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临近暑假,冯大年来到上海。

在“不晚”安顿下来。最靠里那间,面积小,邻近厨房,通风也不好。冯晓琴有自己的打算,小房间可以单住,弄个大的宽敞的,反倒不好操作了。旁人看着也扎眼。再说他初来乍到,是打工又不是度假,小男生吃些苦也没啥。上坡路要靠自己走出来。“姐姐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十来个人住一间,连走路都要踮着脚。不是也过来了?”冯晓琴叮嘱他,“刮西南风不要开窗,油烟味会飘进来。”他苦着脸:“为啥不能住你家?老奶奶不是没了嘛,二姐一个人住。”冯晓琴道:“男女有别。你小个五岁,还能跟她挤一挤。”他道:“你们俩睡一间,我跟我外甥住。”冯晓琴忍住笑:“好啊,你来吧,他睡觉喜欢踢被子,一晚上起码给他盖三次,还有喝水和撒尿,统统交给你了。”

冯晓琴带他去见顾士宏。“叫人。”脖子后推了一把。他憨憨地叫了声:“伯伯。”顾士宏打量他,对冯晓琴道:“一看就是你弟弟,活脱是像。”拿了一只红包出来,“见面礼总归要的——”冯晓琴又推一下冯大年,“快谢谢伯伯。”他依言道:“谢谢伯伯。”也不敢看人,目光四下里游移。顾士宏微笑着,心想,这孩子比他两个姐姐要老实。

小老虎白天没提,晚上问冯晓琴:“妈妈,小舅舅在上海待多久?”冯晓琴回答:“不知道,也许一直待下去吧。”小老虎问:“他不上学吗?”冯晓琴随口道:“他不喜欢上学。”小老虎沉吟着,随即扯冯晓琴的衣袖,“——我也不喜欢上学。”冯晓琴一怔,“他不是读书的料。你比他聪明。”小老虎谦虚道:“我其实也很笨。”冯晓琴停顿一下,点头,“好呀,等小学毕业你就去安徽吧。小舅舅来上海,你去安徽。一个小学毕业,一个初中毕业。交叉换位。都离爹妈远远的,省得看了窝火。”倏地,提高音量,“——还不快去洗屁股?”小老虎看妈妈一眼,识相地打住:“哦。”

冯晓琴开始为冯大年规划。个人意愿是首要的。她问他,喜欢做什么。冯大年想了一圈,还是茫然。先民主后集中,冯晓琴便替他拿主意:“当厨师怎么样?上海饭店那么多,不怕找不到工作。”冯大年说“好”,又有些抖豁,“就怕我学不好。”冯晓琴道:“好不好,试了才知道。”加上一句,“你别学你姐夫,硬气一点,要做就好好做,男人要拿出点骨气来。他好歹还是上海人,再不济底子摆在那里,还能找个我这样的外来妹。你有什么?将来找个非洲老婆,两口子一起捡垃圾吗?现在连捡垃圾都要掌握技术了,知道分类是怎么回事,否则在湿垃圾里捡易拉罐,捡得眼睛瞎掉也挣不了几个钱。”冯大年听得滑稽,咧开嘴,瞥见姐姐一脸严肃,立即低下头,“——我知道了。”

附近报了个烹饪班。与阿姨妈妈们挤在一起上课。冯大年上了两天便叫苦:“那种是专给老年人开的——”冯晓琴顶回去:“小年轻都在正规学校里上课呢,语数外,你去不去?”冯大年哭丧着脸说:“我学了这个,将来结婚,做饭肯定都是我的事。”冯晓琴倒好笑了:“那我去打听一下,有没有专教人享福的课程,要是有,就帮你报一个。”

冯大年的个性,有些像顾磊。让人既放心又不放心。有句话,再怎样,冯晓琴还是要交代:“——那么多人来上海,想的都是能过上好日子。否则也不来了。可事实上呢,失望的总比满意的要多得多。这是大实话。你努力归努力,心态也要摆正。再怎样,有些事情是万万不能做的。不能被人伤,也不要去伤人。这是底线。否则就乱套了。那些什么‘身不由己’‘在所难免’的话,我听都不要听。路是自己走的。你去听杀人犯临死前忏悔,苦水也是一汪一汪。道理不是那样讲的。世界是不公平,可再不公平,有些原则也要遵守。姐姐是过来人,这些话你记在心里。”

他哦了一声。冯晓琴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并未完全听进去。或者说是没有足够重视。就像还没学会走路,倒先教他跑步动作。其实是忒早了些。冯晓琴面上对着他,话却是说给冯茜茜听。茜茜就在边上。姐弟仨下馆子,吃川菜。毛血旺还有沸腾鱼片,冯大年喜欢。敬酒、送礼物、说鼓励的话。仪式感不能少。冯茜茜给他买了个华为手机,“我刚来上海的时候,姐也送了我一个手机。这叫革命传承。有问题找大姐,大姐比较牛;想骂人找二姐,二姐脾气好,怎么骂也不会生气。大姐是我们的榜样,不被人伤,也不伤人。这是境界。二姐说的话,你可听可不听,大姐说的话,一字一句你都要记着。能背下来最好。”

冯大年朝她们看去。察觉两人的异样。

“你们吵架了?”他问。

“没有。”冯茜茜一笑,“大姐是我的偶像。精神领袖。”

冯晓琴又说起相亲的事:“建议你试试,有一个还是不错的。吃顿饭,随便聊聊,反正也不用你买单,没损失。”

“时间就是金钱。”冯茜茜还是笑。

“一小时多少钱,我补给你。外面行情一小时35块,我给你凑个整数,40块。”

“那是钟点工的价格。姐你忒小看我。”

“好,那就先不付。等你结婚,封个大红包。”

回去的路上,冯大年走在后面,看两个姐姐并排在前面。大姐这些年胖了点,原先是太瘦了,也到了该长肉的年纪了。二姐还是竹竿似的,个子高,穿衣服好看,但肩膀那里太削了些,撑不起来。上次姐弟仨这么聚在一起,好像还是很久前的事。冯大年不知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激动、兴奋,那是来之前的感觉。真到了上海,出口处看到大姐挥舞手臂,笑容堆在脸上,那瞬竟有些往后缩,想回家了。心里没底。地铁里空调也是冷得过了头,吹得汗毛倒竖,第二天便嗓子疼。这座城市给的下马威。顾士宏的红包,整整一千块。也让他咂舌。电梯里小孩都贴着大人,光眼睛看,不说也不闹。遛狗时还给狗戴口罩。进出小区都刷卡,一个个排队——总觉得哪里跟不上节奏。另一个天地。出门时,爹妈叮嘱他,听姐姐的话。他调皮了一下,“听大姐的还是二姐的?”他妈妈是老实人,“大姐出来时间长,听她的。”又道,“别给姐姐惹麻烦。”行李是自己打包的,制手办的工具藏在夹层,剪钳、笔刀、手钻、喷刀和气泵,拿透明胶固定住,上面再放几张报纸,外面看不出。他爸妈不许他弄这个。倒也说不上不好。老一辈的教育方法,简单粗暴,凡是敌人拥护的统统反对,敌人反对的统统拥护。冯大年被抓到过一两回,在被窝里拿黏土做女人大腿,捏出腿部曲线,大腿、小腿,再弄出五根脚趾。旁边还有脑袋和胸部。其实跟色情沾不上边,日本动漫《女皇之刃》里的千变刺客梅罗娜,常见的手办人物。老两口吓坏了,耳朵一揪,连人带东西拖出去。但到底管不了一天24小时。读书是早没心思了,一大半精力扑在这上头。自己喜欢,顺便赚点零花钱。做手办也有固定圈子,朋友把他介绍给上海一家手办专门店,定期有人过来收,他也不在意数目,钞票到手便往小抽屉里一锁,别的花销不多,主要是买材料。初时只是最简单的,后来宽绰些,花样也多了,进口的树脂土、模型砂纸、金牌剪、刻线针、圆轨刀……连3M的防毒面具也弄了一套,上色用。

