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一)

傍晚的光线,如梦如幻。汪新刚走到大院里,迎面就碰到了姚玉玲,她笑脸相迎:“汪新,你这是从哪回来呀?”“去马燕家还布票去了。”“这事儿闹的,让你一趟一趟地跑,谢谢你,汪新同志。”

姚玉玲说着,伸手要跟汪新握手,汪新一看礼貌性地握了握。不过,这一握姚玉玲再也不松开了。汪新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年轻懵懂,这一切被牛大力看得一清二楚,他快步走向他们。

一看到牛大力,两个人赶紧地松开了手,姚玉玲温柔地看着汪新,轻声说:“那我先走了。”姚玉玲走后,汪新走到牛大力近前问:“大力哥,找我吗?”牛大力不快地说:“老弟,哥哥我有句话,以后你能不能别老跟小姚黏糊在一块?”“我没有。”“这还没有呢?我又不瞎。”“大伙住一院子又跑一趟车,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不很正常吗?”“握手都成牵手了,还正常吗?你就不能躲着她点?”

汪新皱起眉头说:“我凭啥躲着人家?我又没干亏心事。”牛大力不依不饶地说:“老弟,你说你浓眉大眼的,找个啥样的不行?干吗非盯着小姚?”“大力哥,我知道你啥意思,你要跟玉玲姐处对象,谁也拦不住,可人家不拿正眼瞅你,你也不能赖我,是吧?”“看你这意思,是非要跟我抢?”“不是这意思,一个大活人,又不是小猫小狗,是你的别人抢不走,不是你的也抢不来,强扭的瓜不甜。”“行!就冲你这句话,我还非扭一个给你们看看。”牛大力说完,扭头朝自家走去。

汪新一脸苦笑,望着天边夕阳。夕阳无限好,只是让人伤感。

回到家里,汪永革让儿子修理收音机。汪新打开收音机摆弄,里面发出嗞嗞啦啦的声音。弄了半天,依然不见好。汪永革看汪新额头都冒汗了,问道:“你会不会呀?别给我整坏了,不行找大力来帮忙。”“哪用得着他,整坏了,再给您换个新的。”“说得轻巧,刚挣俩月工资,就飘了,怎么?你跟大力闹别

扭了?”

汪新摇摇头,矢口否认。就算儿子否认,汪永革也能猜到几分,活到这把年纪,儿子心里想啥,他还能不明白?汪永革说:“小姚这姑娘招人,大力又是个厚道孩子,你也不是省油的灯,你们几个往起一拧,不闹别扭才怪。”

“您说别人就说别人,扯上我干吗?”在父亲面前,汪新像一个被父亲宠坏的熊孩子,对父亲说话的语气有点急。汪永革暗中叹气,这小子,在他面前太肆无忌惮了。说来说去,也只能怪自己什么都依着顺着他。这父子角色,在他们家里像是颠倒过来的。

“说的就是你!大家都是一个单位,又是街里街坊的,就怕男男女女这种事掰扯不清,你又刚参加工作,多少双眼都盯着呢!千万不要在生活作风方面,让人揪着辫子。”“您想哪儿去了,我压根就没那心思。”“哎,对了,最近这一阵,我看你老往你师傅家跑,看来你俩磨得还行。”“行啥行,我那是找马燕去了。”“找马燕?找她干啥?”

汪新嘿嘿一笑:“老马头不是嫌我打扰马燕复习吗?我就偏偏在他眼巴前晃悠,我气死他。”“你这孩子!这不是添乱吗!人家是要上大学的人,别真给人耽误了。”听着儿子赌气任性的话,汪永革苦劝,就是拿不出父亲的威严训斥他。“我可不白去,我每回都帮她复习,给她答疑解惑。”“你一个中专生,还能帮答疑解惑?那题你会做吗?别闪着舌头。”“中专生咋了?我可是咱老汪家到目前为止学历最高的,我在警校的时候,文化课也是拔尖的。说句实话,马燕学的那点东西,都扔咸菜坛子里了,捞都捞不起来。要不是她爸劳改了十年,她也用不着早早地就招工上班,她小时候学习挺好的,可惜了。”

