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她说找同学去了,这么大个人你还怕丢了?”

“你这心也够大的,该不会又去红阳站找那臭小子了吧!”

王素芳没再言语,她知道马魁也就是嘴硬,其实心里很清楚自己闺女的心思。只是,目前有道坎他自己不愿意跨过去。

见王素芳不说话,马魁叨唠道:“有这样的闺女吗?大姑娘家家的,蹿出去一整天,这大晚上的,我都不敢想!这要传出去以后咋嫁人?”

王素芳刚要张嘴反驳,就听见马燕喊:“爸,妈,我回来了。”

马燕推开父母的房门,看到父亲趴在床上,于是问道:“爸,你这是咋了?这是跟人干仗了?”“哪去了?”马魁瞟了闺女一眼。

王素芳赶紧给她使眼色,接过话茬:“你爸没事儿,就是扭着腰了。”

马燕立即心领神会,笑着对马魁说:“跟同学逛公园去了,完了又看了场电影。”“编,接着编!”马魁见闺女又说谎,气得提高了嗓门。王素芳一看这父女俩又要干架,赶紧支使闺女:“燕子,去把毛巾投一下。”

马燕马上接过母亲递给她的毛巾,逃也似的小跑着进了卫生间,生怕父亲没完没了地追根究底。

雪后天晴,北风未减。

铁路大院里,沈大夫手里拿着膏药站在马魁家门口,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然后伸手轻轻地敲门,问:“嫂子在家吗?”

王素芳听到敲门声,连忙迎了出来:“沈大夫来了。”

沈大夫站在门外,探头往屋里看了看:“嫂子,马哥腰伤咋样了?上次他来医院找我开药,谁知药房没膏药了。药房刚进了膏药,我寻思着给马哥开两贴送过来。”她边说边把膏药递到王素芳手里:“嫂子,这个膏药热一热,等软和了,哪儿疼糊在哪儿。回头要是见效了,招呼一声,我再给马哥开。”“行,我知道了,给您添麻烦了。”“嫂子,您太客气了。您身子还好吧?”沈大夫问道。“我还好。”王素芳笑着道。

这时,虎头虎脑的马健从屋里跑了出来,沈大夫一看到他,立即伸手把他抱在怀里,一边逗着他,一边问王素芳:“嫂子,我带他到我家玩会儿?”“这孩子累人。”王素芳不好意思再给沈大夫添麻烦。“多稀罕人啊!我带他上我家了。”沈大夫说着,牵着马健的小手就往家走。马健跟着沈大夫,蹦蹦跳跳地一路小

跑着。

王素芳站在门口,看着沈大夫拉着马健离开的背影,心里莫名有些感动。她转身关上门,走进里屋,把膏药塞进被褥下,对马魁说:“等热软和了,就能敷了。”马魁活动着腿,自语道:“累了想歇着,可这歇久了,是更累呀!”“来,我给你捏捏腿。”王素芳说着,伸手就要给马魁捏腿,马魁推开她的手:“不用。”“听话!”王素芳不由分说地把被子掀开,给马魁捏起腿来。

马魁听话地趴在床上,一边享受着媳妇的捏腿,一边说:“小胡也会捏,可跟你比起来,还差着一截呢!”王素芳见丈夫夸她,心里暖暖的。她随口说起了沈大夫:“我发现沈大夫那人是真不错,稳稳当当,还是个热心肠,手也巧,都给马健织了好几双袜子了。她可稀罕马健了,没事就抱家里去,马健一见她,就乐得嘎嘎的。”

王素芳说完话,见马魁闷声不语,她停下给马魁捏脚的手,问:“你寻思啥呢?”“寻思膏药是不是都焐化了?”马魁说。王素芳一听,笑了,她刚从被褥下掏出膏药,就见马燕走了进来,问马魁说:“爸,您的腰好点了吗?”“还行,好多了,饿了吧?”“不饿,马健呢?”“让你沈姨抱回家了。”王素芳接过话茬。马燕接过王素芳手里的膏药:“妈,这是我沈姨给我爸弄的膏药吧?沈姨这人真好,妈,您去忙吧!我给我爸弄。”王素芳有些不放心:“你会吗?”“这有啥难的,哪儿疼就糊哪儿呗!”

