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燕鼓动汪新跟她一起考大学,双双远离老马头。汪新说,他三天两头地跟车,一趟就是两三天,哪有工夫复习。马燕笑道:“我发现,这人呀!劝别人积极努力的时候一套一套的,轮到自己的时候吧,那更是一套接着一套。”“咱俩情况不一样,努力方向不一样,这出人头地的艰巨任务,就交给你了。马燕同志,努力吧!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但早晚是你们的,你们就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行了,行了,打住吧!”不等汪新说完,马燕就打断了他的说教。不一会儿,两个人又开始了窃窃私语。
已经做完煤球回屋的马魁,坐在桌旁,闭着眼睛,听着女儿房间不时传来的笑声,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脸上的肌肉仿佛是跳了起来。王素芳进屋看到这一幕,问道:“你跟一尊佛一样,等着供品呢?”马魁气哼哼地说:“再过十分钟,赶他走。”“人唠得挺好的,燕子都多久没这么高兴了,一会儿我还留小汪吃饭呢!”“咱家没有汪家人的碗筷!”“你在里头这些年,汪段长可给咱们家帮了不少忙,一到冬天帮着盘炉子、换烟囱,到了夏天张罗着糊天棚……”马魁打断说:“他那是心里头有鬼!”“你小点声,别让孩子听见。老马,我可把话说前面,不能总闹动静。”王素芳说到这儿,咳嗽起来,马魁连忙好言劝着。房间里又传来女儿银铃般的笑声,马魁再次闭上了眼睛,暗气暗憋。
直到夜深,马魁把喝醉了的汪新送回家时,他这口气也没有顺过来。汪永革见马魁搀着汪新进屋,急忙上前和他一起,把汪新放倒在炕上。瞧着儿子迷迷糊糊的样子,汪永革心疼地问:“这是喝了多少酒?”马魁看了汪永革一眼,说:“把我的酒都喝了!”“老马,你不但教汪新本事,还管酒管饭,这样的师傅上哪儿找去。”“是啊,我欠你们老汪家的!”
听了马魁的话,汪永革识趣地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粮票,塞到马魁手里说:“老马,你拿着。”“你这是干什么?”“谁家的粮都不宽绰。”“可也不用拿这么多。”“备着吧!说不定哪天他又去了。”“还想叫他去我家吃?”“徒弟到师傅家吃饭,说得通。”“这账啊,就怕乱,一笔是一笔,得挨个算!”马魁说着,就把多余的粮票放在桌上,汪永革苦笑:“还是这副老脾气。”
马魁凝视着汪永革,像是有话说,汪永革看了看炕上的汪新,示意马魁出去说。马魁和汪永革出了屋,一直走到大院门外,才停下来。
二人先是沉默了一阵,直到马魁憋不住问:“等啥呢?说吧!”“不是你有事吗?”“是你有事吧?”“我还以为你有事要跟我说,不会是汪新又惹祸了吧?”
马魁冷冷地哼一声,汪永革继续说:“他要是不听话,你只管跟我说,我教训他。”
马魁答非所问:“心虚了,张不开嘴了?”“老马,你喝醉了吧?”“还装!”“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了?”“当年,你是不是都看见了,你为什么不给我作证,你明明就在现场!”“我真的不在现场,你看错了。”说这话时,汪永革的眼神里夹杂着一丝犹豫。
事到如今,汪永革还这么说,马魁的心里刺痛的感觉卷土重来,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他扭头走了。
马魁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色中,汪永革蹲了下来,捂住了眼睛。也许,汪永革的那一丝犹豫,就是既定的答案。
汪永革再一次听到了发问,马魁再一次听到了答案,两个人谁都不曾改变,误会加深,只能无言。隔了十年,或许早已无话可说。
汪永革从外面走回来时,就看到汪新在厨房里,一手扶着水缸,一手拿着水舀子喝水。汪永革狐疑地问:“你这是真醉了,还是演戏呢?”汪新打了个水嗝:“一半儿一半儿吧!”“耍的是哪门子心思?”“这老马头,挺难摆弄的。”“别总琢磨那些邪门歪道,对你不好!心思得用到正地方,老老实实做事,踏踏实实做人。”“爸,不是我不好好学,是马魁的心太黑、手太狠!”“我最后说一遍,你没权利选师傅,组织安排的必须服从,再说得清楚点,这就是你的命!”“听爸一席话,感觉这脑袋通透了。”