听了儿子这话,汪永革心里黯然,他努力掩饰着情绪,不在儿子面前泄露一星半点儿。那纷乱的现场,让他陷入了沉思。

汪新终于摆弄好了收音机,直到传出咿咿呀呀的戏曲声,汪永革的思绪才从旧事中拉扯出来。汪新嘚瑟地说:“咋样?我们警校有无线电课,别说一戏匣子,步话机我都会修。”“你吹吧。”

收音机里放着《智取威虎山》的选段,汪永革哼唱着,暂时忘却了刚刚忆起的那十年。

秋日的海河火车站站台,每一位乘客行色匆匆。火车已经靠站了,白玉霞还趴在桌子上睡着,马魁及时发现了她,敲着桌子,提醒着她。

白玉霞一脸疲倦,勉强站起来,身体摇晃着,连伸手拿行李包的力气都没有,仿佛进入了一场梦还没醒过来。马魁帮白玉霞拿下来,她接过行李包,步履蹒跚地下了车,她的背影里,像是有故事发生……

五号车厢内,一位叫唐兴国的年轻小伙,跟一位女青年热切地倾诉着。两个人说着说着,女青年的声调就提高了些:“你把手表拿出来,给我戴一会儿呗。”唐兴国说:“着啥急呀,早晚都是你的。”“我戴会儿咋了?正好看着点时间。”“火车上人这么多,让人盯上就麻烦了。”“我就是要让人看见,这么贵的手表不让人看见那不白买了,赶紧拿出来。”“等下了车再给你。”“我现在就要,赶紧的!”“给你,给你,看把你急的。”

唐兴国拗不过女青年,他有点生气,翻着军用黄挎包,却怎么都找不到手表,这才发现挎包被划了个口子。唐兴国大叫一声:“坏了!表被偷了!”“你搁哪儿了?”“就搁包里了!”“你揣包里,那不是等着被偷吗?”“那你说还能揣在哪儿?”

两个人着急了,说着都有点火,火花四溅!正在此时,马魁和汪新走了过来,唐兴国赶紧报案。马魁问:“同志,请问你贵姓?”“我叫唐兴国,这是我媳妇。”唐兴国介绍着自己,又指了指身边的女青年,女青年立即说:“我们还没

结婚!”

唐兴国说:“对,没结婚,我们是哈城的,来宁阳走个亲戚,顺便去拍结婚照。警察同志,我的手表被人偷走了,是上海牌的。你看这包,被划一口子,就是从这被偷走的!”马魁问:“同志,你好好想想,把表揣包里后,都去过哪儿?”“我除了上趟厕所,哪都没去过。”“当时厕所外面人多吗?”“怎么不多,乌泱泱地都挤成一团了。”

这时,汪新插了一句:“马叔,他的手表有可能是在厕所那丢的。”马魁没说话,唐兴国急眼了:“警察同志,那块手表可是凑了十二个工业券,花一百二十五块钱才买到的,是彩礼,丢了可就麻烦了!”

唐兴国越说越心疼,周围乘客听了吃一惊,有乘客说:“那可是金贵东西,小伙子,看来你家条件不错。”女青年一听,不太高兴地说:“还条件不错呢,是穷得要死!买表的工业券和钱是他求爷爷告奶奶才凑够的。要不是他对我好,给我买了块上海牌手表做彩礼,我妈才不会答应呢!”

听着女青年的口气,唐兴国不快地说:“你说这些有用吗?”女青年不依不饶地说:“怎么没用,没了手表,这婚还能结吗?非黄摊了不可!早让你把表拿出来,磨磨唧唧死活不肯,我要一直戴手腕上就丢不了了。”“你也不能全怪我呀,我不是怕人多眼杂,让小偷盯上吗?”“这下好了,怕什么来什么!你赶紧把表给我找回来!”女青年越说越生气,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要喷到唐兴国脸上。

马魁则望着周围乘客,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侯三金身上。侯三金约莫有二十五岁,贼眉鼠眼,他拄着下巴,笑眯眯地望着这一切,一不小心就撞上了马魁的那双眼,他不慌不忙地伸了个懒腰,装作不经意地走了。