闺女难得要做一次小棉袄,马魁乐在其中,忙对媳妇说:“别说,咱闺女懂得还不少呢!来,给爸糊上。”马燕上了炕,对着双手哈气,然后狠搓双手,然后对着父亲的腰这摸摸那摸摸:“是这吗?说准了,糊上可就不好摘下来了。”马魁点了点头,见父亲不说话,马燕开始唠叨:“爸,您咋不说话呀?”马魁张张嘴,说不出话来,他心头一热,感觉小时候黏着自己的小棉袄回来了,不觉眼眶湿润了起来。

黄昏已近,夕阳徘徊在天边。大院里,家家户户炊烟起。

王素芳把做好的饭菜端到炕前,招呼着马魁吃饭,马魁缓缓爬起身,倚着被垛,问:“俩孩子呢?”“外屋吃着呢!”“哟,醋熘白菜呀!这是你炒的?”马魁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口送进嘴里,“又脆又嫩,火候拿捏得正正好好。”王素芳见丈夫边吃边夸,心里有点失落:“是沈大夫炒的。”马魁夹菜的手慢了下来:“她咋给咱炒菜?”

见马魁问起,王素芳便把沈大夫来送菜时的话,说给马魁:“沈大夫说她正好歇假没事干,你腰伤了,我这身体又不好,想让我也歇歇。反正她也要做饭,就顺手一锅出了。我也没办法推辞,觉得辜负了她对咱家的一番好心和热心。”马魁听完媳妇的话,点了点头,对王素芳说:“没看出来,她做饭还有一手,里外一把抓,是个能人儿。”王素芳叹了口气:“你说她这么好个人,咋就找不到对象呢?”马魁往嘴里扒拉了口饭:“没碰上看对眼儿的呗!你别琢磨了,赶紧吃饭吧,要不待会儿都凉了。”

王素芳听马魁这么一说,便拿起筷子,吃起饭来。但是缠绕在她心底的心事,却总是挥之不去。

北方的冬天,呼号的北风一直吹着,像被冻住了一样。

火车站广场的小卖部内,汪新、售货员和一个妇女,仨人站在货架前对峙,酒瓶子的碎屑散落一地。

妇女急于证明自己:“警察同志,我没碰那瓶酒,是它自己掉地上的!”售货员立即反驳说:“你这不瞪着眼睛说瞎话吗?这瓶酒还能自己跳下来?”汪新望着售货员,严肃地问:“我说你这店里怎么总出这事呢?”

“这话说的,上回出这事,还是一个多月前呢!店里人多手杂的,出这样的事不是很正常吗?”听汪新这么问,售货员老大不高兴地说道。汪新弯腰闻了闻,感觉有些奇怪地问:“酒瓶碎了,你这屋里怎么没酒味儿呢?大冬天的,屋里不串风,哪能这么快把味散尽了?”售货员像是刚注意到一样:“也是,我咋没注意呢?也说不定是瓶盖松了,酒气飞了呢!”

汪新没再理会售货员,他走到货架前,拿起一瓶酒,拽了拽瓶盖,闻了闻。随后又拿起一瓶,闻了闻,没看出什么端倪。售货员见汪新没查出什么,更加迫不及待地要求那位妇女赔偿。

那位妇女一脸委屈,汪新无奈地劝道:“同志,事实摆在这呢,你得赔人家钱。”妇女纵然百般不情愿,可她心里明白,没有证据,警察也一样没办法。她无奈地掏出钱来,赔给了售货员。

汪新从小卖部出来时,她还追在汪新身后,不停地说:“警察同志,我真的没碰那瓶酒,我从边上走过去,那瓶酒就自己掉下来了。”

汪新理解她的处境,但是没有证人和证据,他也没辙。他语重心长地对那位妇女说:“同志,这事我就不知道了,往后小心点吧!”但是,小卖部莫名其妙地屡出这种事,他的心里也有点犯嘀咕。

汪新走到广场上巡逻,走着走着,站住身来望向小卖部,然后又折了回去。他挑开小卖部的门帘子,售货员一见汪新立即迎了上来,肥胖油光的脸上堆满笑容,有些心虚地说道:“您说得对,还真是闻不出一点酒味来!我寻思估计是酒瓶松了,时间一长酒味就散了。这不,我都打扫完了。”

