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风声如怒涛般汹涌,从高楼之间呼啸而过,仿佛是来自大自然的痛呼,急促而深沉。
在这狂风呼啸之中,她的声音仿佛拨开了天边的浓雾,让他险些再也无法维持住自己的伪装。
“顾怀予,我们结婚吧。”
她又郑重地说了一遍。
"你——"
原本平静的背影骤然有些发颤,他的手颤抖地握住电动轮椅的控制台,却又因为操作不熟练,只让轮椅将将转了一半,就再也无法控制扭曲的车轮。
他有些急迫地扭动主控制台的遥控,就连顺滑的控制器都被他按出了咔咔的机械声,但身下的轮椅却纹丝不动。
他难得地显露出了几分急躁。
却也不知道是对她的,还是对他自己身下那不听指挥的轮椅。
纪施薇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她伸出手,越过他的肩头,按住了顾怀予焦躁的右手。
"慢慢来。"
她的手很冰,冰凉的触感随着两人相握之处渐渐下移,却奇异般地安抚住了他内心的焦躁。
为了复健方便,他的轮椅是医院之中最基础的电动轮椅,椅背不高,操作也比较简单,设备本身并未有太大的故障,此时无法移动也不过是简单的轮子卡顿。
但顾怀予却并未再继续动作。
"薇薇,别看我。"
窗外的风依旧在呼啸,顾怀予也并没有回头看纪施薇。
他用左手撑住轮椅的把手,似乎想让自己的脊背挺得再直一些。
"我不看你。"
像是在展示自己的承诺一般,纪施薇缓慢松开顾怀予的手,她故意忽视了松开时他手指那一瞬间的瑟缩,却在转瞬间从他的身后环抱住了他。
她的手紧握在他的胸前,身体弯曲,将脸埋到了他的脖颈之中,
他身上依旧是淡淡的檀木香,厚重深邃,只是此时因为长期在医院的缘故,带上了些许消毒水的气味。
顾怀予怔愣了一瞬,却并未阻止纪施薇的动作,他只是将手盖在纪施薇的手上,脸微微侧过,与她相靠。
脖颈之处一贯是人最敏感的部位,她所呼出的气体带着些许的温度,一点点拍打在他的肌肤之处。
而在温润呼吸之后,却是带着江南初雨的湿意。
点点的泪珠顺着他的肌肤落下,直到隐匿于织物之中。
她还是哭了。
纪诗薇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和不满:"我不看你。"
坚固的盾牌在一瞬间土崩瓦解,所有想要疏离的欲望也在此时缓缓消散。
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会心软。
顾怀予长叹一声,带着无奈与纵容,他松开手抬手扯过放在床上的薄毯,盖在大腿上,这才轻轻拍了拍纪施薇:"薇薇,不哭了。"
纪施薇松开手,抬起头,与他侧脸相抵。
他的眼中是无奈与纵容,只是与以前相比,更加多了几分刻骨铭心的疼痛。
"没有不想见你,也没有不想看到你。"
他像是挣扎了许久,终于说道
"到我前面来吧。"
在一起这么久,他怎么会不知道她的性格,而他自己又怎么会不知道,当自己挥手让所有医护人员离开病房的时候,也是他对她退让的开始。
因为时光而生出的隔阂在这一瞬间似乎完全消失,他们对对方依旧熟悉,仿佛过去的不是一个月,而仅仅是一天。
纪施薇没有扭捏,她松开顾怀予的手,搬了张凳子与他面对面坐着。
他的身姿依旧挺拔,只是长期的支撑让他有些微颤,上身蓝白色病服只显得空荡清减,眼底是难以掩盖的疲倦,略显苍白的面容依旧难掩他曾经的英挺,灰色的毛毯盖住了他并不愿被人看到的下半身,却无法掩盖毛毯之下的空洞。
纪施薇眨了眨眼,没有再细看,只是在坐下的一瞬间用垂眸,掩盖住了自己眼底的湿意。
她何曾见过他如此狼狈。
从最开始在费城的秋日相遇之时,到现在,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显露出难得的脆弱与狼狈。
"是不是很难看?"
见她不说话,只是眼眶越来越红,顾怀予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看,这就是我不想你来的原因。"
纪施薇摇摇头,及腰的长发随着她的晃动在光下透出斑斓。
但顾怀予只是眼睑微垂,把厌恶的情绪深藏于眼中,将视线落于自己的膝盖之处。
"即使是我自己,都很难面对自己现在的这般模样,更何况是你呢?"