汪新已经制止了唐兴国二人的争吵,他做好了案情记录,大概情况已经了解清楚了,只听马魁对他说:“汪新,你留在这儿,把他们的家庭住址都记清楚,我去遛遛。”马魁说着,就走了,他紧随着侯三金。

随着列车减速,广播里传来姚玉玲的声音:“旅客同志们,列车即将到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宁阳火车站,请大家带好自己的随身物品,准备下车……”

乘客起身收拾行李,侯三金夹在中间,他靠近一个男乘客,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进那个男乘客手里,若无其事地继续朝前走去。

侯三金与男乘客所做的一切,都被马魁看在眼里,马魁走到男乘客近前,盯着他:“同志,请你把兜里的东西都掏出来。”男乘客低着头,没看马魁,马魁拍了拍他的肩膀:“把兜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听马魁再次怒喝,男乘客这才抬起头:“你要干什么?”“赶紧的,别让我动手!”

男乘客往衣兜里摸了摸,展开手掌,表示什么都没有,说道:“你不是让我把兜里的东西都掏出来吗?我听你的话,全都掏出来了,看见了没?”

马魁迅速地摸了摸男乘客的衣兜,果真什么都没有,他又对男乘客仔细地搜索,检查了座位下及周边可能的地方,什么都没发现。

马魁心里一琢磨,立刻朝前追去,他扫视着每一个乘客,乘客正朝车门拥去,等待下车。

另一边,唐兴国和女青年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吵,唐兴国的耐性已经消磨殆尽:“你还有完没完了?”女青年威胁说:“火车马上到站了,找不回手表,看我妈怎么收拾你!”“她还能要了我的命?”“你这是什么态度啊,是你把表弄丢了,你还有理了?”“我没说我有理,可我也不想把表弄丢了呀!”“唐兴国,你说实话,你到底买没买表?”“你这是啥意思?当然买了!表盒你不是见过吗?”“我见过表盒,里头有没有表我可不知道。”“你……你知不知道我买这块表托了多少人?临上火车才拿到表,这一路着急忙慌地赶车,没来得及给你看!”“唐兴国,你够了吗?想拿个空表盒糊弄我?我告诉你,这婚我不结了。”

汪新听到这儿,实在听不下去,他三番五次制止他们,可两个人是熄一会儿燃一会儿的,争吵步步升级,忙劝道:“我说你俩能不能都消消气,好好说句话,那表是金贵,可也不能为了一块表,婚都不结了。”

女青年越想越觉得自己是对的,她看唐兴国的目光多了些审视,更加确定了内心的想法:“唐兴国,你穷,我认了!可我不能嫁给一个骗子!”

女青年的咄咄逼人与不信任,彻底击垮了唐兴国的心,他叫道:“你再逼我,信不信我死给你看!”

“你吓唬谁呢!张嘴就要死要活的,别丢人了!”女青年话音一落,只见唐兴国一把夺过旁边正在削苹果的乘客的水果刀,对着手腕就划拉一刀。事情发生得猝不及防,唐兴国的手腕见血了,车厢里顿时乱成一团。当他再次用水果刀划拉手腕时,汪新及时地擒住他。

女青年有点吓傻了,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周边的乘客惊魂未定。

汪新忙叫人给唐兴国止血,好在伤口不是很深。汪新对唐兴国进行一番言语安慰,车厢恢复了安定,火车的速度慢了下来,等候下车的乘客交头接耳。

马魁在乘客中搜索侯三金,终于在其中一节车厢的连接处,他看到了角落里的侯三金,同时侯三金也发现了他。

侯三金猛地推开周围乘客,快步走到厕所外,推开门,钻了进去,随手大力关上了厕所门。厕所门随即被马魁撞开,他看到侯三金正往便池里扔东西,马魁上前一把抓住侯三金的手腕,侯三金的惨叫声不停地从厕所里传来。

马魁不理会他,问:“你往便池里扔啥了?”侯三金嘴硬说:“没扔啊!”“那你钻厕所里干什么?”“撒尿呗!你把我手腕子弄伤了,这事不能完,我得告

你去!”