“你这酒味儿也散得太快了点儿。”汪新进一步试探道,“我老觉着哪里不对劲,让人家一个女同志赔了钱,心里老过意不去。”“那咋办?要不你把那人找回来,我把钱还她。”售货员小心翼翼地说着,顺手拿出一瓶酒,对汪新殷勤着,“总是麻烦你,我也挺不好意思的。这样,这瓶酒送你了,大冷天的,喝点暖暖身子。”“同志,你这是干啥?这是我该做的!”汪新说完,推开售货员递过来的酒,大步走了出去。

售货员感觉汪新对小卖部有了疑惑,着实让他心慌又堵心。看着自己送上门的好处,汪新都不接,售货员望着他的背影,冷冷地说道:“还真不识恭敬!”

疑惑归疑惑,没有任何证据,汪新也只能作罢。夜巡后回到宿舍,林建军已经打鼾了。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想着两月来的两起小卖部碎物赔偿事件,久久难以入睡。

隔日,汪新穿着便衣,戴着帽子、围着围脖,只露出两只眼睛,抄着袖子走进了小卖部。售货员扫了汪新一眼,没说话。汪新望着货架上的商品,像遛弯似的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那售货员终于忍不住了,开口道:“你到底想买啥呀?走来走去的晃得眼晕,真闹心。”

汪新没理他,继续装作选购商品,来回走着,忽然听到酒瓶子摔碎声,猛地转身一看,的确是酒瓶碎了一地。售货员立马走了过来,指着地上的碎酒瓶说:“你晃来晃去的,这下把酒瓶碰地下摔碎了吧!赔钱吧!”

汪新像是没听到他讲话一样,望着摆放酒瓶的地方,伸手摸着货架。售货员见汪新不但不理他,还伸手摸货架,气不打一处来。他气势汹汹地伸手拽汪新,谁知汪新反手抓住了他的手腕,还没使劲,售货员就惨叫起来。

汪新松开售货员,卸掉伪装,捂着手腕的售货员一下子傻了眼。汪新俯身捡起酒瓶碎片,闻了闻:“这是酒吗?”售货员瞬间慌了手脚:“警察同志,咱们有话好说。”“你再给我操作一遍,让我明白明白。”汪新盯着售货员,神情严肃地说道。

售货员低着头,战战兢兢地走到货架一头,摇下机关,只见货架上放白酒处,一小块木头伸了出来。“你这脑袋够灵光的啊,你做售货员真是大材小用了。”一看事情败露了,售货员低眉顺眼地向汪新套近乎:“警察同志,你看着我比你岁数大,叫你一声老弟行不?老弟啊!咱们都在一个地面上吃饭,抬头不见低头见,往后咱们兄弟多亲近亲近,有事你说话,哥应着就是了。”“跟谁称兄道弟呢?跟我去趟派出所,别磨叽!”汪新说着,撩起衣服,露出明晃晃的手铐。

售货员知道汪新是个软硬不吃的主,只好垂头丧气地跟着他往派出所走去。

厘清了小卖部商品碰瓷索赔事件,汪新神清气爽地走进所长办公室,杨所长正站在炉子前烤着火,他一看到汪新,哈哈大笑起来:“你这小子,看不出来还真有两把刷子。”

汪新站在一旁,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多谢所长夸奖。我想求您件事儿,您能不能给我师傅马魁打个电话?”“你找他有事,自己打就可以呀!”“我想让您跟他讲讲我办的这些案子,也让他高兴高兴。”“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行,我这就打给他。”杨所长说着,拿起电话就打,汪新从杨所长与马魁的电话交谈中得知马魁出了事,受了伤。

汪新急得像热锅里的蚂蚁,说道:“所长,我师傅受伤了,我必须回去看看他,回来后我一定加班加点,把耽误的工作补回来。”扔下这句话就一溜烟地跑了。“顺便帮我给他带个好。”杨所长望着他的背影喊道。

伤筋动骨一百天,马魁这腰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他站在煤炉前,弓着身子一手添着煤,一手捂着腰。王素芳拿着空醋瓶子从厨房走了过来,看到马魁弓身添煤,赶紧过来制止:“沈大夫让你不要动,你咋就不听呢?赶紧回屋躺着去!”“这腰不好,连家务都干不了,半残了。”马魁嘴里嘟囔着,缓缓朝里屋走去,他刚走到门口,就听见了汪新的叫喊声:“马叔,我回来了!”

