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正月刚过,顾昕那套两室一厅晾得差不多了。择个吉日,搬进去。白云公寓到万紫园,隔一条马路,高畅从厂里叫了几个小兄弟,加上老黄,再借辆卡车。全家出动帮忙,一上午便搞定。细致整理总还要个好几天。平常不觉得,一到搬家才发现东西实在太多,犄角旮旯里都是过日子的碎屑,扫了一层又一层,没个尽头。偏偏又舍不得扔,打包和整理都在万分艰难的取舍中进行。卡车上最后搬下的是一只痰盂罐,苏望娣宝贝似的捧在手里,像拿个奖杯。说是当初父母给的嫁妆。龙凤呈祥的大红花样,色彩分明,倒也不显旧,只是突兀。几个打工的外地小兄弟见了,都朝高畅笑,“高师傅,蛮有意思的。”高畅解释:“纪念品懂吧,意义不一样的。”老黄道:“放、放在以前,这都是好、好、好——”半天出不来,高畅接口:“——好东西!”老黄使劲点头:“对、对!”

顾士莲破天荒没有嘲笑嫂嫂,说:“我上次搬家,连粮票都翻了一堆出来,全国粮票、上海粮票,还有肉票。”苏见娣一听,心疼得跺脚,“要死要死,吃不消你,放在当年都是口粮啊,又不是现在。作孽。”顾士莲道:“当古董留着,一样是铜钿。”苏望娣感慨:“你说给现在那几个小的,他们只当神话故事听。”

午饭设在附近的本帮菜馆,庆贺乔迁之喜。小咏霖被葛玥抱在手里,长得硬质许多,眉眼间像爸爸更多些。苏望娣看孙子,越看越欢喜,挑了一块鱼肉,细心把鱼刺剔了,放进小嘴里。小家伙舌头一卷,一口吞下去,咂巴几下,吃得很香甜。“你小时候,喜欢吃五香豆,我拿嘴嚼碎了,吐出来往你嘴边一送,‘张嘴!’你舌头一卷,立刻就吃进去了。”苏望娣对顾昕道,“吃相跟你儿子一模一样。”顾昕摇头:“细菌过来过去。”苏望娣嘿的一声,“那个时候不管这些,有得吃就不错了。别看你现在头皮乔(沪语,指做人拽),小时候也就是一摊肉,让你怎样就怎样。你以为你生下来就会自己吃饭洗澡上马桶?”顾昕笑笑,拿筷子夹菜。冯茜茜坐在边上,低头啃一根鸭翅。新上的鸡汤。顾昕先给葛玥盛了一碗,又拿了冯茜茜的碗,“吃点汤——”冯茜茜道:“阿哥,我自己来。”他不停,盛了满满一碗,“坐得近,总归要照顾好的。”冯茜茜道:“阿哥,只要汤,里面东西不要。”他又把那些鸡肉冬菇拣出去,只留汤水,递过去。冯茜茜接过,“谢谢阿哥。”

顾清俞买了蛋糕,点上蜡烛,“大伯父许个愿吧。”顾士海哑然失笑,“又不是过生日,许什么愿——”死活不肯,让苏望娣来。苏望娣也不客气,抱着小毛头坐在腿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保佑我们宝宝健健康康,家里太太平平——”顾昕道:“妈,不好说出来的,自己知道就可以了。”苏望娣道:“许愿又不是放屁,暗戳戳见不得人。”顾昕不作声,帮着切蛋糕。口袋里手机振动了一下,拿起来,见是冯茜茜发来的信息:“你妈有了孙子,就不喜欢儿子了。”他不动声色,正要把手机放好,又收到一条——“阿哥,我那块奶油少一点。”

宝宝到了认生的月份,除了极亲近的人,谁抱了都要哭几声。说来也怪,顾昕平常不太带孩子,宝宝却不怕他,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在他脸上转来转去,由他抱着,不哭不闹。葛玥感叹“血浓于水,打断骨头连着筋,一家人总归是一家人”,这话有些严重,不善言辞的人想说些道理,就容易豁边。宝宝伏在顾昕肩头,暖暖软软的小身子。葛玥说下去:“我妈让我们再要个孩子。”顾昕怔了怔,“宝宝都没满周岁呢。”她道:“也不是说生就生,前后总要个一年多。差两岁,正好。”顾昕迟疑了一下,“——再说吧。”葛玥瞥见他的神情,便也不再提。其实那话也只是一说,元气都没恢复呢,哪有心情生二胎。也不是她妈妈说的,是她自己编的,就看他怎么回答。前几日,她拐弯抹角问他张曼丽的近况,两三下便被他岔开话题。愈是这样,便愈是不踏实。这次拿话试探,猜他也是察觉的。他比她要聪明得多。做人累,这话以前听人说过无数次,木笃笃没啥感觉,现在才真切体会到。父母隔三岔五便问她这边的情况,小毛头好不好,你好不好,家里好不好。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她有时候也挺迷茫。她不是一个擅长归纳总结的人,过日子该怎么样,男人该怎么样,她心里完全没数。放在外头人眼里,有吃有穿,丈夫是公务员,公公婆婆非但不用服侍,还反受他们的照顾。该是不错了。葛玥倒不像父亲那样心比天高,只求个稳当便好。放在以前,葛局长的千金求“稳当”,这是境界,要让人跷大拇指的。现在,便完全是无奈了——除了“稳当”,你还想求什么。葛玥再木讷,这层意思还是懂的。形势比人强。看顾昕的态度便知道。以前也是淡淡的,但那是清淡,吃口淡,不像现在,真正是从里面“淡”出来,淡得让人心冷。他从不与她起争执,她说的话,他不支持也不反对,只当没这个人似的。连敷衍的过程也省了。他把她当傻子。倘或她真是傻子倒也罢了,偏偏又没傻到家。便更难受。傻姑娘现在也会偷偷摸摸观察丈夫了,留意他打电话和刷微信时的神情。但凭她的道行,又能看出什么。

