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邦的练习曲总有些令人着迷的艺术张力,诗人的旋律抒情流畅优美如歌,却又在音律中蕴含着本身的坚韧与张力。
诗人的浪漫是后世练琴者的追随,无论是为了考级,抑或者是为了求学,无数前赴后继的音乐生仍然练习着他们的曲谱,将他们做下的音符落于自己的指尖。
A小调练习曲《冬风》,是纪施薇曾经最喜欢的一首练习曲。
年少时候的她未解其中的曲声的情感,就已经在老师的要求下进行机械性的练习。
等到后来,音乐史让她更加深入明白诗人作曲时的个人情感,但或许是因为年少的原因,她始终感觉自己只是弹出了曲声之形,而难以弹出曲中之意。
浪漫的曲调下,也是诗人个人家国情感、故土之情的流露。
许久未练,现在或许连曲中之形都难以弹出。
纪施薇坐在琴凳上,她的手指划过熟悉却又陌生的黑白琴键,只是迟迟没有按下琴键。
这台钢琴是医院的。
纪施薇一直知道,医院的一楼大厅有一台钢琴。
但是她没有想到,在医院的顶楼花园旁的休息室之中,也一直放着一架钢琴。
这两架钢琴并非些名贵的牌子,不过好在是医院之中的,有已经是难得的了。
这也是医院的尝试。
在中午午休,或是医生休息的时候,就会有医护人员自发地按照排班,去一楼大厅演奏。
医生用钢琴的乐声来调节自己的心态,也又在无意间安抚了患者以及患者家属心灵,即使是拿药匆匆路过的人,也会驻足聆听一番,才会再次匆匆离去。
而楼顶这台则是为了没有安排的医护,在闲暇时可以用来放松所用,隔壁的休息室内还有沙包沙袋和健身器材,像是专属于医护们的心灵疗愈室。
只是上下班匆匆,似乎没有多少医护能够真的有时间,在这些为他们准备的地方驻足。
这个地方,还是医院国际部的护士长告诉她们的。
他们本身就有上楼上的权限,但纪施薇还是等到顾怀予身上因为复健而生出的汗逐渐落完,才动身前往了楼上。
“怎么了吗。”纪施薇回头,身后的顾怀予坐在落地窗边,望向她。
纪施薇即使侧了身子看向他,而她的手指还依旧放在琴键上,顾怀予眼眸微暗,道,“你在犹豫。”
他从来没有见过纪施薇在钢琴上犹豫的一面,最起码以前是没有的。
“有些恍惚。”纪施薇将指尖落于中央c上,却依旧没有下按。
“一瞬间,有些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因为钢琴主体难以搬运的原因,往往只有在有琴的地方才会得以有正规练习的机会,电子琴在玩闹时可以随时用,不过真的正儿八经练习的时候,还是需要有琴在旁边。
拍摄时所旅居的酒店不可能在房间之中安装琴,即使在苏市拍戏,当一天下戏或者大夜戏回家的时候早已经累得身心俱疲,更加无从练习。
只有偶尔周末又是在心情正好的时候,她才会随手弹一弹自己熟悉的曲子。
她已经许久许久,没有这样正儿八经练习了。
甚至还未开始开指,她敏锐察觉到了自己手指和读书时代不一样的感觉。
手抖、僵硬、灵活性下降。
她怎么会不知道长期不练的后果,在幼时刚刚学琴的时候,哪怕是几天不练就会失去感觉。
在纪施薇的印象之中,那时候的她最后在找回感觉的过程,都是一边被母亲站在一旁骂,一边自己哭哭啼啼一遍遍练习。
纪施薇按下了琴键。
即使是许久没练,她下意识在开指时候用的曲子,也是她读书时候常用的李斯特的《追雪》。
顾怀予推着轮椅,到了她的旁边。
即使有下意识的肌肉记忆也无法阻拦时间的遗忘,及时纪施薇努力回想,却总是也有些不和谐的磕磕绊绊,顾怀予没有说话打扰,只是把轮椅推到落地窗边上的休息区,拿起一本财经报纸。
这些报纸大多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终究还能在字里行间之中找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他依旧清楚纪施薇的习惯,在纪施薇认真做一件事情的时候,她并不喜欢别人来打扰。
等到把休息室内的报纸已经看完了的时候,纪施薇指尖的《追雪》终于有些恢复到曾经的流利。
虽不能说得一模一样,不过对于顾怀予这种对乐器涉猎粗浅的人看来,已经不错。
“需要休息一下吗?”顾怀予坐在窗边,从最后一份报纸中抬眼,问。
纪施薇摇摇头道:“再等一下。”
她的手指依旧保持着收曲的姿势,脊背挺拔,臀部只有三分之一处置于琴凳上,这些曾经跟随了她二十多年的习惯已经刻在了她的潜意识之中。
纪施薇收手,拿出平板调出《冬风》的乐谱,翻阅了一番,这才把谱子置于琴上。
前二十秒的难是节拍和情感上的,和后面的生理意义上的难并不一样。
纪施薇深吸口气,按下了琴键。
顾怀予折叠好报纸,把报纸置于一边,拿出平板。
虽然他人不在公司,但是很多事务大大小小的报告仍然会有工作人员及时通过网络给他送递。
oa之中的邮件又层层叠叠垒了许多,顾怀予抬头看向纪施薇,见她神色专注,满脸认真,也低下头去查阅自己的文件。
时间流逝得很快,一遍遍的曲声从卡顿看谱到终于能流利将曲子弹下,已经过去了许久。
当纪施薇从练习中再一次抬头的时候,落日的余晖已经映上了房间。
橙色的暖光穿过玻璃,落于窗边人的身上。
黑色轮椅之中,顾怀予一手将手肘撑在轮椅的扶手处,一边拿着电子笔,在面前移动桌上对着平板涂涂画画,不知道在修改什么。
一切似乎和曾经一样。
“练好了?”