冯晓琴给他留了五百块钱,“加上伯伯给的红包,够你应急了。”他哦的一声。“不晚”那些人,冯晓琴都关照过了,小孩子,不用跟他客气,该怎样就怎样。冯大年也得了嘱咐,见人就是“阿姨叔叔”,多干活,少说话。跟着三千金父亲做些杂事,搬搬弄弄,偶尔再跑个腿什么的,也不用技术含量,学徒工最适合。烹饪班是每周一三五的上午,其余时间俱是空当。周日休息。他渐渐适应了上海的日子,原来也是按部就班,跟老家没什么差别。那时三天两头旷课,现在旷课是不用了,坐最后一排,老师也不盯紧,任你玩手机还是睡觉,都不管。这三个上午,等于也是休息。

一日,从烹饪班出来,拐进万紫园大门,斜眼望去,见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坐在长凳上,旁边放着一个风车模型。是用竹条编成,每片叶瓣大小均等,做工精巧,着色清淡,朴素中透着雅致。冯大年对这些东西格外留意,忍不住便上前,拿起来看。老头惊了一下,“你做啥?”他盯着看,并不回答。老头瞥见他神情,“你喜欢这个?”不待他回答,“——喜欢就送给你。”冯大年闻言,二话不说捧在手里,走出两步,回头说了声“谢谢”。老头看了他一会儿,低下头,“反正我留着也是扔。”

一老一少便这样认识了。每天差不多时间,到中心绿地碰头,冯大年把自己做的手办拿过来,塑料袋一抖,手执长枪的艾丽夏、臂上挂蛇的蛇叔、头戴草帽的路飞、额生月印的杀生丸……老头看得惊讶无比,“乌七八糟的都是什么呀?”冯大年一一解释。老头听天书似的神情,摇头,“现在的小孩,都喜欢这种乌七八糟的。”他连用了两个“乌七八糟”,冯大年也不在意,反觉得这老头挺有意思,“那你呢,喜欢什么?”老头停顿一下,告诉他:“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喜欢《隋唐演义》,十八条好汉排座次,李元霸、宇文成都、裴元庆……还有《西游记》,九九八十一难,哪个妖怪什么来历,谁降服的,可以倒过来背。”冯大年点头道:“我知道,就是《七龙珠》,讲孙悟空的。”老头没听过《七龙珠》,疑疑惑惑:“这倒是不晓得——”说话间,拿几根篾竹爿,手指翻动,变戏法似的,顿时就编了个齐天大圣的脸,头上两根翎羽,威风凛凛。又问冯大年:“你属什么?”冯大年回答:“羊。”他三下两下,又编了一只绵羊,不过巴掌大小,身体浑圆,憨态可掬。冯大年看得呆了,“老——嗯,大爷,你真厉害。”发自内心地佩服。老头被这声赞美弄得有些蒙,那瞬想起自己几十年逝去的大半人生,乏善可陈。年轻时痴迷得倒了霉,此刻却被陌生人夸“厉害”,也不知是什么感觉。老娘追悼会上,悼词里说“她是个勤劳质朴的人,为了这个家,一生辛劳”,那瞬他想,将来他到那时,不知悼词会说些什么。人生的扼要,并作三言两语,本就不易。纯粹拿好话充数,那也没意思。他忽想到——“他是个有点小聪明却无用至极的人,运气也差,介于可回收垃圾和有毒垃圾之间”,竟是贴切。但悼词又没有先作好让后人照读的道理。他苦笑,抬头瞥见这青年一脸愕然,应该是看他表情丰富,演独角戏似的。叹口气,把那只羊放在青年手心里。也不知说什么好。嘴巴动了动,憋出一句:“——我也属羊。”

“属羊的人苦命。”顾士海常说这句。家里老婆属猪,儿子属鼠,都是有福气的属相。属羊的男人还好些,据说女人命更苦。顾士海一个插队的女同学,退休后回沪,先是老公生慢性病,长年服侍,前不久她自己查出癌症,竟是走在了老公前面。也是属羊。早几年老同学聚会,顾士海带着苏望娣参加,这女同学年轻时是个美人,虽说老了,但还存些风韵。那次大家都留了电话,还加了微信。后来不知怎的,她竟三天两头给顾士海打电话,也没正事,一聊就是半小时。苏望娣要求丈夫开免提,旁边听着。女同学其实并不健谈,絮絮叨叨,每次都在快结束时又扯开一个话题,前后并无联系,突兀得很。竟似舍不得挂断。几次过后,苏望娣便不许丈夫接她电话,“这女人不正常——”顾士海其实也不乐意打这电话,一是老婆盯着,两头都要顾及,别扭得很,二来这女同学讲话着实也是无趣,每次必说“还是你好啊,有房子,老婆蛮好,儿子也蛮好”,他道“我有啥好,最命苦就是我了”,她便道“属羊是命苦呀,男人还不要紧,女人真正是命苦”。她应该是希望顾士海问下去,诸如“你怎么命苦了,讲讲看”之类。但顾士海总是停下不说。旁边苏望娣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后来女同学没了,消息传来,顾士海便有些懊悔,该给这女人机会倒苦水的。她多半存些那意思,他能听出来。如果不开免提,你一言我一句,或许便是另一番情形。顾士海倒也不为这茬,但若说完全不是,好像也忒虚伪。跟肉体关系那层其实不大搭界。日子过得憋屈,有人电话里陪着聊天,七缠八绕,便是内容再乏味,听听声音也是好的。儿子那辈还能谈理想,就算是肥皂泡,眼前飘啊飘的,好歹是个盼头。他有什么,连个冒泡的机会也没有。人生如梦,人生如戏,女同学与他的那段,连个戏的开场也谈不上,锣鼓敲半天,演员拉肚子出不来。台词功架烂死在茅坑里。

顾昕最近不太对劲。顾士海平常与儿子交流不多,但眼神扫过,好或不好,到底是父子,能察觉几分。嘴上是不说的。“顾家男人的传统,死样活气,反过来要女人哄。”苏望娣常这么说。他与苏望娣这辈子,是冰火两重天,家里的氛围,要么是冷到冰,要么就是吵到发烫。中和互补那些,是不相干的。儿子儿媳那一对,也是别扭。顾士海站在男人的角度,自是能看出顾昕不爱葛玥。夫妻间的事,管不了也帮不了。晚饭后,顾昕一个人下楼散步,顾士海稍等片刻,也下去。前后脚,隔着二三十米,也不叫他。各自走着。绕步行道一圈,顾昕忽停下,转过身。顾士海一个措手不及,急刹车,上身朝前冲去。

“爸,搞什么?”顾昕皱眉。

“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顾士海停了停,问他,“——你是不是打算离婚?”

顾昕吃了一惊:“谁说的——”

“你和葛玥的脸色都那样,谁又看不出来了?”

“没有的事。”

“肯定有点事。我又不是瞎子。”

顾昕朝父亲看。放在平时,敷衍两句便走了。今天却没有。顾士海的态度也让他意外。父子俩一年到头也说不到几句话,陌生人似的,眼神都很少交集,更别提这样主动来问。他犹豫着,踱到旁边长凳,坐下。顾士海干咳一声,也跟着过去,坐下。