汪新的这一嗓子,也叫醒了马燕,她走到门前掀开门帘朝外望去。他微笑着走了进来,王素芳指了指马魁,说:“我去打瓶醋,你们爷俩慢慢唠!”说完出门去了。师徒俩看似以调侃的方式互相挤对着,但言辞中都免不了透着关切。

站在一旁的马燕,听着父亲和汪新拌嘴似的对话,一言不发地看着这俩她最爱的男人,笑靥如花。

一阵交谈和寒暄之后,汪新准备起身离开,他对马魁说:“师傅,您好好养伤,我回家看看我爸。”马魁对汪新好一番叮嘱,让他在工作上踏踏实实地干,不要觉得红阳是个小地方就心浮气躁。汪新一边站起身来,一边连连点头称师傅说得正确。马燕依依不舍地将汪新送到院外,久久地站在雪地里望着汪新离开的背影出神。

送走了汪新,马魁才发现汪新坐过的椅子上放着一个饭盒。他拿起饭盒,打开盖一看,里面装着膏药。马魁端着饭盒,思绪万千。

休整了一段时间,马魁迫不及待地投入到了工作中。一见师傅,小胡心里依然带着歉意,马魁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了他几句。

一阵忙碌下来,马魁只觉得通身愉快。饭点的时候,马魁端着饭盒,在餐车坐了下来。他刚吃了几口,看到餐车角落里有个熟面孔。他仔细端详着:只见那人身背一个上面印着“哈城第一化工厂”的黑色挎包,略显憔悴的脸上布满沧桑,他眉头紧锁,桌上放着喝了半瓶的白酒,目光呆滞地看着酒瓶旁边放着的一个玉镯子。

马魁越看越像他的老熟人卢学林,于是便端着饭盒走了过去,坐到卢学林对面,像是不经意地问:“有日子没见了,对象呢?”卢学林没说话,他端起酒瓶,就要朝嘴里灌,马魁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拿下酒瓶说:“这么喝可不成,吐车厢里罚款。”马魁瞄了一眼那个玉镯子,问:“这镯子给对象的吧?收好了,车上人多眼杂,别让人惦记上。”

卢学林像是换了个人,完全没看到马魁似的,神情呆滞。马魁看在眼里,心里寻思着:这小子八成是赶上过不去的坎了。这时,广播里传来播报到站的声音:“各位旅客请注意,下一站海河站马上就要到了,要下车的旅客请做好准备!”

卢学林动作机械地把镯子收起来,站起来就走,马魁喊他:“哎,你的酒。”

卢学林毫无反应地走了。马魁思来想去,如果让卢学林就这么走,感觉一定会出什么事儿。小胡刚进餐车,正要坐下吃饭,被马魁一把拽起,朝卢学林离去的方向快步追了上去。

列车到达海河站,南来北往的乘客,下车的下车,上车的上车。

白玉霞和宋朝华上来了,两人很亲昵地挽着手,站在过道里依依不舍地说着情话。眼看快要开车了,白玉霞催促着宋朝华:“你快下车吧!一会儿要开车了。”“我陪着你。”宋朝华不放拉着的白玉霞的手。“你怕我反悔?你放心吧,这次见到他,就是要当面说清楚,也算对他有个交代。”白玉霞向宋朝华保证道。宋朝华听了,心里乐开了花,两个人十指紧扣,四目深情相对,额头相抵。

这一幕,被站在车厢另一头的卢学林看得一清二楚。只见他脸色铁青地快步穿过拥挤的人群,朝二人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拉开挎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玻璃瓶。紧随其后的马魁看出了卢学林的异样,他毫不犹豫地一把拉住了他,夺过卢学林手里的玻璃瓶。在小胡的协助下,两人合力将试图挣脱的卢学林拉到了

餐车。

马魁和卢学林在餐车面对面坐了下来,马魁将那瓶标有“工业硝酸”字样的玻璃瓶放在桌上,满脸严肃地看着卢学林。而卢学林的手上戴着明晃晃的手铐,对马魁怒目而视。

小胡在马魁的示意下搜查着卢学林的挎包,搜出了玉镯子、一封信、卢学林的工作证和一瓶敌敌畏。小胡将搜出来的这些东西一一摆在餐桌上,厉声问道:“嚯!硝酸,敌敌畏,你这是要干啥呀?老实交代!”