离开汪永革的家,马魁不否认自己的脆弱,这一刻,他失魂落魄。只是,他不会放弃追寻,直至他找到想要的真相。这十年,马魁从来不敢遗忘,汪永革也是如此。
人生有多少个十年,他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十年来,与妻女分离;十年来,蒙受不白之冤。十年心路,是一条乌黑冰冷的河流,不知流向。十年怨恨之火,难以熄灭……
马魁回到家里,整理好情绪,提着暖壶,敲了敲女儿的房门。马燕正在津津有味地看小说,听到敲门声,立即把小说收进抽屉,把课本端正地放在桌前。收拾好一切,马燕开了门,从始至终,她没有抬头看马魁。
马魁给马燕倒了一杯水,说:“头抬高点,别把眼睛看坏了!不能坐太久,起来活动活动。”“刚才活动完了。”马魁望向课本,说:“我记得之前进来的时候,你看的就是这页。”“怎么会呢?您记错了。”“你爸是干什么的,盯上的东西,跑不了。”“也可能是看到后面,又翻回来了吧。”“倒有这一说。燕子,这学习啊得专心,打开书,就要一心一意地钻进去,碰上不会的题,坚决不能放过……”马燕听得耳朵都磨出了茧子,打断说:“一定要迎难而上,研究明白,今天解决一个问题,明天解决一个问题,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就能解决三百六十五个问题……”“这弄得比我还明白。”“爸,您别总为难汪新。”
听到女儿提到汪新,马魁的心像是被扎了一下,只要闺女提到汪新,她对他这个父亲的姿态总是放得那么低,像一只小绵羊。马魁沉默着,并不答言,他闭了会儿眼睛,再次回头望望那十年,他过不去那个心坎儿。
窗外满月了,大大的月亮高高地悬在天上。很多事情,看似无心之举,实则命中注定。
火车行驶着,驶过秋天的原野。马魁和汪新一前一后,在车厢里巡视。走着走着,马魁站住身。他看见白玉霞和一个男人亲昵地依偎着,闭目养神。马魁沉默了一会儿,带着汪新从他们二人身边,匆匆而过。马魁面无表情,汪新心里犯嘀咕:“怎么换人了?”
火车到达海河车站,站台上,那个叫宋朝华的男人与白玉霞依依惜别。直到火车快要开了,白玉霞才告别那片温柔,恋恋不舍地上了车。
白玉霞站在车厢门内望着宋朝华,他朝她挥了挥手,两个人的眼睛倾注了全部的情意。当白玉霞回到座位,火车缓缓启动时,她感觉到了一只手的温暖,那是宋朝华的手,她微笑着问:“你怎么没走啊?”宋朝华笑答:“舍不得你。”
两个人说着话,手牵着手一起去了车厢连接处,这一刻的紧紧拥抱,不需要太多言语。窗外枝头那只秋天的鸟儿,它不在笼中,冲向天空。
火车到了哈城站,卢学林守在站台上,他接过白玉霞手里的旅行包,搂着她的肩膀,快步向出站口走去。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宋朝华黯然神伤。
马魁和汪新远远地站着,望着这一幕,汪新摇摇头说:“这是变戏法吗?真有意思,那女的可不讲究啊!”马魁骂道:“你懂个屁,两地生活不容易。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您不是也两地生活过吗?”“那又怎么了?”汪新话里有话地说:“我就是受了点启发。”马魁怒道:“你小子是不是找揍啊!”
汪新见状不妙,拔腿就开溜了。马魁气呼呼地想,这小子,八百个心眼子都不止,闺女比起他,就是一只小白兔。想到了闺女,马魁就想回家了。
今夜无风,铁路工人大院内静悄悄的。姚玉玲刚从外面回来,走到楼梯下时,牛大力叫住了她。牛大力背着手走到她的近前,拿出一块豆饼子说:“拿回去烤烤,可香了。”姚玉玲撇撇嘴说:“谁知道你是从哪偷的,我可不要。”“不是偷的,是熟人给我的。”“你家是牛家沟的,在咱这有熟人吗?”“我一个老乡在豆油厂,他给我的!你把我想成啥人了,我那回也不是偷鸡,是换鸡!再说就算偷了,我也没把你供出来。”“你这话什么意思,我要是知道那是偷来的鸡,也不能吃!”“好了,不说了,赶紧拿着吧!”