马魁一听,手劲儿又加大了几分。侯三金疼得鬼哭狼嚎起来。

火车停靠在宁阳站的站台上,蔡小年站在那里,望着乘客下车。马魁下来了,看到蔡小年问:“小年,车到站前,厕所门怎么不锁呢?”“锁坏了,这事巧了,偏赶上厕所门坏了,要不就人赃并获了。”“哪有这么巧的事儿!”“你是说门锁是他们弄坏的?”

马魁叹了口气,心里:“到底是年轻人,不长心。”马魁转身去了宁阳站铁路医院,汪新早已架着唐兴国去了沈大夫那里。

沈大夫给唐兴国包扎好了伤口,看着他一脸颓废,忍不住说:“你这是何苦,不管遇到什么事儿,都别这么作践自己。”唐兴国的未婚妻又开始了嗷嗷叫:“唐兴国,别以为你扎了自己一刀,我就信了你,手表找不回来,照样散伙!”

马魁一听女青年刁蛮,嘴巴不饶人,说:“同志,这我就得批评你两句了,手表重要还是人命重要?他要真把命搭上,你这辈子能过安生了?虽然手表暂时还没找到,不过就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大致已经锁定了犯罪嫌疑人。你俩回去该结婚结婚,好生过日子,手表没了,还能再挣,人没了,那可就啥都没了。”女青年将信将疑地问:“这么说,确实有手表?”马魁说:“要真是一空盒子,小偷早给扔了,还值当费这么大劲?”“其实我也不是真的那么在乎那块表,哦,当然也在乎,老贵了,主要是怕他骗我。”

听了马魁的话,女青年早已转怒为喜了,唐兴国瞟了她一眼说:“人警察同志都替我作证了。”女青年心有余悸地说:“你也真够狠的,这一刀,你没死,我半条命吓没了。”

大家一看这俩年轻人软和了,两个人说话越来越柔声细语,便不动声色地都离开了,解铃还须系铃人。

马魁带着汪新离开了铁路医院,师徒俩一起沿着铁道线,寻找手表。想着唐兴国自残这事,汪新检讨说:“都怪我没看住他,要不他也不至于把自个儿划成这样。我一直在劝他俩,可那女的不依不饶,一个劲儿地逼那男的,就为了一块手表,值得吗?这可倒好,差点把人逼死!”“知道笨就好,还不是无药可救。”“马叔,您说谁呢?”“你说呢?在你眼皮子底下差点丢了一条命。”“可我尽力了!”“你不是满身能耐吗?不是让我看你的本事吗?说来道去,你就给我看这个?”“那您抓到偷表的人了吗?”“还转枪口冲我来了?汪新,信不信我踹你!”“信,您又不是没踹过,都多少回了!我得罪谁了?怎么倒霉事全让我赶上了!”

唠着唠着,师徒俩心头都有火苗往上蹿,彼此索性再不多言。

一里一里的铁道线,往前绵延,心里的明天,无限蔓延。这是秋天,是高高的天空,白云朵朵的秋天。

乘警队领导办公室内,马魁和汪新站在胡队长面前。胡队长说:“都来了,随便坐吧。”马魁和汪新坐了下来,两个人都有不好的直觉。马魁开门见山地说:“看来是又摊上麻烦了,直说吧。”胡队长也不跟他客气:“老马,你下手能不能轻点啊?”“这劲儿不好拿捏呀,怎么,那个小偷的手腕骨折了?”

胡队长叹气说:“人家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委屈得不得了!他说他好好一个人,被你当成坏人了,手腕子还被你活生生地弄骨折了。他要你报销医疗费、伙食费、雇人照看费……据说七大姑八大姨一家老小都归他管,那些人的生活费,还有心情调整费!”马魁问:“心情调整费是啥东西?”“那人说被你吓着了,刺激着了,晚上睡不着,抓心挠肝,一闭上眼,全是你这张脸。他是整宿做噩梦,总之是折磨得不轻,都有上吊的心了。”“你看我这脸吓人吗?”“我看不吓人好使吗?是他害怕呀。”汪新插嘴说:“整宿做噩梦有点夸张,人家这是在形容难受的心情。”胡队长忙附和汪新:“小汪说得对,就是这个意思。老马,我数了一下,总共有十二种费用,你看这事怎么办?”