卢学林一言不发,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马魁看了看他的工作证:“卢学林,哈城第一化工厂,工程师,中级职称。”随后又拿起镯子,在手上掂了掂,放下,问:“这镯子是你母亲的吧?水头挺足,盘得也挺好,是老物件,老值钱了。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你爸妈在宁阳,所以这东西应该是你妈打算给她未来儿媳

妇的。”

卢学林微微地点了点头。马魁又迅速地看完他的那封信,那是一封来自白玉霞的分手信。马魁把信重新装好,对卢学林说:“我明白了,你知道你对象外头有人了。你先回了趟宁阳看了一眼爹妈,完了就掐准了你对象上这趟车,打算跟她同归于尽。兄弟,你说你这又何苦呢?”

马魁的这一席话,说到了卢学林的心里,他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马魁等他的情绪平静下来,示意小胡将他的手铐解开,卢学林双手掩面,缓缓向马魁倾诉:“我跟她两个月没见面了,给她单位挂电话,也找不着人。后来,还是她的一个同事告诉我,她有人了,给我戴这么个绿帽子,窝囊啊!活着还有啥意思?这些年,我两地来回跑,容易吗?”

“这事儿,你对象办得是不讲究,不过,话说回来,谁都不容易。你有没有想过,你那瓶子硝酸真泼下去,是啥后果?”卢学林看了马魁一眼,无法回答。马魁接着说:“你对象和她那个相好的是给毁了,可车上这么多人,难免伤及无辜,都是拖家带口的,人家招你惹你了?你这故意伤人罪一旦成立,那少则十年八年,重则无期死缓,你这后半辈子就等着吃牢饭吧!”“我现在也跟坐牢没啥区别。”卢学林抹了把眼泪,恨恨地说。“那是你没坐过牢!真进去了,你肠子能悔青了!再说了,你爹妈咋办?谁给他们养老送终?本来盼着娶媳妇抱孙子,结果媳妇跑了,儿子也没了,你还让不让老两口活?”

马魁的一番话,说得卢学林羞愧难当。马魁继续说道:“兄弟,人这辈子呀,难免有个沟沟坎坎,往后啊,遇上过不去的坎,就往远了想。时间一长,什么事儿都会烟消云散。咱大老爷们儿,干吗非得在一棵树上吊死?多年以后,当你回想起今天,你都会觉得自己蠢到家了!”

马魁推心置腹的一番话,让卢学林思绪万千。他意识到自己不计后果的冲动行为是多么愚蠢。“马哥,我错了!”他抬起头,真诚地认错。“知道错就好,你也是念过书的,往后干啥事之前先过过脑子,别光想着解一时之恨,想想后果。”卢学林点了点头,一番思量之后,他试探性地向马魁提出了请求:“马哥,我想见见她。”

马魁斟酌了一下,让小胡去叫人,然后对卢学林进行了严肃的批评:“卢学林同志,你这属于故意伤害未遂,虽然是未遂,但是有伤人意图,也是违法行为。念在你认错态度较好,没有造成实际危害,就给你一个治安警告。你放心,不留案底,不记档案,也不通知你单位。”卢学林对马魁感激不已,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马哥!不,是警察同志,您是我的救命恩人!”