牛大力让得真诚热情,姚玉玲也有点馋了,她刚要伸手,就听到不远处飘来一句话:“说悄悄话呢?”姚玉玲和牛大力吓了一跳,就见蔡小年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姚玉玲对牛大力翻了个大白眼,快速回了家。
姚玉玲走了,蔡小年靠近牛大力,拿下巴朝姚玉玲家门口抬了抬,问道:“咋样了?”“挺好的。”牛大力硬着头皮承认,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姚玉玲离开时的那个大白眼,哪怕是一个大白眼,被注意到了,他也喜欢。
就在牛大力脑子里想着姚玉玲时,蔡小年冷不丁抢过他手里的豆饼子,牛大力登时急了,嚷道:“给我!”“豆饼子,真香,见面分一半!”蔡小年说着,掰了一半豆饼子,转身就跑。牛大力追上去,拽着他进了自己家。
哥儿俩掰着豆饼子,喝起了小酒。牛大力对姚玉玲的心思,蔡小年看得明白,问道:“这又是给小姚淘换的吧,老话说上赶着不是买卖,搞对象也是一样。”牛大力苦恼地说:“你说我到底哪儿不行?这丫头死活不拿眼皮夹我。”“早跟你说了,你跟小姚就不是一个路子。要换了我是小姚,我跟汪新也不跟你。”“你啥意思?”“我没别的意思啊,我是帮你分析。人家汪新是警察,是干部,你就是一工人。”
牛大力气得叫起来:“工人咋了?你看不起工人阶级?你不也是工人?你们全家都是工人!”蔡小年继续说:“别给我扣帽子,有个顺口溜没听过吗?有女不嫁司炉郎,三天两晚守空房;有朝一日把家归,带回一包油衣裳。小姚跟了你,你能给人家啥?跟着汪新那就不一样了,拿脚后跟都能想明白的事儿你咋就不开窍呢?”“你小子到底哪头的?”“我当然你这头的,咱俩这一趟线上风里来雨里去多少年了,我就是看你在这一棵树上吊死,不落忍。”
蔡小年说完,喝了一大口酒。牛大力则一口闷了,他的叹息声,在酒杯里荡漾。窗外起风了,牛大力心里空空荡荡。一杯一杯苦酒下肚,牛大力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翌日休班,马魁提着一兜菜,刚走进家门,把菜兜子递给妻子,就听到女儿房间传来的欢笑声,他头顶立刻生出一团火。王素芳一瞧,轻声细语地说:“小汪来了,刚来没一会儿,你消停点。”“又来混饭吃?”“人家哪回来都没说要吃饭,不都是咱们主动留的嘛,再说人家也没占咱家口粮,给的粮票只多不少。”“我进去看看。”“老马,你过来,我跟你说句话。”
王素芳一看马魁那脸色,连忙制止,把他拽进自己房内,关上屋门。马魁望着她说:“这是咱的家,说话还用关着门吗?”“坐下说。”
马魁坐在炕沿上,王素芳继续说:“老马,咱们这么说吧,自打小汪常来咱家串门后,燕子的笑模样比以前多了,话也多了,这是好事。”“还好事?”“闺女高兴了,不是好事吗?”“你知道啥?这小子是故意气我。”“那也是你先给人家气受。”“你到底是哪头的?”“闺女这头的。”
王素芳开导马魁:“你也看到了,燕子的性格多孤僻啊。平常下班就闷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有个唠得来的人,多好!”马魁说:“小伙哪能总往大姑娘家跑,这事传出去不好听啊!”“人家是同学关系,有什么呀。再说了,小汪是你徒弟,他来师傅家,是多亲多近,谁也挑不出刺儿来。”“那小子肚子里转的是什么轴,我清楚。他是在逼我赶他走,臭小子,你想得美!”
夫妻俩窃窃私语了一阵,听到女儿房间有动静,就走出房内,看到汪新关上了女儿的房门,和他们告别。王素芳刚想张口留饭,就被马魁不动声色地劝阻了,王素芳笑着:“小汪,没事就过来。”“婶儿,我来你们家,就跟回了自己家一样,可自在了。”“那就好,我和你师傅都欢迎你常来。”“没说的,再见。”
汪新走了,马燕站在门口,望了一会儿。少女的心事逃不过马魁的眼睛,他说:“燕子,以后跟汪新少来往。”“为什么呀?”“没有为什么,我说少来往就少来往,这个家,我说了算!”“我真没想到,您是这样的人!”“没想到我是这样的人,那你说我是哪样的人?你了解我吗?”“您出去十年,我当然不了解您。”
“你以为是我想出去十年吗?这十年来,我经历了什么,是怎么过的,你不清楚!”