见胡队长和汪新一唱一和,马魁几次给汪新递眼刀子也不见起色,气哼哼地说:“他这是讹诈!”“不管是不是讹诈,他那手腕子确实骨折了,这是事实!”见马魁没说话,胡队长试探着说:“要不你见见他,说点顺耳话,争取少掏点钱。”“让我跟贼说顺耳话?”“我同意,贼也是人。”汪新又附和胡队长。

胳膊肘往外拐,这徒弟成心让自己难堪。马魁狠狠地瞪着汪新,只听胡队长又说:“不管怎么样,人家找上门来了,咱们理亏,就得顺着毛摩挲,让他先把伤治好。至于他是不是贼,只能等找到证据后再说。”“有道理。”汪新点着头,整个过程,汪新都对胡队长的意见表示赞同。

马魁不置可否,胡队长出去带侯三金了,办公室内只剩下马魁与汪新。马魁凝视着汪新说:“当着领导面,给我上眼药,小子,你出息了!”汪新坏笑说:“我那是夸您手劲大,是跟领导表扬您呢。再说了,我要是说您坏话,还能当面说吗?”“少跟我玩心眼儿,我知道你小子心里横着刀呢。”“我可不敢,万一把您惹毛了,再把我弄残废了咋办。”“知道就好!”“老马,缺钱我那儿有!”“你留着接骨头用吧!”

师徒俩针尖对麦芒般说着,彼此冷笑着。这时,胡队长带着侯三金从外走了进来。两人暂时熄火了,胡队长冲着马魁和侯三金说:“侯三金,马魁同志,你俩好好协商,有事儿说事儿,别戗戗。尤其是你侯三金,别得理不饶人。”胡队长说完,就带着汪新出去了,留下马魁和侯三金大眼瞪小眼。

侯三金坐在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撇着嘴,斜着眼瞄着马魁,他的胸前吊着缠着纱布的手腕。马魁不慌不忙地拉了一把椅子,坐在侯三金侧面。

一看马魁靠近,侯三金有点慌神:“坐我旁边是啥意思?”马魁笑眯眯地问:“那我该坐哪儿呀?”“对面呗,咱俩是冤家对头。”“我不敢坐对面,怕把你吓出精神病来。”

侯三金扫了马魁一眼,犹豫片刻,把椅子挪了挪,离马魁远了一点。马魁说:“离远了说话听不真亮。”“那就大点声呗。”“贵姓啊?”“姓侯,名三金。”你问我答,两人暗藏机锋地聊上了。马魁点点头说:“这名有点意思啊。”侯三金说:“生下来三斤重,以为活不成了呢,就随便起了个名,叫三斤。后来呢,越活越硬实,越活越值钱,就改成了金子的金。”“越活越值钱这话怎么讲?”“就是顶数我本事大,全家的嘴都靠我喂呢!”

马魁劝道:“我说侯三金,你那点本事我清楚。不管你承认不承认,那不叫本事,都是害人的东西,不光害别人,还害自己。”侯三金哪是听劝的人,态度生硬地问:“别废话了,你把我手腕子弄骨折了,这事咋办?”“你说咋办就咋办,听你吩咐啊。”

马魁说着,伸手摸向侯三金吊着的手腕,侯三金一边躲闪一边惊呼:“你要干啥!”马魁和颜悦色地说:“我摸摸,看你伤得重不重,过来。”“我不过去,有话说话,别动手!”“看把你吓的,刚说自己能耐大,装得跟只大老虎一样,转眼就变成小猫了。”“哼,以为我怕你呀!”

侯三金说着,按下心中恐慌,装模作样地重新坐回椅子上。马魁把椅子挪到侯三金身旁,摸了摸侯三金吊在胸前的手。侯三金从兜里拿出一沓单子:“这是医院开的单子,各种费用,你自己看吧。”

马魁没有伸手接,侯三金壮着胆问:“这是不想认账吗?”马魁语重心长地说:“我说小侯啊,你一只手腕已经骨折了,花了这么多钱,又误时又误工的,还得雇人照看你。要不这样,你那只手腕干脆也弄骨折得了,我把你接回家,把你供起来,吃喝拉撒睡,我全包了,你看这样行吗?”