正在这时,小胡带着白玉霞走了进来,白玉霞看到卢学林,顿时愣住了,“你怎么在这儿?”卢学林没接话,他有些局促地想要掩饰自己有些浮肿的双眼,但还是被白玉霞看出了他曾哭过。

马魁和小胡识趣地走出餐车,将餐车的门轻轻关上。小胡贴着餐车门想要偷听,被马魁一手拽了起来。师徒俩互相比画着,像两尊门神一样站在两边守护餐车门。

餐车安静下来,只剩下卢学林和白玉霞坐在一角,俩人从开始相识说起,到现在的分手结束。俩人互相回顾了从相识到交往中的一些美好过往,说到情深处,白玉霞的眼泪也不禁流了下来。

两人把一切都摊开说清楚了以后,白玉霞掩面而泣,和卢学林做了最后的告别,卢学林望着白玉霞的背影,把那封信撕得粉碎。

马魁和小胡见白玉霞先行离开,便走进餐车,马魁拍了拍卢学林的肩膀:“兄弟,前面的路很长,大步往前迈吧!”

马魁化解一场无妄之祸,保住了两个家庭,还没等他多想,就接到胡队长的电话。下了火车,他急忙来到乘警队会议室,胡队长正主持会议,乘警围桌而坐。

胡队长把一张黑白照片递给马魁,问道:“老马,你看看这个,认识不?”

马魁仔细审视着照片,突然一拍大腿,叫道:“好家伙,鸦片!”

“厉害!要么说是老资格呢,一眼就看出来了。”胡队长对马魁竖起大拇指。

“我在劳改队的时候,附近有村子种罂粟,他们提炼鸦片,不过是专供药厂的。这玩意用对了地方能救人,用错地方能死人!咋地,在咱车上发现鸦片了?”马魁拿着照片问胡队长。

“没有!这些鸦片是前一阵在云南一趟火车上查获的,可惜没抓着那毒贩子。据当地警方说,那毒贩子的口音像是咱这圪垯的,肯定还有同伙,很有可能通过铁路线运毒贩毒,上级让咱们务必提高警惕。”胡队长补充说道。

小胡拿过照片,好奇地看着,马魁神色凝重地说:“刚吃上一口干饭就抽上大烟了,啥时候都有作死的!”马魁想着就来气。

“老马,咱们这儿你经验最丰富,资历最老,回头你负责把鸦片烟的特征啥的给同志们说一下,也跟咱们这条线上的各个站点普及一下。像什么红阳站呀、海河站,这些站虽然小,可也不能大意。”

“行!”马魁欣然答应。

红阳火车站的广场上依旧熙来攘往,汪新在人群中执勤巡逻。

突然,一只手从背后勒住了他的脖子,汪新抓住那只手,想来一个过肩摔,可是,却没有摔动。他敏捷地反手一抓,拽住了对方的后脖领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乾坤大挪移,与对方面对面对峙起来。

“哎呀,师傅,您吓了我一跳!”汪新见是马魁,立马松了手。“专程收拾你来了!没想到你小子长进了不少!”马魁也松开了汪新,说道。“师傅,您咋来了?是有什么大案子了吗?”汪新知道马魁来红阳,一准儿有事儿。“少打听,前面带路。”马魁知道汪新求案件心切,偏偏他只字不提。汪新见马魁故弄玄虚的样子,更加坚信了自己的揣测。

师徒俩一前一后走进杨所长办公室。

马魁和杨所长见面寒暄之后,马魁拿出鸦片的照片递给杨所长,杨所长拿着照片,翻来覆去看了半天:“瞅着跟驴粪蛋子似的,这就是鸦片?”“毛驴可拉不出这玩意,地里长出来的,不瞒你说,我上回见这玩意,也有小十年了。”马魁调侃道。“行,你放心吧!回头我跟同志们说一下,让大伙儿提高警惕。”

一旁拎着暖水瓶给马魁倒水的汪新,一听真有案件,而且还是个贩毒案子,心里一阵窃喜。他乐呵呵地对马魁说:“马叔,喝点热水,暖和暖和。”马魁端起水杯,喝了一口:“大冷天的,能烘着炉子唠唠嗑,喝口热乎水,就是享福了。”

杨所长附和着马魁:“这是大实话,晌午想吃点啥,我叫人准备。”“白菜炖冻豆腐,一辈子吃不够。”“再来几片五花肉,烫壶酒。”“那吃完了你得给我烧个热炕头儿,再闷一觉,比神仙还神仙。”“小事一桩,就盼着你不急着走呢。”

汪新见杨所长和马魁俩人聊得正欢,自己连插嘴的机会都没有,着急的同时也免不了有些尴尬。谁知杨所长早就看出了他的心思,顺手拉了一把椅子,示意他坐下。随即他笑着对马魁说:“老马呀,这小汪啊,一定是得了你的真传,出手就不简单啊!自打到了所里,风里雨里,任劳任怨,还办了几个漂亮案子,我是非常满意啊!”