她知道顾清俞也认识张曼丽,吃饭时借着敬酒,坐到顾清俞身边,压低声音:“阿姐——”明白这个大姑子是最精细的,遮遮掩掩也没用,索性直说,“阿姐,我总觉得,顾昕跟那个张曼丽还没断。”顾清俞一怔,有些措手不及,下意识朝顾昕看了一眼,“——怎么会呢,你不要多心。”葛玥说:“我没有多心。阿姐要是知道,就告诉我。我听过算过,又不会跟他离婚。”老实人说话,自有一番笨拙的力量。顾清俞更是局促,做贼似的声气:“人都出国了,他就算想也没用啊。”葛玥神情愈发黯淡下来,“阿姐的意思是,他们俩虽然人不在一起,但心里还是有那意思的。亏得他是公务员,出国受限制,否则也跟出去了。”顾清俞吃瘪,跟一根筋的人讲话,不能点到为止,非要说清楚才行。干咳一声,换个坐姿,“结婚了,就算是天仙,也都死心了。何况张曼丽也没到那个地步,性格也忒招摇,谈谈恋爱可以,时间一长就没劲了。顾昕的性格你也不是不知道,从小到大一路学生干部,讲话比我爸还正经。他是一门心思要走仕途的,你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外面胡闹。”说着,在葛玥肩头拍了拍,“所以啊,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不要胡思乱想。”

饭桌上居然又聊到顾清俞的婚事。话题是苏望娣带起来的,问顾清俞:“要不要帮你介绍一个?”顾清俞心里有数,之前单身多年,家里人从未露过这种意思,现在大咧咧地提出来,自是因为她离了婚。在上了年纪的人眼里看来,给离婚女人做媒,就像丢块肉骨头给小狗,三分示好七分逗趣,再随意不过的。“条件肯定比不上你,”苏望娣说下去,“不过也不太差,年纪也比你大不了几岁,没有小孩。”顾清俞只是笑笑。苏望娣竟又想起老黄,“我看老黄也不错,蛮老实,又没结过婚,住得也近——小高你说是吧?”看向高畅。高畅吃不消:“阿嫂,老黄只比我小半岁。差太远了好吧?”苏望娣道:“清俞也不小了呀,男人大一点,知道疼老婆。”顾士莲说她:“你不要乱点鸳鸯谱,瞎三话四。”苏望娣道:“怎么是瞎三话四呢,女人不比男人,离过婚总归——”说到一半被高畅打断,拿了她的碗去舀甜汤,“阿嫂你吃点酒酿圆子。”苏望娣兀自不停,问顾清俞:“你喜欢什么类型的,大伯母帮你留心。”顾清俞不理,径直说了要去新加坡的事,“——我准备找个当地的男朋友。”

顾士莲朝二哥看,吐舌头:“女儿白养。”顾士宏道:“好儿女志在四方。”顾清俞道:“两三年就回来了。再说也近,飞机五个多小时,去杭州都要三小时呢。”顾士莲问她:“这次又是先斩后奏?”顾清俞叫屈:“我跟爸爸商量过的。”顾士宏纠正:“不是‘商量’,是‘知会’。‘商量’是双方的,‘知会’是单方面的。用词要准确。”高畅拿酒,给顾士宏杯子加上,“阿哥,有出息的孩子才有这种烦恼。清俞是去新加坡又不是去非洲,派出去当一方诸侯,好事情。”顾士宏拿起酒杯,与妹夫一碰,又跟旁边的大哥碰杯,叹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既然管不了,就不去管。我们几个老的自己喝酒。”又问高畅,“朵朵那边好吗?”高畅提到女儿,神情顿时飞扬起来,给大家看手机里的照片,朵朵在古堡似的公寓前与一众室友合影,许是阳光太强,眼睛眯缝着,像翻白眼。还有一张吃牛排,一手拿叉,一手对着镜头做胜利手势,嘴角全是酱汁。“每天都跟她妈妈通视频,开口闭口就是‘想死你了’,我这个爸爸是假的。”顾士莲斜眼过去,“谁不知道女儿跟你最亲,从小到大一句重话都不说,恶人我做。我是晚娘,你是亲爸。”