听到马魁这样说,侯三金愣住了,马魁继续说:“不说话就是答应了,爽快人儿啊。”马魁说着,伸手就去抓侯三金的手腕,侯三金猛地躲开身,嚷道:“你要再这样,我可喊人了!”“想喊就喊,也就我能听见。”

马魁一步两步三步往前,侯三金是一步两步三步后退着说:“等等,我有话要说!”“边说边骨折,不耽搁事。”“我服了还不行吗!我知道你姓马,叫你一声‘马哥’。马哥,咱们也算不打不相识,这样,各种费用我都不要了,咱们交个朋友,行吗?”“想做朋友,就得交实底,说掏心话。”“算了,就这样吧!我走了。”“别走啊,正唠得热乎呢。”“不要你赔钱了,还不行吗?”

侯三金说着,转身就跑,马魁望着他兔子般的背影,哼哼着:“小子,记住我这句话,早晚有你哭的时候!”

望着侯三金落荒而逃,一直躲在门口偷听的胡队长和汪新,不约而同地都朝马魁竖起了大拇指。

终于脱离了马魁,侯三金感觉轻松多了,他琢磨着去铁道线上寻找那块

手表。

马魁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侯三金离开眼线,他藏在铁路边的灌木丛中,望着侯三金的一举一动。

侯三金在铺路石里翻找,像是找到了什么,马魁一看这情形,从旁边取过自行车,骑了过去。侯三金一看马魁来了,撒腿就跑。马魁骑上自行车追赶,这一着急车链子掉了,他扔了自行车,继续追赶。

侯三金转着圈跑,马魁奋力追着,渐渐体力不支,越跑越慢,他心想:“过了十年,果真老了,吃了体力的亏……”此时,侯三金站住身,挑衅着说:“马哥,你还是回家歇歇吧!”

侯三金越说越得意,见马魁继续追,他边跑边笑,还翻上跟头了。得意忘形,没承想转眼摔了个屁股蹲,坐在地上。这时,汪新出现了,侯三金大惊失色,起身就跑。他还没跑几步,就被汪新一个“饿虎扑食”扑倒在地,手被迅速地扭过去,疼痛的感觉传来,侯三金大喊:“轻点儿,我不跑了!你们逮住我也没用,还是得把我放了。”“那你跑什么?”“我怕骨折。”

马魁喘着粗气过来,弯腰搜侯三金的衣兜裤兜,没发现手表,他看向汪新问:“你怎么来了?”“随便溜达溜达。”“看住他。”马魁说完,就沿着铁路线,继续寻找手表。

汪新抓着侯三金的衣领子一通搜查,侯三金装起无辜,竟然唱起《窦娥冤》:“我不要半星红血红尘溅,将鲜血俱洒在白练之间;四下里望旗杆人人得见,还要你六月里雪满阶前;这楚州要叫它三年大旱,那时节才知我身负奇冤……”

侯三金唱得正欢,只听汪新说:“表在这儿呢!”汪新说着,俯下身欲捡表,马魁冲了过来,把他推倒在地。只见地面上的土石里,露出一截表带。“你什么意思?是我先看到的,要抢功吗?”汪新说着,就要去捡表,马魁抬腿把他踹了个趔趄。

侯三金看到了时机,想要趁机逃跑,被马魁一把拽住,冲着汪新说:“看好你的人!”马魁说着,就把侯三金推给汪新。

汪新抓住侯三金的胳膊,惊讶地望着马魁。马魁小心翼翼地戴上白手套,捡起手表,在阳光里仔细端详着手表。然后,马魁走到侯三金近前,拿起侯三金的手说:“侯三金,一会儿我把这表蒙子上的指纹提取出来,要是跟你的对不上,那就是真冤枉你了,要是对得上,你知道啥后果不?”

