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汪新栽了大跟头,他是这次错误的主角,无法逃避和狡辩,深深的自责和懊悔压得他喘不过气来。马燕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她来探望躺在炕上的汪新,请他看日本电影《追捕》,希望他能散散心。

汪新动了动眼皮,睁眼看了马燕一眼,又闭上眼。

“别装睡了!”马燕凑到汪新耳朵边,突然喊了一声,汪新被吓了一跳,这回是不能再装睡了。

汪新恼火地说:“你有病啊。”

马燕毫不在意,挥舞着电影票,哼着《追捕》的主题曲:“啦呀啦,啦啦啦啦,啦呀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去不去?”

“拉什么拉,拉屎回自己家拉去。”

“有劲没劲呀你,这电影票多抢手你知不知道,我求了多少人才弄到两张。”

“看八回了,台词都背过了,你自己看去。”

汪新说完,又倒头睡过去。

马燕望着他,感觉身后有人,回头一看,竟然是姚玉玲。马燕赶紧把电影票揣兜里,质问道:“你进屋怎么不打招呼?”

姚玉玲理直气壮地说:“我听见你说话了。再说,我来汪新家,从来不打招呼。”

姚玉玲说着靠近汪新,一边柔声喊着汪新的名字,一边伸手推了推他,马燕立即阻止道:“你别推他。”

姚玉玲说:“我跟他说句话。”

“人家睡觉呢,你还非得打扰人家不可吗?”

“那你怎么在这呢?”

“我在这怎么了,我没打扰他。”

“我找他有事。”

“我还找他有事呢!”

马燕与姚玉玲各不相让,两人戗戗来戗戗去,吵得汪新耳根痛,他终于装不下去了,扯着嗓门说:“你俩能不能别吵吵了!”

汪新一说话,两个人顿时安静下来,姚玉玲轻柔地说:“汪新,那事我听说了,怕你心情不好,来看看你。”

马燕很听不惯姚玉玲装嗲的声音,板着脸说:“是我先来的,就算说话,也得是我先说吧?”

姚玉玲大度地说:“好,那你先说。”

“当着你的面,怎么说?麻烦去外面等一会儿。”

姚玉玲看出来了,马燕是存心跟她过不去,为了不惹汪新生气,她无奈地选择了忍让,转身走了出去。姚玉玲前脚刚走,马燕后脚就关上屋门,锁上门锁,姚玉玲感觉上当,质问马燕为啥说话还锁门。马燕得意地说,这她可管不着。见马燕死活不开门,姚玉玲生气地边拍门边喊起来。马燕抱着胳膊,像耍猴一样呵呵笑起来。

汪新心烦意乱,猛地坐起身,高声地喊:“给我出去,立刻出去!”

马燕被这吼声惊呆了,迟愣愣地看着汪新。此时,汪新已顾不上照顾马燕的面子和情绪,让她麻溜地出去。

马燕自尊心受挫,生气地嚷道:“吼什么呀,惹不起还躲不起呀!”

马燕气哼哼地打开门走了,瞅都没瞅姚玉玲一眼。马燕吃了瘪,姚玉玲有点幸灾乐祸,对着她的背影说:“让你胡闹!”

见姚玉玲走进来,汪新没好气地说:“你也走,都给我走!”

姚玉玲刚要说话,汪新浑不吝地怒道:“再不走我可骂人了!”一向客气有礼的汪新,竟然没给姚玉玲留任何情面,心高气傲的她心情起起伏伏,犹豫片刻,转身走了出去。

见马燕气哼哼地回来,王素芳忙问:“小汪怎么样了?”马燕没好气地说:“成精神病了!”说完,她进了自己屋。王素芳一听,叹气说:“完了,小汪这孩子受刺激了。”马魁听见,扭头就往外走。王素芳问他,这是要去哪儿。马魁说,他去给汪新治病。

汪新躺在炕上,看似闭目养神,心里却如油煎一般。突然,一盆水泼了下来,汪新惊得猛地蹿了起来。他刚想张口怒骂,见马魁拎着盆儿站在炕边,硬生生将嘴边的脏字儿咽了回去。

马魁冷冷地说:“终于回光返照了。”

汪新沮丧地说:“我已经够痛苦了,您就别再折磨我了!”

“你在这躺着,自个儿痛苦着,有啥用?一副活不起的样子,没人能看得起你!”

汪新望着马魁,若有所悟。马魁继续敲打道:“犯了错就得认,能把错弥补过来,才算是个爷们儿,明白吗?”

汪新点点头。

“明白个屁,你就是个饭桶!”马魁骂完,往外走去。

汪新高声喊:“我一定要把那个孩子找回来!”

马魁站住身,转身望向汪新,欣慰地说:“这才是个人样儿!”

马魁年轻时也莽撞过,也跌倒过,他知道如何拿捏分寸,让汪新振作起来。

汪新平心静气地坐在桌前,拿起笔回忆着刘桂英的相貌,在白纸上画起她的素描肖像。姚玉玲放心不下,在汪新家门口徘徊了许久,直到汪新发现了她,招呼她进去,她才带着一身馨香,坐到了汪新身边。

姚玉玲打量着画,问:“这画的是谁?这看着不像咱院里的,面相上也不像好人,这个斑也挺突兀的。”

“那个女人贩子!”

“这个女人太坏了,早晚得把她抓住。”

“不抓住她,我这辈子过不去。”

“有志气!我要把这个人贩子记下来,以后在车上也帮你多留意,发现了她,马上告诉你。”

姚玉玲的话,让处于深深自责中的汪新稍感安慰,他轻声问:“找我有事?”

姚玉玲说:“来看看你。对了,你给我也画一个呗?”