一个月的时间,他从抗拒,到接受,到现在沉默地厌恶。
"我给了我自己一个月的时间,也给了你一个月的时间,是想让你想清楚。"
他抗拒着自己,却又不得不接受现在的现实,他能够精确分辨是否要去投资一个项目、一个产业,但是此时他却无法分辨幻觉的疼痛与真正的疼痛。
"薇薇,你怎么能和这样的我在一起呢?"
"你怎么能和一个,连现实和幻觉都无法分辨的人在一起呢?"
他苦笑着,像是再次想把自己封闭于冷静的心房之中。
"顾怀予。"
纪施薇从椅子上离开,她单膝抵在椅面上,一只手撑在轮椅的椅背上,像是用自己的身影把他包裹在其中。
冰凉的指腹划过他棱角分明的下颚线,带来与幻觉不同的清醒,像是微风拂过湖面,引起一阵阵涟漪。
她的指尖缓缓下移,最终停留在他的唇边。
"那现在,是现实,还是幻觉呢。"
说着,她微微用力,俯身向下。
她的吻温柔而坚定,但在最后又用了些力,在他的嘴角咬了一口。
这是现实,
她怎么会不知道他的痛苦,在他不愿见人的这段时间里,只要不拍大夜戏,基本上她有空就会来医院,和护士询问他的病情。
幻肢痛、伤口痛,神经痛……
那些无法言说的痛苦确实真切地发生在他的身上。
何况,痛苦的又何止只是残破的身躯。
“痛苦是现实,而眼前也依旧是现实。”
纪施薇放下手指,转而握住他的手:“我也会害怕也会退缩,但是这不会是我会和你分开的理由。”
“你还记得吗,在我出道被人骂得最厉害的那个晚上,你曾经和我说过的话。”
纪施薇从小就学习钢琴,从国外的音乐学院毕业后,没有从事家里想让她走的艺术道路,而是义无反顾地走向了娱乐圈的路。
从她出道开始,演的就是傻白甜的女配。
脸谱化大制作的女二角色让她一度被冠上了傻白甜的代名词,又在后面几部同样题材的剧播出后,连续几月霸榜资源咖·演技黑榜前三和美貌白榜前三的位置。
大量相似的资源倾斜到她的身上,在欣喜之余,也自然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
在有梯队,有组织的网络暴力之下,纪施薇也曾想过放弃。
“我们总有无数的理由想要选择放弃,但放弃不是我们唯一的选择。”
顾怀予张了张嘴,刚想准备说什么,门口却传来了医生的敲门声。
“顾先生,今天的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先扶您去床上休息。”
这一支医疗团队是他自己所聘用的团队,每日从饮食、用药、复健,都是团队根据他的身体数据进行的调整,以求在最快的时间恢复他的身体状态,
“进来吧。”他说
纪诗薇转身坐回椅子上。
医疗团队的康复师熟练地把他的轮椅推到病床旁,灰色的毯子因为轮椅的动作而一甩一甩,轮椅的左边脚踏板已经收起,更像是不想让病人看到而忧心。
他背对着她,在康复师的搀扶下准备单脚站起。
“薇薇,转头。”
即使他知道,因为裤腿落下的缘故,她看不到太多,但是他依旧不愿,让最亲近的人见到自己的这一幕。
康复师迅速地帮助他调好床上的靠枕,盖上被子,离开病房。
纪诗薇听到身后的关门声,转身坐到了床边。
人身体的残缺,在坐着的时候其实看着没有躺着的时候那般明显。
被子的重量自然垂落于床上,更加显得左边的腿像是在膝盖上被拦腰折断一样,骤然消失。
顾怀予看向下半身的不同,眼中只留下了淡漠。
简单的移动加剧了他的疼痛,如同腿被人绞紧、如同有人在击打一个个已经不存在的脚趾,他的呼吸急促了一阵,用手抓紧了被褥。
“薇薇,你看,这也是现实。”
纪诗薇沉默着握住他的手,一点点掰开他紧握的手指。
十指的指尖相触,原本修长的手指因为消瘦而更显得骨节分明,
他的手掌汗津津的,若隐若现的疼痛无从找到发泄的地方,只能在他的身体内猛烈地撞击。
“所以,我无法去和自己和解。”顾怀予笑了笑,像是自嘲一般:
“最起码现在不行。”
纪施薇合拢了他的手指,与他十指紧扣,道:
“没有人要求你马上就和自己和解。”
接受自己的残缺本身就绝非易事,何况对于他这天之骄子而言,更是一步步揭开、一步步去否定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自尊。
“只是,在你为我、为所有人着想之前。”
“我更希望,你要先会去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