“您说我不知道您那十年是怎么过的,可您也不知道我这十年是怎么过的!”“那你先说你咋过的,完后我再给你讲我咋过的。”
“这十年,我入不了少先队,也入不了团,就连班干部都选不上,我学习再好再努力,也没有用!同学们都不愿意跟我玩,甚至,都不愿意跟我说话。我知道,他们都看不起我,都在嘲笑我,包括他们的父母。我不敢说话,不敢上街,同学欺负我骂我,我也不敢还嘴。我知道,就算我反抗,也没有用,除了我妈和汪新,没人会帮我,没人会可怜我同情我!我以为,我的人生就这样了,多少次我站在河边,想跳下去,一了百了。可我想起我妈,我不忍心留下她一个人,我不想让她难过,她身体不好,我得留命活着,陪着她,照顾她……”
提及往事,马燕边说边哭,王素芳也忍不住悲从中来,上前抱住了马燕:“孩子,你别说了,妈的心都碎了!”
原本,父女俩言辞激烈,王素芳几乎插不上嘴,偶尔说一两句劝和,也被他们父女俩的声音淹没。只是,当马燕溯及过往,王素芳难以释怀,那艰难的时光,是泪水洗刷过的。
望着妻女失声痛哭,马魁转身进了里屋,他眼中有泪,却没有流下来。这十年,马魁曾经一度以为,他的眼中不会再有泪水了;这十年,每一次稍稍碰触,都扎了心肠。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像是暂时关闭了悲伤。
夜半,大风刮过,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珠敲打着窗子,整座屋子都像是在瑟瑟发抖。马魁家的窗户被风吹开了,大雨被吹进屋里。马魁爬上炕,关紧窗户,雨水从棚顶滴落下来。王素芳拿着两个罐头瓶子,把瓶子放在地上接雨水。“燕子那屋咋样了?”马魁问道。“还行,一个盆够了。”“这一下雨就漏,也不是个事儿,等我跟领导说一声,看能不能换个地儿住。”
王素芳说,也不是天天下雨,将就住吧。马魁刚回来,就跟领导要这要那的,传出去影响不好。马魁理直气壮,他也不是戴罪回来的,怕什么。王素芳不想惹事,让马魁听她的,别去招惹闲话。马魁感叹说,下辈子千万别跟他过了,遭老罪了。王素芳问马魁,那她这辈子遭的罪,找谁算账去?
第二天,雨后天晴。汪永革在院子里晾晒衣服,正好姚玉玲看见,忙上前说:“汪叔,这是要晾衣服啊,我帮您。”“不用不用,我自己来。”“都碰上了,怎么也得伸把手。”姚玉玲说着,就上手了,隔了一会儿,她又说:“汪叔,这件衣服没洗干净。”“等我再搓搓。”
有这样表现的机会,姚玉玲怎会错过。她说,正好她也有衣服要洗,不如拿去一起洗了。不等汪永革说啥,姚玉玲拿起那件没洗干净的衣服就走。对于姚玉玲这种热情,汪永革颇感诧异。
马燕背着书包来到铁路工人大院,姚玉玲正站在公用水池子旁洗着衣服,她一看到马燕,嗓子拿捏得有点尖:“哎,你是卖咸菜的那个马燕吧?”
马燕没有理会姚玉玲的阴阳怪气,而是大声喊汪新。姚玉玲尖着声说:“他没在家,你找他啥事,我帮着转达吧!”马燕不接姚玉玲那茬,接着喊汪新,汪永革从屋里出来,告诉说:“汪新那小子还没回来,燕儿,进屋唠!”