“这会儿没空,改天吧。”

见汪新没心情,有点儿为难,姚玉玲自嘲地说:“看我这没眼力见儿的,你忙吧!没事儿,等你啥时候有空了,再说吧!”

姚玉玲一副受委屈的样子,反倒让汪新不好意思了,他忙解释说:“怕画不好。”

姚玉玲一听,立马笑着说:“没事儿,画成啥样,都没事儿,只要是你画的就行。”

“那你坐好。”

姚玉玲端坐好姿势,盯着汪新的眼睛,眉目之间传着情。见汪新埋头在白纸上作画,姚玉玲柔柔地问:“你不看我就能画呀?”

汪新随口说:“都在脑子里。”

“我在你脑子里?”

“是,咱们都是熟人,模样都记得住。”

姚玉玲目不转睛地望着汪新,看得他有点不好意思,心虚地闪躲着姚玉玲的目光,忍不住说:“你这么盯着我,我这笔头子都打滑了,把你画难看了,可别怪我。”

姚玉玲笑了笑,她要的就是这效果。

这时,一阵微风吹进来,姚玉玲的发梢随风飘起来。她拿出一根发带,把头发扎起来。汪新瞟了一眼,姚玉玲扎头发的样子像一幅画,着实有些迷人。姚玉玲莞尔一笑,汪新像被识破,一阵脸红心跳,赶紧低下头继续画画。

汪新很快画好了,把素描肖像画递给姚玉玲。

姚玉玲赞叹说:“真像!你应该去当画家。”

汪新笑了笑:“你可别埋汰我了,我这两把刷子给罪犯画个像还凑合,比画家可差远了。”

“我觉得挺好的!你晚上有空没?去看电影《追捕》,高仓健演的,你肯定喜欢。”

“我不去了,你去看吧!”

“票都买了,不去浪费了。这电影也是破案的,多看看,没准儿对你这案子还有帮助呢!”

人在情绪低落时,的确需要疏导和安慰。尽管汪新有些迟疑,但他还是接受了邀请,姚玉玲风情万种,他稍有迷失,对这份朦胧的情愫有了一点儿向往。

两人说笑着来到电影院,里面已坐满了观众,他俩忙找到座位坐下。汪新与姚玉玲并肩坐着,银幕的光打在脸上,忽明忽暗,依稀能看清楚姚玉玲那张幸福的脸,她的身体情不自禁地向汪新倾去。

每当高仓健出现时,都能听见前排观众的私语声:“这个男的,长得真好看。”姚玉玲悄悄靠向汪新,嘴巴贴着汪新的耳朵,柔声细语地说:“我觉得,你比他好看。”

汪新没听清,便向姚玉玲靠过去,她又重复了一遍。

姚玉玲身上香甜的气息让汪新心潮起伏,他意识到跟姚玉玲挨得太近,忙坐直身子,但嘴角微微翘起,谁不爱听好话呀。姚玉玲乘胜追击,她调整了坐姿,两人靠得更近。

姚玉玲低声问:“你要是杜丘,你会咋办?”

汪新说:“当然得救人,你还想咋办?”

“要救也行,得先看这人我喜不喜欢。”

“万一他是个坏人呢?”

“我喜欢的,咋可能是坏人,你看他边上站的那个才是,臊眉耷眼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咋就能信他呢?唉,这看着真着急。”

两个人窃窃私语地讨论着电影,姚玉玲的话说得汪新笑了,两个人刚要继续,就听到身后的观众说:“看不看电影?要处对象回家处去。”

汪新忙转头道歉,姚玉玲则低头笑,随即两人坐正身子看电影。

这时,观众里又有人起哄念台词:“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为什么?”观众席里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

姚玉玲小声跟着念台词:“我喜欢你。”

汪新不自觉地扭头看向姚玉玲,她一副专注看电影的神情,当汪新收回目光时,她却回看了汪新一眼。两个年轻人的心湖,吹荡起涟漪,青春却不解风情。

这微风吹到电影散场,也没吹熄萌生的小火苗。汪新来到电影院存车处,找到自家的自行车,姚玉玲一声不响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几个观众意犹未尽地哼着《追捕》的主题曲。

汪新谢过姚玉玲,陪他散心,又请他看电影。姚玉玲笑了笑,汪新让她上自行车,送她回家。姚玉玲却说,她想溜达会儿。汪新不能撇下姚玉玲独自回家,只能推着自行车陪着。姚玉玲多么希望,一切停止在这一刻,她想要夜长路漫长。

两个人就这样走着,默默地走在春风沉醉的晚上,各自想着心事。走进一条小巷时,姚玉玲决定捅破这层窗户纸,问道:“汪新,你觉得,我这人怎么样?”

汪新想当然地回道:“挺好的。”

“挺好是多好?”

“就是好呗。”

“那你喜欢我吗?”

姚玉玲这样大胆直接,汪新猝不及防,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姚玉玲不管不顾地接着表白:“不怕你笑话,其实,自从那回我饿晕了,你给我大白兔奶糖,我就喜欢上你了。”

汪新沉默着,陷入到矛盾的情绪中,既有惶惑,也有窃喜。见汪新不语,姚玉玲索性竹筒倒豆子般一口气说完:“我知道,感情的事不能强求,但我得说出来,说完就轻快了。好了,没事了!你骑车走吧!我自己走回去就行。”

姚玉玲转身欲走,汪新叫住她,支支吾吾地说,他也挺喜欢她的。姚玉玲笑靥如花,让汪新今后别总叫她姐姐,都把她叫老了。

汪新情窦初开,却还是毛头小伙子,他脑子一根筋地认为,哪怕大五个月,那也是大,就得叫姐。姚玉玲不想再跟他掰扯,嗔怪了一句“你真烦人”,扭头就走。

汪新追上去,让姚玉玲坐上自行车,跟他一起回去。话说开了,两人自在了许多,一路上有说有笑的。汪新载着姚玉玲快要到工人大院附近时,停了下来,迟疑地对姚玉玲说:“那个……要不,你先回去吧?”

