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清雾原本还懵着,直到听见糖这个字,原本因为身体原因而毫无精神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你是那个小眼镜!”
“看来还是糖能唤起你的记忆。”冯旭阳有些无奈地笑着说完,然后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个精致包装的小盒子,递到了许清雾面前。
许清雾低头看过去,有些谨慎的问:“是什么?”
“当然是糖。”冯旭阳耐心回她,说完笑着伸手将糖盒子直接塞进了她的手里,“我记得你有收藏糖果盒的爱好,特意选了图案好看的。”
“你随身带糖果吗?”许清雾眼睛看着被冯旭阳塞进手心的糖果盒,笑着又说:“我记得你好像不喜欢甜的东西。”
冯旭阳点点头,“习惯了,而且后来喜欢了。”
许清雾明显感受到眼前的男人在说这句话时,眼神里流露出来的淡淡伤感。
“出国后的日子不好吗?那些人......不友善吗?”她小心翼翼的问道:“而且,你怎么会改名字?”最重要的是怎么会连姓氏都改了?只是这句话许清雾没问出口。
冯旭阳默然一笑:“出国的日子还可以,只是我自己去到新的地方一时适应不过来,会有点恐惧。”
“至于改名字,这件事有点说来话长了,下次再聊。”
许清雾轻点了点头,没打算继续追问,她看出来冯旭阳貌似有什么难言之隐,正打算换个话题,便听到他继续说。
“清雾,你那时候说的话很对,人在对未知极度恐惧的时候需要借助一样东西稀释情绪。”
许清雾微微一笑表示赞同,但很快笑容便僵在了脸上,胃痛比那会儿还要厉害了一些,厅内暖气虽然开的很足,但许清雾还是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发抖。
“清雾,你看起来脸色很不好。”冯旭阳也是这会儿才发现许清雾脸色苍白的厉害,他说完抬手去碰许清雾的额头,发觉她额间渗了些冷汗。
冯旭阳心里有些担心,迈步靠的更近些去搀扶住许清雾的胳膊,然后对她轻声说:“我带你去医院。”
许清雾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位置,愈来愈烈的疼痛,甚至让她连到嘴边的话都说不出来,冯旭阳顺着她所指的位置看了一眼,随后明白过来。
“穿浅粉色礼裙的姑娘,是和你一起来的。”
“嗯……”许清雾有些艰难的出了声。
“你等我一下,我去找她。”
冯旭阳把许清雾带到不远处可以坐下休息的地方后,才去找罗栀。
疼痛感越来越强烈,许清雾将两只握成拳的手,用力抵在胃口的位置,想要暂时缓解不适感,但也起不到什么作用,她只好往角落的位置费力挪动,强撑着力气将头靠在一旁的装饰墙上。
越发沉重的疲倦感,让她整个人都在发晕,仿佛一叶孤舟独自在湖面颠簸地漂着。
在终于撑不住的前一秒,许清雾半睁着眼睛看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一双男式皮鞋,还有皮鞋之上,裁剪利落的黑色西服裤,她努力回想刚才冯旭阳穿着的西服是什么颜色,同时心里急切地祈求千万不要是迟野。
她感受到自己正发抖的身体突然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包裹住,但她疲惫的连眼睛都无法睁开,心里此刻却又希望,这人是迟野。
“去开车!”
迟野将许清雾一把抱起来时,从她怀里落下了一个东西,铁皮罐子叩击长椅的声音短暂吸引了他的注意,他目光看了过去,盯了两秒,没管,随后抱着人径直往外走。
许清雾是在那股令她熟悉且心安的沉香味道中昏睡过去的,再醒来时,最先入眼的是洁白的天花板,消毒液和酒精混杂在一起的味道,这些东西令她有些恐惧,她闭上眼睛缓了缓神,再次睁开后,迟野的脸径直闯入她的视线。
“醒了?”迟野的嗓音听起来有些沙哑。
许清雾下意识问:“几点了?”