听到琴声停止,原本沉溺于文字中的顾怀予下意识地抬头,只看到纪施薇看着他,眼里像是怀念,又像是感慨。
定眼看去,他只看到了夕阳在她的眼中盈盈荡漾。
纪施薇点头道:“练好了。”
练琴非一日之功,今日练了几个小时,也只是找回了些曾经的回忆。
真正要开始正儿八经练,还是需要等晚上回家后,再去把纸质谱子翻出去练。
“你有没有觉得,现在和我们的初见很像?”顾怀予支起笔,侧脸看向纪施薇,突然问道。
纪施薇错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
夕阳,城市,温室、花园。
一切似乎,又好像是他们在费城重逢见面时候的样子。
那是顾怀予以为的初见。
那时候的她还在读书,除了因为父亲而烦,也还未曾走入真正的社会之中。
还不理解,为何许多曾经的学姐在和自己谈起未来之时往往都会露出一丝无奈,也还不曾理解,为何总有学长在返回校园看望老师时候,对她们露出的羡慕的神色。
而那个时候,顾怀予也还未曾变成现如今的模样。
隔着太平洋的重逢,是一场偶然的相遇。
他们是在纪施薇老师的家中见面。
说来也是缘分,顾怀予的导师是纪施薇导师的丈夫,这一对一直因为工作而异地分居的夫妻难得地在费城团聚,却也因为阴差阳错,让两个同时来探望自己老师的游子相遇。
“是有些像。”
见纪施薇迟疑,顾怀予也没有怀疑其他,他像是感慨一样说道:
“其实我也一直没有和你说过,在我们第一次初见的那天下午,我刚刚接到我父母离世的消息。”
在老师的家中,顾怀予接到了来自弟弟的电话。
这是件极为难得的事情。
这也让顾怀予的内心,涌上了一阵不安。
他虽然不理解为什么傍晚这个时间点,自己的弟弟会打自己的电话,只有接通后,他听到弟弟带着哭腔的声音后,心中不祥的预感终于落于现实。
良好的家教让他无法在别人家失声痛哭,但越发压抑的情感也让他几乎快要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他浑浑噩噩地下楼像是符合心境一般的,当他转身走到楼梯上的时候,听到了悲怆的琴声。
那是他第一次完整听完《离别曲》
老师站在楼下看着他的沉默,只是以为他的心情不好,甚至热情地前来拉他下楼,一起去见琴声的演奏者,
出乎顾怀予意料的,那是一位年轻的中国女孩子。
她坐在余晖中,琴和她都被笼上了一层独有的光泽。
“你好,我叫纪施薇。”
……
这是他认为的初见。
纪施薇走到顾怀予身后,伸出手,从背后搂住了他。
“薇薇?”他的声音像是有些疑惑:“怎么了?”
“没什么。”纪施薇的声音有些闷闷的,但又不像是不开心:“我只是突然感到很高兴。”
顾怀予一愣,随机轻笑道:“很高兴什么。”
“很高兴。”
很高兴,能够像现在这样拥有片刻的安宁。
很高兴,在历经生死后,依然能够和你相遇又重逢。
纪施薇的脑中想起了那些曾经的过往,那些兴奋的、激动的、冲动的岁月像是恍若隔世,而面前这沁了血和肢体的此刻才像是现实。
“很高兴,我们依旧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