姚玉玲敏感地问:“咋了,怕别人看见?”

“不是……”

“我都不怕,你怕啥?”

姚玉玲看出汪新有些不好意思,也不为难他。两个人关系走到这一步,已经超乎姚玉玲的预期了,她真的很开心。姚玉玲莞尔一笑,翩然而去。汪新望着她的背影,开心地笑了。

大院如往常,该忙的都在忙。谁也没想到,王素芳的病情突然加重了。这天,王素芳咬牙强撑着打了一桶水,吃力地拎着往家里走,她心慌头晕,神情恍惚,看东西都是重影,接着一头栽倒在地。

汪永革在家中听到院里扑通一声,发出很大的响动,忙跑了出来。只见王素芳躺在地上,水桶滚到一边,水洒了一地。汪永革着急忙慌地喊着“嫂子,嫂子”,去搀扶王素芳,老蔡媳妇和老陆媳妇听见喊叫也跑了出来,帮忙照看王素芳。

汪永革跑出去借了个三轮车,和众人七手八脚将王素芳抬上三轮,然后拼命蹬车往铁路医院赶。一到医院,王素芳就被抬到担架车上,护士、医生推着车快速冲进急诊室,老蔡媳妇、老陆媳妇气喘吁吁跑来,守在急诊室外。汪永革急着打电话给乘警队,得到的回复是马魁跟车,要到晚上才回来。

经过急救,王素芳的情况稳定了下来。刘主任忧心忡忡地看着王素芳,她再三恳求,千万别跟邻居说她的病情,她爱人来了也帮着瞒一下。

刘主任叹了口气说:“大妹子,不能再瞒着了。目前这个症状,我怀疑癌细胞转移了,得赶紧住院。”

“住院能治好吗?”

“那总比不治好啊。”

“刘主任,求您了,就听我的吧!”

医者仁心,刘主任很能体会王素芳的一番苦心,除了叹气,她只得无奈地点点头。

夜幕降临,马魁和汪新行色匆匆地赶来。王素芳躺在病床上,马燕和沈大夫陪在一旁。

王素芳一见马魁,就着急地安慰说:“我没事儿,你和马燕赶紧回去吧!马健没人看呢!”

马燕说:“陆婶和蔡婶轮流给看着呢,妈您放心吧,您好好养病。”

马魁疑惑地问:“这好好的,咋就晕了呢?”

王素芳打岔说:“没事儿,输点水一会儿就回去了。”

马魁要找刘主任了解病情,王素芳忙说,刘主任早下班了。

她说着偷偷给一旁的沈大夫使眼色,沈大夫心领神会,对马魁说:“马哥,你别担心,嫂子没啥事儿,还是老病根。”

马魁不是这么好糊弄的,他质疑道:“肺气肿不应该咳嗽吗?咋能晕了呢!沈大夫,你跟我说实话,素芳到底啥病?”

沈大夫解释说:“咳嗽只是临床表现的一种,还会伴有乏力、食欲减退、体重下降啊什么的。估计最近太累了,营养又跟不上,血糖有点低。你要不放心,明天早上刘主任来了再问问他去。”

听到这儿,马魁才舒了口气,沈大夫继续说:“以后出门兜里塞块糖,觉得难受了就吃一块,主要是平时得加强营养。”

马魁握着王素芳的手,嗔怪道:“听见了吗,素芳,得多吃饭,吃好的!这抠搜了半天把自个儿抠搜进医院了。”

马燕说:“妈,您可吓死我了,您以后可得好好地加强营养。”

沈大夫叮嘱说:“别小看低血糖,严重了也是能要命的。”

这时,王素芳想起了汪永革,对马魁说:“老马,你得谢谢汪段长,幸亏他把我送过来,要不然,你可能都见不着我了。”

马魁不置可否,王素芳接着说:“沈大夫,这瓶水输完,我就能走了吧?”

“嫂子,我建议你还是住几天院,好好调养一下。”

见母亲犹豫不决,马燕直截了当地说:“妈,您就当给自个儿放个假,跟这儿好好歇两天。”

王素芳摇摇头,家里放着一大堆活儿,马健还需要人照看,她怎么能给自己放假。马燕说,家里有她呢。

王素芳叹气说:“就你?别把家拆了就行。”无论王素芳怎么纠结,最后还是听从安排,在医院住了下来。

马魁和沈大夫走出病房,汪永革、汪新、牛大力、老陆、老蔡、蔡小年、老吴等人忙七嘴八舌地询问病情。马魁没多说,就说王素芳要住院。汪永革劝慰马魁,别担心家里,大院里人手够用,怎么安排就听他一句话。

见马魁不说话,老陆自告奋勇地说:“如果马燕上班没时间,我们可以轮流帮着照看马健。”

马魁平静地说:“大家的心意,我领了。素芳没啥事,你们该上班上班,该忙家里的事忙家里的事,医院这边,我自己能行。就是马健那,大家得帮我一把。”

马魁话音一落,老吴接话说:“老马,这照看病人,没白天没晚上的,一个人哪能撑得过来,你要是再累倒了,那就更麻烦了。”

老蔡说:“老吴说得对,大家还是分分工,不上班的就来医院替换老马,这样最好。”

老陆说:“老马,你就不用客气了,都在一个院住着,哪家哪户碰上缠手的事了,大家都得伸把手,这是大院的规矩。”

众人随声附和,马魁感动地说:“那我就先谢谢大家了。”

都说“远亲不如近邻”,在热心邻居的帮助下,马家的事情被安排得井井有条,马魁也没了后顾之忧。

马魁除了上班,就泡在医院里陪老婆。王素芳最担心的是儿子马健,马魁告诉她,都安排好了,马燕上班时,就轮流由老蔡媳妇、老吴媳妇和老陆媳妇照看。

王素芳好半天没言语,红着眼圈说:“老马,我拖累你了。”

马魁批评说:“这怎么叫拖累呢!哪天我要是病了,能是拖累你吗?”