马燕正准备进屋,就看到了汪新,只是姚玉玲比她更快一步,凑到汪新面前说:“汪新,有人找你。”汪新对姚玉玲点了点头,看向马燕问:“你咋来了?”“找你有事。”“那进屋说。”
汪新招呼马燕进屋,马燕暗暗给了姚玉玲一个眼刀子。进屋后,马燕从书包里掏出数学练习题册,说有几道题要请教汪新。汪永革端着一盘西瓜走了过来,让马燕先吃西瓜再学习。马燕笑着拿起西瓜吃,让汪新也吃瓜。汪永革看了看两人,转身回了自己屋。
房间里有点闷,汪新提议去大院里解题。于是,马燕啃着西瓜,端着西瓜盘,汪新拿着文具夹着练习册,来到院子里,坐在小马扎上看书解题。姚玉玲洗着衣服,不时地望向汪新与马燕,他俩小动作不断,嬉戏玩笑声让她心里酸水
直冒。
汪新一看那道数学题,头当时就大了,他根本就不会。马燕鼓励说,上学那会儿汪新数学可比她强,琢磨琢磨说不定就弄明白了。汪新发狠了,今天他非得把这道题解出来不可。汪新皱着眉头,在纸上演算。马燕托着腮在一旁看,还不忘瞥一眼姚玉玲。
姚玉玲突然大声喊:“汪新,你有没有衣服要洗,我一水洗了得了。”汪新摆摆手说:“我今天刚换的衣服,干净着呢!”“别客气,顺手的事。”姚玉玲热情过了头,整得汪新有些不知所措,他尴尬地冲马燕笑了笑,马燕哼了一声:“还有人给你洗衣服,人缘不错!”“那是,走到哪儿都是个亮堂人儿。”
姚玉玲的这一嗓子,把牛大力从家里喊了出来,他走到姚玉玲跟前说:“我正好有件衣服要洗,要不你给我洗了得了。”“拉倒吧!你那衣服要是放进盆里,把水染得跟墨汁一样,别的衣服还不如不洗。”“谁说的,不信你洗洗。”“晚了,洗完了。”姚玉玲说着,端起洗衣盆就走了。牛大力讪讪一笑,望着姚玉玲的背影,半天才回屋。
姚玉玲和牛大力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汪新都看在眼里,以至于他好一会儿都没转过神来,马燕拉扯着他说:“别看热闹了,赶紧解题。”汪新叫苦:“这玩意我是真不会,我就会写个解和答来着。”汪新紧皱眉头,马燕嘴角上扬,拿起笔隔空对着汪新比画。汪新忍不住问:“干啥呢?”“我想试试你眉头的褶子,能不能夹住这根笔。”
两人嘻嘻哈哈,大院里飘荡着一串串笑声。这笑声随风飘荡,潜入有心人的耳中。汪永革透过自家的门帘,望着儿子和马燕若有所思;姚玉玲心情复杂,透过窗子关注着这两人的言行……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牛大力为情所困,整日郁郁寡欢,虽没影响到工作,却影响到他人。他挥舞着铁锹,埋头给锅炉添煤,一声不吭。老蔡望了他一阵了,说:“大力,你这是吃饭噎着嗓子眼儿了?咋一声不吭?”老吴接话道:“他准是琢磨小姚呢!”被老吴戳中心事,牛大力否认说:“我才没琢磨。”“我早看出来了,你一跟小姚说话,就脸红脖子粗的,嘴都咧成瓢了。”“就我这脸色儿,还能看出红来?”“大力,你就说你是不是稀罕小姚?”
姚玉玲的名字只要在耳边响起,牛大力的心就控制不住地沸腾,只是老吴的问话让他陷入了沉默。看牛大力不说话,老吴瞥了他一眼说:“不说算了,本来还想帮你支支招呢。”一听老吴说有招,牛大力激动了:“你有办法?”“你看,让我说准了吧,青瓜蛋子,我一拿一个准儿。”
老蔡一听,笑着说:“大力,当着我俩的面,你还有啥可背人儿的,把心思倒出来,咱们三个一块琢磨,说不定就给你琢磨出来了呢!”牛大力犹豫片刻,还是耐不住说道:“那我就直说了,我喜欢小姚!可看小姚和汪新处得挺热乎,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老蔡推心置腹地说:“大力,叔是过来人,跟你说句掏心话,那小姚确实长得漂亮,还年轻,工作也体面,黏在她身上的眼睛保准少不了,咱不说别的,就说你娶了她,能放心吗?”“有啥不放心的,再说也得看人,在一个院里也住了两年了,她是啥人,你们看不出来吗?”
