,和朱棣是生死之交,亦兄亦友。姚广孝死了,朱棣听到这消息没有表情,是因为他是帝王,早就能够隐藏情感。可就算姚三思都感觉到朱棣内心的暴怒,朱棣肯定会为姚广孝报仇!
朱棣调兵遣将,集兵观海,郑和也及时回转,所有的一切都在预示,朱棣因姚广孝的死,要对东瀛出兵。大明虽和东瀛隔海而望,征伐不易,但大明有郑和,就根本不必担心这个问题。
事实看起来已很明了。姚三思虽屡猜屡错,但这次他身在局中,显然比别人要明白很多。不过秋长风听到这些,并无半分诧异,只是望着天上的飘雪,回道:“无论圣上做什么,我们是锦衣卫,听令行事就好。”
姚三思没有听出秋长风的言下之意,压低声音道:“千户大人,眼下有两件事很奇怪。”
秋长风随口问:“哪两件事?”他虽不觉得姚三思有什么高见,但并不介意姚三思动脑筋。
姚三思神神秘秘秘道:“第一件是圣上到了观海,竟然让宁王随行。”
这件事的确有些奇怪。因为宁王自靖难之役后,一直都是寄情山水曲乐、修仙得道。朱棣除了在靖难之役与宁王合战过朱允炆外,几次北伐,均不再找宁王。为何这次朱棣到了观海,又带来了宁王?
难道说,因为这次要对付的对手还是朱允炆的缘故?
姚三思从秋长风平静的表情中看不出什么,还能“不耻上问”道:“千户大人,你说这件事奇怪不?”
秋长风只是反问道:“第二件奇怪的事情是什么?”
姚三思早习惯了秋长风的态度,声音更低道:“千户大人,你在金山时,难道没有发现个问题……”顿了下才道:“上师的尸体不知道哪里去了。”
秋长风的脸色蓦然变得极为难看:“你确定?”
若是叶雨荷在场的话,肯定很奇怪。秋长风本来早知道这事的,为何这时候听姚三思说出这个消息时,还如此震惊?
姚三思连连点头道:“是呀,我确定。我亲眼见上师死了,可醒来的时候,留意到满殿的尸体中,没有公主和上师的。”他和秋长风不同,他总能留意到更明显的事实。因此,他现在还不知道,死在殿中的那个卫铁衣是个假货。
“公主如今回来了,可东瀛忍者为什么带走上师的尸体?”姚三思继续问道。这个问题显然在他心头徘徊了许久。
秋长风心思飞转,终于恢复了镇静,摇摇头道:“不知道。”
女人说“是”的时候,通常是否定的,而她们说“不”的时候,有可能是肯定。可秋长风说“不知道”的时候,没有谁能知道秋长风到底知道不知道。
姚三思也不知道。但他明白,秋长风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再讨论下去。因此,他虽奇怪秋长风对此事的淡漠,还是换了话题道:“那我们现在……应该怎么做?”
秋长风不等回答,就听不远处有人道:“现在我们要去见汉王。”
姚三思一听那森冷如雪的声音,立即变得毕恭毕敬。秋长风心中微动,转身望向说话那人,施礼道:“秋长风参见指挥使大人。”
说话那人正是纪纲,纪纲的身边站着孟贤。孟贤有些嫉恨地望着秋长风,纪纲却有些深意地看着秋长风。
纪纲额头的剑痕似乎更深刻了些——深刻如皱纹。
见秋长风施礼,纪纲只是淡然道:“秋千户不必多礼。”他对秋长风无疑很客气。但上司对下属客气,通常不是什么好兆头。
秋长风当然明白这点,他也知道和纪纲之间,再也回不到庆寿寺时的关系。他只是询问道:“大人……我们……要去见汉王?”
纪纲点头道:“不错,汉王要走了……”
秋长风微愕,却没有出口询问。他本来就是如此,问该问的,想要想的。很多事,无疑动脑比动口要好些。姚三思却忍不住道:“什么?汉王要走?去哪里?”姚三思不解,眼下大敌当前,天子朱棣亲临观海征讨东瀛,正要依仗汉王之力,汉王为何要走?
纪纲根本不做回答,只是道:“秋长风,汉王临行前,想要见见你,因此让本指挥传传话……你若有空,现在就可随我前往汉王的营帐。”
秋长风心中奇怪,还是道:“好,属下这就和大人前去。”
纪纲眼中闪过分赏识之意,但很快泯灭。他话也不多说,只是转身向军营外走去。孟贤如影子般跟随,有意无意地挡在秋长风和纪纲之间。
姚三思不得纪纲的命令,当然不好同去。他有些失落地立在雪中,心中却想,汉王为什么要在走之前见秋千户?汉王和秋千户之间,还有什么可说的?
