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魁没有看汪永革一眼,十年了,第一次相见,汪永革这张脸,他还真不想看。不过,当着妻女的面,他皮笑肉不笑地说:“要来早说,得多添俩菜。”
汪永革忙说:“这事闹的,我是紧赶慢赶,到底是赶上饭口了,你们吃你们的,我吃过了。”
王素芳感觉到丈夫的不痛快,忙打圆场:“赶上了,就是让你再吃点,随便坐。”
汪永革把东西放在桌上:“老马,给你带了两瓶酒,这两瓶罐头给孩子吃。”
见马魁不搭理,王素芳接过话:“来就来呗!你也太客气了。”
马燕也在一旁,礼貌地向汪永革打招呼。汪永革笑着问:“燕子,我听说你要高考,功课复习得咋样?”
“马马虎虎。”
“你脑瓜子聪明,比汪新强,指定能考上。”
听到汪叔叔夸奖,马燕像中了奖似的,特别高兴,白皙的面颊上漾起了一团粉色,好像一朵春日的小花苞。
马魁端坐在那儿,一句话不说。都是王素芳和马燕在和汪永革有一句没一句地唠着,母女俩互相使了眼色,默契地各自找了借口,离开了饭桌。
饭桌前只剩马魁和汪永革坐着,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都不言语。
最后,还是汪永革率先打破了沉默:“日子过得真快,一眨眼,孩子们都长大了。”
“是呀!一晃十年,我都回来了。”
十年一瞬,叹息绵长,汪永革仿佛能够听见这声音,他拿起桌上的酒瓶,闻了闻说:“这酒挺烈。”
马魁不阴不阳地说:“喝的就是这口儿,北大荒的风硬,没这酒劲儿顶着,直不起腰来。”
汪永革笑了笑,倒满两盅酒,说道:“老马,这杯酒我敬你,恭喜你顺利平反。”
马魁没抬酒杯,冷冷地说:“用不着恭喜,我本来也没错,都是被冤枉的。至于某些人看见了,故意不给我作证,早晚能查清楚。”
马魁坐着不动,汪永革只好自己端起酒杯喝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不接马魁之前的话茬,只说自己想说的话:“老马,我儿子汪新交到你手了,我高兴,我放心,你一定要给我好好管教他。”
“那是你儿子,不是我儿子,教他做人是你的事儿。”
“那是,那是。这小子脆生,以为自个儿有两把刷子。你是老资格了,把他身上的毛毛刺蹭下去,把他给我捋直了。”
“你儿子那是警校的高才生,那腰杆老硬了,我可没本事教他。”马魁不无讽刺地说。
不论前因后果,这一刻,汪永革在马魁面前,是真有些低三下四,他自己又干了一杯,马魁依旧没有举杯。
两个人的气氛很不融洽,他们心里横着的那把刀,砍切记忆,似乎给活人唱亡魂曲。良久,马魁端起酒杯,自己喝了一杯,汪永革见状,赶紧端起酒杯,随着他干了一杯。
汪永革拿起酒瓶倒酒,马魁用手遮住酒杯说:“不喝了,今天的酒够数了,你喝。”马魁拒绝得干脆,汪永革把酒瓶子放下,只听马魁又说:“我看你满脸冒红光,应该是干得不错。”“这不是见着老工友你了嘛!”马魁的脸上刮着飕飕冷风,又是一阵冷笑:“真会说话,不减当年。”“还别说,这一见着你,就想起当年来了,咱们常在一趟车上,那会儿多有意思。”“是你有意思,还是我有意思?”“你呗!带响动的事,全让你包了。”
“你是列车长,管人的,干干净净。我是乘警,干活的,手上抓的全是鸡毛蒜皮。”“针眼儿里才能出大活,那是哪年来着,车上冒出来一个抢劫的,手里还攥着枪,逼急了,枪顶你头上了,我都没看清你是怎么弄的,转眼就把那人的枪给缴了。”“枪顶头上,那叫明枪易躲,这人啊!怕就怕,暗箭难防。”说这句话的时候,马魁特意加重了语气,他直视汪永革的眼睛,汪永革不与他对视,只低头倒着酒。
马魁哈哈大笑起来,似乎疯狂:“哦,对了,你现在不是列车长了,升副段长了,这说起来,也是大领导了。”
马魁的一字一句都夹枪带棒,字字句句透着冷风,他话语里的弯弯绕,汪永革自然能听出来,自嘲说:“啥大领导,就是换个岗位,管的事儿比以前多点,说到底都是给乘客服务的。”
“这领导说话,就是有水平。”
“老马,你这么说,可就见外了。”
马魁给自己到了满满一杯酒:“汪段长,祝你步步高升。”说完,马魁一仰脖子干了,汪永革紧随着,跟着干了自己的这一杯。马魁再次直视着汪永革:“汪段长,你放心,一码归一码,你崽子在我手上,你把心搁稳当了。”
“我放心。”
汪永革太知道马魁是什么人了,马魁的话,他是真的放心。
直到夜深,直到汪永革回到家,他带给马魁的礼物,原封不动地被他带回了。汪永革明白,什么样的礼物过了他的手,马魁都不会要。
如果拒绝能够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马魁宁愿老死不相往来。走了那么久,谁还能没点变化。
到了今天,大半个人生,谁还能比谁聪明多少?各自都把自己的心摸得一清二楚,各自的棱角也被磨得油光发亮,都是老鬼谁也骗不了谁,更重要的是,谁能拿捏住谁呢?谁又能比谁更懂隐藏呢?
人世间,处处是分寸,处处是边界,处处是底线。但凡僭越,没有时光可倒流,没有岁月可回头。
若是没有汪叔叔来家里走一遭,马燕还不知道汪新做了父亲的徒弟,如今知道了,她说什么也得和父亲讲清楚。
马魁坐在炕沿上,一脸醉意,低着头。马燕不顾母亲劝阻,开诚布公地对马魁说:“爸,汪新是我初中同学,这事您知道吧?”“知道又怎样。”“汪新那人不但聪明,还有正义感。上学的时候,谁欺负我们班女生了,他都会去帮着出气。您去劳改这些年,班里没人跟我说话,都躲我远远的,只有汪新拿我当朋友。”说到这时,马燕的脑海里闪现着那个时候的时光,小小的汪新和小小的她,现在回忆起来,心里还藏着一个小小的愿望。
马魁皱着眉头说:“行了,行了,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他现在给您当徒弟,您可别给人穿小鞋。”“啥叫穿小鞋?我这当师傅的,不能教训徒弟?”“不爱听拉倒。”马燕一赌气,对着父亲甩脸子走人。
马魁觉得好冤枉,忍不住地和王素芳抱屈:“平时跟我没话,可一说起汪新来,噼里啪啦,跟放鞭炮似的,我真不爱听。”“你和闺女分开十年了,你走的时候她才七岁,当然跟你生分了。你得多关心她,多疼她,等处热乎了,就好了。”
“行了,我知道。说来说去,都是这十年给害的,十年……十年呢……”一想到十年,马魁的酒劲就上来了,没完没了,絮絮叨叨。“都醉成这样了,不说了,赶紧睡吧!”王素芳轻声地劝慰着,贴心地帮马魁脱下鞋,扶他上了炕。
“素芳,我一直想不明白,当年,汪永革为啥就不给我作证?他明明就在现场。”“当年他不是说你看错了吗?”