“有点麻烦。”顾昕的开场白。

老黄的父母,跑去厂里理论,说儿子出事不是天灾,是人祸。锅炉的保修协议也不知怎的,竟被他们拿到,上面有出厂日期,还有每次保养的记录,白纸黑字清清楚楚,这次是逾期两年未保养。属于违规操作。厂方的意思也清楚,事情已经出了,追究责任没啥意思,当事人身体最要紧。特需病房一天床费多少,医药费多少,特殊护理费多少,这笔钱厂里是可以负担到老的。还有赔偿金数目,甚至二老的生活费也好商量。真要弄得僵了,大家不合算。照他们心想,老夫妻退休工人,自己多灾多难,儿子又那样,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无非是想多要几个钱,并不十分担心。谁知这老夫妻竟是一对“乔人”(沪语,指难缠的人),“我们什么都不要,只求给我儿子讨个公道”,不吵不闹,径直找了律师。厂里这才慌了,领导一个个上门劝解,话说得诚恳又触人心境,主要是指老黄以后的生活,“阿姨爷叔,老黄才五十出头,日子还长,你们要为他考虑——”。老黄父亲,年轻时也是行事风火的一个人,又要强,偏偏天降横祸,好好走在人行道上,被一辆闯红灯的黑车撞飞,司机逃逸,一直没找到人。这些年瘫在床上靠老婆服侍,身体伤痛也早不觉了,主要是精神折磨,生不如死。“让他自生自灭好了,”黄父讲话三分偏执,倒有七分是实情,感同身受,“死了倒好,活着反而忒残酷。他哪天要是醒过来,也是个死。死对他不是坏事。我们也是两个活死人,什么都不求,只求一个说法。不想让他不明不白的。”他语速极慢,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蹦出。眼泪在眶里,却不流下来。他老婆在旁边低低抽泣。很快,镇政府那边也惊动了,辖区内事故每年都有指标的,伤亡多少,级别多少,起因又是什么,责任怎么认定。家属配合倒罢了,要是闹大,网上再播一圈,那就难收场了。镇长交给副镇长,副镇长再交给顾昕。是难题,但也是器重。做好了就是大功一件。顾昕去找高畅,问:“姑父,你怎么看?”高畅反问:“人家父母都那样说了,还能怎么看?”顾昕说:“就算官司打赢,手和脚也回不来了。老人家一时意气,将来要后悔的。再怎样,活着就是好。人心都是一样的。”高畅沉吟着,“活着是好,但也要看怎么活。否则也没有安乐死了。”顾昕道:“中国不允许安乐死。好死不如赖活着。”高畅嘿的一声,摇头,“立场不一样,讲不清。再说现在是关于死和活的问题吗?明明是关于乌纱帽。”这话有点狠。顾昕怔了怔。高畅看了他一会儿,转身要走。顾昕跟上一句:“姑父,你帮帮我。”高畅停下,“昕昕啊——老黄是我朋友,我都舍不得他,更别说他爹妈了。不过现在,死和不死也就是一个追悼会的区别。有时候残酷和慈悲也真正分不清的。同样一件事,放在你们这边是安全事故,是一份报告,几只指标,对人家来讲就是一只手掌一条腿,活生生的血肉啊,天都塌得下来——你还年轻,有的是机会。这种人间惨剧,不作兴的。”

“你姑父讲起大道理来,不比你二叔差。”顾士海道。

顾昕嘿的一声。不好评论。心里烦得很。偏偏顾士海又问他:“你和葛玥真没事?”他反问:“你希望我们有事?”顾士海难得跟儿子说这些,除了古怪,思路话风也找不准感觉,“跟你奶奶去世有点关系,”自己先开始剖析,“哭得最伤心的,你姑姑,再排下来,你二叔,还有我。自己人就是自己人,血缘骗不了人的。自己人才会伤心到一起。陪着你哭,安慰你听你唠叨,反过来你再安慰他,我不晓得怎么形容这种感觉——那时就想,如果你姑姑生病也走了,我肯定接受不了,要崩溃的——”顾士海说着,竟有些激动,瞥见儿子完全没反应,只好打住。讪讪的,倒显得自己莫名其妙。情绪兀自还在,“昕昕啊,”犹豫着,还是说了,“我有时候也反思,平常对你关心不够。有些话,应该在你二十岁的时候同你说,现在再说,就蛮奇怪。其实也就是一般的道理。但再想,做爸的不管怎样,哪怕再迟,总归要说一次的。就像打疫苗,晚打总比不打好。你就算听着奇怪,也忍一忍,好吧?”

“你讲。”顾昕道。

“有些东西,不要看得太重。可有些东西,倒是要看得重些。”顾士海之前酝酿过一阵,谁知说出口,竟又是彻头彻尾的大白话。粗浅得可笑。

“哦。”顾昕点头。

开头没开好。后面便不知该怎么继续。顾昕等了片刻,“爸,还有吗?”顾士海一怔,只好道:“没了。”顾昕道:“那回去吧。”顾士海又是一怔,有些倔强地:“你先回去,我再坐会儿。”顾昕嗯的一声,“好,那你自己当心,路灯暗,走得慢些。”

顾士海看儿子的背影,肩膀那里微微拱出一块,上学时写字姿势不对,弄得背有些驼,不够挺拔。那时也顾不到这些,吃饱穿暖就不错了。不像小咏霖,才一岁多就上早教,又是听音乐又是看书,还有形体课,小身子扳过来扭过去。不是现在的爹妈细心,主要是手头宽裕,操心的事又少,便有余地弄这些。换了那些真正有钱有闲的,还不知怎样折腾呢。顾士海又略坐会儿,便踱去二弟家。楼下按了半天门铃,没反应,正要离开,瞥见顾士宏从另一头缓缓走过来,低着头,脸色不大好。叫住他:

“阿宏!”

兄弟俩上楼。冯晓琴带小老虎上英语课去了。冯茜茜加班。顾士宏从冰箱里拿出西瓜,切好端过来,纸巾放在边上,“吃。”顾士海咬一口西瓜,问他:“业委会有事?”他道:“嗯。”顾士海又道:“为了垃圾分类?”顾士宏朝大哥看一眼,笑笑,“阿哥蛮懂经。”顾士海嘿的一声,“最近除了这还有啥事?猜也猜到了。”

业委会近来一直在开会。之前六层以下的居民楼,每个门洞放一只垃圾桶,小高层放两只。现在响应号召,撤桶,集中摆放到某个位置,定时定点定投。问题就在于这个位置不好找。谁都不愿意整片区域的垃圾堆到自家门口。先说是靠近弱电站那里有个空地,适合放桶,旁边业主纷纷跳出来,说不行;再提议放在每两幢楼中间的位置,讲起来也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但最西头的业主不肯了,说冬天倒没啥,夏天刮西南风要命,万紫园的房子不是正南正北,阳台其实是偏西南,正好迎风头;索性摆在小区门口,谁都挨不着,又有业主不高兴,说政府倡议垃圾分类,目的不是促狭人,每天倒个垃圾要跑一公里,白相老百姓嘛!物业费又不少交,没道理。还有人建议,索性别撤桶,旁边再加个湿垃圾桶,由物业统一归拢,一样达到分类目的。拉锯了几周,不论什么方案,总有人反对。顾士宏在业主群里发通知,晚上七点,各户都派代表过来,大家组团考察,哪里放桶,哪里撤桶,当场拍板。谁知到了点上,却没来几个人,还是看热闹的阿姨妈妈居多,嘻嘻哈哈。顾士宏也忍不住了,说大家放弃权利,只好实行集中制,还是按原方案,小区东西南北四个门,各设一个投放点,每天早晚两次开放时间,派人测试过了,最多也就是走一刻钟,大家只当散步。刚说完,有人便跳出来,说我关节不好,骨质疏松,走不快,一段路要走一个钟头,走到也过时间了。顾士宏便建议他,多喝牛奶,提早一个钟头出来。又有人说,大家肯定是上班时顺便扔垃圾,走路的倒也算了,麻烦是那些开车的,又不好直接从车窗里扔出去,多半是车停下再奔过去倒垃圾——“高峰时候可以想象会堵成什么样——”顾士宏一想这话也对,便记在本子上,说回头让物业解决,那个点坚决不允许随地停车。群里不断有新问题冒出来,有脾气差的,直接道“谁同意撤桶的,就把垃圾全堆到他家门口,让他处理。垃圾都不让好好倒,还过什么日子”,还有人说风凉话,说不管什么措施,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夜深人静,风衣帽子口罩出来,垃圾飞快一扔,摄像头也抓不住。”顾士宏左支右绌,最后实在吃不消了,贴出市政府关于垃圾分类的公告。“各位,讲到底,这是政府强制执行的命令,不是我自说自话想出来的。帮帮忙好吧?”