汉王的天策卫远在东霍群岛,他跟随侯显来到观海,不过带了几百贴身侍卫。和天子吵过之后,汉王更是负气在御营数里外扎营,显示对天子的不满。
那军营规模不大,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威严肃穆之势,竟不亚于御营。
纪纲、秋长风入了军营,被人领着直奔主帐。未及主帐前,就听有丝竹之声传来,不由得都有些发怔。
汉王和天子吵翻、关系恶化,还有心情欣赏歌舞?
掀开帘帐,帐外雪落,帐内却是温暖如春。有乐师轻调管乐,急出曲弦,乐声错落,如珠落玉盘。
歌姬如火鹤般团团而舞,裙摆纷扬,又如飘飘落落的红雪。
红雪那头,汉王略带落寞地坐在高位之上,端着酒樽。见秋长风二人进来,不羁的双眉一扬,目光中似乎有寒芒一闪,可那寒芒如天边流星,转瞬即逝,淹没在洋洋洒洒的红雪明灯中。
帐内早掌灯,原来天已暮。
秋长风、纪纲见到有如火般的歌姬旋舞之时,还能保持冷静。毕竟这二人均是身经百炼,喜怒难形于色。可饶是二人如斯冷静,见到汉王旁边那人的时候,也忍不住心中诧异。
陪在汉王身边欣赏歌舞的人,鹤发童颜,竟是宁王。
秋长风已知道宁王来到了观海,可宁王为何前来汉王的营帐中?难道说宁王知道汉王和圣上不合,因此想做和事佬,来劝汉王?他闪念间,却隐约觉得这猜测有些问题。
就在这时,纪纲向汉王施礼,轻声道:“汉王殿下,圣上已同意了你回返南京之请……”
乐声不停,营帐内的舞女还在飞舞——舞动如火,可汉王脸上,却带分冬的肃杀。纪纲见到汉王的表情,心中惴惴,不解汉王究竟想着什么,就像他也不明白天子到底想着什么一样。
原来,汉王来到观海后,遭到朱棣呵斥,因不满朱棣赏罚不明,和朱棣吵了一架,遽然提出要回南京。汉王是矫情还是真怒,是真走还是作态?没有人知晓。
可天子朱棣竟然准了。
纪纲这次前来,就是通知汉王此事。汉王听到这个消息,会如何想?纪纲不知道,但他知道的一点是,汉王很不高兴。纪纲能看出很多事情,但他无疑比秋长风更能藏得住心事,因此他说完朱棣的旨意后,保持沉默。
喧哗的歌舞中,映衬着难言的沉默。不知许久,汉王笑了笑,缓缓喝尽了樽中酒,摆摆手道:“指挥使请坐。”
纪纲略有犹豫,本想立即回去复命,可见汉王这般说,不好推却,道了个谢,缓缓落座。
汉王略带嘲弄地望着秋长风道:“秋千户为何不说话?现在岂非到了你说话的时候?”
秋长风有些困惑,但他平静地道:“汉王要见卑职,不知道想要卑职说什么?”
汉王淡淡道:“现在你岂不是应该说,‘战士军前半生死,美人帐下犹歌舞。’大敌当前,本王还沉迷酒色,实不应该?”
汉王口气中满是揶揄,秋长风当然听得出来。但他没有不满的神色,只是叹口气道:“若圣上有朝一日问起,属下当会说出此事。但如何来看,还需圣上断定。”他没有变,秦淮河上他这么说,如今还是一样的做法。但谁都听出,他对汉王并没有幸灾乐祸。
汉王锋冷的眼眸中,突然现出分暖意,可那暖意不过如寒冬的哈气,转瞬即散:“你不是个多嘴的人。我在宁王府时就说过,你不过是个本分的人。”
秋长风沉默片刻才道:“汉王过誉了。”
他实在猜不到汉王的用意,因此对汉王的每句话都是细细咀嚼。他也不是说废话的人,他更知道,汉王也很少废话。汉王突然这么评价他秋长风,心中究竟在想着什么?