“没有,我没看错,肯定没有看错,绝对没有看错。”对于自己的眼睛,马魁是绝对信任的,他不容有任何质疑,在这件事上,他百分百相信自己。
何况,除此之外,还有马魁天生的敏感与直觉,就算十年之后,还是迷雾一团,他相信,早晚会真相大白。
只是,这个夜晚的事儿,这个夜晚止。夜有长短,人生也是。生活里的下一个希望,不过是一个接一个的短暂烟花。大家始终在寻找,更好地活着的方式。
要说这铁路大院里最爱扮俏的,非姚玉玲莫属。姚玉玲本来就漂亮,正值青春年华,那双大眼睛一天到晚忽闪忽闪的,遇见谁都合不上,仿佛上下眼皮子一夹,就能把人的魂夹走。身形更不用说了,姚玉玲前凸后翘,与同龄的女孩相比,她丰满不少。
水蜜桃般的姑娘,走在春天里,别说是遇见的人,就是遇见的风,都是打着旋儿地绕。
姚玉玲平常最爱去老陆家,老陆媳妇有一台缝纫机,每每她需要改衣服什么的,都第一时间找陆婶。看到陆婶蹬缝纫机,姚玉玲就很羡慕,渴望自己也能够有一台。因此,眼看着,心里急,姚玉玲适时地对老陆媳妇表达诉求:“陆婶,等将来我也买台缝纫机。”“哟,有对象了?”姚玉玲摇摇头,老陆媳妇说:“不结婚咋买缝纫机?咱单位的缝纫机票可抢手了,每个月可就那么几张。”“陆婶,必须得结婚才能发缝纫机票吗?能不能让陆车长给递个话啥的?”“可拉倒吧!这么些个小两口都排着队呢!我这台,也等了大半年。”
听到陆婶这么说,姚玉玲就知道希望破灭了,她岔开话题:“陆婶,您这手艺不当裁缝太可惜了。”
关于姚玉玲,老陆媳妇有时也看不懂她,好好的衣服,总是想着改这儿改那儿的。老陆媳妇望着姚玉玲:“小姚,我是真弄不明白,你们这些个小年轻咋琢磨的,好好的一身衣裳,非要往瘦了改,你穿得上吗?”
“您放心,肯定穿得上。”
“这么瘦干活也不得劲啊!”
“我不用干活。”
“说得轻巧,不干活吃啥?”
“喝西北风。”
“再瘦就成纸片了,没等你喝上西北风,就让风给刮跑了。”
正在这时,姚玉玲挤出一丝笑,神色有些异样,肚子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老陆媳妇看了她一眼:“啥动静?小姚,你是饿了吧?”
“没有。”
“还没有!瞧你那脸色跟酸菜似的,别光想着瘦,不吃饭,饿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没事儿。”
老陆媳妇知道再劝无用,无奈地瞄了她几眼,收完最后一针,剪断线头。陆婶的活计不错,瞧着身上改好的衣服,真是显身材。姚玉玲很了解自己的优势,她属于那种天然有肉型的,所以,她异常自律地尽自己所能维持,瘦一些能接受,胖一点绝不允许。
姚玉玲穿着刚改好的衣服从老陆家里走了出来,一下子就吸引了正在喂鸡的老吴媳妇,她羡慕地问:“小姚,你这身衣裳真好看,陆嫂给做的?”“陆婶给我改了改,要不,您也做一套?”“你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家那点布票,得留给孩子。”“孩子不急,您得先穿上,要不等岁数大了,穿也不好看了。”“这话有理,等我琢磨琢磨。”
蔡小年在一边打蜂窝煤,从头到尾,他的眼球都不敢往姚玉玲身上骨碌。在蔡小年心里,这个女人是妖精般的存在,否则牛大力为啥整天失魂落魄的,气血像被抽干了似的,蔫了吧唧的。
姚玉玲正要出大院门,突然站住身,然后缓缓蹲下身。她感觉头晕眼花,一时站不住,想坐又不敢坐,怕自己的衣服脏了。老吴媳妇观望着姚玉玲不对劲,喊了一嗓子,牛大力立刻从屋子里冲了出来,蔡小年也放下了手里的活,汪新先是从屋子里露了个头,看看围观人群,才走了出来。
牛大力只要一碰到姚玉玲的事儿,就是六神无主,幸好一旁蔡小年提醒:“大力,你还愣着干啥?赶紧把小姚背屋里去。”一听要背姚玉玲,牛大力可真激动坏了,他蹲下身子,蔡小年和汪新把姚玉玲扶上牛大力的背,牛大力的心都是发颤的,呼吸急促。姚玉玲是万般不愿,只是,此刻她有气无力,只好任大伙安排。
牛大力背着姚玉玲进屋,汪新、蔡小年和老陆媳妇、老吴媳妇都跟在一旁,沈大夫也从外面走了进来,交代着牛大力把姚玉玲放到床上。姚玉玲脸色苍白,额头上都是冷汗。
牛大力担心极了,沈大夫看了他一眼,说道:“估计是低血糖,赶紧弄碗糖水去。”听了沈大夫的吩咐,牛大力一溜烟儿跑出去,汪新也跟着出去了。
沈大夫给姚玉玲诊了脉:“小姚,你今儿就别上班了。”转头对蔡小年说:“小年,帮小姚跟陆车长请个假。”蔡小年点了点头,只见牛大力神色慌张地进来说:“家里没白糖了,陆婶,你那还有吗?”“哟,我家里也刚用完。”老陆媳妇说着,又问姚玉玲:“小姚,你家里有白糖吗?”
姚玉玲摇摇头,沈大夫掏出二两白糖票,让牛大力去买。这时,汪新回来了,他递给沈大夫一个小铁盒。沈大夫打开小铁盒一看,有些惊讶:“哟,还是大白兔呢!”沈大夫说着,就剥了一块糖塞到姚玉玲嘴里。
姚玉玲吃着奶糖,心里沁香,感激地看了一眼汪新,那双眼睛里,水汪汪地装满了一个春天的桃李芬芳。这是牛大力看不到的一双眼睛,他心里很不是滋味,看向汪新时,心里是一万个不舒服。倒是沈大夫,继续和姚玉玲搭话:“小姚,你这是饿了几顿了?”
姚玉玲不吭气,老吴媳妇说:“小姚这段日子,瘦得不轻,小脸都尖尖了,不会是没粮了吧?”姚玉玲欲言又止,眼尖的老吴媳妇看了姚玉玲家的柜子上堆着的一捆捆布料,失声叫道:“哟,小姚,你咋买了这么多布料呀?”