听牛大力对老蔡这么说,老吴哼一声:“那姑娘整天描眉画眼的,换着样地穿漂亮衣服,我看她不像过日子的人。”老蔡附和说:“跟我看一块儿去了。”牛大力望着他俩,极度不认同:“女的哪有不喜欢打扮的,更不用说长得好看的,这个我理解。何况,她就是一枝花,我就要铆足了劲儿攀花枝。”老吴和老蔡一听,都忍不住感叹:“这小子完了,这是被迷住了,自古好汉难过美人关。”
等了一会儿,见两个人都不说话,牛大力觍着脸问:“你们不是说要帮我想办法吗?”老蔡抬了抬眼说:“老吴,这可是大力的人生大事,咱们得使使劲儿。”“嗯,正经得费费脑子了。”老吴话音一落,和老蔡再也无话,只剩下牛大力,愣头愣脑地呆在那儿。
火车往前开,开过田园与屋舍,开过路途与风景。
硬卧车厢里,四个乘客正在热火朝天地打扑克。突然,一个姓陈的乘客高声讲:“你们等一会儿,我去吃片药。”说着,就穿上了拖鞋。“输得小心肝受不了了?”旁边的乘客得意地笑道。“你别得意,一会儿我把你裤衩都给赢来,让你光着腚下车!”“光腚好,风凉!”
两个乘客斗嘴,正好被巡查车厢的马魁和汪新听见,马魁提醒说:“同志,你们小点声,别打扰其他乘客休息。”“我这紧压着嗓门呢。”瞧着姓陈的乘客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汪新插话说:“叫你小点声就小点声,要不你们就换个地方玩儿!”“有话好好说,凶啥呀!再说我这嗓门是爹娘给的,就这么大动静,受不了你找我爹娘说去!”说完姓陈的乘客就走了。
汪新哼了一声:“怎么还有理了!”马魁看了他一眼,抬步向前走去,汪新紧跟了上去。
姓陈的乘客回到自己铺位旁,伸手拿起挂在衣架上的衣服,猛然一回神,他赶紧俯身在铺位下寻找,叫喊道:“我的鞋没了!”姓陈的乘客嗓门儿大,惊动了马魁和汪新,他们停住脚步,回身过来。汪新问:“什么鞋?”“一双新皮鞋,黑色的,我媳妇刚给我买的,花了不少钱呢!”
在汪新与姓陈的乘客对话时,马魁扫视四周,周围的乘客有的坐、有的躺,其中一个老头靠着被子看报纸,他扫了马魁和汪新一眼,收回眼神,继续看报纸。“你看这事怎么办?”马魁问汪新。汪新琢磨片刻,问姓陈的乘客:“同志,你什么时候离开你的铺位的?”“也就不到一个小时吧。”
听姓陈的乘客这么说,汪新问:“各位同志,你们在这一小时内,有谁一直没离开这?”汪新话音一落,一个乘客说:“我刚上了趟厕所。”“谁能作证?”“我能给他作证。”另一位乘客毫不犹豫地替那人出头,汪新转过头问他:“那你呢?”“他去上厕所,我去抽了根烟。”这时,为自证清白,一位乘客打开自己的包,说:“我一直睡觉呢,没离开过。我就这一个包,你们可以检查。”
汪新看了看乘客的包,又看向老头。老头依旧若无其事地看报纸,汪新走上前,碰了碰报纸问:“大爷,您呢?”老头抬起头说:“你说啥?我耳朵不好使。”汪新抬高声音:“这位同志的鞋丢了,您看见是谁偷的吗?”老头大声说,他没瞅见。汪新要检查老头床铺下的包,被马魁制止了,他朝老头笑了笑:“我们再去别的地方找找。对了,谁要是发现了那双鞋,去餐车找我。”
汪新虽然有点不解,但马魁很强势,汪新只好跟着他走。走到了车厢连接处,他们身后姓陈的乘客憋不住了,问道:“警察同志,我的鞋怎么办呀?”马魁站住,回过身说:“可能是你动静太大,烦着人家了,让人拿走了。”“烦着了可以说呀,怎么能偷我的鞋呢,这是犯法呀!”“这样吧,你去玩你的,我争取尽快把鞋找回来。”“行,我信你,要是找不到鞋,我可就下不了车了。”“去吧,记住了,要小点声,要不衣服都得让人家给拿走了!”“好,我一定注意!”