“可这世上……本分的人总是会吃亏,因此你到现在还是个千户。”汉王淡淡道,“我也是个本分的人……”
汉王说自己是本分的人,这话无论谁听到,都会想笑,可又有谁敢去笑?秋长风心头一跳,抑制住看纪纲脸色的冲动。可他不用看也知道,纪纲的脸色肯定很难看。
汉王一语双关,暗示秋长风本应该取代纪纲的位置,又说汉王他自身本应该是太子。这世上本分的人却都得不到应有的回报,这本是个讽刺。纪纲听到这种话,如何能不变色?
斜睨了纪纲一眼,汉王目光掠过,落在了宁王身上,笑道:“皇叔,你也是个本分的人。”
宁王正在欣赏着歌舞,好似完全沉迷其中,但听汉王一说,立即扭头笑道:“汉王……过誉了,老夫其实……其实……”在汉王给他祝寿时,他还能称呼一声贤侄,因为那时是大家做戏给旁人看的。在这歌舞靡靡的军营中,他却不敢那么称呼。望着眼前这贤侄萧索的目光,宁王“其实”了半天,终究道:“其实老夫也是本分的人。”
帐中乐声不停,歌姬舞得更急,如风火交集,鼓动不休。
汉王不为乐声所动,只是道:“皇叔若不是本分的人,也不会在靖难后,乖乖地不问政事了。”
宁王一听,脸色苍白,不发一言。秋长风听到这话,都觉得汉王这次说得实在有些过火。
原来当年朱允炆当上皇帝后,对众叔父抢先下手。朱棣在顺天府起兵时,只有宁王还有些兵力。朱棣让太子朱高炽坚守顺天府,自己亲自去说服宁王联手出兵,借宁王三卫的八万兵力,这才能堪堪抵住朱允炆数十万重兵的进攻,之后反守为攻。
若无宁王的帮助,朱棣可能早在二十年前,就被朱允炆剿灭。宁王的功劳可说极大。朱棣当初借兵时,也亲口说过,若得江山,就和宁王共享。
可宁王是个聪明人。他当然知道,很多人只能同患难,但难以同富贵。朱棣的许诺是一回事,他若真信以为真,那是另外一回事。因此宁王在朱棣登基后,立即归隐,空享爵禄,半点儿兵力都不敢握在手上。托辞是无心政事,纵情曲乐修道。可他终日战战兢兢,未老已衰。这次朱棣让宁王随军,宁王根本不敢违拗。这往日看似善谋、如今好似风光的人物,不过是个可怜虫罢了。
这种境况,秋长风知道,汉王当然也知道。如今汉王蓦地揭开宁王的伤疤,难道是说他心怀愤然,这才想在宁王身上撒气?
宁王眼中已有了悲哀之意。他想解释,可无从解释;他想发怒,可无胆去怒;他想痛哭,可他必须保持尴尬的笑容。那一刻,他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地上。
汉王望着宁王,目光中终于带了分怜悯之意道:“我其实和皇叔是一样的人。”
宁王强笑道:“汉王过谦了。老夫已朽,如何及得上汉王的雄姿?”
汉王望着那火一样迷离的歌舞,说道:“靖难之役前,皇叔不也是英姿勃勃?”不理宁王苍白的脸色,汉王叹口气道:“我回南京后,只怕就会和皇叔一样,再也不理政务了。”
舞未休,众人心思有如舞者的舞,跌宕不休。他们都知道汉王的意思。
汉王的确和宁王很像。他们生不逢时,因为这是命——他们一出生就已注定的命运。宁王始终是宁王,不会是天子,就像汉王始终是汉王,不会是太子一样。
现在汉王若回返南京,就和宁王到了南京一样……蹉跎数年后,会不会也变成如今的宁王?
秋长风心中宛若有雷电一闪,蓦然想到当初在金山寺前,张定边曾说过:“我知道,我若收手就能活下去,再活个一百岁也说不定。可那有什么意义?就如这棵树一样,就算活了千年,又有什么意义?”
很多人活在世上,只为了这不甘二字。张定边也不例外。
汉王这时候,突然说出这种话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不等秋长风再想下去,汉王突然道:“皇叔精通曲乐,可知道眼下歌舞演的是哪一出?”汉王突然把话题引到歌舞之上,让众人心情不由得为之一轻。宁王更是舒了口气,笑道:“这应该是南戏的一出《倩女离魂》。这出戏本是起源于唐传奇《离魂记》,宋人改为话本,金人编调,而由元郑光祖参照前人的流传改编而成的。”
宁王一说起词曲,又是滔滔不绝,当然也是因为他在其中有着极深的造诣。见汉王不语,宁王终于讪讪不说下去,略带恭维道:“不想汉王在观海竟能找到这种戏班子……”
汉王微微一笑道:“本王既然有请皇叔,当然要投皇叔所好才好。这观海戏班子不多,要请到好的并不容易。其实这出戏无论如何编来,本王最欣赏的却是倩女的性情。皇叔,你如何看呢?”