“就跟前年收停车费那阵差不多。”顾士宏摇头,“乱啊。”

“八车挡门。上海滩都出名了。”顾士海道。

顾士宏叹口气,“就怕到时候八只垃圾桶挡门,名气更加响。”

“这阵子,我晚上做梦都在背垃圾分类。不管看到什么,头一桩就想,这是什么垃圾。条件反射。前天苏望娣翻出一件老棉袄,破得实在看不下去,只好扔掉。按理是可回收垃圾。我让她仔细点,里里外外口袋摸一遍,摸到用过的餐巾纸,是干垃圾,药片风凉油那种,就是有害垃圾。不好混在一起扔的,被人抓住要罚的。”

顾士宏笑起来,“要是摸到钱,那倒问题不大,不管纸币还是硬币,都是可回收垃圾。”

顾士海嘿的一声,“我脑子进水了,摸到钱还扔垃圾桶。”

说话间,只听门口一阵窸窸窣窣,以为是冯晓琴回来了。却很快又没了动静。顾士海要过去看,顾士宏道:“不用看,肯定是又有人把垃圾扔到我家门口了。”顾士海诧异,打开门,果见两个鼓鼓囊囊的黑色垃圾袋,隐隐发出臭味。

“习惯了,”顾士宏苦笑,“这一阵几乎天天都有。胃口也是好,四楼搬上来。”

“现在人都被养娇了,稍不称心就发飙,我们那时候是集体利益高于一切,不像现在,人人都是老大,半分都不肯让的。”

“有机会发飙,总归是好事情,说明社会进步了。我也想通了,又没人拿枪逼着我去当这个业委会主任,关键还是自己喜欢,年纪一把还能做点事情,也开心的。其他没啥,就是隔壁邻居跟着倒霉,天天闻臭味道。”说着,拎着两袋垃圾要下楼。顾士海也跟着,“我回去了。”顾士宏道:“再坐会儿。”顾士海道:“明天再来。”顾士宏闻言笑笑。顾士海问他:“你笑啥?”顾士宏道:“阿哥这一阵串门串得蛮勤。”怕他误会,忙跟上——“好事情,阿哥以前忒高冷,现在亲民多了。”顾士海板着面孔,“听不懂,什么乌七八糟的形容词。”顾士宏笑起来,一手拿垃圾袋,一手挽起大哥的手臂,“有空多上网,像我这样,不多学几个新名词,群里那些家伙骂我都听不出来——”

顾昕没有直接回家,出了小区,穿过两条马路,来到一家茶馆。这个时间没什么人。冯茜茜等在那里,见了便问:“这么晚?”顾昕没说父亲跟着的事:“半道上肚子不舒服,回家上了个厕所。”冯茜茜啧啧两声:“少吃点冰西瓜。”替他倒了茶。顾昕问她:“什么事?”她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微胖,穿着正装。顾昕看一眼,嘴上道:“电话联系不行吗,还非要约出来?”冯茜茜不语,笑笑。顾昕知道她的意思:“——已经被我卸载了。”冯茜茜还是不语。顾昕又瞥一眼照片上那男人,“你姐姐给你介绍的?”她摇头,“同事介绍的。在浦东机场上班,负责绿化的。”他道:“那不错,机场福利好。”她道:“爸妈还在上班,没退休。”他道:“那更好了,家里条件不会差。”又问她,“见了面吗?”她道:“就今天晚上,刚回来。”他一怔,“你叫我出来,是想让我帮着参谋吗?”她忍不住笑,“阿哥,你真有意思。”

冯茜茜说:“阿哥,如果顺利的话,明年你可以升一级,我也可以嫁出去。”顾昕道:“我升一级未必,但你肯定能嫁出去。”她道:“没有阿哥,我不可能在银行做到小组经理,也不会有人给我介绍对象,而且还是条件蛮好的对象。阿哥是我的福星。”他怔了怔,“没有你搞定贷款,我也不会在新单位站稳脚跟。所以,你也是我的福星。”她笑笑,“阿哥不讨厌我就好。”他又是一怔,“讨厌你?我做啥要讨厌你?”她道:“讲不清,总觉得阿哥心底里应该不会欣赏我这种女人。”话是真心,但一出口,又像透着伤感了。不是原先想要的感觉。顾昕停顿一下,喝口茶,“明明今晚是你去相亲,却又说这种话。恶人先告状。”她沉吟着,“如果放在电视里,我这种人应该是反面角色吧。”他道:“你是中间角色,我才是反面角色。前天去医院看老黄,跟他爸妈谈条件,如果旁边有人录下来,我应该就是标标准准的混蛋一个。”冯茜茜朝他看,“你不要这么想。”他摇头,“你不在场,不晓得。我自己也觉得别扭,好像那些话不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一条一条,机器人说的还差不多。以前听别人说混账的话,就会想,怎么会有这种人,他怎么说得出口。现在轮到自己身上,又想,或许那人也是不得已才说的。没人是天生的混蛋,连混蛋自己也不相信。”说完,朝她笑了笑,“就像现在,如果旁边有人听我们说话,你一句我一句,像拍文艺片一样,还有点悲剧色彩。可实际上呢——”冯茜茜接口:“实际上,我们就是一对狗男女。”两人都笑了。神情同时又转为黯淡。冯茜茜想起刚才相亲的那个男人,一直劝她吃菜,“冯小姐,菜不咸,多吃点——”,不断问她菜式合不合口味,又提醒她空调会不会太冷。连她上厕所,也起身替她拉椅子。周到得有些过头。那瞬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又想起刚来上海那阵,与顾老太挤一个房间,地铺搭在窗边,整晚不睡,盯着床脚下那盏夜灯,灯泡有了年头,发出刺啦的电流声,光线抖抖索索。还有老人喉头那口浓痰,不上不下,随着高高低低的呼噜声,节奏逶迤。也是一身鸡皮疙瘩。仿佛灵魂出窍般。那时的世界,似是黑白底色,轮廓倒是分明,人的五官像用刀刻出来的,版画的感觉。也是奇怪。那时与现在又有什么区别了?竟像是隔了几个世纪。倏忽一下,总觉得哪里不同。也讲不清是开心还是不开心。男人与她敲定下次见面的时间,“你看好吗?”语气诚恳又留有余地。她说,好。双方加了微信,男人送她回家。车子是途安,外地牌照。她望着车头的香水座和纸巾盒,竟生出些居家度日的闲适来。倘若这样下去,好像也蛮好。那瞬她被自己的想法惊了一下。

“阿哥,”她忽问,“你们上海男人找老婆,头一桩是什么?”

顾昕一怔,“上海男人、外地男人,找老婆其实都差不多的。无非是相貌脾气那些。”

他恍惚记得,这话葛玥似是也问过——“男人找老婆,最看重什么?”那时两人才交往不久。他回答“对胃口”。她笑笑,这话很狡猾,太过于主观,怎样都行。尤其对着条件普通的女孩,省却那些“你真美、你真可爱”之类的违心话,不尴尬,也显得真诚。婚后,关于是否对胃口这点,彼此很快心知肚明。其实男人的胃口都差不多,除非极少数奇葩,否则不会有太大出入。天底下又美又可爱的女孩也就那么几个,所以大部分男人只能将就。也不止男女之间,世事俱是如此。因此,也无所谓看重什么,最后还是凭运气。对于葛玥,顾昕其实是有些抱歉的。她唱越剧的那晚,他把她揽在怀里,看她熟睡的模样。他竟不知她还会说梦话。她说“要走就快走,要么就不要走”!语气爽脆得像在吵架,与平时完全不同。他一怔。她咕哝几句,嘴巴扁了扁,有些委屈的模样,渐渐轻下去。一会儿,又流下泪来。他拿纸巾替她拭去。睡相也不好,手老是伸出来,胸前那个透明蕾丝爱心,等于是没穿。他起身把空调关小些。次日她便知道他删了软件,两人都装作不知情。她先是不敢与他对视,随即又额外做出冷漠的样子。他看在眼里,猜她是在思想斗争,不知该怎么对他才好。她不提,他也只当没这事。旁人看着,只觉得这两人似是更客气了。“肯定有事”——竟连顾士海也察觉了。尴尴尬尬了一个多月,前天早上,她忽然把一支验孕棒放在他面前,两条红线清晰可见。“要还是不要?”她问他。他愣了几秒,“你身体吃得消吗?”她不理,依然那句:“要,还是不要?”他道:“要。”她朝他看,“想好了?”他道:“自己小孩,为啥不要?两个比一个好。我要是有个弟弟或是妹妹,肯定比现在要开心得多,性格也会更好。”她问:“你现在性格不好吗?”他反问:“你觉得好吗?”她道:“我没有比较。你知道的,我也没有兄弟姐妹,而且认识你之前也没有谈过恋爱。我性格好不好,你倒是有发言权的。你经验丰富,见多识广。”这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把话说得促狭。竟有些苏望娣的风格了。他没吭声。她也停下来,应该是怕触怒他。他道:“你怎么没谈过恋爱,设备处那个姓卢的,叔叔是办公室主任,人中上长粒痣的,不是追过你?”葛玥一怔,“他追过我吗,我怎么不晓得——”顾昕嘿的一声,没往下说。两人都停了停。半晌,她问他:“那,我真的生下来了?”征询的口气。他点头:“生下来,男女都行。”