等到姓陈的乘客远远离开,汪新终于忍不住了,问:“马叔,您怎么不让我查那个老头的包呢?”“要是那样的话,这车上每个人的包,你都得查。”“我看那个老头有点问题。”“说来听听。”“那老头不是说他耳朵不好使吗,可咱们刚过去的时候,他扫了我一眼。”
汪新说着,脑海里不断闪现那一刻的情景,继续说:“他要是真耳背的话,怎么会发现咱们过去了呢?所以说,他是装的!”“行啊,你小子长进了。”“原来您也看出来了呀,怎么不抓他?”“不急。”“办案还不急,这是啥道理?”
汪新不断追问,马魁没再答言,抬腿就走。到了餐车,马魁和汪新坐在桌前,马魁眯着眼睛,像是睡着了。汪新忍了又忍,终于还是忍不住了,起身就走,被打盹的马魁叫住。汪新说,他想来想去,那双鞋一定是老头偷的,得把他逮住,等他下车就晚了。马魁让汪新稳坐钓鱼台,票都查过了,都是到宁阳的旅客,没人为了一双鞋提前下车。汪新实在想不明白,马魁让他慢慢琢磨着,要是实在坐不住,就翻几个跟头。
就在汪新还想说啥时,看到那老头提着一个布包走了过来,马魁客气道:“老人家,请坐。”老头站在马魁面前说:“警察同志,实在不好意思,这双鞋是我拿的。”老头说着,从布兜里掏出一双鞋,放在桌上,继续说:“我看地上放着一双鞋,半天没人来穿,还以为那人下车了,就把鞋收了起来。警察同志,我
错了!”
马魁告诉老头,把鞋送过来,就没事了。老头诚惶诚恐地一再道谢,转身刚要走,却被汪新叫住。汪新把手铐掏了出来,老头一看这架势,顿时吓坏了,哆嗦着,裤裆湿了一片。马魁喝道:“汪新,你要干什么?收起来!”“偷了东西,就是小偷,怎么能放走呢?”马魁霸道地说,他说放就放。
马魁拦着汪新,放任老头离开。汪新盯着马魁,眼光冒火,重重地把手铐摔在桌上。马魁指着汪新说:“都把老人家吓尿裤子了,这要是留下病根,你就是作孽呀!”“有贼不抓,等到手又放了,我不明白!”“人这一辈子,谁没犯过错,知错立马改正了,就还是个好人,能放一马得放一马!”“那我也改正了,您为啥还抓着我的小辫子不放呢?”“谁让你是我徒弟了。”“马叔,我知道您看我不顺眼,要不干脆把我赶走算了。”“那不便宜你了?小子,你死了这条
心吧!”
马魁言辞坚定,汪新心里叫苦,他们师徒之间,彼此都在承受着对方的敲打。
终于回家了,回家的感觉真是舒服。想到家,想到妻女,马魁心头暖暖的。当他夹着包,风尘仆仆进屋时,王素芳正在择菜,她赶紧放下手里的活,笑容满面地迎了过来。王素芳帮马魁把包放好,说:“晚饭一会儿就好,你先洗把脸去。”
马魁问:“燕子呢?”“在屋看书。”
马魁正和妻子唠着,就听到了汪新的声音,他的脸顿时拉了下来。等汪新进了屋,王素芳笑着问:“你们爷俩还一脚前一脚后的,咋不一块呢?”汪新说:“我去了趟宁阳一中,找我从前的班主任去了。他现在教高三,我跟他要了几套数学卷子,这不赶紧给燕子送过来。”
马燕一听汪新来了,梳了梳小辫子,快步走出了房间。汪新从包里拿出一个大信封,说:“燕子,这几套题给你。”“我看见卷子头就大。”“你不是数学不好吗?得多做题,老师给划了重点,我给你说说。”
在马燕的带领下,汪新去了她的房间。马魁阴沉着脸,王素芳捅了捅他:“脸拉得跟驴似的,也不谢谢你徒弟。”“谢不着。”“人家好心好意帮燕子提高成绩,你还甩脸子给人看,哪有你这么当师傅的。”“他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
马魁痛心的是,他把汪新那点小心眼子看透了,偏偏闺女不甩他的好意,让他的心犹如钝刀子割肉。女大不由爹,软的不听,硬的不行,马魁拿女儿一点儿辙都没有。