秋长风一旁插不上话,也无心说话,一直琢磨着汉王的心意。闻言心道,《倩女离魂》这剧本写的是张倩女和王文举二人指腹为婚,王文举长大应试,途经张家,欲迎娶倩女,张母却嫌王文举功名未就,不许二人成婚。王文举无奈独自入京应试,倩女忧思成疾,卧病在床,魂灵却悠然离体,追赶张文举到京城,相伴多年。之后张文举状元及第,衣锦还乡。
故事颇为浪漫凄美,可汉王素来不会无的放矢,突然又提及这出戏,究竟有什么用意?
宁王轻咳一声,强笑道:“倩女渴求爱情,大胆冲破礼教观念,倒是个奇女子。能得到最终的美满,也是皆大欢喜。”
乐声渐急,舞更炫,这时那场上的舞女就如团盛开的火焰。汉王望着那团火焰,目光中也闪过分奇异。
乐声突停,余韵未绝,舞女陡顿,那团火好似沸沸扬扬冲到了帐顶。舞女伏地,如魂去兮。
在众人欣赏那舞女惊艳的舞姿,和那舞姿中透露出别有的意味,也惊凛汉王的话外之意时,听汉王又道:“皇叔,你当然知道金龙诀了?”汉王问出这句话时,又尽了一樽酒,醇酒之意凝在红铜般的脸上。
宁王脸色立变,心惊肉跳。当初在宁王府时,就是云梦公主有关金龙诀的一句问话后,惊变陡升,宁王虽侥幸未死在当场,但也大病一场。这刻汉王突然问起这话,是否也会有惊变发生?
就算秋长风的心头都是一颤。可是,接下来却无任何异样发生。
如今,有关金龙诀的事虽还算是个惊天之秘,但却不算密不透风。至少云梦公主知晓了前因后果,云梦公主若知晓了此事,太子那面多半也已知道,汉王就没有理由不知道了。
金龙诀可以改命,汉王突然提及金龙诀,难道是感觉命运难揣,因此动起金龙诀的念头?
宁王脸色苍白,不见惊变发生,终于回道:“老夫略有所闻。”
汉王轻轻地满了樽中酒,凝望着那琥珀一样的酒儿,缓缓道:“那你信金龙诀的神异吗?”
宁王许久未语,苦涩道:“这个嘛……老夫未见过。”他答得含糊,谁都不明白他究竟什么意思。汉王却不追问,只是又尽了一樽酒后,淡淡道:“未见过的东西,当然也可能是真的。愚人总喜欢妄自否定,素来只以井底之蛙的眼界来看这大千世界……”
宁王尴尬一笑道:“汉王所言……颇有道理。”
汉王突然道:“我也没有见过金龙诀,倒信金龙诀可能会有神鬼之能,可我从未想过去寻金龙诀的。”
宁王错愕,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汉王从未找过金龙诀?这金龙诀惊天骇地,掀起了无边的风浪,汉王真的从未找过?汉王为何不找?
汉王端起了酒樽,那琥珀酒色仿佛刹那落入他那深邃的眸子中:“因为我信,我命由我,而不应该是由这个虚无缥缈的金龙诀来决定!”
突然仰脖尽了樽中酒,汉王放声歌道:“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他蓦地纵酒高歌,一洗军帐内靡靡之气,气氛变得慷慨激昂起来。
帐中琴师忍不住援琴拨弦,发出铮铮之声助兴,给汉王的歌声中,平添几分金戈之气。
雪未停,一时间,帐内兵戈之寒更胜雪冷。
众人相顾骇然。因为汉王素来深沉,心思难猜,更是极为克己。汉王虽高高在上,但素来喜怒难形,就算修持多年的苦行僧,汉王只怕也不遑多让。汉王蓦地失态,高歌纵酒,究竟为了什么?