“还记得奶奶大殓的那个晚上吗,我们都说,好像活成了自己讨厌的样子。”顾昕给冯茜茜续上茶,“我小时候很讨厌我爸,我妈脾气也不好,但我更讨厌我爸。因为我觉得,我将来多半跟他差不多。长相还有个性,我都像他。因为摆脱不了,所以更讨厌。大殓过后没两个礼拜,我爸瘦了十多斤。然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拿我的电脑上网查姑姑的病,记下一堆医生的名字,各种偏方,什么饥饿疗法、放血疗法、昆虫疗法……动不动在群里发养生的小文章,‘按一个穴位包治百病’‘哪些食物是天然的抗癌卫士’‘老中医自曝活到一百岁还健康硬朗的秘诀’,真的假的,什么都发。以前他是天塌下来都不管的,现在群里就数他最活跃,谁说话他都搭腔,没事还冒个泡。每天到二叔家串门,一聊就是几小时。还跟姑姑通视频,也没啥内容,吃了饭吗,天气好不好,你好不好,小高好不好,朵朵在维也纳好不好,东扯西扯。我听着都替他累。我妈骂他,人老作怪,离死不远了。我妈就是这样,不肯好好说话,而且粗线条,看问题直来直去。我知道,奶奶的去世,对我爸影响很大。他想对二叔和姑姑好,对家里人好,可不晓得怎么做才对。其实这段时间,他对我妈的态度也变了不少,只是我妈没察觉到。他今天劝我,有些东西要看淡,有些东西要看得重。话说得没头没尾,但我懂他的意思。他是不希望我到了他那个岁数才后悔——”

“阿哥,”冯茜茜打断他,“——我也懂你的意思。”

戛然而止。顾昕想到这个词。聪明女孩就是这点好。她甚至对他说:“小咏霖出生的时候是夏天,我送了件T恤,你家老二应该是冷天出生,这下开销大了,要送棉袄了。”两人都笑。他招呼服务员买单,问她“晚上吃了什么”。她说了餐厅名称。他惊讶道:“那家餐厅很出名的,东西好吃,价格又贵。”她一笑,“骗你的。其实那是下次约的。今天吃的是本帮菜,人均不到一百。”他道:“第一次见面是摸底,第二次就约你去高级餐厅,说明他对你很满意。”服务员拿着账单过来。她看他用手机买单,叫了声:“阿哥。”他道:“嗯?”她道:“——单位的事,行就行,不行也不要勉强。别给自己压力,也别做过头。没意思的。”他点头,“我晓得。”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像个真正的伙伴那样,给他一些中肯的意见。但最终什么也没说。不见得能解决问题,倒让人家烦心。她伸手过去,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两下,“阿哥,”她很认真地道,“——祝我们两个都顺利。”

这时,隔着一面玻璃窗,她赫然看见葛玥的脸,不动,也没有表情。雕塑似的。冯茜茜“呀”的一声,顾昕也发现了。他站起来,飞快地往门外走去。脚在旁边绊了一下,差点摔跤。葛玥还是不动。很快,顾昕迎上她,去抓她的手,她甩开了。他又去抓,她再次甩开。冯茜茜望着窗外的两人,像电影中的某个片段,纠缠、冲突、克制。她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忽见葛玥扬起手机,重重地砸向自己的肚子,一遍遍地。冯茜茜惊得站起来。顾昕牢牢抓住她的手。她拼命挣扎,拿脚踢他。路过的人都朝他们看。她嘴里叫嚷着,虽然听不清,但冯茜茜还是能从她的口形看出来——她说的是“离婚”。

与此同时,冯晓琴与冯大年也在严肃地谈话中。就在“不晚”。充斥着油烟味的不到十平方米的小房间,冯晓琴问弟弟:“有没有看见伯伯家玻璃柜里的那个小金龟?”冯大年说“没有”。她让他再回忆一下,“或者,你觉得好玩,拿起来观赏,结果忘记放回去了?”她竭力控制着语气,但冯大年还是察觉了,“姐你什么意思?”她说:“没什么意思,就顺便问一声。没看见就算了。”她已经后悔了,想打住,但冯大年犟犟地说了下去:“姐,你怀疑我偷东西?”她摇头,“不是——”他说:“那么大个玩意儿,口袋里也装不下,我就算要偷也不偷那个。再说也不是真金,就龟壳上镀了一层。”她看向他:“你不是说你没见过吗?”他一怔,有些卡壳:“——瞄过一眼。”不待冯晓琴说话,声音已飙高八度,“姐你什么意思,审犯人啊?”冯晓琴停顿一下,没忍住:“你又不是没被审过。”冯大年霍地站起,激动得口齿不清:“那、那事不是说不提了吗?”冯晓琴叹口气,问他:“打‘王者’充的那几千块钱,哪来的?”他又是一怔,“你动我手机?”她道:“上礼拜带小老虎去吃牛排,还给他买了新款三叶草球鞋,钱哪来的?”他一拍桌子,愈发地语无伦次:“我又不是——我是给你儿子买东西哎——”冯晓琴指着床头柜锁着的那个抽屉,对他道:“打开。”他没动。她作势要走,“我去问大明拿榔头。”他拦住她。她提高音量,又说一遍:“打开!”他停了几秒,掏出钥匙开了抽屉——全是钞票,也未整理,就那样乱七八糟地堆着。粗粗估算,应该有两三万。

“我跟你说的话,你全忘了,对吧?”

冯晓琴听到自己有些发涩的声音。下午,她在顾士宏房间门口听他们父女俩聊天,说起那只金龟,是顾士宏六十岁生日时,顾清俞送的。一直摆在柜子上,不知怎的竟失踪了。“摆了几年了,没动过,变戏法一样,”他把疑惑说给女儿听,“我想来想去,最近也没别人来过家里,除了——”顾清俞道:“没证据的事,不好说的。”顾士宏道:“我是不会说,连小冯也没提,就跟你说说。”顾清俞劝他去装两个摄像头,“客厅一只,卧室一只。哑巴亏只好吃一趟,下次捉牢,就报警。”顾士宏叹道:“想想也不像,小朋友看上去蛮老实。”顾清俞道:“坏人脸上也不会写字。反正我们的宗旨是,不轻易怀疑人,真的有证据了,也不要客气。”——那瞬,冯晓琴忽然想起顾磊去世那日,也是这样,房内房外,听壁脚惹出的祸。“我们的宗旨是——”连讲话的口气也一样。恍如隔世般。内容不同,意思却是相近。尤其看问题的态度,剥皮拆骨后留下的那个核,那才是顶要紧的。当初那番话,后来静下心再想,似乎也不至于让她气成那样。倒搭上顾磊一条命。翻来覆去日想夜想,便是那日的情形,一幕幕,脑海里回放,哪里慢一拍,哪里忍一忍,哪里一笑了之,或许便不会有后面的事。这座城市待得久了,思路也渐渐搭上,像轨道工扳手一扳,两条并作一条。说错也错,说对也对,有些事也着实是说不清的。真正的做人的道理,便是夹在那些说不清理不尽的缝隙里。无可无不可,那些灰色地带,才是一言难尽的人生。一会儿还是隔着老远,再一会儿,竟又是过犹不及了。一眨眼工夫。想想也是,过日子哪是一两句话便能概括的。总是要试过无数遍,才渐渐悟出些意思来。

冯大年夺路而出。“砰!”门重重关上。冯晓琴怔了几秒,随即跟过去。展翔从外面进来,两个男人险些撞上。展翔“哎”的一声。冯大年也不打招呼,径直奔了出去。冯晓琴后面跟着,展翔逗她:“弟弟被你气哭了。”冯晓琴板着脸道:“让开。”展翔手臂一挥,做了个“请”的手势。但人转瞬已奔得远了。冯晓琴只得停下。展翔又道:“弟弟老实,不好欺负他的。”她朝他看,“老板半夜里过来,有啥事?”他看表,“才九点多,不算半夜。”她道:“爷叔今天不搓麻将?”他道:“本来也不是天天搓麻将,说得我好像不务正业。”她嘿的一声。他问她:“有空吗,聊一会儿?”她道:“爷叔是老板。老板找员工谈话,不用这么客气。”他笑笑,“——爷叔很快就不是老板了。你才是。”