“赶紧呸呸呸。”

“说破不得病。素芳,你只管踏踏实实地养病,家里的事,都安排好了。”

“太麻烦大家了,这人情可怎么还。”

“等大家碰上事了,咱们再帮忙。”

这时,有人砰砰敲门,马魁开门一看是沈大夫,她一进门就问:“怎么样了?”

马魁随口答道:“都挺好的。”

沈大夫说:“你说好能行吗?得嫂子说。”

马魁被沈大夫说得不好意思,王素芳接过话:“沈大夫,我感觉好多了。”

“嫂子,这病呀来得急,可走得慢,要想快点好起来,就要保持一个好心情,心情好了,病也就跟着好了。一会儿我再问问刘主任,看看再弄点什么药。”

夫妻俩点着头,连声道谢。马魁说,他先回去杀只老母鸡,晚上熬鸡汤,给王素芳加强营养。马魁离开后,沈大夫神色郑重地问:“嫂子,你打算瞒着马哥到啥时候?”

王素芳无奈地说:“能瞒一天是一天,小沈,谢谢你。”

沈大夫很不理解,这事为何非要瞒着。王素芳解释说,得了这种病,马魁哪怕砸锅卖铁,也会给她凑钱治病。弄到最后,钱花没了,人也没了。好日子才刚开始,她不能把这个家拖垮了。

这番话听得沈大夫泪眼婆娑,哽咽不能语。王素芳反倒安慰起沈大夫,生死有命,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造化。别再难过了,让人看见就露馅儿了。沉默片刻,沈大夫平复了心情,说道:“嫂子,你别灰心,癌症有时候说不清,好多人带病生存好些年,会有奇迹的。”

王素芳说:“老马能平平安安回来,还给恢复了警籍,这已经是奇迹了,好事不能都让我赶上。”

沈大夫拉着王素芳的手,宽慰说:“嫂子,你和马哥都是好人,老天爷会保佑好人一生平安的。”

人生的路,没有谁是一直平坦的,没有崎岖不成路,没有坎坷难成事儿。

夜晚,静悄悄的。汪新守在病房外打盹,汪永革轻手轻脚地走过来,汪新轻声说:“爸,您后半夜不用来了,我一个人在这就行。”

“你明天还得上班,哪能熬一宿?”

“那您不也得上班吗?”

“我上班,插空就能眯一会儿,你能行吗?”

父子俩正说着,只见马魁从病房里走了出来,汪永革迎上去,说:“老马,你回去吧!让汪新盯上半宿,我盯下半宿。”

马魁摇摇头说:“都用不着,我自己能行。”

汪永革劝道:“你明天还得上班,再说,马健还在家等着你。”

马魁沉默片刻,欲言又止:“孩子马燕看着呢!汪段长,咱俩的事儿一码归一码。这次,我谢谢你!”

汪永革真诚地说:“说‘谢谢’就生分了,你的事就是大家伙的事儿。”

马魁是个恩怨分明的人,不想再欠汪永革的人情,执意让他们父子俩回去。

汪新满腹狐疑地看看马魁,又看看父亲,猜测他俩之间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

汪永革有点难堪,打着哈哈说:“那啥……要不汪新你留下,徒弟伺候师娘天经地义。老马你先回去眯一会儿,后半夜再过来,就这么定了。汪新你有点眼力见儿,别睡过去。”

“马叔,您先回去吧!有我在这儿盯着师娘,您放一百个心。”汪新拍着胸脯向马魁保证。

见马魁神情犹豫,汪永革拍了拍他肩膀,劝他赶紧回去睡觉。马魁说,他想再去陪陪老婆,然后转身进了病房。汪新很奇怪马魁跟父亲的关系,一个热着脸硬往上贴,另一个冷冰冰拒人千里之外。在马魁面前,父亲总是低矮三分,他俩之间肯定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马魁一走,汪新就追问起父亲。起初汪永革还能跟儿子打哈哈,可儿子紧追不放,他不得不打起一百二十个小心应付。汪新是当警察的,很善于发现蛛丝马迹,追问父亲“一码归一码是啥意思”,他俩有啥事儿瞒着他。

汪永革所答非所问:“我俩能有啥事。你师傅就是担心你师娘,这刚过上好日子,就病倒了,能不难受吗?幸亏不是啥大病,你也不用担心,这病就是得养。以后,你勤跑着点,这些年,你师娘也不容易,一个人拉扯着马燕。好不容易燕子大了,老马回来了,这又添了个小的,那指定累。”

老爸避重就轻,打起了太极,这加重了汪新的疑心。他正琢磨着如何找到突破口,这时马燕来了。汪新问马燕来干啥,马燕没好气地说,净说废话,她来陪床。汪新又问,马健谁看着呢。马燕说,吴婶和蔡婶帮忙看着。

马魁与汪永革前后脚离开,暗藏玄机的紧张气氛随之消散。汪新坐在病房外的垫子上闭目养神,马燕守在病床前,握着母亲的手,静静地看着她。马燕感觉到手心里的温暖,担心这种温暖有一天会突然消失。

夜深了,输液瓶滴滴答答。王素芳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床边的女儿,心疼地抚了抚她的脸庞,问:“燕子,你咋来了?马健一人在家呢?”