马魁深知杨所长这番话是在夸奖汪新,也是在夸自己,虽然他心里很受用,但他却故意说道:“办案是他分内的事,没什么可夸的。要说这小子啊,还是年轻,动不动就小腚飘轻,脚底板打滑,过去没少犯错误,还得你调教调教。”汪新一听师傅这是话里有话,看样子当着他和杨所长的面要揭他的老底,赶紧给自己找台阶下:“所长,我出去弄晌午的饭菜,你们慢慢唠。”“行,你去吧。对了,多切点五花肉,厚实点。”“我知道了。”说完,汪新赶紧溜出了所长办公室。

汪新一走,杨所长对马魁说:“老马,你对你这徒弟可够严厉的。”“没办法,不给他上夹板,那小子就得蹿到天上去!老杨,小汪这孩子聪明,肯干,有股冲劲儿,身手也了得呀!总体上说,他是个好警察的料。可这孩子身上的钩钩刺儿也不少,主要是毛躁,心高气傲。所以,他来这之前,我跟你打了招呼,一定得严加管教,按住他,磨他的性子,等磨得差不多了,才能把他放出去。”马魁真诚地说道。“老马,你对你这徒弟真是费了苦心了。这不他一来,我就让他在广场上巡逻。”

杨所长深知马魁的用心良苦和爱徒心切,汪新有如此师傅也是他的福分。“我也不想为他费心思啊,可没办法,赶上了,都是命啊!算了,不说他了,咱唠咱的。”马魁端起杯子喝了口水,对杨所长说道。

马魁和杨所长互相聊起自己入警队、破案的种种过往,时而唏嘘,时而开怀大笑。

一顿酒足饭饱之后,马魁和杨所长握手告别。汪新一路无言地把马魁送到进站口,马魁见汪新有些反常,问道:“你小子跟在我屁股后面闷不吭声的,这是想跟我回去吗?”

汪新把憋在心里半天的话说了出来:“师傅,所长表扬我,您就不能顺着梯子,给我递两句好话?给我长长面子吗?”马魁一听,心里不由得乐了,却故意说道:“面子都是自己争的,用不着别人来长。”他缓步向前走了几步,回过头又对汪新说:“天冷,巡逻的时候多穿点,别嘚瑟。”说完,直接进了站。

马魁最后那句叮嘱,让汪新不觉心里一暖,差点湿了眼眶。

不知不觉到了年三十。俗话说得好,正月里,正月正,正月三十不关灯。

铁路大院里,飘荡着李谷一演唱的《乡恋》。歌声是从沈大夫家里飘出来的,沈大夫的屋里围着左邻右舍的媳妇,只见沈大夫端坐在桌前,一边听着歌,一边挥毫泼墨写着春联。那帮媳妇叽叽喳喳地看着沈大夫写的春联发出啧啧称赞声。“这毛笔字写的,要是放在古代,就是才女呀!”“放在今天,也是才女。”“怪不得沈大夫没对象呢!这么有才能干,谁敢找呀!”老吴媳妇话音一落,赞美声瞬间戛然而止,大家的目光纷纷看向她,气氛有些尴尬,只有收音机的歌声,依旧唱个不停。

老吴媳妇被大家伙儿盯得不好意思,急忙解释道:“我是说小沈眼高,一般人配不上。”“是看不上一般人!”“这不一个意思嘛!”媳妇们又开始议论纷纷。沈大夫起身关掉了收音机,这帮媳妇立即安静了下来。沈大夫重新坐在桌前,很快为她们写好春联,把她们一一打发走了。这时,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冷清起来。