他把合同摆在她面前。

“你看一遍。基本就按你之前说的那样,前期投入的资金,你分期慢慢还我。我每个月过来一趟,收保护费。已经付掉的两年租金就算了,当是爷叔送你的开业红包。”她怔怔的,兀自没有回过神来。他道:“冯老板,不要高兴得太早,生意不好做的。以前摊在爷叔身上,再怎么花钱不心疼,往后就是自己的了,一分一厘都要精打细算。丑话说在前头,就算关门大吉了,保护费照样要收。爷叔不做亏本生意。”她看了一遍合同,没吭声。他道:“用不着太感激我。”她犹豫了一下,把合同还给他:“——不大好。”他奇道:“为什么?”她道:“又不是一万两万。讲不过去的。”他大咧咧地:“爷叔不缺钞票,跟我客气啥。”又道,“是你自己提出来的,爷叔思想斗争许多天,好不容易同意了,你现在又发嗲。”她沉吟着,叹口气,“——爷叔以后成了家,夫人要恨死我。”他一怔,愣了几秒,随即呵呵笑起来,“小姑娘啊小姑娘,讲话七转八转,万紫园没人比得上你。”她睁大眼睛做惊讶状:“你以为我是试探你?”他正色道:“不是试探,是调戏。来吧,”他在吧台的太师椅坐下来,“爷叔就在这里,随便调戏。”

他带了瓶酒。2010年的红颜容干白。两人各自斟着。她喝酒的姿势越发到位了。他回忆第一次看到她的样子,“明明嫩得很,偏要装老成。缠着我们买保险,自以为老江湖,其实忒傻。不是有句话叫‘太傻太天真’嘛——现在倒是真的老成了。那时是小白菜装孙二娘,现在反过来,孙二娘装小白菜。扮猪吃老虎。”他边说边笑。她回敬:“爷叔是一直没变,明明老屁眼一个,老黄瓜刷绿漆,喜欢扮嫩。牙套拿掉没几天,又要去打瘦脸针。爷叔你又不是明星,再说了,明星到你这年纪也不折腾了,老老实实演男女主角的爸妈了。”他叹道:“爷叔是吃苦吃大的,小时候什么都没享受过,到老了不管是啥,总想尝试一下。也作孽的。”她忍着笑说:“爷叔索性去整容。”他问:“整成谁的模样?”她想说“施源”,没出口,否则真成试探了。到这一步,也早不想了。“爷叔底子不差。开个双眼皮,鼻子垫高一点,皱纹磨磨平,双下巴那里抽个脂,头顶植个发,再敲断骨头增个高——就差不多了。”他笑骂:“这还叫底子不差?索性换张面孔算了。”

她惦着冯大年,发了几个消息,都没回音。电话也不接。连着几杯酒下去,话多了起来:“爷叔,我一会儿希望是真的冤枉他,一会儿又希望没有冤枉他。”展翔摇头,“这话太搞,听不懂。”她道:“冤枉他,是怕他伤心,没冤枉他,就是我自己伤心了。”他沉默着,“——弟弟还小。”她道:“看到他,就想到自己刚来上海的情形,眼花缭乱,什么都是好的,连空气里的成分也不一样,纯度更高,待久了会醉氧。茜茜来的时候倒没这感觉,好像没这么操心。爷叔,我跟我弟弟的感情不一样,讲起来是姐弟,其实、其实——”越讲越激动,生生停下了。再讲就豁边了。他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所以说呀,他还小,小得都不像弟弟了,跟儿子也差不多的。”她抬头看他,眼里已有泪光,“爷叔,你不明白的——”酒喝多了,到底是上头,讲话颠三倒四,“张家阿婆倒是明白的。”又道,“阿婆要是还活着,我就有人可以聊了。”他道:“跟我聊也是一样。我比张家阿婆还要明白。”她嘿的一声,想说什么,思路有些跟不上。停顿一下,“——爷叔为啥对我这么好?”他一怔,“我对你好吗?”她抢在前头:“我晓得,你是妇女之友,小太阳,走到哪里暖到哪里。”他笑了一下,“你问我为啥对你这么好,答案是——”停了停,又是一笑,语速放慢,声音随之变得温柔,“因为,我想对你好。这么回答可以吗?”她朝他看,半晌,拿酒杯与他一碰:“——爷叔,‘不晚’给了我,你以后忙什么?”他回答:“这阵子跟胖子在谈合作。”她有些意外,道:“胖子费了半世功夫,总算把你说动了。”他一笑,“关键还是看项目。”

这时她接到顾士宏的电话,声音有些急:“你来一下。”

她不自禁地心跳加速。忽然有种预感,这将是个不寻常的夜晚。或好或坏。事实上,从展翔把合同递给她那刻起,这夜的意义便已经不同了。有着某种宿命的庄严感。白纸黑字,末尾红色的印章,他找专人设计的,“展翔”两字龙飞凤舞。她端正地写下自己名字,一笔一画,小学生似的。倒也不完全是欣喜,就像他说的,就算关门大吉,保护费也不能少。眼前闪过“不晚”那些男女,一张张脸特写,俱是七翘八裂,浑不似靠得住的模样。忍不住又有些滑稽。心里也没底。海口夸出去了,只能往前不能后退。字也签了。瞥见他似笑非笑的神情,“老板娘跳过,直接当老板——”。她知道他在撩拨她。这男人,骨子里是有些不正经的。她想说“谢谢”,始终没出口。他请她喝红酒,一喝就是两年。他手把手纠正她拿酒的动作,向她介绍红酒的产地年份,也不管她是否听得懂。但喝多了,好坏倒真能辨出一些了。喝酒也是熟练工。他说他自己也是半吊子,“不是酒好,是钞票好”。她喝掉的那些红酒,加起来够她父亲在老家喝一辈子零拷酒了。都是好货。他叫她“小姑娘”,尾音轻轻滑过,亲切又随意。其实是有些暧昧的。她便也是借着这层暧昧,或者说是希望,把日子一天天地往下过。“不晚”也是她的希望,是她咬着牙撑出来的。但若不是他,她连咬牙的机会都没有。“爷叔是好人。”她听到自己这么说。他哧的一声:“爷叔不是普通人,不是一句‘好人坏人’就可以概括的。”她被逗得笑起来,“——爷叔是天使,这总可以了吧?”

大家都在。连顾清俞也在。冯晓琴到的时候,顾士宏正端来一盘西瓜,招呼冯大年:“吃呀,吃呀!”冯大年不动,笔直地站在门边。电视机开着,冯茜茜和小老虎坐在沙发上。顾清俞在阳台打电话,来回踱步,应该是怕尴尬不想留在房内。冯晓琴先是纳闷她为何不走,再一看冯大年的神情,便猜到她必是被这傻孩子硬留下,诸如“大家都别走,听我把话说清楚”那种。顾士宏干咳一声,语气欢快得与眼前气氛不符:“好了,你姐姐来了,先吃西瓜,再聊。”冯晓琴便也挤出笑容,“大年你坐下,吃块西瓜。”去扯他衣服。他一把甩开,掏出手机,翻出几张照片,递到她面前:“自己看。”冯晓琴拿过手机,见照片上是一些收条,“兹收到××店款项——”,金额不一,有两百、三百,也有五百,最多的一笔有一千八。后面跟着冯大年的签名。不由得一怔,“这是什么钱?”冯大年嘴一努:“往后翻。”冯晓琴翻下去,俱是些奇形怪状的人物模型,不男不女不土不洋,更是不解:“啥东西?”冯大年嘿的一声,轻蔑道:“你还懂什么?”冯茜茜凑过来看,“——手办,小屁孩最喜欢了。”冯大年翻个白眼,“你才是小屁孩。”

冯晓琴大致算了一下,收条上的金额,加起来一万多不止。他道:“这些只是一部分,你要是想查,我让上家统统发给我。他们那里有存根。”停了停,冯晓琴问他:“几时开始做的?”他道:“前年。”她又问:“做一个要多久?”他道:“看心情,快的话一两天,慢的就说不准了。刚开始就是好玩,现在不做也不行了,上家会催单,网上一堆人等着要。不好意思不做。”他告诉冯晓琴,单个人物的收购价通常在八十到一百之间,前天有人预订他一整套变形金刚,开价两千三。冯茜茜嘿的一声,“不错嘛,赚的比我多。”冯晓琴不语。旁边,顾士宏啧啧连声:“居然还有这种赚钱办法,现在小朋友真是不得了。”冯大年直直道:“我没拿你家的东西。”顾士宏一怔,有些狼狈。冯大年道:“万紫园有个老头,喜欢拿竹条编小玩意儿,我把他介绍给店老板,也给他赚了一笔。他可以证明我没瞎讲。”