“早晨七点半。”
她没想到自己会睡这么久,一想到罗栀,许清雾赶紧从病床上坐了起来,目光急切地搜寻着自己的手包。
“你带来的那姑娘昨晚来过,我让司机送她回去了。”迟野直接省略了冯旭阳这个人,说完把许清雾的手包递了过去,“你的手机没电了。”
许清雾有点心虚地瞪了迟野一眼,就连伸手接过的动作都有些慌乱,不等她质问,迟野先一步解释。
“我没有看人隐私的癖好,昨晚它一直响个不停,我关了静音。”
“谢谢。”许清雾没什么情绪的低声道了谢,她抬起胳膊看了一眼被贴上止血贴的手背,又看了一眼站在窗边的迟野,随后还是选择抬手摁响床头的呼叫铃,迟野一只安静地注视着许清雾的一举一动,他知道她想做什么,明明最直接的选择近在咫尺,可她偏选了一个绕远的办法。
他没阻拦。
护士来的很快,许清雾直接问:“你好,请问我现在可以出院了吗?”
“我身体没什么大事吧?”许清雾这问题一问出来,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迟野忽然轻笑了一声,她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眼看过去时,发现他唇角还勾着笑。
许清雾没理他,而是转过头继续等着护士回答她的问题。
她自己的身体,她自己清楚,昨晚那样严重的情况,倒还是第一次见,最近这一个月的时间因为赶竞标进度,她天天熬大夜,有的时候甚至一天只睡两个小时,咖啡已经快要代替白水的存在。
外国护士核对了一下医嘱,随后对她笑着说:“领完药后就可以离开了,昨晚在这里守了一整晚的这位先生是你男朋友吧,医生那边开了药,让他过去领药吧,刚好我再和你说一下出院后的注意事项。”
“不是。”许清雾赶紧解释,她说完停了下,但没去看站在那里的迟野,而是继续和护士说:“药我一会儿自己去领就好了。”
护士看了两人一眼,没再说话。
趁着两人说话的间隙,迟野从病房里走了出去。
“最近先不要熬夜了,饮食也要清淡,三餐一定要按时吃……”
迟野回来的很快,许清雾这会儿正拿上东西打算往外走,抬头的一瞬间恰好撞上迟野朝她看过来的目光,许清雾率先错开眼神,直接走到迟野面前接过了他手上拎着的那袋药,客气地道了声谢。
“医药费我会还给您的,迟先生。”许清雾说完便打算离开,可身体才出去一半,就被身后的男人一把拽住手腕又拉了回去。
门被重新关上,她被迟野抵在墙上,两人之间的距离忽然拉得很近。
“你做什么?!”许清雾一下慌了神儿,说话的气息都有些不稳,原本强撑着的镇静,因为迟野突然的举动全都搅乱了。
迟野脸色阴沉着,眼里难掩愠色,他冷冷地笑了一声,随后问她:“我们是初次见面吗?”
许清雾原本还在用力挣脱他的手,听到他的问题,突然也笑了,原来他是在生气昨天那件事。
“我们不是吗?”许清雾反问他,“看来您贵人多忘事,八年前,你一声不响的离开,从那个时候,我们的人生就已经是两条不同的轨道了,迟先生。”
迟野闻言,原本扣住她手腕的动作一下卸了力气。
许清雾微仰着头,直直地盯着面前男人的眼睛,她余光看到迟野唇齿微动,像是有什么话,但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说,许清雾自嘲一般地垂下眼睛笑了笑,最后用力甩开迟野紧握着她手腕的手掌,冷然道:“你最没资格跟我说这些。”
许清雾抽身利落,唯余渐渐飘散的沉木香气像是无数根针,不断刺激着他的神经,迟野看着面前的一堵白墙,心头忽然空荡。
许清雾直接走到门口,要开门时,对身后愣神的男人突然说:“工作我会好好做,这一点迟先生放心。”
“还有,希望您记住,我们现在是甲乙方的关系。”
“清雾!”迟野再次叫住已经走到门口的人,“把我从黑名单里拉出来吧。”
许清雾脚步微顿,抬手拧门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她问他:“凭什么?”
“工作需要。”
迟野见许清雾没说话,朝她走了过去,又说:“清雾,”
许清雾冷嗤一声,“迟先生,难道您觉得一别数年,再次见面,我会痛哭流涕的抱住你,叙旧吗?”