汪新坐在桌前,让马燕好好把卷子做完,他拿着找班主任批改一下。马燕哭丧着脸问,能不做吗?汪新斩钉截铁地说,不能!现在就做!他掐着表,一个半钟头做完,就当是高考。在汪新的一再催促之下,马燕一脸不情愿地拿过试卷,耷拉着脑袋,咬着笔,脑子里像是长满了荒草,无从下笔。
就在马燕苦思冥想时,王素芳在厨房忙碌着,马魁走了进来,问:“你这炒仨弄俩的干啥?”“快到饭点了,不得留小汪吃顿饭?”“还真把咱家当食堂了。”马魁话音刚落,就听到汪新喊了一嗓子:“马叔,婶儿,我走了。”王素芳急忙留人:“小汪别走,吃了再走。”“今天就不蹭饭了,马叔,我回头再来。对了,我把燕子的试卷拿给老师看一下,批改完了再给送过来,我先走了。”
马魁没搭话也没抬眼看汪新,王素芳不停地向汪新道谢,汪新笑着说:“婶儿,您太客气了,燕子就跟我妹妹一样。她要真能考上大学,我也有功,脸上也有光。”
“小汪这孩子,真不错。”听着妻子对汪新的赞扬,马魁气哼哼地甩手回了屋。姓汪的就没好东西,汪新这小子跟他爹一样,鬼点子、坏心思多得很,真怕女儿吃亏上当。
汪新漫不经心地向家走去,走进大院时,他顺手收起自家晾晒好的衣服,却发现少了自己的那一件。正纳闷呢,只见姚玉玲拿着自己的衣服递了过来。汪新好奇地问:“怎么跑你那去了?”姚玉玲笑着说:“看你衣服掉了个扣子,给你钉上了。”汪新接过衣服,查看着说:“这扣子色儿不对呀,怎么是红的?”“红红火火,多好!”“就这一个扣子是红的,顶数它显眼。”“不喜欢算了,我给你拆了去。”“谁说不喜欢,这针线活儿不错,跟你妈学的?”“爸妈离得远,一个人在外面,什么都得会点。”“那倒是!玉玲姐,谢谢你。”“我们这是互相帮助。”“对,革命同志要互相帮助。”
两个人说到这儿,都笑了。姚玉玲眼波荡漾,那一刻,差点淹没了汪新。汪新望着姚玉玲窈窕的背影,沉思片刻,转身欲走,却又站住身,他瞅见了牛大力。牛大力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他和汪新无话可说。
汪新抱着衣服进了家门,汪永革立马跟过来问,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汪新说,去马燕家了。汪永革沉默片刻,提醒儿子,别总去打扰马燕,人家要考大学。汪新说,他是去送数学卷子,帮着马燕复习高考。马燕要是考上大学,第一个感谢的人就得是他。汪永革劝道:“听老爸的话,没事别总往你师傅家跑了。”汪新说:“放心吧,我有数。”
汪新心里有数,马魁心里却乱糟糟的,没有一点儿定数。他坐在餐桌旁发狠说:“燕子要是被姓汪的耽误了学习,明年再考不上大学,我要了那小子的命!”王素芳边摆碗筷边说:“人家一个劲地给燕子找复习题,这本来应该是你这当爹的干的事儿。你要真瞧着小汪不顺眼,就别带他了,省得你俩都难受。”“那不是遂了他的心思?那小子,就是不想当我徒弟,所以才总来没事找事,惹我
心烦。”
王素芳劝马魁别这么小心眼儿,整得家里鸡飞狗跳。马魁拿起筷子闷声吃饭,心里酸酸的,这家里尽是胳膊肘往外拐的。
宁阳站到了,深秋的色彩更浓了一层。北方的深秋,满目萧然,更显得伤感。
马魁在车厢里遇见了正准备下车的卢学林,他胳膊上戴着黑纱。马魁关切地问:“这是家里老人过世了?”“我老父亲走了,回来奔丧。”“媳妇没跟你一块回来呀?”“她提前回来了。”
卢学林说完,转身欲走,又站住身说:“那回在车上喝大了,让你见笑了。”“我都忘了。”“我和媳妇和好了,现在她也不催我回来,日子很平静。她对我更加关心和体贴了。我就说嘛,困难都是暂时的,只要互相理解,不管多大的坎,都能迈过去。对了,我还欠你一杯茶呢,等下回见面,我还给你。”
马魁笑了笑,催卢学林快走。卢学林提着旅行包朝车厢门走去,马魁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