马燕说:“您别操心了,院里那么多人帮着看呢!您有啥不放心的。”

“我没事儿,你回去吧,明天不还得上班吗?”

“天塌下来我也得守着您,妈,您快点好起来。”

“让你和你爸受累了。”

“您都累了半辈子了,这回出了院,您可不能再跟从前似的了,该歇着,就得歇着。妈,您接着睡吧,我看着吊瓶呢。”

王素芳点点头,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渐渐地,马燕也靠在床头,眼皮打架。汪新悄然进来,看着打瞌睡的马燕,低声说:“燕子,你去眯一会儿吧!我盯着。”

马燕摇摇头说:“没事儿,我不困。”

一夜相安无事。当晨曦到来,汪新和马燕打着哈欠走出医院,来到医院门口时,马燕停住脚步对汪新说:“谢谢你,陪我熬了一晚上。”

汪新笑着说:“都是老同学,客气啥。再者说了,那也是我师娘,我陪着也是应该的。”

马燕还是过意不去,要请汪新吃早点。还没等汪新回答,姚玉玲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她温柔地喊着汪新的名字,手里攥着包着油条的油纸。马燕的脸色当时就沉下来,汪新惊讶地问姚玉玲:“你怎么在这儿?”

姚玉玲说:“刚值完夜车,知道你在这儿陪护,过来看看你。”见马燕充满敌意地看着自己,姚玉玲忙问:“马燕,阿姨没事吧?”

马燕冷冷地说:“没事。”

姚玉玲将油条递给汪新,汪新接过来说:“嚯,这大油条真挺脱,一闻这味儿,还真有点饿了。哎,燕子,你不是也饿了吗?一块吃吧!”

到了这一刻,马燕看出了些门道,不大敢置信地问:“你俩这是……”

一听马燕问,姚玉玲可欢快了,抢先说:“汪新怎么没跟你说呢。汪新,你咋还瞒着老同学呀?”

话说到这份上,汪新支支吾吾地说:“哦,那个……我和玉玲姐……好了,呵呵……”

马燕阴阳怪气地说:“哦,那恭喜呀!”

望着马燕离去的背影,汪新心头一紧,一种无法言表的情绪浮现上来。姚玉玲故意大声说:“赶紧吃吧,趁热,凉了不好吃了。”

马燕听见,一边走一边嘟囔说:“吃,吃!噎死你!”

姚玉玲还嫌不够,她想要在工人大院昭示。老吴媳妇拿着鸡毛掸子敲打着挂在晾衣绳上的被褥,她突然愣住了,就见姚玉玲挽着汪新的胳膊走过来。汪新有些不好意思地想闪躲,却被姚玉玲紧紧拽住难以挣脱。老吴媳妇喊起来:“哟,院里多了一对小鸳鸯了?”

汪新尴尬地笑了笑。姚玉玲笑着回道:“到时候请大家吃喜糖。”

牛大力站在窗前,神情木讷地望着汪新和姚玉玲,真是欲哭无泪……

汪新和姚玉玲处对象,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是汪永革,他埋怨儿子这么大的事儿,不提前跟他打招呼,竟然耍生米煮成熟饭那一套。还有就是,姚玉玲这人爱捯饬,过日子不行。汪新坐在桌前说,他觉得姚玉玲挺好的,起码对他好。

汪永革再次明确表明态度:“我告诉你,你俩的事,我不同意!”

“现在大院的人都知道了,我能说不处就不处了,那不成了我逗人家玩吗?传出去丢咱老汪家的脸。”

“你们是故意让大家都知道了,然后逼我就范!小子,你这如意算盘打错了!”

汪新沉默片刻说:“爸,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俩也没急着结婚,就是先处着,先互相了解着,姚玉玲到底是个什么人,咱俩都看看,要是就像您说的那样,我二话不说,分了!”

汪永革刚要再说点啥,被汪新拦住:“爸,您就让我做回主,不管最后是个什么结果,我都认,不埋怨。”

父亲的意见,汪新不能不在乎。自从母亲去世后,他与父亲相依为命,不想因为这件事情,父子之间结下疙瘩。儿大不由爹,汪永革心想,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汪新和姚玉玲的关系确定下来后,有好几个人心里不痛快,其中就包括马燕。这天,马燕将汪新约出来,汪新隐约能猜出是啥事,还是问道:“有话在家说呗!跑这来干什么?”

马燕不说话,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汪新再三追问:“你找我啥事?怎么不说话呀?跟你爸吵架了?”

马燕气呼呼地问:“你到底什么意思呀?”

汪新一副委屈的模样:“我咋了?”

“你少装糊涂!”

“你把话说清楚,行吗?我招惹你了吗?”

“招惹了!你跟姚玉玲到底咋回事?”

“你不都看见了吗?现在全院人也都知道了。”

马燕实在忍不住,质问道:“那你还总往我家跑?”

汪新解释说:“你爸是我师傅,你是我同学,我去你家,没问题呀!再说,你不是也总往我家跑。”

“汪新,我恨你!”马燕说完,飞奔而去。

汪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真不是个滋味儿。

马燕情绪低落,哭得红肿了眼睛。王素芳忧心忡忡,马魁却话里有话地说,遇到天大的好事,得弄个下酒菜,好好喝点。王素芳一脸不解地嘟哝,怎么都闹上怪了?