手机振动了一下。顾清俞瞥去,是“施源”。屏保下,微信内容只闪了两秒,便隐去。头几个字是“那天我不是——”,她没动,愈发拿了一条小黄鱼,用手撕着吃——那日吃的也是鱼。Sindy电话里约她吃饭,“都升做海外主管了,替你庆祝一下。”她诧异这事竟传得这么快。推不过,便去了。陆家嘴一家吃河豚料理的店。很精致。Sindy为的其实是公事,却不直说,夹在一堆寒暄里,里三层外三层,猜她应该也明白。原料公司与进出口公司,上下游关系,这圈子说到底还是人情网,谁都不能得罪,谁也不能相信,亦敌亦友,变得也快。早些年顾清俞在Sindy底下做事,见过她的手段,刚柔并济,用的是巧劲。Sindy教了她许多。相比之下,顾清俞还是忒直来直去了些,魄力倒有些像男人。Sindy升职前,谁也没想到最终她会上位。原先那个华东区主管,早拣定了接班人,比她年轻几岁,剑桥的MBA,硬件软件都更胜一筹。关于上位的过程,有好几个版本,俱是隐秘而惊心动魄。以顾清俞对Sindy的了解,更偏向于最温和的那版:Sindy与大老板夫妇在同一家高尔夫俱乐部打球,球场上建立的友谊,家常而不着痕迹,话也容易说得妥帖,水到渠成。至于那些写告密信、施美人计拖对方下水之类,顾清俞并不相信。Sindy早过了用那种伎俩的段位。球卡还是顾清俞替她张罗的,那样的顶级俱乐部,以Sindy的薪水也是勉强,顾清俞托了朋友的朋友,插队打了折。还是两年前的事。未雨绸缪,早作打算,这才是Sindy的风格。说是师徒,平常也多是微信联系,见面只是偶尔,顾清俞每隔几年便升一级,唯独这次她主动约饭。自是觉得这小徒儿已到了那个份上,值得郑重邀约,聊些要紧的话。

那晚Sindy到了最后,说起她新交的男朋友:“他也在附近,介绍你们认识——”说着便拨手机。顾清俞心里咯噔一下,慌得差点把水杯倒翻,要推辞已是不及。只几分钟,那人便到了——与Sindy年龄相仿的一个壮硕男人,名片递上,也是圈内同行。顾清俞惊魂未定,话反倒比平常多些,巧也是巧,那男人也有意买世纪尊邸的房子,向顾清俞请教“好不好”,顾清俞回答“装修和物业都不错,就是房型偏大,不符合中国人的习惯,180平方米两室一厅,老人来了都没地方住”,那男人哦的一声,朝Sindy眨眼,“那我们就买三房——”顾清俞道:“别墅也有,独栋叠加都有,就是第一批全卖完了,现在再买就是二手房,税缴得多。”男人笑笑,“这倒问题不大。”顾清俞暗暗揣测这男人的身家,名片上级别比Sindy稍低些,但也算匹配。衣着偏老派,休息天也是正装西服,中规中矩看不出端倪。“几时吃你喜酒?”她问Sindy。Sindy笑而不答,反问:“你呢?先吃你的喜酒,再吃我的不急。”结束时,男人说要送顾清俞回家,一个浦东一个长宁,顾清俞婉拒了:“我叫出租吧,反正也近。”Sindy打电话给助理:“你开到商场门口——”对顾清俞笑,“你坐我的车回去。难得把你叫出来,怎么好让你自己一个人走。”Sindy与男友直接坐电梯去停车场,顾清俞到一楼,出了大门,见Sindy那辆黑色奔驰打着双跳灯,上前,开车门那瞬,瞥见驾驶座上是施源。她一怔,下意识地,竟想要夺路而逃,手发颤,脚也软了。听他道“这里有电子警察,不好停车的”,怔了几秒,只得坐进去。

小黄鱼煎得刚刚好,外脆里酥。顾清俞又拿了一条,撕着吃。比那日的河豚更入口些。食物是个好话题。那晚便是这么聊起来——施源问她“吃河豚不怕吗”,她道“又不是野生的,早就不是以前的品种了”,又问他“你怎么当Sindy的助理了”?这种情形下,问这话也是再自然不过。他停了停,“世界真小。”她点头,“就是。”

那晚后来Sindy打电话给她,问她是否平安到家。她直言,“你这个助理,我以前就认识,老邻居,好久没碰头了。”Sindy道:“那天年会上的司仪就是他呀,你没看见?”顾清俞一怔,竟忘了这茬,愈发做出惊讶的神情,“真的吗,我没注意啊——”Sindy问她:“他帅还是Leon帅?”Leon便是刚才的男人。顾清俞笑了笑,放慢语速,故意让电话那头听出暧昧的意味:“师傅,我懂了。”Sindy嘿的一声,“你懂什么,别想歪了,他帮过我一个忙,我推荐他进公司。这人挺能干。”顾清俞那瞬想起施源的回答——“卢总很关照我。大公司,发展机会也多。”他居然主动说要买房的事,“我爸妈那边的房子要拆迁了,等拆迁款拿到,就买。”顾清俞问他:“在哪个区?”他道:“还没想好。远一点也没事,只要交通方便。”她哦了一声,“蛮好。”他笑了笑,“被你表扬,挺不好意思的。”她问:“为什么?”他道:“就像一个大学生夸幼儿园小朋友,你这篇作文写得不错。”她没笑,朝他看,“幼儿园小朋友不写作文的,小学三年级才有作文。”

那晚快到家时,他邀她去附近的茶室,“就这么走了,感觉真像车夫了。”他自嘲,又加上一句,“——再帮你醒个酒。”她道:“小看我,才两杯清酒。”心里竟有些甜。到茶室点了一壶菊普。他为她倒上茶。她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没忍住,“有新女朋友了?”他愣了一下,“嗯?”她胡诌:“身上有香水味。”他竟也真的举起袖管闻了闻,“没有啊,再说我女朋友不涂香水。”她看出他在开玩笑。这样的情形下见面,气氛倒是不坏。真有些老朋友的意思了。“你呢,最近好不好?”他问她。她道:“下个月去新加坡。”他一怔,“出差吗?”她摇头:“工作调动。起码两年。”