许清雾稳了稳已经要发颤的嗓音,冷淡道:“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她说完,用力向下压住门把,打开门快步离开,从头到尾没再分给迟野一个眼神。
望着许清雾逐渐消失在走廊拐角处的背影,迟野嘴角浮起一抹自嘲的冷笑。
曾经黏在他身后一直笑着叫他哥哥的小丫头,如今竟连多看他一眼都不愿意。
“先生,请让让,我们现在要实施抢救。”
迟野被这一声喊回神,他理了理思绪,正打算走,一抬眼便看到那间病房里被推出来了一个正在低声哭泣的小男孩儿,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场景让原本已经准备离开的迟野晃了晃神,他静静站在一旁看了那男孩儿一会儿,最后鬼使神差般地走了过去。
此时的男孩儿完全沉浸在恐惧与悲伤中,已经完全将母亲曾经告诫他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嘱咐抛在脑后,他逢人便问,他的妈妈一定会没事的,对不对?
像是要拼命的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仿佛问的人多了,得到的答案多了,在病房内抢救的母亲就一定会熬过来。
见到迟野,也是如此。
迟野见他身旁没大人,领着他走到休息的位置,他自己也坐到那男孩儿身旁,顺便递了张纸巾过去给他。
“叔叔,我妈妈一定会没事的,对吗?”男孩儿抬起头问迟野时,依旧抽泣着。
迟野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眼前的男孩儿突然让他想起八年前母亲去世的那天。
那一年,迟野十九岁,他被一个陌生的外国女人以林漫想要见儿子最后一面为由,从江城带到国外的一家医院。
那是迟野从被林漫丢下的那一年后,第一次再见她,他原本对母亲是有怨的,可在看到病床上已经瘦得不成模样林漫时,他的心还是忍不住跟着抽痛。
他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骨子里就冷漠的人,他从没恨过林漫把自己抛弃在福利院托付给许雯,他甚至曾经希望如果母亲真的抛下自己就可以幸福,他们彼此就再也不要出现在对方的生活里。
可他像是注定不能过上安稳日子的可怜虫,不管是在小时候还是在长大后,就像那些人说的那样。
病床上身体已经极度虚弱的林漫,那时候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在迟野走进病房的一瞬间,原本紧紧闭着的眼睛,突然就睁开了,迷蒙间,她的目光看向站在距离病床站的有些远的高个子少年身上。
“小野?”多年未见,林漫的语气并不敢完全确定。
因为戴着氧气罩,林漫的声音隐隐发着闷。
“妈。”迟野内心纠结片刻,最终还是喊出这个字。
病房内此刻只有她们母子两人,林漫眼神警惕地虚瞟了一眼门外的方向,直到确定门外并没人,才颤着声音问:“你怎么会来这儿?”
“是他带你来的吗?”
迟野不知道林漫口中的他意指谁,于是说:“是一个年轻的外国女人带我过来的。”
林漫听完冷冷哼了一声,看向迟野的眼神涌上了无能为力的情绪:“你不该来。”
“为什么?”
“来了就走不掉了……”
“妈妈当时是没办法,小野,那群人不能信的,那个女人她……”一说到那个女人,林漫的情绪眼看着激动起来,一旁的监护仪这时响起了警报声,门被人从外打开,迟野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他想要走近些去看一眼母亲究竟怎么了,但最后还是被一名身穿白大褂的外国医生推到了门外。
那时候,站在走廊上的迟野还不懂林漫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葬礼结束,那个外国女人一改先前客气温柔的态度,将一沓厚厚的文件袋扔在他面前,他才彻底明白母亲在临终前说的那些话究竟是因为什么。
“那边的事情,我会派人打点好,给你一晚好好考虑。”
“你是个聪明孩子,希望你清楚,手无寸铁的人只会拖累身边的人。”
过了不知多久,病房内终于有人出来,两人循声看过去。
“病人的意志力很顽强这次算是熬过来了,只是你们还是要尽快做决定,手术费用的问题,医院这边可以帮一点,但剩下的……”
听到这儿,迟野的心里莫名替男孩儿松了口气,同时也羡慕他的幸运。
“那是你父亲吗?”迟野转头问坐在自己身旁同样听的认真的男孩儿。
男孩儿点了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
“陈煜阳。”
迟野离开前,小男孩儿的父亲对着他道了好久的谢,说是刚才病房里太混乱,他怕孩子看到有心理阴影,便急急忙忙把他推了出来,那会儿他心思都在病床的妻子身上,整个人都是发懵的。
大概是在异国他乡看到国人有种近乡情怯的安心感,中年男人便拉着迟野说了许多自己家的事情。
若是以往,迟野恐怕不会这么有耐心。
他说他们原本是为了孩子在外上学方便照顾,便举家搬来国外创业,餐馆儿生意起初是有些困难的,但夫妻二人同心协力熬过了那段难捱的日子,生意原本越来越好,一切也都渐渐步入正轨,可谁成想碰到了这样的事儿,钱都快花光了。
病房里的动静打断了这场有些压抑的对话,迟野看着走进病房的父子,站在那里愣了会儿神,随后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看到折返回来的许清雾,许清雾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随后直接从他身边走过。
迟野转身拉住她,问:“落下什么了?”
