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纪施薇拍单人独奏戏份的时候,已经到了凌晨三点。
远处深空之中的墨色更加的浓郁,只有操场处的一方天地之间因为灯光的原因显得分外明亮,倒使人偶尔会在不经意之间丧失时间的流逝感。
拍戏、入戏、出戏,往往都会使人有种虚无缥缈之感,如同存活于楚门的世界之中。
纪施薇双手捧着刚刚泡好的热美式,坐在休息椅上翻着乐谱。
前面的走戏已经走过一轮,光是画面的构图和灯光的协调的前期准备都还需要一定的时间,现场副导演示意大家先稍作休息,等待灯光组摄影组道具组调整好画面细节,在准备正式的拍摄。
夜色难熬,等待的时间是最为疲惫的,就连群演的大学生都已经趁着休息调整的时间缩在自己的位置上昏昏欲睡,等工作人员调整好细节定好位,才在演员统筹大喇叭的招呼下陆续被叫醒。
在这场戏份当中,纪施薇演奏的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
这首曲子因为出现在语文教材之中的缘故,而广为大众所熟知。
月亮高高地挂在夜色之中,凝聚着人类从远古时期开始的想象,德国诗人看到的琉森湖上的微波与月光闪耀下的湖面,才让这首原本名为幻想风的奏鸣曲在后世拥有了独有的浪漫与柔美。
而这首看似浪漫的钢琴曲的背后,却是与月光的温柔毫无关联的死亡与绝望。
晚风吹拂过操场,带来这所学校独有的泥土味,两边的树影在风中簌簌作响,在这片喧闹的操场之中带来了独有的静谧。
舞台、钢琴与观众。
一切都是既熟悉又陌生的。
淡紫色礼服纱裙垂落于舞台之上,雪白的肤色在紫纱的微遮之下更加显得朦胧。纪施薇坐在钢琴,熟练地按下音符。
她指尖下的《月光奏鸣曲》是席夫的风格,死亡与绝望,慷慨与激昂,是这个夜晚的主旋律。
月光似乎在悲鸣,而却又无奈与愤慨,独属于贝多芬曲目之中的精神力量却跨越时空彰显着庄重与不屈。
“她弹的和我们平时听的曲目好像不是一个风格。”
拍摄现场导演是罗副导,他一边看着监视器里面的画面,一边和江导交流着:“可能我不太听钢琴的原因,我倒是欣赏不来。不过会弹琴的就是不一样,画面拍起来倒是好看,后期剪辑的时候配乐好了。”
江导摇了摇头,她注视着副机位之中纪施薇上下翻飞的手指说道:“再等一下。”
如果就只是为了一个会弹琴的女孩子,那她也不用大费周折临时把纪施薇叫过来了。
她要的是什么?
江导一边盯着监视器,一边用对讲机和摄影组的负责人进行轨道镜头的调整。
广角镜头渐渐拉近,舞台和舞台上的人影逐渐分明,在大灯的光影之中,演奏者的身上像是被打上了一层朦胧的白光,淡紫色的纱裙如梦似幻,黑色琴凳上的脊背挺拔,手臂随着曲谱的变化而有些轻微的抖动。
她的表情沉醉,双眸认真专注,虽然和那些特意拍出的写真照,相比在脸上少了几分笑容,但是却更加多了几分独有的魅力。
这是独属于演奏者的魅力,也是独属于女性的力量。
这种美或许并不是柔和的月光,但却是长夜漫漫的坚韧。
江导放下了对讲机,靠在身后的椅背上。
监视器之中的画面已经进入了第三篇章,急促的乐声通过话筒收音传至耳机之中,却在错音之后戛然而止。
乐曲之中音符如果发生改变,虽不至于完全不和谐,但也能让旁观者听出曲目之差异。
更何况是演奏者本人。
“不好意思。”
纪施薇从琴凳上起身,紫色的纱裙垂落于红色的舞台之上:“刚刚状态不好,我想再开一下指,麻烦重新来一遍。”
“好,五分钟时间准备一下。”江导点点头,旁边的罗副导演用对讲机指挥摄影组重新调整好机位,在一旁准备许久的化妆师上去补妆,准备第二次拍摄。
熬夜的大学生群演也趁机站起来准备活动身体,只是他们一边活动,一边也鬼鬼祟祟探头探脑地往舞台上去看。
纪施薇的粉丝受众大多都是年轻一代,很多人即使不认识她,也在知道她要来学校拍戏之后搜索过几回她的信息,虽不至于到喜欢或者不喜欢的程度,但是面对难得一见的明星,心中也确实拥有好奇心。
而此时,虽然那些好奇心已经在漫长的拍摄和等待当中散去,但却也难得地在深夜的操场上看或者听到了这场演奏。
疲惫并未散去,但是音乐,这一种能够沟通世界心灵共鸣的艺术之美,却在这个夜晚,伴着月光,流入时间之中。
纪施薇又用野蜂飞舞开了开指,这才示意自己准备完毕。
时婉这个角色在剧本之中的刻画很少,加之剧本为原创剧本原因,那些短短一行字背后人物的心情很多时候都靠演员本人自己揣度。