那晚他去了她家。或许是那句“起码两年”,让气氛变得不同,平添了些离愁别绪,还有软化剂。给了人借口,后面再怎样,也似是顺理成章。Sindy打电话来时,他站在阳台上抽烟,披着她的粉色睡衣,画风清奇。她嘴角带笑,听Sindy在电话那头道:“耶鲁的高才生,长相不错,家世又好,小顾你怎么不早点把他拿下?”她一怔,Sindy说下去,“到底是大家子出身,气质不一样。你这邻居,很不简单——”隔着一道阳台门,顾清俞瞥见施源身体微佝,一手执烟,一手扶着栏杆,眺望远方。淡青色的烟雾,轻薄又缠绵,将他的脸微微裹住,遮了倦意,五官更深邃了,轮廓也分明。他抽烟时的神情有些严肃,似在想心事,一侧头,与她目光相对,笑了笑。她也笑了一下,听电话里Sindy说得愈发暧昧:“Kendy也很喜欢他,他球打得也不错,你说,这算不算男女通吃——”Sindy应该是有些喝醉了,话说得稍稍过头。Kendy便是Sindy公司的大老板,顾清俞见过一次,五十多岁便白了头发,眉眼却清癯,举止温文,说话轻柔。偏女性化。“你这个邻居啊——我问他要什么奖励,他胃口比我想象的还要大,给自己开了个很高的年薪。”Sindy说到这里,顾清俞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想。刚才吃饭时,说一半留一半的,生意场上,便是师徒好朋友,也不好一股脑掏个干净,各人底牌还不知道呢。后面这一半,或许便是交给了施源。由他来搞定。Sindy自是不知道她与施源的关系,但“长相好、不简单、男女通吃”这些,该是足够了。替老板做事,何况还有那么高的年薪。再说男人也不吃亏。“几时教我打高尔夫?”挂掉电话,顾清俞对着开门进来的他笑。反比刚才在床上更妩媚。他动作稍有些停滞,“你说几时就几时。”她又摇头叹道:“耶鲁的文凭,我竟然不知道,你这人啊,忒低调。”

“阿姐喜欢吃小黄鱼?”冷不丁,冯晓琴插上一句。顾清俞眼也不抬,嗯了一声。又拿了一条小黄鱼。跟谁较劲似的。手机又亮了一下,依然是施源的微信。她不理。其实也谈不上多生气。至少那晚,她是忍住了。他说文凭还是史老板替他备下的,硬塞在他手里,说有用无用先拿着。其实教小朋友外语,单他以前那些证书便够了,这个忒夸张,锁在抽屉里只当笑话。谁知竟派了这个用处。“文凭是硬指标,尤其那种大公司。”他道,声音很轻,唇齿间却用力,一字一句地。她暗自叹口气,后面奚落的话便说不出口。戛然而止。那晚她留他一个人在家,自己走了出去。恨不得桌上再留几张钞票。嫖资不好赖的。亏得忍住了。遇见展翔也是后面的事。“去我那里坐会儿?”她想也不想便答应了。两杯清酒也是酒,何况她酒量不算好。再加上施源的事,没抑制住,说话便不是平常的风格。莫名地,竟扯到冯晓琴,“那种女人——”骂的是别人,心里想的是施源。真正是指桑骂槐了。“垃圾,做得出——”骂完很痛快,又是别样的窝塞。“本就是收钱假结婚的模子——”这话居然也差点蹦出来。心里一遍遍地念,到后来竟有些想笑了。遇到施源后,过程像一条几番曲折的抛物线,上去又下来,触底再反弹。又像股市的走势图,最后是一败涂地。翻不了身的架势。

“阿姐果然喜欢吃小黄鱼。”冯晓琴兀自说这个。又替顾清俞加上茶,“阿姐吃茶——”停顿一下,“前几天我经过阿姐小区,看到门口中介挂出的牌子,啧啧,豪宅就是豪宅,一般人想都不要想。”顾清俞没搭腔。冯晓琴说下去,“前姐夫好像也对那小区有兴趣——”顾清俞一怔,众人也都惊讶,“真的?”冯晓琴呀的一声,做出“你们居然都不知道”的神情,叹口气,格外地把“前姐夫”仨字加重语调:“巧也是巧,正好让我碰见前姐夫,在跟中介咨询。我上去问他,姐夫你要买房子啊——”说着故意停下来,伸筷子夹菜。顾清俞追问:“他怎么说?”冯晓琴笑笑,不慌不忙将一条牛蛙腿吃净了,吐出小骨头,才道:“他说,就是看看。我说,大老远跑过来看看?他说,不是大老远,顺便。我说,姐夫到附近办事?他说,也不是办事,就是看个朋友。我说,看什么朋友——”顾清俞听到这里,立时明白了,这女人是在促狭她。也不吭声,径直看她演戏。果然冯晓琴说到最后,倏地停下,有些不好意思地:“阿姐,你不要怪我刨根问底,我就是替你气不过,想看看他是不是还在做那种生意。”苏望娣一旁问:“什么生意?”冯晓琴立刻捂住嘴,讪讪地:“哎呀,我不该讲的。阿姐对不起——”苏望娣更好奇了:“到底什么生意啦?”冯晓琴涨红了脸,朝顾清俞看,“阿姐,可不可以说?”顾清俞微笑道:“说呀,有什么不能说的。”冯晓琴便朝向大家,比画着手势,“喏,就是那种,一是单身,二是上海户口,三是名下没房,遇到客户买房限购,就跟中介联手,假结婚,等客户买好房再离婚,按房子成交价收手续费,一个点也有,0.5个点也有,婚前协议写得清清楚楚,净身出户——阿姐,我讲得准不准确?”她看向顾清俞。顾清俞点头,愈发笑得温柔,“很准确,一点不错。”