要过年了,到处都是一派祥和喜庆的气氛。

汪新家里,父亲汪永革在厨房里忙碌着,正准备着过年的食物:炸萝卜丝丸子、炸油条、炸鱼等等,弄得十分丰盛。汪新一边帮父亲打下手,一边忍不住顺手拿起一个刚出锅的萝卜丝丸子,一口塞进嘴里,烫得他龇牙咧嘴。

汪永革满脸宠爱地望着儿子,嘱咐道:“瞧把你馋的,小心烫伤你的嘴。”

汪新嘴里嚼着丸子,含混不清地说道:“一个月三两油、半斤肉,外加四个鸡蛋,全攒着过年吃了。”

汪永革往儿子嘴里塞了一个丸子,说道:“要吃就让你吃过瘾。来,把这碗萝卜丝丸子给你师傅家送去。”

汪新刚走到大院里,马燕提着一小网兜冻饺子迎面走来。汪新看见马燕,立刻说:“燕子,我爸让我给你家送点丸子。”马燕笑盈盈地说:“这么巧,我爸也让我给你家送点饺子。”俩人互换了手中的东西,马燕特意嘱咐汪新:“饺子是我亲手包的,吃得仔细点。”

“知道了,保证一个饺子嚼上半小时。”汪新调皮地说道。汪新的话音刚落,就听到了姚玉玲的尖叫:“不好了,着火了,快来人啊!”

汪新迟愣片刻,朝姚玉玲家跑去,马燕也跟了过去。一进姚玉玲家,满屋子呛人的油烟扑鼻而来,汪新冲进姚玉玲家的厨房,只见灶台上的油锅着火了,冒着浓烟。汪新一把将冻饺子塞给姚玉玲,迅速拿起锅盖,盖在油锅上。可是,他没盖准,只盖上一半,火苗从缝隙中蹿了出来。汪新欲再次盖紧锅盖,只是火势太猛,他被烫得收回了手,在一旁的马燕担心地惊呼道:“别弄了,烫坏了咋办!”

左邻右舍闻声而来,瞬间喊声一片,乱成了一锅粥。火越烧越猛,姚玉玲哪儿见过这阵势,整个人真的吓坏了。

牛大力高声叫着:“都让开,我来了!”从外面跑了进来。大家纷纷闪开,只见他脱掉身上的棉袄,盖在油火上,油火被盖住了。牛大力成就感十足,冲着姚玉玲说:“咋样,大力出马,一个顶俩!”牛大力话音刚落,“不好,火上浇油了!”就听有人又惊叫了起来。牛大力的棉袄也着了,火势越烧越旺,连油锅周围都着了火。

牛大力急了,不听大伙儿的劝告,他直接用棉袄垫着油锅边缘,强忍着被烧伤的高温冒险端着油锅跑了出去,人们在一片惊呼声中跟着他跑到了院里。

牛大力因此两只手和胳膊都受到了严重的烧伤被送进了医院,经过一番治疗后,医生建议他回家养伤。

回到家的牛大力,换药和消毒都是沈大夫帮忙。每当换药消毒的时候,都钻心般地疼痛。但是,牛大力觉得为了姚玉玲值得。

沈大夫给牛大力消完毒上完药,包扎好后,心疼地说:“火那么猛,你逞什么能啊!要是感染了,真能要了你的命!”

牛大力没当回事儿,说道:“你别吓唬我了,说得我后脖子都冒凉风了。”

姚玉玲端着一盘饺子推开门走了进来。牛大力痴痴地望着她,这是他想了多少个夜晚的场景,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了。沈大夫知道牛大力对姚玉玲有意思,她知趣地叮嘱了他几句,带上房门走了出去。

沈大夫走后,姚玉玲把饺子放在桌上,拿来碗筷,用酱油和醋帮牛大力调好蘸料,满含歉意地轻声问道:“伤好点了吗?”

“好多了。”牛大力听着姚玉玲的问候,看着她亲手为自己煮的饺子和调的蘸料,用那纤纤玉手喂自己吃饺子,他的心里甜蜜蜜的,身子轻飘飘的,手和胳膊的疼痛都跑到了九霄云外,消失得无影无踪。

姚玉玲深谙牛大力对自己的那份心意,但奈何不得她自己的身不由己。在她的心里,早已有人占据了她的心,没有多余的角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