听汉王又道:“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他似乎酒喝得多了,有些失态,言语中满是愤愤不平之意。
秋长风听了,心中凛然。他知道汉王唱的是唐人高适的一首《燕歌行》。
唐人高适极为自负,亦是功名心极强的诗人。不过他也是盛唐诗人中少有做官封侯之人。此人在安史之乱前,怀才不遇,因此那时的诗句中,多是苍凉悲歌,慷慨高扬。汉王并未循诗而念,只是跳跃地念出此诗。前面说的“男儿本自重横行”几句,显然是说汉王自身的雄图大志,不让朱棣。而汉王又说的“身当恩遇恒轻敌”这几句,却似乎映射当年浦子口一战。
汉王先说本分,又说倩女,再谈金龙诀,如今又唱起了《燕歌行》,语气愤然,难道说……
秋长风心中发冷,可汉王并不稍停,转瞬间又怆然念道:“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君不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他蓦地念完《燕歌行》,放声长笑。
那笑声激荡在军帐之中,却带着说不出的苍凉之意,有如荒野孤狼面对风雪迷雾,嚎出满腔的悲愤之意。
天寒地冻,人心怜羊,世情如霜,狼心独怆。
孟贤不解,秋长风沉吟,宁王惶恐,就连纪纲的眼中都露出了不安之意。
这时汉王突然一挥手,将面前桌案的酒樽、金壶尽数扫在了地上,高声道:“暮雪摇落伤怀抱,斗酒浇愁愁难消,我醉欲眠君且去,别离何必趁拂晓?纪纲,告诉圣上,朱高煦就要走了!”
纪纲慌忙起身,心中忐忑道:“汉王莫非今晚就走吗?”他虽不太懂汉王说的这些诗词,可隐约听出汉王竟有连夜拔营赶赴南京的意思。
汉王惨然笑道:“此刻不走,还等什么?来人,送客。不……本王送你们一程。”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样子竟要送众人出军帐。
宁王见状,心情稍松。方才汉王高歌燕赵,他怕汉王狂怒不得志之下,命人砍了他们。这刻见汉王要走,终于表示要遵圣意,忍不住宽心道:“汉王不必相送了。老夫告退。”他实在不想卷入这场太子、汉王的勾心斗角中,不待汉王离开桌案,转身出了军帐。
汉王见状,醉笑道:“皇叔何必走得这般匆忙,父皇有杀你之心,本王可从未有过。”
众人脸色微变。一直在汉王身侧、有如隐形人的谋士谷雨见状,不由得低声道:“汉王,你醉了。”
汉王大笑道:“谁说本王醉了?本王现在最清醒不过,你敢说本王说得不对吗?”
谷雨脸色也变,见汉王疯癫欲狂的样子,再不敢多嘴。纪纲、秋长风互望一眼,都见到彼此的不安之意,只想先离开这里再说,不约而同才要拱手告辞,遽然脸色陡变。
因为帐外风雪呜咽中,陡然传来了一声惨叫!
那好像是宁王发出的惨叫。秋长风听见,心中一凛。他顾不得礼数,身形闪动间,蹿到了帐外。纪纲几乎也同时到了帐外。
无论宁王怎样的可怜,但宁王毕竟是王爷,若真的出了事情,谁都难以担待。
这里是汉王的临时军营,宁王还未出军营,怎么就会出了意外?纪纲心惊之下,举目望去,见到秋长风已站到了宁王的身侧。
这时夜幕早垂,篝火燃起,照得军帐外亮如白昼。秋长风趁着闪耀的火光,看清楚宁王跌坐在地上,身上除了沾些白雪外,并无伤痕。宁王呼吸急促,但还睁着眼睛。
宁王还活着,秋长风心中微宽。可他见宁王的眼神,心头又沉。他从未见到过那么惶恐、惊怖和凄厉的眼神。谁一眼见到宁王都可认定,显然有极为恐怖的事情发生在宁王身上。
早有兵卫上前护卫,满脸错愕的样子,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原来,刚才宁王才一出了军帐,前行没有几步,突然大叫一声,摔倒在地。兵卫甚至未来得及上前时,秋长风已冲了出来。
秋长风目光一扫,不见敌踪,大为困惑,抢先问道:“王爷,怎么了?”
宁王闻言,身子颤动,抖得如树上最后一片落叶一般。伸手指向远方的暗处,颤声道:“有……有……有……咯咯……”他牙关打颤,竟骇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后两个咯咯声只是上下齿相交发出的声音。
众人不由得向宁王所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夜幕沉沉,风卷残雪,煞是凄冷,可黑暗中不要说是人,连个鬼都看不到。
秋长风只是瞥了一眼,立即收回目光,追问道:“王爷,有什么?”