吃完饭,顾清俞收到李安妮的短信:“亲,我离婚了。”

她犹豫是否要打个视频电话过去,谁知李安妮接着发消息——“我在上海,聚一下?”她想也不想便答应了。此刻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老朋友,聊天、撒泼、骂人,什么都好。小老虎要小便,冯晓琴带他去厕所。其余人坐着,聊些没紧要的话,神情局促,顾左右而言他。她都替他们难受。一会儿冯晓琴回来,目光与她相对,只一下,便各自散开。都从对方眼底察觉到一丝冷,直透到心底。顾清俞记得,两人这样短兵相接,是第一次。也不知是谁没摒牢。其实也是早晚的事。她拿起外套,对顾士宏道:“爸,我去见个朋友。”

李安妮与丁启东坐在一起。顾清俞跨进咖啡馆大门那刻,便知道今天这场见面,完全不是预先设想的那种。路上,她连安慰的话都想好了,就像李安妮第一次离婚,哭得眼睛肿成桃子,她一遍遍地劝她:“天涯何处无芳草,你还年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本想着再说一遍。李安妮这个人,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二婚比起一婚,就像女人生二胎,想必也是更利落,痛得少些,时间也短——可眼前的场景,诡异得竟像是某部悬疑电影的开头。数年未见,丁启东还是老样子,优点缺点都是李安妮说的那些,长得精神,智商比情商高,头脑发达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他居然说顾清俞胖了,强调“别的没变,就是胖了”。顾清俞撇了撇嘴。他连忙补救:“胖一点好,不显老——”

顾清俞点了咖啡。瞥过李安妮的手,结婚戒指摘掉了。她恍惚记得,上次李安妮回国奔丧,戒指好像就已经不在了。李安妮似是看出她的疑惑,自己先坦白:“这段时间我都在国内。”顾清俞哦的一声,“上次你怎么没说?”

她顿了顿,“——那时还在打离婚官司。”

顾清俞点头,又哦了一声。

李安妮朝顾清俞笑,拉起她的手左右晃动,做撒娇状,“不好意思啊亲——”

丁启东话不多。当年他与顾清俞其实也挺熟,到底许久不见,生疏了。何况还有李安妮这层关系。陡然这么坐在一起,顾清俞也不知该对他持什么态度,是褒是贬。连李安妮也有些尴尬,屁股挪了又挪,调整坐姿,话说得不伦不类。她竟然提到丁启东的前妻:“抽脂,把肚子抽得凹凸不平,一个个麻坑——”顾清俞朝她看。她觉得不妥,推了一下丁启东,“是吧,是你说的吧?”丁启东先是看顾清俞一眼,再看向她,眼底满是“拿你没办法”的意思。李安妮笑起来,在他胸前一捶,嗲嗲地:“——就是你说的呀!”

丁启东是半年前离的婚。有个四岁的女儿,本来跟妈妈,丁启东花了些心思,托关系找熟人,把女儿的监护权争了过来。关于这点,李安妮非但没意见,还觉得挺好——“我都这个岁数了,生不出了,有个现成的女儿也不错。”顾清俞揣测她的语气,应该不是反话,也不像在丁启东面前故作姿态。趁丁启东去卫生间,问她:“是不是Frank外面有女人?”李安妮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噗——”随即告诉她:“离婚是我提出来的。”顾清俞追问:“为什么?”李安妮逗她似的:“你猜。”顾清俞细看她神情,停顿片刻,“——回头草好吃吗?”李安妮忽的叹口气,又笑笑,“顾清俞,你真是越来越可爱了。”

咖啡原来也会让人喝醉。至少今日如此。喝得极慢,话其实也不多,断断续续,像杯中四散游走的几丝拉花。话头也不用刻意去接,这场聊天本就没有主旨。离婚的事反倒提得不多。丁启东坐得远些,头朝着窗外,留两个女人说体己话。他该是被李安妮硬拖出来,亮个相,像活动开幕式,当事人都非出席不可。自始至终都有些别扭。顾清俞也别扭,尤其李安妮说到她与Frank的财产分割:“我不算黑心的,房子和股票没动他的,除了他送我的那些首饰,就要了他斐济那个小岛,他说卖了折现给我,我说不用,留着挺好——”又道:“换了他以前那些女人,看不把他皮扒掉一层!”丁启东动也不动地看着窗外,仿佛外面有什么趣事,移不开眼睛。到后来脑袋几乎都凑到玻璃上了。不停抿嘴,一遍一遍地。身体虽是不动,看着却总像在使劲似的。

一杯咖啡喝到近六点。李安妮说:“索性一起吃晚饭。”顾清俞推辞了,撒谎:“家里还有一顿,今天我表弟搬家,中午连晚上。不捧场不行。”