马魁拎着酒瓶子,拉汪新一起去打酒。汪新鬼精鬼精的,看出了一点儿端倪,虽然不大情愿,却也不敢不陪师傅去。师徒俩走到街上,谁都不说话,汪新熬不住打破僵局问:“马叔,您咋不说话?”

马魁不动声色地说:“道上人太多,不方便。”

“有背人儿的事?人贩子有线索了?”见马魁不言语,汪新心里发虚:“有话可以关上门说,没必要出来。”

汪新知道要坏菜,没准儿是为他闺女马燕的事儿兴师问罪,他眼珠骨碌碌地转着,突然计上心头:“哎哟,我肚子疼,得上茅房,您自己去吧!”

马魁冷冷地说:“你就是钻土里去,我也得给你挖出来!小子,你拉完屎,得自己擦屁股吧?”

“这话啥意思?“

“瞪着眼装糊涂,等我一酒瓶子给你脑瓜开个瓢,你才能明白是吧?”

“别拿酒瓶子吓唬我,手劲儿不如您,可要说其他的,那还真就不服气。”

马魁也不绕弯子了,直接问汪新安的什么心。在马魁看来,汪新之前总去他家,就是想通过马燕惹乎他。汪新如果是个爷们儿,做事就得亮亮堂堂,敢做敢当。窗帘挑开了,汪新索性打开窗户说亮话,他当初的确为了气马魁,想让马魁早点不要他当徒弟。等时间久了,他发现,这个师傅还挺有意思的,有嚼头,又不想走了。

马魁怒火中烧,骂道:“你这样做,就没想想马燕吗?你欺骗她,利用她,我忍不了!”说着,他抡酒瓶子朝汪新砸来。

汪新早有防备,敏捷地闪身躲过,叫嚷道:“这都是您逼的!我就是不明白,您为啥对我总是没好脸,为啥动不动就打我、骂我、欺负我!师傅带徒弟,可以打、可以骂,但我不是不努力,不是不认真,我都尽全力去做了,您就看不见一点我的好?”

马魁板着脸,瞪着汪新没说话。汪新继续发泄着心里的委屈:“您要是看不上我,就让我走,可您还偏偏不撒手,这事儿,换在谁身上,能想明白呀?除非咱俩有仇!”

父辈之间的恩怨,马魁不想让汪新知道,在这一点上,他和汪永革达成了默契。马魁无话可说,因为他不想过多解释。

汪新以为马魁不屑回答,难过地说:“马燕找过我了,我知道,对不起她,可感情这东西,强迫不来。这笔债,我记着,等有机会,我会想办法还了。”

汪新像是倒完了一肚子苦水,转身就走。马魁有所触动,望着汪新的背影陷入沉思。汪新漫无目的地走着,对于马燕,他知道自己理亏,事儿做得不敞亮、不厚道,这件事远不是一个“对不起”就能完结的。

按下葫芦浮起瓢,马燕的事儿还没交代,牛大力这边又要“兴师问罪”。汪新带着复杂的心情去赴蔡小年与牛大力的约,地点是常去的那家小饭馆。牛大力和蔡小年先到,桌上就摆了一瓶白酒,没点一个菜。汪新刚坐下,牛大力就黑着脸气呼呼地问:“汪新,你和小姚啥时候好上的?”

汪新支吾半天,也没说出几个字。牛大力有点咄咄逼人:“你自己说的话,还记得不?那天晚上,咱仨就在这儿喝的酒,你答应我不招惹小姚,那天小年也在。”

牛大力的话提醒了汪新,当时在蔡小年的撮合下,为了平息牛大力暴躁的情绪,他是随口答应不招惹姚玉玲。

如今,汪新算是食言了,有点心虚,只好含糊其词地说:“那天喝多了,说的啥,记不清了。”

牛大力鄙视地说:“我可记得!汪新,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我是哪种人?”

“好几次,我问你,是不是在跟小姚搞对象,你都说没有。这一转脸儿,胳膊就挎上了。”

汪新极力解释说:“大力哥,你问我那会儿,我确实没跟小姚搞对象。我俩也是这两天的事儿,这种事儿,来了就挡不住。”

牛大力愤愤地说:“你压根就不想挡!心里头美着呢!”

“大力哥,我知道你啥意思,别的事儿咱都好商量,可这事儿,我不能让你,感情的事儿不能勉强。”

“你来车上才几天?我跟小姚认识多长时间了,要不是你横插一杠子,这会儿挎着她胳膊的人就是我。亏我还当你是兄弟,可你呢,利用我对你的信任,抢我的女人,你还是人吗?”

这话汪新不爱听,当即反驳说:“玉玲姐啥时候成你的女人了?我没来车上的时候,你不是也没追上人家,这能赖我吗?”

这酒喝着没一点儿滋味,再待下去还有可能激化矛盾。汪新将杯中白酒一饮而尽,站起身说:“大力哥,你愿意咋想我,那是你的事,我没干亏心事,没对不起你。”汪新说完,转身走了。

蔡小年一直没言语,他摇摇头对牛大力说:“咱们几个大老爷们儿,在这儿叨咕一个女的,我都害臊。”牛大力气哼哼地说:“你说,这小子是不是很过分……”“大力,说句公道话,你真赖不着人家汪新,技不如人,你得服气。”“我不服!”

“大力,这搞对象跟烧锅炉差不多,你看你烧锅炉是把好手,提速的时候添煤,火得旺,拐弯该减速了就少添点煤,得有紧有松,你这倒好,玩了命地烧煤,把自个儿憋得跟那开水壶似的咕嘟咕嘟地冒泡,哪家的姑娘敢贴你呀,人家害怕烫着。”

蔡小年这一比喻,几乎要把牛大力说笑了,他琢磨着蔡小年的话,干了一杯又一杯,杯底里荡漾着他的苦笑,眼里含着酸楚的泪。

牛大力憋着一肚子委屈,甚至还把坏情绪带到了工作中,他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往炉膛里添煤上。老吴忍不住说:“大力,你慢点,弄得我满脸煤灰!”