顾士宏听到这里,忽想起大哥前几日同他讲过,小区里有个十几岁的“小赤佬”,外地人,也喜欢做手工,跟他混熟了,把他竹条编的几件东西拿到网上卖,“赚点小菜铜钿——”。大哥说这话时有些得意,还有些糊涂,“世道变了,放在以前纯粹白相相的东西,现在还可以派这个用场。”——现在想来,这“小赤佬”必定是冯大年了。

冯大年说下去:“姐,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你怕我没本事,只好去偷去抢。你还老喜欢拿我跟姐夫比,他娶外来妹,我将来只好讨非洲老婆。姐,我告诉你,我要做自己喜欢的事,就算讨个外星人老婆,我也无所谓的。”他有些倔强地说着。站得硬邦邦,谁也不看。

气氛便是从那刻起变得有些不同。冯晓琴从未见过这样的冯大年,与其说是惊讶,倒更像是不习惯。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僵了几秒,顾士宏又招呼大家吃西瓜:“天气热,吃点降暑——”冯大年别别扭扭地坐下来,朝冯晓琴瞥了两眼,又迅速收回。冯晓琴看在眼里。依然是不吭声,拿块西瓜给小老虎,“——英语读过吗?”小老虎嗯的一声。她又道:“小提琴拉过吗,字练过吗?”小老虎吐了吐舌头。她提醒他:“暑假作业早点做完,不要拖到最后几天。自己的事情心里要有数。”小老虎说:“好。”她说下去:“妈妈再怎么盯着,终究不能代替你,又不能拿根绳子把你拴在我腰上。再亲的人都是假的,说到底还是自己对自己负责。你要是考虑清楚了,我都随便你。”小老虎被这通话弄得一愣,没头没脑地。其余几人自然听得出来,这话是对着冯大年。冯晓琴擦去小老虎下巴上的汁水,瞥过冯大年,龇着门牙在啃西瓜,嘴都歪了——这会儿竟又是没心没肺了。刚才那番话也不知怎么说出来的。一眨眼,就成大人了。一两天做一件,按一百块一件算,这小子闷声不响发财。平常只见他窜来窜去,也不知哪里挤出的时间。还瞒着她。小老虎与他相邻坐着,两人差了五岁,一个已是大人模样,一个还是孩子——总算是都待在她身边了。退一万步想,好坏都是其次,儿子在身边就安心了。冯晓琴忍不住有些唏嘘起来。忽听冯大年叫她:

“姐,你怎么不怀疑你儿子?”

她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的“儿子”是小老虎。冯大年说下去:“你就知道欺负我。你儿子是上海人,姐你现在也是上海人了。瞧不起我们外地人。”

他连珠炮似的说完。带些怨气,还有促狭。冯晓琴瞥过小老虎有些抽筋的脸,忽然觉得冯大年像是在妒忌小老虎。妒忌从何而来,也是奇的,讲起来辈分也不同——那瞬她猜想,或许爸妈把那事告诉他了也未可知——但只是猜想。爸妈应该不会,说了要带到棺材里去的。又或许是错觉。眼前的情景,充满着诡异的无可言说的意味。一个儿子怪他偏心,另一个儿子一脸心虚。她竟有些好笑了。回想小老虎这阵子是有些异样,小男生原先浑浑噩噩的,现在竟也懂得穿名牌了,运动鞋指定要三叶草,前几日买回来,她还怪冯大年,小孩没必要穿这么贵的鞋,但见他俩和睦,心里还是欢喜的。现在想来,那日冯大年脸色一直不大自然。冯晓琴在几秒内飞快地做了五六种设想。关于她两个儿子。最坏的那一种,甚至是有些心惊肉跳的,牵扯上“要挟”“陷害”那种字眼,像编故事了——应该不至于。

顾清俞在阳台上打了半日电话,总算是结束了,瞧个空当,进来道:“爸,我先回去了。”话音刚落,小老虎忽地起身,指着冯大年,“你瞎讲!”冲过去抢在顾清俞前面,噔噔往楼下奔去。冯晓琴心里一跳,某种熟悉的感觉袭上心来,后背都麻了。还没动,顾清俞已快步跟过去,抓住小老虎的衣领,揪了上来。“有话好好说!跑什么跑!”训斥的口气。冯晓琴瞥见顾清俞严肃得有些过头的神情,猜她或许也想起了那个可怕的夜晚。吵架、出走、楼道口。虽然此刻的小老虎远没有她当时那么理直气壮,而更像是无理取闹地发泄。

在吃完半个西瓜,两个孩子断断续续半遮半掩地叙述后,情况大致清楚了。比想象中要稍微复杂些。小老虎居然也是冯大年的买家之一,两人在某个偶然的情况下得知真相,冯大年作为舅舅和获利者,带他去买了运动鞋,然后再吃牛排。席间小老虎向舅舅表示了羡慕,冯大年以为指的是他做手办的技能,谁知不是——“小舅舅,我要是能像你这样自由自在,就好了——。”小老虎把冯晓琴为他安排的暑期作息表给冯大年看,从早上起床到晚上睡觉,做作业、拉小提琴、上英语课、阅读、奥数、练字、写作文……除了吃喝拉撒,几乎没有空当。他由衷地感慨:“小舅舅,人人都说上海好,我宁可去安徽,没人逼我读书,想干吗就干吗。”那瞬,冯大年被一种无法言喻的成就感充斥着,赚了钱,请上海的外甥吃饭,生活方式也得到充分肯定,人生的价值在那一刻达到极致。他激动得差点流下泪来。当然,他也略带疑惑地问小老虎:“我的手办不便宜,你哪来的钱?你妈知道吗?”小老虎没有回答,而是让他保密。冯大年当然不会说,那些跟他没关系。他津津有味地挑着饮料里的粒粒橙。“小舅舅,你以后手办全卖给我吧?”忽地,小老虎脆生生地道。冯大年一怔,不敢置信地。小老虎说:“网店收你百把块钱一件,你晓得他们卖出来是多少钱吗?”冯大年还是没反应过来。小老虎放慢语速:“——小舅舅,我们可以联手搞个店,自产自销。”冯大年被他与稚嫩外表不符的老到语气惊呆了。以至于小老虎接下去说的诸如注册网店、成本、广告那些,一句也没有听进去。他有些生硬地切着牛排,靠近筋那块,怎么也切不下来,越急越不行,索性整块塞到嘴里。小老虎咧开嘴,嘲笑他的吃相:“小舅舅,牛排不是这么吃的——”提出可以帮他切。冯大年拒绝了。沉默片刻后,他继续追问小老虎买手办的钱从哪里来的。“偷你妈钱包?”他大胆揣测着。小老虎摇头,“——我有压岁钱的。”冯大年道:“压岁钱你妈不收走?”小老虎道:“我妈把整数拿走,剩下零的留给我。”冯大年不信:“你买手办这么多钱,你妈发现不揍你?”小老虎得意扬扬道:“我有挣钱的法子,我妈不会发现的。”说着举个例子,“我网上买你的手办,再卖给我同学——”冯大年听天书似的神情,问:“他们干吗问你买,淘宝不是都有?”小老虎解释:“淘宝也不全的。我们班上好多同学都收集手办,有时候一套就缺一个人物,急得要死。我同时关注好几个店,哪家店进了就赶紧买下来,比如进价三百块,卖给他们五百——”冯大年叫起来:“五百?”小老虎道:“那些同学家里都特别有钱,每个月零花钱都是好几千。根本不在乎。”冯大年听得咂舌,酸溜溜地。小老虎又一次提了那个建议:“所以说啊小舅舅,你卖给网店一百块,他们卖出来三百,白让他们赚了两百,我们自己干,省掉中间环节,这两百就逃不掉了。”冯大年冷眼旁观,见这小孩熟练地切着牛排,居然连鸡翅也用刀叉切,半天工夫挑下几绺细肉,精巧地放进嘴里。嚼得煞有介事。冯大年看得肚肠都痒了,恨不得一巴掌上去,吃饭又不是作秀,矫情个屁!倘若此刻打住,或许也不会有后面的事。偏偏小老虎那张似懂非懂煮不酥的嘴,冷不丁蹦出一句:“我妈说了,聪明人用巧劲,傻瓜才卖戆力气。”说着意味深长地朝冯大年看。倘若冯大年再成熟些,便能看出这臭小子其实是故作老成,全在一张嘴上了,大可以一笑了之。但冯大年自己也是个孩子,正是把简单问题往复杂去想的年纪。加之小老虎是上海人,这让事件的性质变得更为严重,上升到地域阶层的高度。“你脑子挺好使啊,”他说小老虎,“我不能跟你比。知道为什么吗?”小老虎问:“为什么?”他道:“因为我妈老实,你妈不老实。遗传的。”小老虎把这话视作玩笑,笑得牙龈肉毕露。接着,冯大年提出正在做一套“复联英雄”,问他有没有兴趣。小老虎激动起来。冯大年说:“一千块,我只收现金。”小老虎有些为难,“我没这么多钱啊,先欠着,等卖掉我们再算好吗?”冯大年不答应,“既然合作,就要按流程来。否则我还是找原来那家。”瞥见小老虎一脸苦恼,便给他出主意,“你问你妈要呗。”小老虎道:“她绝对不肯的。”冯大年说:“你家橱柜里那么多摆设,随便拿一件卖了,你妈也不知道——”小老虎惊讶地朝他看。冯大年便说自己的事,“我还去工厂偷过零件卖钱呢。你还是太嫩,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当然了,你要是怕,那就当我没说。”他那瞬其实慌得要命,有种犯罪的感觉,乱套了。脸上还故作镇静。当小老虎迟疑着问他“拿哪件呢”,他回忆那天去顾士宏家,在玻璃柜里见到的那些陈设,一件一件的。“我随便说一样啊,”他咽口唾沫,“——就那只小金乌龟吧。”小老虎问:“被我妈发现怎么办?”他哈的一声,“你妈可不是普通人,她什么没见过?我是她弟弟,抓住也就骂一通,你是她唯一的儿子,她还能怎么样?宰了你?”