回到父亲那里。算好冯晓琴带小老虎去上英语课,这时是个空当。顾士宏问她:“下点馄饨好不好?”她点头。看父亲从冰箱拿出一排虾肉馄饨,放进烧滚的水里,激起一圈涟漪,很快平静了。盖上锅盖。顾士宏朝她看,“下午去哪里了?”她回答:“真的是去见个朋友。”顾士宏没多问:“要不要再炒个蛋?”她说不用。一会儿馄饨捞出来,碗底放香菜开洋,现成的鸡油,也挖了一小勺放进去。汤头嫩黄。顾清俞尝了一个:“爸爸烧的馄饨,比外面的满汉全席还要好吃。”顾士宏叹口气。顾清俞做好准备,猜想后面必是跟着老父亲的感慨,他安慰她,或是她安慰他,总之有一番往来。谁知竟不是。“你姑姑的病,最近好像不大好。”顾士宏说是吃饭时,漏出来的。顾士莲最近舌根处长了个瘤,PET-CT做了,显示癌细胞扩散,活检报告还没出来,但也八九不离十。“这顿饭吃的——”顾士宏摇头。高畅平常也不是多嘴的人,若非情势紧迫,亦不会在家庭聚餐上提这个。归根结底还是经济原因。医生粗粗替他们算了笔账,是个天文数字,而且不打包票。到头来可能还是一场空。顾士莲应该是关照过老公保密,因此高畅这么冷不丁说出来,她没撑住,当场便翻脸,差点掀桌子。高畅倔强道,自己人,说了又怎么样。也不是平常的洒脱模样。酒喝了不少,旁人愈是劝,他愈是喝个不停。顾老太挑馋嘴牛蛙里的丝瓜吃,年纪上去,反倒比以前更吃得辣。脑筋不如从前,也不知小辈们说的什么,只觉得气氛不对,也有些慌张起来,“咋啦咋啦——”顾士宏问高畅“缺多少”,他还没开口,顾士莲板着脸大吼一声:“不用你管——”顾士宏苦笑,“你不是我妹妹,我就不管。”那头,顾昕叫服务员买单,苏望娣挑囫囵的菜打包,顾士海端坐着,不悲不喜的模样。一如往常。顾士莲先是不动,木然对着桌面,忽地,哭了出来。声音尖厉得像是指尖在玻璃上划过,吱——听着让人起鸡皮疙瘩。很快转为呜咽,哭声凝成了一片,仿佛头顶的乌云,低低回旋。片刻后,顾老太去抚她的背,没头没脑地劝:“好了好了——”一桌人都安静下来。

顾士宏其实还瞒着后面那截,不方便对女儿说。饭后一家人往回走,他与顾士海走在最后。兄弟俩平常也话不多的。这次是顾士海先开口,夹着怨气:“到底想我怎样?”顾士宏一怔。顾士海说下去:“我要是大富翁,不用她说,我就把钱拿出来了。可我是吗——我是瘪三,彻彻底底的瘪三,垃圾瘪三,上海滩有几个人混得比我还惨?”喉咙口似是包着一口痰,虽然含混,却自有一番沙哑的劲道,透着不平和悲愤。太阳穴边的青筋隐隐闪现。顾士宏没料到大哥这么激动。原先想好的话,此刻一句也说不出。反要安慰回去:“我晓得的,晓得的——”前面几人听见动静,回头看。顾士海表情收势不及,僵在脸上,瞧着更是古怪。便低下头,把力气用在走路上,一步步使劲。顾士宏很少见他这样,说话时连嘴唇都发颤。像是积了许久,一下子倒出来。话少的人偶尔开口,后面便不听使唤,愈发恶狠狠地:“我晓得,她心里怎么看我。别说她了,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穷光蛋一个回上海,还要靠妹妹接济,真正是垃圾瘪三,不要脸了——”说到这里,一口气岔了,剧烈咳嗽起来。前面几人又回头看。顾士宏做出兄弟间闲聊的模样,挽住大哥臂弯,“春天了,暖和是暖和,就是空气里花粉太多,容易过敏,鼻炎、咳嗽、打喷嚏——”

“我明天划十万块给姑姑。”顾清俞说,“本来再多一点也没什么,就怕顾昕他们更难看。”顾士宏摇手,“你姑姑不会收的。”顾清俞道:“不收也得收。她现在哪里还有钱?房子卖了给女儿留学,手里能剩多少?再说朵朵还没结婚呢,将来有的是地方要花钱——总不能看着她等死。”停了停,又问,“——大伯那边怎么说?”顾士宏道:“你大伯也没钱。”顾清俞嘿的一声,没忍住:“都是普通老百姓,谁家里凭空放几百万闲着?不都是挤出来的?以前那几十块钱工资,还能养活一家老小呢。姑姑现在是生病,又不是拿这钱出去旅游——”瞥见父亲的神情,只好停下,摇头,“姑姑可怜。”顾士宏叹道:“都可怜。你姑姑可怜,你也可怜。”顾清俞失笑:“我有什么可怜的?”顾士宏道:“自己不觉得自己可怜,才最可怜。”顾清俞朝父亲撇嘴,“爸你搞来。”