老吴媳妇这一嗓子,提醒了大家伙儿,敢情小姚的钱都花在打扮上了。老陆媳妇又是羡慕又是心酸地问:“这么多布料,得用多少票,小姚,你哪来的票呀?”姚玉玲不答话,老蔡媳妇猜测着说:“不会是拿粮票换的吧?”
沈大夫一听,劝道:“小姚,我得严厉批评你,怎么能为了穿,饿了肚子呢?”老蔡媳妇接话:“就是啊,身子骨塌了,再漂亮的衣服也没用。”沈大夫赞同老蔡媳妇:“小姚,我们都是从你这个年龄过来的,女孩子爱美,都理解,可也得看条件,豁上命不值得!低血糖严重了,可是能要人命的。”姚玉玲卖给沈大夫一个乖巧,冲她笑了笑,沈大夫说:“行了,大家都散了吧!让她好好休息休息。”
众人纷纷散去,汪新也准备离开,他叮嘱说:“大力,小年,咱们也该上班去了。玉玲姐,你好好休息。”姚玉玲说:“剩下这几块糖,你拿回去吧!”“拿都拿来了,你留着吃。”“那多不合适,这么金贵的东西。”“我不咋爱吃甜的,我爸牙口不好,你留着吃吧!往后,兜里揣几块糖,头晕了就吃一块,可不能再饿肚子了。”
汪新说着,就和蔡小年往外走,牛大力的双眼恋恋不舍,他的心却沉入了谷底,姚玉玲连一点余光都没瞧他。姚玉玲拿起糖盒看着,露出甜蜜的微笑。牛大力的心情低落,和蔡小年、汪新走在一起,气氛沉闷。
蔡小年调节气氛,又不忘揶揄汪新:“汪新,你可以啊!藏了一盒大白兔,也不想着哥几个。”“也没几块,也是头一阵在哈城买的,都拿去哄院里那帮小崽子了,剩了几块。我平时也不爱吃糖,搁抽屉里都忘了。”汪新说着,又看了看牛大力,解释了一句:“也没别的意思,这不想着先救人要紧。”
牛大力对姚玉玲的情意,大家都看得明明白白的。眼见牛大力沮丧,打不起精神,蔡小年催促着说:“哥几个,咱麻利点儿,别晚点了。”蔡小年这一吼,三个人啥情绪都扔在了脑后,跨上破旧的自行车,飞驰而去。
宁阳车站的站台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乘客拥挤在车门前,争先恐后地上车。汪新和蔡小年站在车厢门外,蔡小年提醒着喊:“别挤了,一个一个上,都能上去车!”
一位男乘客扛着大包,他挤不上去,汪新帮着把他的大包从车窗塞进车里,又把他推进车门,他兴奋地对着汪新喊:“警察同志,谢谢你!”汪新摆了摆手,另一位男乘客借此提出要求:“警察同志,你把我从窗户塞进去呗?”他话音一落,汪新就抱住他的腿,把他塞进车窗。
汪新刚塞完,就看到一个孩子把着车窗,正往里爬。汪新赶上前,把小孩塞进车窗里,小孩还不忘探出头:“谢谢警察叔叔!”
这时,一位老太太拖着一个大包赶来,她来到车窗外。车窗里,有人朝老太太一边招手,一边不停地喊:“妈,这边,这边!”老太太抱起大包,没抱动,她望向汪新:“同志,帮帮忙!”
汪新二话不说,接过老太太手里的大包,塞进车窗,随手又抱起老太太的腿,铆着劲儿,往车窗里塞。老太太拼命挣扎起来,她的上身已被汪新塞进车窗,老太太无奈地嘶吼:“孩子,把我放下!我是送站的!”老太太的高声呐喊,彻底熄灭了汪新塞人的热情,周围留下一阵阵笑声。
一番轰轰烈烈的忙碌之后,列车出发了。餐车内,蔡小年说着汪新的笑话,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汪新的脸红了起来,有些不好意思,蔡小年声情并茂地讲着,还卖起了关子:“等汪新把那大娘放下,你们猜怎么了?”众人不解,蔡小年接着说:“那大娘一屁股坐地上了。”有人问:“怎么坐下了?”
“吓得腿抽筋了呗!汪新可倒好,还要帮那大娘拉腿抻筋,那人家能干吗?人家儿子直接从车窗里跳了出来,火大了,要跟汪新说道说道。汪新是一个劲儿地赔礼道歉,那脸色儿,跟烧鸡一样……”
此时的汪新,真想找个地洞钻,他的脸火烧似的,老陆瞄了他一眼,及时地制止了蔡小年。见大家安静下来,马魁肆意地大笑着,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这就是烧鸡大窝脖,太有意思了!多少年没听过这么有意思的事了,比笑话还笑话,都能写进笑话集了。”
马魁的话,成功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力,一众人望着他,他站起身,走到汪新近前:“小汪,我就说你这眼睛不好使,狗汪汪,怎么样?事实证明,确实是出毛病了。你赶紧去找大夫好好看看,别再闹出这样的笑话来,万一把人笑个好歹的,你得负责任。”汪新带着火气说:“有那么可笑吗?是您看的笑话太少了吧!我家有本笑话集,明天给您带来,保您能把嘴笑歪了。对了,吃饭的时候,千万别看,容易呛着。”“好啊!拿给我看看。”“话说前面,笑死人可不偿命。”汪新说着,转身欲走,马魁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汪新再一次感受到了那力道,好在他是有防备的,冲着马魁说:“我要是残废了,这辈子您得负责到底!”
老陆见火药味越来越浓,借口找马魁说事,分别支开了两人。汪新愤愤不平,冷厉地望了马魁一眼,马魁的眼睛里闪着火,不明不暗,大家都感觉到这师徒二人不太对劲,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总之,经过这一次,在众人眼中,这两位的身骨往那一站,彼此都透着寒气;他们的身影,在彼此眼中,冷得扎人。
春天的风,吹啊吹。春天是它吹来的,春天被它吹着跑。
汪新的心是烦闷的,他的耳边,仿佛随时随地都能响起马魁的笑声。
汪永革已经从儿子口中,了解了事情的经过,见儿子还是闷闷不乐,一味地靠在被垛旁,抱着膀子不吭声,劝解说:“笑话两句就笑话两句呗!不疼不痒的,再说了,这事也怪你,太毛躁了。”“爸,您是没看见,顶数老马头笑得欢,眼泪都笑出来了!他是师傅,不帮徒弟不说,还火上浇油,有这样的师傅吗?还连带着骂人,狗汪汪。”
汪永革坐在炕沿上,语重心长地说:“儿子,骂两句说两句有啥呀!又不掉肉。不管谁笑话你,也就是当个笑话,笑笑就完了。再说,你也没得罪过谁,没人会故意找你茬,笑话算什么,挨骂又算什么,谁还没当过愣头青,等学成了真本事,就没人敢笑话你了。”
“看来,我得加把劲儿了。”听儿子这么说,汪永革知道,儿子的那口气顺过来了,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就对了,等你当了师傅那一天,也牛气!晚上,咱爷俩喝点,给你去去火。”“行,我去打点酒去。”汪新爽快地应着,他站起身,去饭桌旁的小柜子里,拿起酒瓶子,飞快地走了。
望着儿子的背影,汪永革神思恍惚,都说孩子见风长,一转眼儿子这么大了,儿子大了,这颗老父亲的心,还在悬着。父爱如山,屹立不倒!