侯三金可怜巴巴地说:“马哥,咱有话好商量。”马魁一把搂过侯三金的肩膀问:“还冤吗?”“马哥,马叔,马大爷,我求你放我一马吧!我对象马上就要生了,我也是为了生计,我以后再也不偷了,我保证!”“接着唱。”“我求求

你了……”

任凭侯三金怎么苦苦哀求,马魁也不可能放了他,哀求只是无用功。

蒸汽机车驶向哈城。在这秋天里,铁路线在阳光下延伸。

黄昏的街道上,出现了马魁和汪新的身影,他们边走边望着一户户的门牌号。功夫不负有心人,马魁和汪新终于走到了唐兴国的家门前,那是一个破旧的老房子,房门敞开着。

马魁和汪新刚进门,就看到了手腕缠着纱布的唐兴国,他带着马魁和汪新进了屋内。唐兴国的家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除了一个大炕和一个立柜,什么都没有。炕头上坐着一位老太太,瞧着有八十岁了,她抽着烟袋锅子,笑眯眯地说:“来人儿了,坐。”

唐兴国用手划拉划拉炕沿,马魁示意他没那么多讲究,不用擦,随即问老太太:“老人家,您好啊。”老太太迷糊着眼问:“吃了吗?”马魁点点头,跟老太太聊起家常。望着马魁和奶奶唠嗑,唐兴国提醒了一句:“她听不见。”

马魁笑了,此时唐兴国的未婚妻从里屋出来,她端着一碗汤药,一看到马魁和汪新,眉眼一笑:“哟,马警官,汪警官,你们咋来了?”“顺道过来看看。”马魁答。唐兴国未婚妻把汤药放到老太太手边,伺候着老太太喝药。

汪新的目光落在唐兴国手上,问道:“唐兴国同志,你的手怎么样了?”“好得差不多了,幸亏没伤到动脉,再偏半寸我这条小命就交待在车上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谢谢!你们这是来办案吗?”

唐兴国话音一落,马魁就从怀里掏出一个用布包裹的东西,递给了他。唐兴国伸手一触摸,热泪盈眶,他激动得双手颤抖着说:“找回来了!”“拿稳了,别激动!”马魁连忙说。

唐兴国捧着手表,眼泪下来了,他把手表递给未婚妻,未婚妻的眼一热,泪珠就滚落下来。她抹了一把眼泪,依旧忍不住地埋怨:“你个臭嘎嘣的,早给我不完了吗?还麻烦警察同志。警察同志,谢谢,谢谢!”

埋怨着、说着、笑着,这一刻,任何情绪都抵不过失而复得的甜蜜,马魁和汪新望着两人渐渐拥抱在一起的身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秋天的日光,透过车窗。坐在座椅上的女乘客昏昏欲睡,小男孩坐在她身旁,扭了扭身体喊:“妈,我想尿尿。”女乘客睁开眼:“快到站了,憋一会儿,下车尿去。”“我憋不住了。”

女乘客望向行李架上的旅行袋,担心行李被人拿走,就对小男孩说:“那你去吧,妈瞅着你。”

不远处站着的刘桂英,看到小男孩起身走了,她凑了过来,用身体挡住了女乘客的视线。她倚着椅背,嗑着瓜子,女乘客探头让开她的身体,视线追逐着小男孩。刘桂英有意无意移动身体,遮挡住她的视线。

小男孩走进厕所刚要关门,一个男乘客挤进厕所,迅速关上了门。

见自己的视线总是被遮挡,女乘客站了起来,朝厕所望去。看不到儿子的身影,她心下有点焦急,不时地朝厕所方向望着。

等了几分钟,见儿子还没回来,女乘客彻底慌神了。她快步走到厕所门外,欲打开厕所门,发现门上了锁。女乘客焦急地敲门,片刻,厕所打开半扇门,她朝厕所里一望,并没有儿子的身影,冲着男乘客问:“我儿子上厕所来了,他哪去了?”“我在里面呢,哪有孩子啊?是不是走丢了,赶紧报警吧!”