回去时,楼道口遇见冯晓琴。小老虎英语课忘带卡片,她折回来拿。两人打个照面,互不说话。到了楼下,没走几步,便听到后面冯晓琴叫她:“阿姐。”顾清俞停下,却不回头。冯晓琴走近,手里拿着英语卡片,稍有些喘。应该是跑了几步。顾清俞想,这是寻事来了,嘴上道:“干吗?”冯晓琴道:“阿姐中午饭都没吃饱,就急匆匆走了。”顾清俞冷笑,果然是寻事。冯晓琴停顿一下,忽道:“阿姐命好。”顾清俞想起父亲那句“你最可怜”,忍不住又是冷笑:“命好吗?那也没办法,老天爷待我好。”冯晓琴道:“阿姐这种性格,放在上海,是新派,有个性,倘若放在我们老家,还没等冒出头来,就被人拿剪刀咔嚓一下,剪个干干净净,一点脾气没有。”顾清俞道:“那你呢,你不是也冒出来了?难不成你是好欺负的?祥林嫂?尤二姐?”冯晓琴笑笑,“爷叔总说,我是孙二娘装小白菜。”顾清俞知道这个“爷叔”是谁——“怎么,老板娘还没当上?都忙了这么久了,效率不如以前啊。”冯晓琴又笑笑,“阿姐吃醋了。”顾清俞不动,“还没沦落到吃你醋的地步。”冯晓琴道:“阿姐今天讲话冲得很,不是吃醋,是吃炮仗了。”顾清俞叹口气,“有些人不识相,只好挑明了,点点她。”冯晓琴径直问:“阿姐是怪我今天多嘴?不该提前姐夫的事?”顾清俞提醒她:“老早分开了,不要一口一个‘姐夫’。女人一把年纪结婚又离婚,讲起来总归难为情。不能跟你比,十几岁就出来混,经历得多。豁得开。”冯晓琴停了停,“阿姐你不要用‘混’这种字,难听。”顾清俞嘿的一声,好笑:“不叫‘混’,难道叫‘体验生活’?”冯晓琴朝她看。顾清俞摇头,说下去:“我是不想说出来让顾磊失望,不想让我爸白头发再多几根。你还真以为能瞒过去?我也算想得开了,话说妓女从良都能再嫁人呢,何况又是新社会,婚姻自由,我弟弟喜欢,又有什么办法——”话愈是激烈,语气反倒愈是平缓。她从口袋摸出烟,扔给冯晓琴一根,自己点上,“我弟弟到死都没见过你抽烟吧?蛮好,能骗一辈子就不叫骗了。”

两个女人在树下抽烟,背朝外,路灯又昏暗。天然的屏障。

“张阿婆家那次失窃,是不是跟你有关?”顾清俞问她。

冯晓琴沉声:“你不要瞎讲。”顾清俞诧异:“警察问你,你也这么回答吗?”冯晓琴看了她几秒,按捺住,不怒反笑:“阿姐心情不好。我能理解的。喜欢了半辈子的男人是个垃圾瘪三,混得比我们这些乡下人还不如。心情怎么会好呢?”也不待她开口,径直说下去,“上海人是了不起啊,洋派,兄弟姐妹间相处也很潇洒的——姑姑得了那种快死的病,大伯白拿了人家的房子,揩了几十年的油,也不见他吱声,就跟聋了似的。了不起啊。阿姐,放在你们这里是洋派,是潇洒,如果换了我们,你就又要骂我们垃圾了,做得出了,对吧?所以阿姐,我这些年在上海,也没啥别的收获,就是学会一点,不管哪里人,不管男的女的,不管打扮得光鲜还是邋遢,不管有没有文化,只要是人,上面进下面出,其实都差不多的。骂人家垃圾的人,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阿姐,我这么讲,你肯定听不下去是吧?你心想,我怎么会跟你们一样呢,我这么高贵这么有钱,住豪宅开进口车,我是人上人啊,你们算什么东西——可是阿姐,有时候我真的挺可怜你的,老女人整天装啊装的,话说一半留一半,看人也只用一只眼,斜过来横过去,好像全世界都被你踩在脚下,其实别人看着特别可笑,当面奉承你,背后恨不得一脚踢过去。装×跟傻×就差一个字,这道理你大概不懂。”

冯晓琴做好准备。小老虎那边时间还早,就算打一架过去,也来得及。

顾清俞明白了。那天晚上与展翔的对话,必然被这女人听了去。她竟有些想笑。这种误会为此刻局面的发展,提供了好几种可能性,每一种都让她跃跃欲试。老天爷很有意思,每次总在她憋闷得要发疯的时候,迅速为她找到突破口。虽然有些残忍,还可能两败俱伤,但很爽。就像皮肤被刀尖划破,看着血一点点从里面溢出来,悄无声息,疼归疼,却是酣畅淋漓的破坏感。她不记得是谁说过——所谓悲剧性,就是把美好的事物毁灭给人看。

“你弟弟什么时候来上海?”顾清俞问她。

她一怔,“干吗?”

“你打算让他一辈子叫你姐姐吗?”顾清俞说完,看见冯晓琴脸色倏地变了。停顿一下,嘴角挤出一个弧度,笑得很暧昧,“我蛮好奇的——十五岁生小孩,是什么感觉?”

这晚是满月。顾清俞回到家,倚着躺椅,看窗外那轮明月。树影摇曳。一近一远,视角上有参差,多了些浮凸的立体感。不似中国山水画,竟有几分像西洋油画。虽然夜深,色彩也是艳丽分明。看久了,像要把什么吸进去,没头没脑的。顾清俞记得,冯晓琴最后说的一句是——“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到这步,反不如前面那般剑拔弩张,声音轻下来,一点点往里收。力道却依然在,每个字都清清楚楚。鼻尖也有些红,不像伤心难过,倒似是憋着劲,生闷气那种。她看着她。其实这话又有什么要紧呢,她是哪种人,顾清俞一点也不关心。便是顾磊活着那阵,她也没放在心上,入职这些年,到底不是白混的,查个小地方女人的底细,难不倒她。她替弟弟盯着她。也是抓大放小。只要大致过得去,她也不会真怎样。有个私生子什么的,放在这女人身上,其实也是意料之中。只要没杀人放火——现在人都没了,便更无所谓了。便真是杀人放火,也不打紧了。顾清俞叹口气。她终是落到与这女人一般的境地。否则便该一笑了之,又何必说那番话。