纪施薇前面已经揣摩了很多遍,但是在刚刚她用席夫的风格弹出这一段乐章的时候,她想,自己可能又对这个在几行字背后的女性拥有了更多的共鸣。
不仅仅是因为同为音乐生的共鸣,更多的,是曾经年少时期为了梦想直冲到底的那一股勇气,那些在无数岁月之中对于未来的畅想,那些在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之时的咬牙。
还有,那些在考核时候弹错的音符,那些熟稔的肌肉记忆的错乱。
错或者对,终究是构成了她们不同的选择。
时婉选择的路,是她和木栖曾经在最年少轻狂时候选择的道路,只是走到半路的时候,面对不同的现实,她们又再一次做了不同的角色。
这些选择并没有什么是非对错,只是不同的人生面对不同的未来道路之时的抉择。
真正能够走上这条路的人,其中想要付出的努力必然超乎旁人的想象;而当那些离开的人再一次和曾经的命运重合时,更加感到复杂的怀念。
纪施薇坐回到琴凳之上,她的脊背依旧笔挺,那些曾经一次次上台的过往早已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在她的身上留下了痕迹。
而她,也按下了属于时婉的第一个音符。
这次是一条过的。
两次拍摄的镜头已经足够,纪施薇从舞台上下来,现场的工作人员已经开始准备陆续收工,群演的大学生已经在演员统筹的指挥下陆续离场。
“小纪辛苦了。”
江导把纪施薇的大围巾递给她,这位一向不苟言笑的女导演脸上也难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像是感慨,也像是自豪:“太晚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谢谢江导。”纪施薇接过围巾,披在身上:“您也早些休息。”
纪施薇的房车就停在操场旁边,等她换好宽松的衣服,再次和现场的工作人员道别后,就先回到了房车之上。
这辆房车不大,但好在该有的用品都一应俱全,小朱已经坐到了最前面指挥着司机师傅开车回酒店,纪施薇从冰箱里拿出一瓶苏打水递给前面的小朱和司机,转身瘫坐在沙发上。
大夜戏一贯耗人精力,每每熬一次大夜都需要缓一段时间。
纪施薇长舒一口气,拉开窗帘。
窗外的夜色依旧浓郁,但是街上的车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多了许多,马路边的早餐店已经陆陆续续开门,蒸笼在屋外冒着热气,已经有不少早起的工作者在街边准备上工。
纪施薇打开水喝了几口,直到听到手机的铃声,她这才打开手机,准备接通。
来视频的是本应该在睡觉的人。
“你这是已经睡醒了吗?”
昏暗的床头灯泛着昏黄的灯光,他靠在床上,昏黄的灯光一明一暗,显得他面部的棱角越发分明。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但声音之中带着些沙哑,明显就是刚醒不久的模样:“你昨天大夜戏,她们告诉了我你大概的下班时间,我就闹了个闹钟。”
“瞎闹。”
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是纪施薇脸上的笑意却越发明显,她有些嗔怪道:“这么早起,要是早上复健没有力气了怎么办?”
顾怀予摇了摇头道:“没事的,之前最忙的时候一天四五个小时也都够睡。”
那是之前他刚刚接手顾氏集团的时候,明争暗斗、明枪暗箭永远防不胜防,一天能安稳地睡上一会儿都快成为奢望。
何况,
“现在你应该才是最累的。”
纪施薇抬着手机,又往身后的沙发软垫上靠了靠,整个人已经半躺在了沙发上,她干脆把手机架在桌子上的手机支架上,抱着抱枕和顾怀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窗外的天已经不知不觉亮了起来,车外的喧嚣声渐起。
顾怀予抬眼望去。
不知不觉间,纪施薇已经睡着了。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的身上,隔着镜头,似乎都能感到一阵的暖意。
顾怀予的手落于屏幕上,目光缱绻,修长的手指隔着屏幕勾勒着她的轮廓。
“睡吧,薇薇。”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