或许是因为秋长风的镇静,或许是他终于回过神来,宁王颤声道:“有鬼!”
寒风吹过,卷起飘雪,落在众人身上,让所有人心中都泛起一股寒意。宁王当然不是胡说八道之辈,可这世上真的有鬼?
鬼怎么会出现在汉王的军营内?
纪纲走过来,皱眉道:“鬼?什么样子?”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毕竟有常人难企之能,这种情况下,问得还是有条不紊。
宁王脸上又浮出了骇异之色,才待开口,秋长风霍然发现有什么不对,抬头向天上望去,眼中露出错愕之意。
只见十数道碧影如同磷火般划过了蒙蒙的夜,由远及近,很快到了众人的头顶。
纪纲也发现这点,惊奇道:“是什么?”他话音未落,脸色也变。秋长风脸色比雪都要白皙,嗄声道:“闪开。”他呼声一起,立即扑过去抱住宁王滚到了一旁。纪纲也是闪身爆退。在几个兵士不明所以之际,那十数道鬼火样的光线已击在地上,只听到轰隆隆的数声巨响,整个军帐前,竟炸了开来。
那几个兵士不想有此一变,惨叫声中竟被炸飞出去。
秋长风心中凛然。他已认出,射来的鬼火赫然是忍术的鬼雷箭。这种箭身上不但涂抹磷粉,还绑附着极为猛烈的炸药,一经射出,中招之人难有活路。可他惊凛的却不是忍者竟敢到汉王军营来行刺宁王,而是因为方才他滚倒之时,听到谷雨的一声厉喝:“你们做什么……”
那厉喝才一出口,倏然变成一声惨呼,余韵凄厉,让秋长风心惊肉跳。
汉王军帐内有惊变!忍者刺客真正的目标竟是汉王?
秋长风一想到这里,立即就将宁王推给纪纲,冲到军帐之前,伸手掀开了帘帐。寒风未进,秋长风已冲到了军帐之中。
有明月起,光芒银白,耀到秋长风的面前。
这里是帐中,还是雪天,怎么会有月光?这月光怎么会让人有依稀相识的感觉?秋长风想到这点的时候,暴喝一声,腰中单刀倏然而出,斩在了月光之上。
哧的一声响,单刀折断。可另有游丝无声,穿过了月光,刺在持剑那人的手腕之上。
月光陡暗,化作长剑跌落。那本不是月光,而是剑光。剑发明月之光,用的是忍术中的映月之法。
当初秋长风在青田刘家屋顶时,就和此人斗过,这次再遇,虽惊不乱。秋长风明里用单刀狙敌,暗中用马蔺叶刺伤对手的脉门,破了对手的映月之法。
月色失明,刀光陡盛。秋长风断刀挥出,击在被削断的刀身之上,两道光芒陡化利箭,射到了对手的面前。
持剑那人遽然失剑,已知不好,见攻势凌厉,倏然翻腾而退,只感觉利刃刮肤,冰寒入骨。等落地时,身上的红色舞裙早被划裂,扬在半空,如舞动的红雪。
运用映月忍术的赫然是帐中的那个舞女。
这些忍者,怎么这般神出鬼没,竟然能混入乐队之中,行刺杀之事?
秋长风出手时,已看清楚周边的局势。他见谷雨倒在地上,不知生死,心头一沉,不待再想,就见有个琴师倏然纵到了汉王的身前。
汉王脚下踉跄,酒醉似乎未醒。但他终于知道事态的凶险,手一操,已持起了桌案。他醉酒狂歌,心情沮丧,仓促到了观海,哪里想到过还有人敢潜入他的营帐行刺,因此连兵刃都未带在身上。
秋长风见汉王身处险境,心中焦急。他才待上前,陡然间心中一凛,身形暴飞冲天。
一物投掷过来,擦着秋长风的脚下而过,击在军帐之上,轰的一声炸裂,硝烟弥漫。
那火药的威力让秋长风都为之心惊。他曾见过这种火药,当初在宁王府时,那刺杀宁王的假扮猴子之人用的不就是这种火药?可让秋长风更心惊的是,纵到汉王身前的琴师已出刀。
琴师本无刀,但手一展,就有一把薄如纸、亮如电的软刀现在手上。刀身狭窄,不像刀,更像长剑。
那琴师拔刀、挥刀只在一瞬间。
军帐中,竟似划过了一道耀眼的闪电——闪电已到了汉王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