汪新拎着酒瓶子朝院门口走的时候,老蔡正擎着炉钩子,隔窗望着他,对身旁的蔡小年说:“汪新这孩子,还跟小时候一样,到哪儿都不吃亏。你们小哥几个,打小和尿泥长大的,互相照应着点。”
“爸,我知道,我看汪新和老马挺不对付的,这俩人哪像师徒俩,那话里话外都夹枪带棒的。”“严师才能出高徒。”“我看没那么简单。爸,这老马劳改前啥样啊?”“我可不知道,那会儿,你汪叔跟他一趟车。”“那老马跟汪叔应该关系不错,老马应该对汪新多看一眼才对,怎么看着他俩好像谁都不夹谁。”
“你就别管别人了,记住了,多干活少说话,你要是能当上列车长,我就能闭上眼了!”“这话说的,那我还敢当列车长吗?”蔡小年说着,像小时候那样冲老蔡做了个鬼脸,然后就逃了,老蔡嘴巴里嘟哝着说:“又玩上嘴了,我刨你!”
蔡小年跑到大院门口,就看到牛大力在那里徘徊,笑问:“戳在这晃悠,捡钱呢?”“你忙你的去。”蔡小年瞧着牛大力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没再理他,径直走了。
牛大力不知道在院门口绕了几圈,终于看到了姚玉玲,她拎着个菜篮子,里面放着几捆青菜。牛大力一看,就更心疼了,上次姚玉玲犯低血糖,他担心得不行。于是,牛大力赶紧地迎了上去,热情地打招呼:“姚儿,你回来了,等你半天了。”“你等我干啥?”姚玉玲明知故问。
都说鲜花插在牛粪上,牛大力在姚玉玲眼中,牛粪都算不上,她是真心地瞧不上他。只不过,姚玉玲是个聪明人,吊着就吊着吧,反正也不吃亏,自己心里有谱就好。
一见姚玉玲,牛大力就莫名地紧张,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打了个野鸡,在野地里烤着呢!”“哦,烤吧!”姚玉玲说得甚是敷衍,说完就走,牛大力慌忙拦住她:“给你烤的。”“我不吃,你自己吃吧!”“你得吃肉,得补。”“我不用补,你补吧!”“我这烤了半天了,就等你了。”“天都快黑了,我才不去呢!”
看到姚玉玲态度坚决,一遍遍地毫不犹豫地拒绝,牛大力急赤白脸不知道怎么办,他近乎哀求:“姚儿,给点面子。”
正在这时,汪新拎着酒瓶子走了过来,好奇地问:“你俩跟这嘀咕啥呢?”姚玉玲一见到汪新,立刻来了精神,一瞬间春风拂面:“汪新,那啥,牛大力打了个野鸡,在野地里烤着呢!请咱们去吃。”“是吗?你说巧不巧,刚打的酒!大力哥你可以啊!还能打着野鸡。”
牛大力一时无语,汪新的到来,的确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否则,姚玉玲死活都不会跟他去的,他的一番功夫等于白费,迫于无奈,他只好叫上了汪新。汪新答应得痛快:“等我两分钟,我把这酒给我爸留一口,等我。”汪新说完,小跑着往家冲去。
从汪新出现的那一刻,姚玉玲就一直笑吟吟的,牛大力的心里真不是滋味。姚玉玲不是不理解牛大力的良苦用心,但她根本不在意;牛大力与汪新根本没有可比性。等汪新跑了出来的时候,他拎着酒瓶子和三个搪瓷缸子,兴冲冲说:“走!大力哥,带路!”
牛大力带着汪新和姚玉玲来到一处野山坡,小山崖下的一处空地上,正燃烧着将要熄灭的篝火。牛大力拿了根小木棍把篝火拨开,用铲子挖出来一坨烤得硬硬的泥坨。汪新一看,惊叹说:“大力哥,你这手艺可以啊!这就是传说中的叫花鸡吧?”姚玉玲也紧跟着说:“牛大力,你不当叫花子可惜了。”
牛大力笑得憨憨的,他敲碎泥坨,露出荷叶包。牛大力撕开荷叶,里面是一只放着油光的烤鸡,鸡很烫,他用手指头捏了捏耳垂。汪新两眼放光,咂巴着嘴,他拧开酒瓶子,倒了三缸子酒。
牛大力掰了一只鸡大腿递给姚玉玲,姚玉玲接了过来,看着鸡腿,转手就要给汪新。汪新干脆地拒绝,姚玉玲半点客气没有,把鸡腿直接塞到汪新嘴里。汪新也是馋了,到了这一步,他半推半就地吃了下去。
汪新咬了一口,嘴角流油,觉得不对劲儿:“大力,这看着不像野鸡,咋这么肥呢?”牛大力迟疑了一下,说:“老野鸡。”汪新这么一问,给牛大力问警醒了,他下意识地朝旁边瞥了一眼,旁边草丛里,露出一地鸡毛。牛大力趁汪新的注意力都在鸡大腿上,赶紧用脚拨拉着土坷垃把鸡毛盖住。
汪新又问:“你拿啥打的?”“弹弓子。”“是吗?那你这弹弓子可够准的。”牛大力看了汪新一眼,不再接他的话,他掰了一个鸡翅膀给姚玉玲。姚玉玲这一次没拒绝他,接了过去,捏着兰花指小口吃着。
汪新吃得高兴,招呼道:“来来来,喝酒。”三人举起搪瓷缸子,碰到一起,汪新又说:“大力哥,谢谢款待。以后,像这种野鸡可以多打几只,肉票都省了。”姚玉玲喝了一口酒,辣得直咳嗽。
三个人吃着、喝着、笑着,空气里飘散着鸡的味道。直到汪新掰开鸡身子,发现了不对头,问道:“大力哥,这鸡肚子里咋还有鸡卵呢?一二三四……好几个呢!”“哦,是吗?我说这野鸡咋飞得这么慢,原来是带着仔呢!要不然,也不能让我打下来。”“大力哥,我看着咋像是家养的鸡呢?”“你别开玩笑了,这荒郊野地的,哪来的家鸡?来来来,喝酒喝酒。”牛大力说着,就和姚玉玲碰杯,姚玉玲轻轻地抿了一小口。
天已经黑了,牛大力又燃起篝火。火光映照着姚玉玲的脸庞,美丽动人,牛大力痴痴地看着。同时,姚玉玲的目光,也痴痴地看着汪新。他望着她,她望着另一个人,他们的眼睛里都注满了情深似海的温柔。
汪新喝着酒,火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他注意到姚玉玲炽热的目光,有点微醺地笑问:“我这吃相,是不是太难看了。”“没有,你多吃点,我吃得少,别浪费了。”姚玉玲说着,把剩下的一只鸡大腿也掰下来,再次塞进汪新的嘴里。
牛大力的心仿佛被扎了一下又一下,他已经有些麻木了,完全没有胃口,意兴阑珊。牛大力的心里有伤,有种他的恋爱还没开始就结束的感觉,这让他呼吸不上来。
夜风起了,总能让人冷静一点点,牛大力还在对自己说:“不能放弃。”
这爱情的种子,种下了,发芽了,牛大力不想让任何人收割了去。他的一颗饱经蹂躏的心,随风入夜。
一夜春花香,清晨随风落。
大院里随着天亮,也热乎起了。老吴媳妇端着鸡食盆,来到鸡舍旁喂鸡,喊道:“吃饭喽,吃饭喽。”老吴媳妇看着鸡舍里的小鸡,立马觉得不对劲,左看右看,又数了数,瞬间感觉天塌下来,拉长声音,大呼小叫:“蛋王呢!我家蛋王呢?老吴,老吴!”