牛大力不耐烦地回道:“那还不让干活了?”

“你小子吃枪药了!”

“你要是嫌埋汰,就别在这儿坐着!”

两人说着说着都来了气,尤其是牛大力,竟然嘲讽老吴一个副司机,还真拿自个儿当领导干部。看牛大力越说越离谱,老蔡忙出言制止,让他少说两句。牛大力再憨也知道自己说过头了,立刻闭嘴不再吭声。

不过,老吴可没饶过牛大力,说他看小姚和汪新好了,受不了了。牛大力矢口否认,老吴故意伤口上撒盐,说道:“嘴硬没用,我看得真真的!”见牛大力瞪起了眼睛,老蔡忙说:“老吴,你也别说了。”

老吴不管不顾地说:“想干啥,得先掂量掂量自己那点能水,没两把刷子,惦记也是白惦记!”

老吴的话彻底激恼了牛大力,他铲起一锹煤要扬老吴,老吴迅速站起来:“你敢扬我?”

看着事态要升级,老蔡大喝一声:“你俩要干啥呀?都给我消停点!”牛大力沉默片刻,把铁锹插进煤堆。老吴看牛大力熄火了,接着冲他挑衅说:“来,你扬我试试!借你仨胆!”牛大力挖苦说:“一天到晚地到处瞎撞,也不知道谁给你出的偏方,知道的是你有颈椎病,不知道的还以为神经病。”

老吴和牛大力互戳痛处,牛大力话音一落,老吴拎起一个铁炉钩子作势要揍牛大力,牛大力扬起铁锹阻挡。吓得老蔡直嚷嚷:“你俩还动家伙啊!都放下。”

老蔡刚说完,只听老吴哎哟一声,胳膊举在空中不动了,像是闪着了。牛大力赶紧扔了铁锹,扶他坐下,还不忘嘲笑一句:“就您这细胳膊细腿的还跟我抡家伙。”

牛大力边说边给老吴按摩,按得老吴还挺舒服的。

牛大力不住地问:“松缓点了没?”老吴一脸不高兴地道了谢。牛大力解释说,他是怕老吴赖上他,回头老吴瘫了,还得管饭。老蔡笑着说:“话糙点不怕,事干热乎就行。”

马魁和汪新接到报警,有人在车厢连接处打人。他俩带着两个乘警小跑着赶来,只见三个流氓正在围殴范德成,他被打倒在地,扭曲的身体痛苦不堪。流氓头儿边打边骂:“我看你是不想站着撒尿了,是不?”他猛踢范德成的要害处,范德成两手捂着裤裆,痛得嘶吼。

马魁高喊:“别打了,都给我住手!”仨流氓像是没听见,继续殴打范德成。汪新冲上前,一把拽开一个流氓,怒斥道:“都说别打了,听不见吗?”乘警忙搀起范德成,他已满脸是血。马魁怒视着仨流氓,质问:“你们为啥打人呀?”

流氓头儿嚣张地说:“为啥?你问他!”见范德成满脸惊恐,马魁让他别怕,有警察在呢。马魁用和缓的语气问范德成,这伙人为什么打他。范德成支吾着没敢说。

流氓头儿说:“是这小子先打了我,我才还手的。”范德成反驳说:“我没打你,是你们打我!”流氓头儿恼羞成怒,还要上前打人。汪新一把将他擒住,这家伙疼得龇牙咧嘴。汪新怒斥:“警察在这儿还敢动手。”“撒手,你先撒手,哎哟!”“你不是能耐吗?”“警察同志,你先松手,我跟你们队长领导都熟。”“噢,惯犯。”

流氓头儿辩解说,真是范德成先动的手,不信可以追查,他有证人。他偷偷给两个同伙使眼色。这两个家伙忙说,他们看见范德成打人,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汪新松开流氓头儿,他揉着手腕子看着范德成:“打了人还反咬一口,我看你就是揍得轻了!”

马魁暗中观察半天了,问仨人是什么关系。他们摇头说互不认识。马魁让乘警带着这伙人去做笔录,留下范德成,他悲愤地说:“警察同志,我真没打人,他们三个是一伙的!”“他们为啥打你呀?”“那个带头的管我要钱,我说没有,他就打我。我刚还手,他的同伙就都上来了,一块儿打我。”

马魁想了想,问范德成有证人吗,范德成说,这伙人打他的时候,有个乘客路过,全看见了。范德成带着马魁和汪新找到目击证人老刘,将他带到餐车。

马魁和汪新坐在老刘对面,老刘回避着范德成渴求的目光,双目低垂,也不看马魁和汪新。不等他们问询,老刘就开门见山地说:“不用问了,我啥也没看见。”“你明明看见了,为啥装糊涂?”一听老刘否认,范德成急了。“我就是路过,没注意你们的事。”“你说谎,当时你吓得不敢动了,是那个带头的让你过去,你才过去的!”“你认错人了吧?”“车上这么多人,我要是不认得你,还能偏偏把你叫来吗?”“那这事就怪了,活见鬼了。”

老刘把话说到这份上,强逼是寻不出个所以然来的,马魁心里琢磨着,只能等到下一步再说。

列车到达吉平站,三个打人的流氓没事人似的下了车,他们如陌生人一样,自顾朝出站口走去。老刘也在吉平站下车,他步伐沉重,心情亦然。马魁换上便装,悄悄跟上老刘。汪新也换了便装,跟在马魁后面。马魁问汪新,他跟过来干啥,汪新说,担心马魁吃亏,来保护他。马魁不屑地一笑,别添乱就行,根本就用不着他。

一番软磨硬泡,马魁也就默许了。他提醒汪新,干警察这行,碰上事了,要先过脑袋再出手,这是规矩。一听马魁谈规矩,汪新就耷拉下脑袋。马魁斜了汪新一眼,问他不说话就是还不服气呗。汪新闷闷地回了一句,默认不行吗?