许清雾极其不耐烦地瞧着他,“不劳迟先生费心。”她说完就要甩开他,可这次,迟野没给她机会,而是攥住她的手腕,带着她一起往那个方向走。
医院大厅内,人流涌动,两人穿梭于各个肤色的人种之中,许清雾用力挣脱了几下挣脱不开,在看到有人用奇怪的目光朝两人看过来时,许清雾终于不再动。
身在异国,她不想额外的引出许多麻烦事。
两人乘电梯回了最开始的那间病房,因为时间并不长,病房里还没住进新的病人,许清雾围着床边绕了一圈,又仔细查看了柜子和抽屉,结果还是没找到。
许清雾又起身看了一眼站在旁边的迟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上前问道:“你昨天送我来医院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小铁盒,大概……”许清雾边说边在脑袋里回忆昨晚冯旭阳送给自己的糖果盒是什么样子的,“大概这么大,有点像正方形。”她抬起手给迟野比了比。
“男朋友送的?”
“你看到了没有?”许清雾眉头皱起,神情显得有些不耐烦,并没回答他有意打探隐私的问题。
“这次怎么不用您了?”
迟野看到许清雾现在这副模样,突然回想起小时候他故意把答应要给她买的糖果罐藏到一边,等她满怀期待的从学校回来后,又假装告诉她自己忘了买,许清雾那时一脸委屈的模样,就像是一只被偷走鱼罐头的猫。
让人看着,既可爱又心疼。
而每每这时,迟野都会在许清雾眼泪掉下来之前,快步跑进自己的卧室,从书桌抽屉的最里面把那个好看的糖罐拿出来,递到许清雾面前,看着她马上转晴的表情,还有她嘴里叫出的那句甜腻腻的迟野哥哥,迟野的心里总会一种温暖的满足感。
若是别人,一定会吃一堑长一智,不再相信他的话,可许清雾却不一样,迟野的这一招,对她总是屡试不爽,仿佛在许清雾的心里,不管他说什么都是真的。
那时候的小清雾,总是无条件的相信他,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即便她也有不明白他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的时候。
“你会告诉小姨吗?”
“你刚才说不能告诉小姨的。”
“不问问我为什么?”
小清雾摇了摇头,“迟野哥哥,你会很疼吗?”
清雾的问题让迟野愣住了神,因为从小到大,没有人这么问过他。
小清雾一脸天真,她看不明白迟野脸上有些慌乱的表情是因为什么,于是继续说:“我妈妈说,被打是很疼的……”她说完声音低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在迟野以为小姑娘又哭了的时候,眼前的女孩儿突然攥着软糖袋子起身凑到迟野面前,少年被她的举动一时惊的愣住了,下一秒,小姑娘的脸就凑的更近了些,没一会儿,他便感觉到一股夹杂着葡萄味儿的风直直地吹在他脸上伤口的位置。
“妈妈总说,吹一吹就不疼了。”
“哥哥,你还疼吗?”
迟野笑的开心:“不疼了,我们小清雾很厉害。”
回忆与现实重合,曾经爱掉眼泪的小姑娘,如今已出落的聘婷秀雅,而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中,再也没有那时的亲近。
许清雾看着站在自己面前木然发呆的男人,倒也不跟他计较,又换了副毕恭毕敬的表情,重新问了一遍:“迟先生,您看到了没有?”
“没有。”
这一次,迟野回答的干脆,许清雾没再理他,直接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