老吴披着件衣裳从屋里出来,问道:“大早上咋呼啥?”“咱家蛋王不见了!”
“你昨天关好鸡笼子了没?”“关得好好的,昨下午还喂了呢!”“这可奇了怪了!蛋王成精了?”
见自家的蛋王就这么凭空消失了,老吴媳妇又是一番哭天喊地:“谁看见我家蛋王了?谁看见我家蛋王了?”邻居听见动静,陆陆续续出来了,纷纷上前询问,老吴媳妇急得直跺脚,涕泪横流地说:“昨天还下了俩蛋呢!”
早晨的宁静随着老吴媳妇的哭喊,被撕裂得七零八碎。汪新也出来了,他一边穿着上衣一边看向鸡舍,立刻就知道咋回事儿了,安慰说:“吴婶,别着急,许是笼子没关严跑了,赶紧找找去。”
姚玉玲站在一旁,抹着雪花膏,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和汪新不约而同地看向牛大力的屋子,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汪新大声喊着牛大力,把他从屋子里喊出来,瞪了他一眼,牛大力的眼神充满闪躲。蔡小年说:“都别戳着了,赶紧找找蛋王。”老吴媳妇一听,急忙说:“小汪、小年、大力,赶紧帮我找找去,找着了,赏你哥几个一人俩蛋。”
汪新问:“吴婶,您别着急,您最后一次看见蛋王是什么时候?”“昨天下午三点来钟,我把鸡给喂了,那会儿还在。完了之后,我就跟老吴带着孩子看电影去了,本想着看完电影回家吃晚饭,没承想,那电影巨老长,三个多钟头,回来天都黑了。”
邻居你一嘴我一嘴地安慰着老吴媳妇。“嫂子别着急,没准蛋王一会儿自个儿回来了。”“就是,养了这么些年,能认道。”
邻居众说纷纭,老吴听着心烦,想着蛋王平常惹的祸,这一刻对媳妇也没了好脸色,斥道:“都怪你!笼子老关不严,三天两头在院里瞎扑棱,这回踏实了吧!”“走地鸡下的蛋才好吃!你吃鸡蛋的时候,给你美的,这会儿又赖我!”
大院里吵成一团,越来越闹,一团乱麻,吵成一锅粥。
汪新拽着牛大力去到吃鸡的地方,姚玉玲也跟着过来。牛大力挣脱汪新,狡辩说:“你拽我来这儿干啥?不给你说了,那就是个野鸡,不是老吴家的蛋王。”
汪新在周边搜索着,找到鸡毛,捡起一根,凝视着牛大力追问:“野鸡毛长这样啊?还不承认?作案不知道毁灭证据,一点常识都没有。”“吃都吃了,能咋地?你可没少吃,两只鸡腿都进你肚了。”“我要知道那是蛋王,打死都不吃!你胆子也太大了,你知不知道,吴婶拿他们家蛋王跟亲儿子似的。”
姚玉玲在一旁提醒:“汪新,蛋王是母鸡。”汪新及时纠正:“哦,跟亲闺女似的。”转头又问:“牛大力,现在,你打算咋办?”牛大力还没回答,姚玉玲接过话:“反正吃都吃了,干脆死不承认,一会儿把这一地鸡毛给烧了,来个毁尸灭迹,就算福尔摩斯来了,也查不着。”“那可不成,那不成孬种了。”汪新第一个反对。
听汪新说“孬种”,牛大力拍着胸脯说:“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连累大家。”“你说得轻巧,你这天天跟吴叔待火车头,你整这么一出,往后吴叔能待见你才怪!”一想到这儿,汪新就替牛大力发愁。“那咋办?”“这么着吧!大家凑点钱,给吴叔他们家再买只鸡还回去。”汪新说着,掏出钱包,只剩几张毛票:“我这儿,就剩一块钱了。”
姚玉玲磨磨唧唧地不想出钱,牛大力自告奋勇:“姚儿,你那份我掏了。”“你还有钱吗?”姚玉玲一提钱,牛大力沉默了。姚玉玲最后出三毛钱。汪新把零零散散的毛票递给牛大力:“这点钱,怕是不够,那可是蛋王!”“差不多就行了,反正都是鸡。”“明天早晨,你去早市买只鸡,趁大伙儿没起床给放回去,要是吴婶看不出来最好,要看出来……”“看出来咋整?”“我也不知道,看出来再说。”
汪新打心底里不知道怎么办,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
这一夜,汪新的梦里都是两只鸡腿在走路,心想:“早知道就不嘴馋了。”
天蒙蒙亮,牛大力拎着麻袋,悄摸地来到鸡舍旁,他从袋子里拿出一只鸡,轻轻地放进鸡舍。这只鸡比蛋王差远了,耷拉着脑袋,没精神,老吴媳妇一早醒来喂鸡,一眼就发现了它,一脸惊诧地喊:“怎么多出来一只鸡?”起得早的邻居赶来:“是不是蛋王回来了?”“这不是我家蛋王,蛋王个头比它大多了。”
大院里热闹起来,汪新和牛大力都在家里,听着外面的动静。老蔡媳妇说:“这好像是跟蛋王长得不一样,是不是跑了几天,饿瘦了?”老吴媳妇反驳说:“俺家蛋王长啥样,我门儿清。”
新鸡被老吴媳妇否定了,她气呼呼地回到家里,倒豆子似的给老吴抱屈。老吴坐在桌前说:“你能不能慢点说,我都听糊涂了!”“就是咱家的五只鸡没少,可是蛋王没了,回来一只半大的小鸡!”“你的意思是说蛋王变小了呗?”“你这脑袋让门挤了吗?鸡能变小吗?是被调包了!”“偷鸡又送鸡,这事新鲜。”
老吴媳妇气呼呼地说:“我也纳闷,可不管怎么说,咱家蛋王天天下蛋,赶上好心情,还能一回下个双棒,丢了多糟心。不行,我得把这事捅出去,让全院的邻居们都来评评理!”“等等,那只小鸡是公的还是母的?”“母的。”“个头小,吃喝省了,又不耽误下蛋,这是好事。”“可蛋王吃了那么多,才长了那么大的个儿,眼下换来个小的,说到底,还是咱家亏。”
老吴和稀泥说:“亏点就亏点,再说了,蛋王年岁不小了,说不定哪天屁股一紧,蛋没了,人家给你换个年轻的来,接了蛋王的班,也不错。”老吴媳妇不甘心地问:“那这事就捂被窝里了?”“被窝里还有我呢!不能占我的地儿。”“去你的,没个正经的。”“不就是一只鸡嘛!算了,别往外捅了。”“吃了哑巴亏,这叫啥事呢!”