马魁和汪新悄悄跟着老刘来到他家院门外,老刘打开院门走了进去。师徒两人在院门前逗留了一会儿,马魁走上前敲门。

过了好一阵子,老刘打开院门,见是他们俩,迟愣片刻问:“你们咋来了?”

马魁说:“同志,我们想跟你再了解了解情况。”

“我都说没看见了,你们没听明白吗?你们别打扰我了!”老刘说着,随手关上了门,不留丝毫商量的余地。

吃了一个闭门羹,马魁并没有泄气,他在大街上溜溜达达,汪新跟在身后。老刘怕当地那几个流氓打击报复,不敢跟他们接触,这一点汪新能理解。可马魁杀鸡用牛刀,抓着一个小案子,让这点儿皮毛缠住手,太耽误事了,他们应该把心思和力气用在大案子上。

听了汪新的疑惑,马魁点拨说,别看这案子小,说不定就连着大案子呢!在他们手里,绝不能放过一个坏人,更不能让无辜的人委屈着,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到,就不配当警察!汪新连连称是,问现在去哪儿,总不能一天都在街上瞎

溜达。

马魁也不言语,径直往前走,汪新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

六点多,太阳就落山了。马魁和汪新再次来到老刘家门口,他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两瓶水果罐头,试着又一次敲门。老刘开门一看是他们,立即就要关门,马魁迅速地把两瓶水果罐头塞进门内,说道:“同志,我们在车上耽误你不少时间,又害得你担惊受怕的,买两瓶罐头,就当是感谢了。”老刘看着马魁,沉默不语。马魁接着说:“我知道那几个人是你们本地的,你认识他们,我也知道那些人肯定不好惹,你害怕他们报复,所以不敢说。不过,你放心,我们特意擦着黑来的,不会让你摊麻烦的。”

“你在说啥呀,我都说了我不知道,你们问别人去吧!”老刘的眼睛里闪烁着犹豫,他想再次关门。

马魁把罐头塞进老刘手里说:“这点东西你得收下。”

“我不要。”

“都买了,就当给你压压惊了。行了,关门吧。”老刘沉默片刻,关上了院门。

马魁长舒一口气,走到一棵树下,掏出一支烟,点燃抽了起来。汪新站在一旁,长吁短叹,马魁望着他问:“什么意思?”

汪新感叹说:“赔了媳妇又折兵啊。”

“你小子是不是找茬啊?”

“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嘛,那两瓶罐头,还不如给我吃了呢。”

“就是给狗吃了,也不给你!”

“我还不稀罕吃呢,怕硌牙!咱们得回去了吧?”

“事还没办完呢,不能回去。”“您还想找他?”

“我就信一句话,人心都是肉长的。”

“那也不一定,有人的心就是石头长的。”

马魁瞪起眼睛问,说谁呢?汪新懒洋洋说,有的人呗。马魁当然听得出汪新意有所指,他懒得和汪新打机锋。这会儿肚子咕咕直叫,他掐灭烟头说:“走,吃饭去。”

两个人刚转身,身后就传来了老刘的声音:“你们别走!”

马魁、汪新和老刘坐在小马扎上,老刘讲述事发经过,汪新埋头做笔录。果然不出马魁所料,这仨流氓确实是一伙的,专门靠欺负老实人挣钱。那天在火车上,是他们先动手打人。马魁郑重地向老刘道谢,老刘感慨地说,他是头回见到这样认真负责的警察,要是不说实话,这罐头会噎嗓子眼儿的。马魁让老刘放心,他们一定会替他保密的。

老刘送他俩出门时,犹豫再三说了一件怪事。前些天,老刘坐宁阳去哈城的车,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个女的,拿着一个馒头给一个小男孩吃。小孩吃完馒头又哭又叫,那女的用毛巾捂住小孩的嘴,小孩马上就不哭闹,倒在那女的怀里睡着了。当时他困得慌,也没太在意,等回到家没事一琢磨,总觉得这事不太对劲儿。

汪新一听,立即来了兴致,忙问老刘,那女的长什么样。老刘回忆着说,那女的就是一般人,下巴上有块黑斑。马魁追问,那女人在哪站下的车。老刘寻思片刻说,在永庆站。汪新兴奋地看着马魁,马魁问他,是不是小案子连着大案子?汪新赞叹,神了!马魁不以为然地说,没有什么神不神的,当警察就得处处留神。

没过几天,马魁就告诉汪新,永庆那边来信儿了,说那个孩子找到了,遗憾的是还没有女贩子的线索。汪新抬头望天,神情肃穆,马魁望着这个平常动不动就一蹦三尺高的徒弟,问道:“失而复得,你怎么连个笑模样都没有啊?”

汪新把头低下来,说:“马叔,我腿有点软。”

“没出息的货!”

“要是那孩子找不到,我得闹心一辈子,老天爷总算开眼了。”

“要是像你这样,我早就干不下去了。”

“那个女人贩子一定还在拐卖孩子,我早晚得抓住她!”

“这就对了,说了句你该说的话。”

有那么一刻,师徒之间的距离那么近。汪新觉得,似乎过了急流险滩,心中已过万重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