小老虎把这句话说出来时,顾清俞瞥见冯晓琴脸色一变,神情中掺些微妙的意味。在场几人,唯有她能看出来。明明心里翻江倒海,面上偏还要做得滴水不漏,仿佛恨铁不成钢,气是气的,又不能用力过猛。顾清俞倒生出些同情来。这还不像寻常兄弟俩吵架,父母或帮或劝,便是打骂,也都在明里。唯独眼下这种情形,牵丝攀藤地窝塞,无可言说。

金龟在床底下被搜了出来。小老虎思想斗争好几天,“闲鱼”上上下下,终究没敢动。顾士宏打圆场:“东西没丢就好,我年纪大了,兴许拿了忘记放回去,也是可能的——”顾清俞朝父亲看,有些好笑。这糨糊捣得毫无技术含量,听得竟像是嘲人了。小老虎一副煨灶猫的模样,红着脸。冯晓琴在他头上轻轻一推,“你也就这点出息。”又看向冯大年,想说话,忍住了。叹口气,也是不易察觉的。冯大年不吭声,头别向窗外。桂花树探出枝叶,微微颤着,墙上留下点点印迹。风声也轻。

冯晓琴送冯大年回“不晚”,折返回来,见顾清俞在楼下,叫声“阿姐”,转身便要上楼。顾清俞叫住她:“等等。”她问:“有事?”顾清俞走上一步,“怎么样?”冯晓琴没懂意思:“嗯?”顾清俞停了停,“我虽然没小孩,不过也可以体会你现在的心情。”冯晓琴一怔,不免往坏里想,冷笑道:“阿姐在看好戏?”顾清俞不语,倚着树,看脚下的影子,“——我没那么闲。”

那晚顾清俞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巴巴地,竟与这女人聊起来。还是她起的头。总觉得心里有话,想要找人聊。那样不尴不尬的关系,反倒是由头。便是说得冲些,也不妨的。她问她:“你心里更偏向哪个儿子?”这话有些敏感,尤其“哪个儿子”是禁忌,哪壶不开提哪壶。冯晓琴竟也答了:“一个是儿子,另一个,心里还没适应,自己都不觉得是他妈。也无所谓偏不偏向。”答得过分认真,倒让顾清俞愕然。想想也实在不易。一样的藤,养在两处土壤。气候不同,一应服侍也不同。一辈子才刚开始,日子还长,望不到头。

“我是盼着小老虎可以成才,像阿姐这样。”冯晓琴忽道。

“这世上的事讲不清的。不见得你花多少工夫,就会有多少成果。”顾清俞是想安慰她,又觉得这话好像过于消极了,“——我以前玩过一个游戏,叫《美少女梦工厂》,把一个小女孩从十岁培养到十八岁,读书练武打工旅游,最后系统会根据你的培养方式,来决定她成为怎样的人。我玩过不知多少次,试过许多结局,但后来发现,培养方式其实跟大结局没什么关系。我曾经试过让小女孩整天读书,打工也是挑培养气质的那些,一门心思要把她培养成皇后或是大臣的妻子,谁知她最后竟然成了魔王。还有一次,我让她练武,不停地出门游历,打怪杀龙,我以为她会成为女将军或者武士,可你猜怎么,她竟然成了商人的宠妾。妖到极点的结局。甚至有一次,我什么正事也不让她做,整天就是睡觉和瞎玩,结果她成了巫师——我后来才想通,这其实是个带有哲学意味的游戏。它告诉人们,人生总是充满各种偶然性,是不可预测的。你只能努力,但永远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

冯晓琴怔怔听着。

“大年以为我在怪他,其实讲句老实话,我心底里反倒是有些高兴。他那样的个性,我一直替他捏把汗,现在倒是放心了。不是挨打不还手的那种。”顿了顿,“——你不要误会,我并不希望他将来成为一匹狼,但至少不能是头羊。眼下这种社会,一口便给别人吃了。”

顾清俞揣摩着这“狼与羊”的比喻,眼前忽然浮现顾磊那张脸,十几岁光景,跟在她后面叫“姐姐”,脚高脚低,看人垂着头,做错事似的神情。她叫他,“朝前看,背挺起来!”他憨憨一笑,依然含着胸,嗔道:“阿姐,做啥啦——”隔得久了,偶尔想起,眉眼有些淡了,神情却始终清晰,会生根,发芽长叶——眼前这女人,她知道自己还没有原谅她,或许永远不会。甚至还恨着她。但她却理解她。理解是一回事,原谅又是一回事。

“你的儿子,无论如何不会是头羊。小老虎也不是。”顾清俞道。

“有个成语叫‘事与愿违’。小老虎就像那个整天读书的女孩,逼着他弹钢琴练书法,想要培养气质,结果成了魔王了。”

顾清俞评价:“小老虎有商人气质。”

“除了读书人气质,他什么都有。”

两人都笑了笑。随即停下,各自望向一边。

临上楼前,冯晓琴问她:“什么时候去新加坡?奶奶都过了五七了。”

她停顿一下,“——我打了报告,不去了。”

“为啥?”冯晓琴有些惊讶。

“爸年纪大了,想多陪陪他。”她道,“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我谁也没说。”

冯晓琴嗯的一声。又道:“阿姐也有些变了。”

“变没变,自己晓得。其实连自己都看不透自己,更何况别人?”

顾清俞想起那晚施源哭到脱水的脸,到最后像个孩子一样叫着“妈”。她抱住他的头,感受着他的脆弱,以及生命的无常。她想说“你还有我”,但这么煽情的话,早已不是她这种年纪的女人能够脱口而出的。如果仅仅是安慰,那有更多更合适的措辞。她在他肩上轻轻拍着。一下、两下。后来也有些累了,伏在他肩上。彼此倚靠着。他侧头过来,似是想吻她。她朝旁边一让,偏了两寸。那瞬她想起主动吻展翔的那个晚上,也是有些莫名的,也不知是逗他还是逗自己。脑子跟不上动作。真正是连自己都看不透了。妖到极点的结局。大臣的妻子,商人的宠妾,乱成一团。天晓得。

“爸爸肯定很开心。”冯晓琴道。

顾清俞点头,“应该吧。”

“年纪上去了。看一次,少一次。”

冯晓琴记得,这话是张老太说的。鼻子忽有些酸。年纪真是个要命的东西。三十岁一过,好像就开始喜欢回忆。尤其那些听了让人伤心的话,记得特别牢,怎么也不忘。连说话时的表情也记得一清二楚,哭哭笑笑,仿佛人就在边上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