听着妻子一肚子的抱怨,老吴费尽口舌,说得口干舌燥,才让媳妇缓下来。
话说得太多,以至于在工作中,老吴还能嚼出嗓子冒火的味道。牛大力察言观色,连忙给师傅倒了一茶缸子水,老吴接过喝了一口。牛大力殷勤地问:“师傅,水烫不烫?烫的话给您兑点凉的。”“你小子又憋着啥坏水呢?”“看您说的,我这关心您。早晨,我听着婶子跟那嚷嚷,出啥事了?”“有人把蛋王给送回来了,不是蛋王,瘦了两圈。”“是吗?呵呵,回来就好。”“我估摸着,那偷鸡贼肯定是害怕了,一看咱院里有警察,肯定也害怕把事儿整大了。”“那您打算怎么处理?”“嗨,不就是个鸡?还能咋处理,就这么着吧!”
试探过了师傅的态度,牛大力暗暗松了口气,这件事上,他不地道。想来师傅也明白,左右逃不过院子里的这帮熊孩子。无论多大了,在师傅眼中,还能调皮捣蛋,想来也是一件不错的事儿。
那些完美与残缺,好的与坏的,有人在意着,有人关心着,其实,也是别样的幸福。生活就是这样,充满着苦乐与哀愁、趣味与宽容。
生活是原始的,又是新鲜的,容纳着每一个人的过去和未来、起始与结束。
春天的温柔,铺满原野。飞驰的蒸汽机车,行走的车厢,摇摇晃晃的人群,南来北往。一个叫作刘桂英的女人,不停地在车厢内嗑着瓜子,她的眼神灰暗,目光一直盯在一个三岁孩子身上。
小孩坐在临近过道的座位上,他母亲和邻座乘客在唠嗑,眼见小孩母亲投入,刘桂英起身走到小孩近前,她摸了摸小孩的头,笑容和煦。
刘桂英从小孩身边走过,边走边回望。她从兜里掏出一小把瓜子,逗引着小孩,朝她过来。小孩经不住哄,迈着步子朝前走,还没走几步,就站住身。原来,小孩的腰间拴着一根绳子,另一头缠在了母亲的手腕上,小孩这一动静,引起了母亲的防备,她朝着四周警惕地望着。
经过这一遭,小孩母亲可不敢掉以轻心,一心一意地看顾孩子,眼睛都不敢眨一下。作为一个母亲,她感觉自己孩子被盯上了,这年头拐子都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偷孩子。
刘桂英也不知在何时,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这对母子身边。
车厢响起了广播声,姚玉玲的声音,穿透耳边,甜美如往常,提醒着大家日常注意事项。
忙完工作,姚玉玲从她贴身口袋里掏出糖盒,这是汪新给她的,她捧在手里,一遍一遍摩挲。不知道过了多久,姚玉玲才依依不舍地从盒内拿出最后一颗糖,剥开塞进嘴里,一脸甜蜜。
嘴里甜着,心里更甜,姚玉玲把糖纸展平,认真地叠了起来。姚玉玲手上叠的是糖纸,心里想的是折叠自己的心,一朵花打开了春天的大门,她的一颗心起着波浪,毫不犹豫地奔赴爱情海洋。
这个春天,姚玉玲感觉要把自己挂在枝头,迎着春风。她要汪新看得见,她只想让汪新看得见。
车厢里,汪新跟着马魁在例行巡查,姚玉玲从身后叫住了他。
姚玉玲把汪新叫到一边,马魁瞟了一眼,这点眼色他有,小年轻有意避着自己,示意他们继续,就自行走开了。看着马魁离开,姚玉玲的脸呈玫瑰色,和她的心一样,荡漾着快乐。她把糖盒递给汪新:“这个给你。”“嗨,不用了,你留着吃吧。”“吃完了,糖盒还你。”
汪新接过糖盒,姚玉玲转身走了,一步三回头,回眸嫣然一笑,汪新的手抖了一下,他打开糖盒,里面是用大白兔糖纸叠成的星星。姚玉玲叠了幸运星给他,汪新的心跟着又颤了一下,他长呼一口气,像是吹动了花开的声音。
马魁走了过来,汪新赶紧盖上盖,把糖盒揣进裤兜里。马魁斜睨着他,戏谑道:“还藏着掖着?”“跟您也没关系,那啥,我到前头车厢看看去。”汪新说着,就加快步伐离开,马魁狐疑地望着他,心里想:“这小子,不安分。”
过日子,过的就是吃喝拉撒睡,这吃啊,就是第一位,一等一地重要。酸甜苦辣咸,这都是从农贸商店开始的。
农贸商店里那个闹,堪比汪新所在的火车车厢。
农贸商店里,一个个摊位鳞次栉比,摆着土豆、萝卜……商品并不丰富。顾客都挤在卖鱼摊位,人头攒动,每个人的头上都举着盆子,快把鱼摊挤倒了,急得售货员高声地喊着:“大家别挤了,再挤鱼摊就倒了!”
人实在太多了,售货员的声音效果有限,汪新提着盆走了过来,他看到了被挤得东倒西歪的马燕。
突然,马燕一个不小心,盆子就被挤掉在地上。汪新连忙挤过来,说:“燕子,别挤了!我刚看见拉过来一板车羊骨头,咱去肉摊排队买骨头去。”
汪新这么一说,立刻就有人凑过来问:“是吗?多少钱一斤呢?”“八分钱一斤,肉特多,老实惠了,赶紧的,燕子!”
汪新的话音一落,几个顾客立刻撤出鱼摊,冲向肉摊。趁着空隙,汪新顺势帮马燕捡起盆子。汪新唱了这一出“调虎离山”,他和马燕心满意足地各自买到了一盆鱼。
两个人抱着自己的一盆鱼走着,马燕偷偷地瞧瞧汪新,心里的那份小欢喜,像一股清泉咕嘟嘟地往外冒。这一刻,马燕觉得时光安静,她的小幸福来得有点快,希望这路再长一点点,能走得久一点,再久一点。
两个人默默走着,想到买鱼时汪新耍的小聪明,马燕终究张了口:“还羊骨头呢,我差点就信了。”“不这么着,你能买上鱼吗?”“你这人贼心眼子咋这么多呢!啥时候学成这样了?”“这叫调虎离山,燕子,你复习得怎么样了?”“都是中国字,单个都认识,连一块就不认识了。”“你学习好,考大学没问题。”“学习好有啥用,这几年全都腌咸菜了。”
汪新告诉马燕,他给她爸当徒弟呢。马燕点点头,说她知道。汪新好奇心顿起,问老马回家怎么说他的。马燕摇摇头,说她爸就没说过他。两个人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岔道口,汪新站住身说:“燕子,我往这边走了。”
马燕望着汪新,沉默片刻:“我听说,他把你的手腕子弄骨折了?”“这都谁传的,我骨头可没那么软和,就是有点瘀血,轻微的,早好了。那是我没留意,要不,说不定谁受伤呢!”