她给顾士莲发消息:“姑姑,账号给我,否则我送现金上门,也难看。”半晌,没回音。她又发一条:“你侄女我什么都缺,唯独不缺钱。你们不是都知道了嘛,假结婚,不缺钱,就缺个老公。等你病好了,替我找个男人,全在里面了。”去阳台抽根烟,过来依然是没动静。再细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气,原来刚才消息竟是发在“自家人”群里。惊得整个人一震,呆住了。顾士宏打电话过来:“你怎么回事——”她忙不迭挂了,想把消息撤回,早过了时效。窘得呼吸都不顺畅了。大伯一家四口此刻也不知是什么表情。又想起冯晓琴。要命。再一想,天,竟还有施源——之前一直忘了把他移出群。她先是怔着不动,随即大喊一声,无意识地一脚踢出去,雪白的墙壁上顿时多个脚印。仰天倒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吊灯,忽地,手机狠狠扔过去,落下来,正中她下颌骨。疼得咝气。

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电话响了,她拿起来:“喂?”李安妮的声音:“到家没?”她怔怔地,嗯了一声。电话那头停了停,“顾清俞,你觉得我和丁启东再在一起,好不好?”她把手机调到“免提”,坐起来,身后垫个枕头,“——你自己觉得好就行啊。”李安妮道:“丁启东说你现在气场越来越足了,都不敢跟你说话。背上直冒冷汗。”顾清俞好笑:“他做了什么亏心事吗?再说闺蜜是派什么用的,就是帮你盯着臭男人,你自己当局者迷,色迷心窍,全靠我替你把关,别糊里糊涂又被骗一次。”李安妮嘿的一声,“就他现在那副面孔,还色迷心窍——”顾清俞问她:“你原谅他了?”李安妮一怔:“嗯?”顾清俞道:“当年是谁说的,一次出轨,终生不用。”李安妮没吭声,半晌,莫名来了句:

“你当‘出轨’是‘出恭’,屁股一撅谁都可以啊?”

顾清俞放下手机,继续睡。提示灯亮了一下。通电话时有微信进来。她又拿起来翻看。一条是姑姑的:“乖囡,好意心领了。”她被这声“乖囡”逗得莞尔,姑姑从不叫她“乖囡”,猜想现场必然是怒喝一声“跟她说,钱太多用不掉就捐出去”!当事人口述,再由姑父高畅执笔,便委婉得多。然后是顾昕:“姐姐,你替我拿主意,出多少比较合适?”还有大伯,从不发微信的,今日是破天荒,还发在群里:“我是恶人,你们都是好人!”

不知怎的,顾清俞竟有些想笑了。说不出的别扭的情绪,凑起来反觉得滑稽。索性也不顾了。闭上眼睛,眼前忽又浮现冯晓琴,双手背后交叉,脆生生站着——“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眼底什么闪了一下,似是泪光。她应该还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几次,反反复复,却没说出来。顾清俞就那样看着她,也沉默。那瞬想,顾磊当初要是讨了别的女人,不知会怎样。寻个本分的上海姑娘,模样差一点,人也笨一些,不会算计,日子平淡得没有指望。但至少没那么早死。又想,这种假设完全没意思,时间不会倒转回去。李安妮也说,世界上最难买的就是后悔药——“要真有,也不用多,买三粒。一粒放在十年前买房子,豁出老命,就算卖血借高利贷也要买,能买几套就买几套。一粒放在我爸脑溢血住院那时候,我能亲自陪着他。还有一粒,”她停了停,似用了很大的力气说出来,“——那年我要是没做流产手术,把孩子生下来,现在都快满五岁了。也不晓得男是女。”

顾清俞是第一次听李安妮哭得那么声泪俱下。隔着电话,依然能感觉到那头的崩溃。与白天的她判若两人。她说压根没有出轨的事,丁启东连别的女人一根头发丝都没有碰过,什么抓现行、捉奸在床,全是假的。离婚是因为她去医院把孩子流了。五个月的胎儿,已有些成形了。医生劝她考虑清楚,她不理。“我不想和你过了。”她虚弱地躺在床上,这话却说得斩钉截铁。丁启东气疯了,打了她一巴掌。那阵,她仿佛一眼看到日子的尽头。绝望到无法忍受。两个人,被诅咒似的,错过一波又一波。不只是房子。学生时代的誓言、理想、憧憬,那些闪着光的东西,一点一点,消磨殆尽,成了干巴巴的灰烬,什么也不剩下。还有曾经属于两个人的骄傲。一切都成了笑话。她感觉自己像站在流沙中央,慢慢陷下去,一点力也用不上,最终人就没了。她害怕那样。流产是给自己下个死招,没有退路,只能往前。她怕自己一旦心软,便又会陷在这泥沼般的一潭死水中。她疯了似的,办签证,出国,还有再嫁。她像躲避瘟疫一样,想要完全抽离。哪怕后悔终生也在所不惜。

“丁启东还爱我,这么多年了,亏得他还爱我——”她在电话里泣不成声。

顾清俞眼圈也红了。为这个一言难尽的夜晚。想象那些黑暗中各自沉默的脸,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也亏得这黑暗,遮住了一些东西,抚平了捋直了,草草掩饰——辜负与被辜负,亏欠与被亏欠,放在当下,也真正是说不清的。直如这月亮,再皎洁光艳,终究也只是配角。锦上添花是往好里讲,黑白分明也是一时的,久了,只是个含混的影子罢了。

小老虎早已睡了。冯晓琴醒着,凝神看天花板。手机振动了一下,她拿起那瞬,有种不好的预感——是姓刘的女人打来的:

“张老太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