男乘客的话,吓到了女乘客,她疯了似的去寻乘警。女乘客刚走,男乘客关上厕所门,门后地上,一只小手露了出来。

刘桂英挪到车厢门处,抱着胳膊靠在一旁。那个男乘客提着一个鼓囊囊的袋子,路过刘桂英时,把袋子放在她的脚旁,然后若无其事地朝前走了。

这时,女乘客已经在两位乘警的陪同下,匆匆而来,他们从刘桂英身边经过。刘桂英露出了半张侧脸,偷眼望着,她脚边的袋子微微动了动。

火车嘶吼着,车窗外阴天了。

乘警怀着沉重的心情,一下车就进了乘警队的会议室,胡队长早已等在了那里。每一个人的心情都不好过,胡队长面色阴沉地说:“先说说情况吧!”

最先见到孩子妈妈的乘警说:“我们接到孩子母亲报案后,立刻兵分两路,迅速寻找,在火车到站前,没找到失踪孩子。后来车到站了,我们下车找,还通知了到达站,可还是没找到。”“你们是不是没搜彻底?”“我们带着孩子母亲一块搜的,能搜的地方都搜了。”“那这事就怪了,一个大活人,说丢就丢了?”“领导,时间非常紧迫,我们确实尽力了。”

胡队长不语,他望了望马魁,马魁问,孩子是怎么丢的。乘警一五一十说了详细经过。马魁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孩子妈被人挡住视线,孩子这时可能已进了厕所。汪新摇摇头说,孩子妈说的话也不一定准确,或许孩子可能没进厕所,被人贩子拐跑了。

分析了半天案情,汪新惹火了马魁,胡队长劝他消消气。马魁冷静下来,说孩子要是没进厕所,就是有人把他拐走了;要是孩子进了厕所,厕所里那个男人就有很大的嫌疑。汪新问:“你是说,当时那孩子可能还在厕所里?”马魁说:“我当刑警的时候,赶上个案子,一个老头偷了一只兔子。他躲在厕所里,把兔子打晕藏门后了。”

胡队长一听,是这道理,望向最开始搜寻的乘警,问道:“查清楚厕所里那个男人的相貌特征了吗?”马魁紧接着又提示了一句:“还有挡住孩子他妈视线的人。”乘警一听紧张了,忙说:“当时急着找孩子,没来得及问这么细。后来找不到孩子,孩子母亲急晕了,直接送医院去了。”

马魁冷静地分析说:“孩子上厕所时,孩子妈被挡住视线,然后孩子就丢了,这一串事儿都太巧了。要都是人贩子一手干出来的,那他们的作案手段是相当

高明的。”

胡队长沉默了一会儿,说:“案子确实很蹊跷,这样,孩子这边,我们要尽量寻找线索,争取尽快把孩子找回来。另外,人贩子非常狡猾,大家一定要提高警惕!”

散会后,大家走出会议室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夜风凉。黄叶舞秋风,街道上铺了一层又一层。

这日,马魁正在家门外做煤球,看到汪新提着工作包走来,忙问他来干啥。汪新说,他帮马燕找了几本复习资料。马魁让汪新将复习资料交给他,汪新不肯,说他在资料上划了重点,要亲自跟马燕讲解。

马魁回头看了一眼屋里,压低嗓门说:“小子,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小子一撅腚,我就知道你拉什么屎,你来找马燕,不就是为了气我吗?你有事儿,冲我来,要打要拼我伺候着,别祸祸我闺女。”“我怎么就祸祸您闺女了?”汪新说着,就从包里掏出几本复习资料,“你瞅瞅,我说瞎话了?这是不是复习资料?这是我跟一乘客借的,你见天把马燕高考挂嘴边,得动点真格的,当爹的还不如我这当同学的。”

瞧着汪新理直气壮的,马魁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汪新随即进了屋,敲开了马燕的房门。汪新把复习资料给了马燕,她一翻顿时一脸沮丧。看马燕脸色不好看,汪新说:“拉着个脸干啥?好不容易给你淘换的。好好看,回头考个大学,离老马头远远的。”“那是我爸,干吗离他远远的。”“天天守着这么张驴脸,你不难受?”“能不难受吗?我都难受死了。”

两个人说着悄悄话,挤对着马魁,说到合心处,两个人笑得直不起腰来。回归正经,汪新问马燕,想考哪儿的大学,想考啥专业。马燕问都有啥专业。汪新摇摇头,他又没上过大学,哪儿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