马燕看汪新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嘴唇嘟起,眼里的关切,汪新也看得见,忙解释:“我是说留意了,我就伤不了。”“汪新,对不起,我替我爸给你道歉。”“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我早忘了。再说了,你爸是老人儿,我是新人儿,我就是你爸手里的面团,随他揉搓吧!”“他又欺负你了?他要是欺负你了,你跟我说。”
汪新大大咧咧地说:“用不着,汪小爷从来都是光明正大,不干背后捅刀子的事。你非要我说,那就请他小心点,这面团里也有针,弄不好,就扎他满手血。”
马燕皱起眉头问:“怎么还扯到血上了?”“打个比方,说我们师徒感情好着呢!”“那你还要扎他的手?”“惹急了就扎呗!”
汪新一副兔子急了还咬人的架势,马燕听得心情如过山车一般,一个是亲爹,一个是汪新,左右为难。听到汪新要扎她爹,她作势要踹汪新,汪新假装躲闪,两个人嬉笑成一团。
不过,马燕对老爹是信心十足,她是真的怕汪新吃亏,嘴里说的心里想的,也很矛盾:“你就嘴硬吧,就我爸那巴掌,跟老虎钳子似的,针插不进刀砍不动,你留点神。”
汪新听着马燕这样形容她爹,呵呵笑起来,马燕的眼睛也笑成了月牙儿。彼此含笑的眼睛,在夕阳中,映照成了一幅画。
两个人仿佛都陶醉在这个画面,沉浸在夕阳的光线中,这个时候,姚玉玲的声音传来:“汪新。”
汪新走出了他和马燕的画面,就看到姚玉玲从对面走了过来,她穿着一身碎花小裙子,裙角飘扬,妩媚动人。汪新问:“玉玲姐,你也买鱼去?”“我不买鱼,刚去图书馆借书去了。”“借的啥书?”
姚玉玲从小包里掏出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汪新一看,说道:“没想到你也喜欢看这个,你早说,我那也有一本。”“是吗?你那本是第几册?”“第
一册。”
“我就第一册借不到,回头你借我看看呗!”“没问题。”
姚玉玲和汪新说着话,眼神却溜在了马燕身上。同样,马燕的眼睛也盯着她,她们从彼此的眼中,莫名都看到了敌意。汪新见她们打量着对方,对姚玉玲说:“我初中同学,马燕,马魁的姑娘。”紧接着又向马燕介绍:“燕子,这是列车广播员,姚玉玲。”
“姚玉玲同志,你好。”“你好!瞅着有点眼熟啊,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汪新接过话:“马燕在国营第一商店工作。”“哦,我想起来了,是卖咸菜的小同志吧?”“对对对。”“我说瞅着这么眼熟呢!我肯定跟你买过咸菜,以后买咸菜秤给高点。”
关于情感,女生之间敏感异常,这种知觉仿佛天生的。
马燕挤出一丝笑,心里横来横去是各种不舒服,想要张牙舞爪,想要平息一切,甚至都想要上天入地,七十二变。愤怒中的小姑娘,心情难以捉摸,脑海里全是五花八门的猜想。
姚玉玲也一样,心里想:“这个小姑娘,摆明是个任性的小辣椒,可惜啊!小辣椒又怎样?怎比我懂得投其所好!怎比我更懂惹春光!”
这女孩子,大两岁就是不一样,比起马燕,姚玉玲不仅仅是年龄大一些,她更早熟。对一个男生的情感,她更具备掌控能力,关键时刻,更懂得如何选择。
只是生活,也从来不是靠心意决定的,更不是靠理解,什么都看透了,生活也就没意思了。
马燕憋着一肚子气,气哼哼拉着个脸,端着鱼盆子回到了家。一进家门,马燕就把鱼盆扔到地上,几条冻鱼被颠了出来。王素芳一看闺女不高兴,忙问:“看着点儿,你这拉着个脸干啥呢?谁又招你了?”“狐狸精!”“大白天的,哪来的狐狸精?这是碰见谁了?”
母亲这么一问,马燕头脑清醒下来,她的小秘密,还得藏在心里。于是,她岔开话题:“我爸是不是又欺负汪新了?”“他们的事,你别管。”“汪新是我的同学,我爸欺负他,我要是不闻不问,等传到别的同学耳朵里,好像是我跟汪新有仇一样,故意这么做的!”
王素芳劝道:“燕子,这事儿你就别操心了,等你爸回来,我问问他。”马燕愤愤地说:“我就想不明白,汪新才多大,欺负人家干什么?”“师傅管教徒弟,就像你老师批评你一样,那叫欺负吗?”
从闺女一进门,王素芳就感觉到了她的心情不好,猜着闺女情绪低落,八成和汪新有关。她一边收拾着鱼,一边安慰闺女,又想着得找机会,好好地和马魁聊聊。
手心手背都是肉,丈夫和闺女,哪个都是她的最爱。在王素芳心里,想让他们都开心。晚上,趁着帮马魁挠痒痒的机会,王素芳说:“瞧着都抓秃噜皮了,估计让小跳蚤欺负了。你欺负别人,跳蚤欺负你,也算扯平了。”“我欺负谁了?”“咱闺女都不乐意了。老马,汪新是个孩子,你对他别太严厉了。”“汪新跟你说的?”“我知道,严师出高徒,可燕子和汪新是同学,你总得留点情面。”“老的做事,轮不到小的管!”“我是小的?”“说燕子呢!再说,这是工作上的事,外人少掺和!”
“老马,说句你不爱听的,你在北大荒这些年,燕子在学校里可没少遭人欺负。你是不知道,那帮半大小子使起坏来,多招人烦。后来,汪新天天陪着燕子上学放学,就跟亲哥哥似的,说起来,你得谢谢汪新。”
王素芳话音一落,只听啪的一声,马魁抡起巴掌,拍死了一只跳蚤:“让你折腾,小样儿!”“好了,别跟跳蚤使劲了,睡吧!”
王素芳说着,上了炕,她明白马魁心里自己和自己在较劲。马魁抬手熄了灯,也暂时熄灭了心里的是非。是刀,就在心里横着。那是十年,不是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
眼睛一张一合,是新的一天,铁路大院一如既往。各家正张罗各家的,只听老吴媳妇一声尖叫。老陆媳妇、老蔡媳妇和邻居闻声都跑了出来。老吴媳妇站在鸡窝旁,鸡窝里的鸡全躺在地上,老吴媳妇欲哭无泪:“全死了!全死了……”“怎么一下都死了呢?”“我要开全院大会!”老吴媳妇振臂高呼。
老吴媳妇呼叫着,号啕大哭,悲痛无比,在她的哭天抹泪中,铁路工人大院各家各户都被叫来召开大会。
左邻右舍坐在凳子上,由汪永革主持。他站起来,神情凝重地说:“今天,把大家召集在一起,是为了解决老吴家的鸡命案问题。具体情况我已经了解了,他家的一只大母鸡被人偷走了,换成了一只小母鸡,小母鸡不下蛋不说,还有传染病,把另外的鸡都给害死了。老吴媳妇为了这事,哭红了眼睛,哭哑了嗓子,差点急病了。”
汪永革说到这儿,老吴媳妇又是一阵号,越思越想越伤心,老蔡媳妇搂着她的肩膀轻声安慰着。汪永革接着说:“要说那只大母鸡是被谁偷走的,这是个谜;偷走了鸡,又给添回来一只,这也是个谜。这件事,出现在我们大院里,大院里的每个人,都有偷鸡的嫌疑。当然,也不排除是外来人偷的鸡。所以,我想请大家先回想一下,上周二一整天,都有哪些外人来过咱们院里。”
众人都不说话,汪永革又问:“是都没看见外人来过吗?”见众人纷纷摇头,汪永革只好说:“既然这样,那就是咱们自己人的事了。”一听是大院里自己人,老蔡媳妇可憋不住了:“我说汪段长,这事可得好好查查,咱们院里蹲着警察呢!老虎脑袋上拔毛,好大的胆子!”
汪新是警察,这一刻,众人的目光都聚到了他这儿。汪新连忙说:“大家请放心,这事我会一查到底,不冤枉好人,也绝不放走坏人!”
汪新信誓旦旦,牛大力看着他,又看看姚玉玲,几个人心照不宣。姚玉玲瞪着牛大力,心里恨死他了。比起鸡的这件事儿,牛大力更恐惧姚玉玲的眼神。
汪永革继续说:“咱们大院里的这些老邻居,处了多少年了,平常大家屋里屋外的,关系都不错。可勺子碰碗、刀敲菜板,都在所难免。一家人还拌嘴呢,何况一个院,大家互相间免不了磕磕绊绊。可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来,都没出过大热闹。”
老吴媳妇嫌汪永革唠叨,提醒道:“赶紧说鸡的事吧!我都急死了!”“人家老汪嘴没闲着,你就别插话了。”老吴忙制止媳妇。“可讲了半天,都在门槛外晃悠,就是不进屋动真格的呀!”老吴媳妇不甘心,她只想一步到位。
汪永革说:“那咱们就一步一步分析分析。偷鸡摸狗很常见,可偷了鸡,又还回了一只鸡,这事我是头一回听说!那个偷鸡人为什么这样做呢?这是一个很大的问号。”老吴媳妇气呼呼地说:“这还用问吗?他就是想把一只病鸡塞进我家里,害死其他的鸡!”“那他为什么要害其他的鸡呢?”“我哪儿知道。”
见媳妇回答不上,老吴说:“你看,人家说话你插嘴,等人家问你了,你又不知道了。”“我说老吴,你别总说道我,那鸡不也是你的吗?养了鸡,到头来蛋没了,肉没了,连汤都喝不上了,你不亏得慌吗?”老吴一拍大腿,叫道:“亏!亏死了!老汪,这案子,一定得查清楚!”“对,得查清楚,不能让老吴一家屈着了。”老蔡媳妇高声支持,众邻居纷纷附和。
汪永革点点头接着说:“我也问过老吴两口子了,这些年,他们跟大家伙相处得都不错,虽然拌过嘴,但转眼又都热乎起来了,要说谋鸡命泄私愤,这也说不通。”
汪永革陷入了沉思,众邻居也是一阵沉默。这个时候,有个小孩不停地闹着肚子饿了。汪永革只好说:“要不这样,先散会,大家都回去琢磨琢磨,谁发现了线索,就跟我说一声,你们看这样行吗?”
大家纷纷点头,到了这一步,也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老吴媳妇一听,扯着嗓子又哭上了,哭声拉得很长,不知道的人以为在唱戏。
汪新拉着牛大力,牛大力拽着姚玉玲,一起走到了街角。瞧着周围没人,汪新劈头盖脸地冲着牛大力吼:“牛大力,你咋回事儿?你咋给弄了个病鸡?”“我哪知道那是病鸡?那点钱,能买着鸡就不错了!”姚玉玲急了:“现在怎么办?本来以为能遮过去,现在闹大了。”
汪新皱着眉头说:“现在,吴叔家的鸡都给闹死了,想想咋办吧!”姚玉玲说:“我可没钱了。”牛大力也说:“我……我兜也空了。”
望着姚玉玲和牛大力,一个理直气壮,一个结结巴巴,汪新叹了口气,因为这两位都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你俩都看着我干啥?算我倒霉!”听汪新这么说,牛大力和姚玉玲就放心了,这事儿也只能让他顶着。
这边老吴家为此事也伤了脑筋。一天折腾下来,老吴和老吴媳妇筋疲力尽。躺在床上,回想过往种种,老吴媳妇说:“我想起件事来,要说最近跟咱家有磕碰的,只有老汪家。当时,就因为蛋王的事,小汪红脸了,到头来,让我几句话顶了回去。小汪能不能是怀恨在心,报仇来了?”“能吗?那孩子不像是小心眼儿的人。”
“那可说不准,里外两张皮的人,多了去了。对了,今天开会,那汪永革白白话话,说了半天,可全是转圈话,到头来什么都没查出来。我看,他父子俩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把咱们当傻子,耍着玩呢!”“我说媳妇,不管这事是谁干的,还是让它过去吧!”“凭啥呀?”“老邻居这么多年,不能为一点小事,散了热乎气儿。”
老吴媳妇叫道:“这是小事吗?我的鸡,命都没了!”“别的事你做主,这件事,你得听我的。”老吴一锤定音,要让这页翻过去,他随即翻了个身,沉沉入睡。老吴媳妇翻了一千个白眼也没有办法,谁让自家老头已经睡香了。
老吴这一觉睡得可真香,一觉睡到大天亮,又听媳妇一阵号叫,只是这号声里夹杂着兴奋。老吴出去一看,原来是一群小鸡仔来了,看样子比他家之前的鸡多了许多,鸡仔们叽叽喳喳地跑着,欢快得狠。
邻居围在鸡窝旁,老吴媳妇嘴里念叨着说:“都是鸡仔,不顶蛋用!”“可总比没有强。”“看来,这偷鸡的也不是来报仇的!那他忙活半天,为了啥呢?”“不管为了啥,小鸡仔都饿得嗷嗷叫了,赶紧管饱吧!”邻居你一言我一语,老吴媳妇的心情逐渐开朗起来,大院里恢复了热闹,家长里短,生机勃勃。
大院的天空,瓦蓝瓦蓝的,是一个大艳阳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