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万紫园最近在搞民意调查,关于会所。开发商当年承诺,会所里建棋牌室、羽毛球场和图书室,都成了空头支票。无从追究。这些年,除了偶尔有跳蚤市场摆在里面,或是阿姨妈妈下雨天跳广场舞,基本是废置。早先也有人打过主意,想要租下来商用,但业委会通不过,道理也很简单,本来是公益性质,为居民服务的地方,不能变成少数人赚钱的场所。要赚钱,小区后门一排商铺呢,想租多少就多少。

民意调查很快有了结果,居然一半以上表示同意出租。按有关条例,“利用物业共用部位、公共场地和共用设施设备进行经营的,应当在征得相关业主、业主(代表)大会的同意后,按照规定办理有关手续。物业公司在自用足够的前提下,征求全体业主意见一半以上同意后可以出租。”——物业笑眯眯,白得一笔租金。因此落实得很快。没几天,史老板拿着厚厚一沓合同来找顾士宏,“敲图章。”

顾士宏猜到,这事必然是物业和史老板串通的。前一秒还没声音,突然一下就搞民意调查,表格也统统印好了。连送表格的人都不用顾士宏操心,全安排停当。一家家分发,没几天便有了结果。物业的说法是,居民们现在也想开了,总归要消费的,健身房、托儿所、麻将室,吃的喝的玩的,与其到外面折腾,不如小区里自己弄一个,还方便些。

顾士宏取出业委会的印章,在合同最后重重按下,“——恭喜发财。”

史胖子一笑,露出上下两排牙龈肉,“爷叔,我这个人,讲话有口没心,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啊。”是说上次八辆车挡门的事。小区停车费那桩,顾士宏被弄得很伤,骂他的人不少,说他帮着物业赚钱,现在谁家没个一辆两辆车,三辆车也是常事,停在自家小区,还收那么高的停车费,真是黑了心肠。这事是史胖子挑的头,背后也是他促狭,搬弄是非,目的是削顾士宏的威望。顾士宏再老实,也看出来这是史胖子下的好大一盘棋,搞臭业委会,人心一乱,会所的事才有指望。停车那层倒是次要的了。都说瘦子“料秋”(沪语,指坏心眼),胖子秋起来一点也不逊色。顾士宏问他:

“洗脚店不开了?”

“开,怎么不开?洗脚店是老本行,我们这种人,又要与时俱进,又要不忘初心。”

不久,会所更名为“望星阁”。史胖子喜欢用“阁”,洗脚店叫“闲云阁”,微信名叫“听涛阁主”。展翔跟他开玩笑:“以前我读的那个技校,宿舍正对着厕所,我们就在门上贴张纸,听涛阁。”史老板一脚踢过来,笑骂:“寻死!”又叹,“本来一起发财蛮好,你偏偏不肯,要自立门户。”展翔道:“你还好意思讲?会所的事,你一句也没提过,口口声声帮朋友搭桥,搞了半天桥那边是你这死胖子啊!跟我玩surprise,鹊桥相会啊?”史老板笑,“我怎么敢跟你提?你跟顾老头的女儿还有儿媳走得那么近,我稍微露点风,你这个大嘴巴立刻就把我卖了。我一个人倒也算了,后面跟着一帮兄弟姐妹呢。”展翔问他:“资金解决了?”他道:“启动资金是够了,接下去,走一步是一步。富贵险中求,没办法的事。”贼忒兮兮地,朝展翔伸出手,“——大户赞助点?”展翔一把推开,“我也开始创业了。你又不是不晓得。”

“创业?作死差不多!”史胖子嘿的一声,“——准备抢我生意?”

“不搭界。你发你的财,我们路数不同的。”

“开在小区边上,无非就那几样生意。少卖关子,透露一点给阿哥听。”

“商业机密,讲不得。”展翔嬉笑着,伸出两根手指,放到嘴上亲了一下,又往史胖子脸上贴去。史胖子忙不迭跳开,皱眉,“少恶心!”

每天下午,展翔都会去装修现场转一圈,冯晓琴做事是牢靠,但到底女人家,全甩给她也不好意思。再说装修那套,展翔熟得不能再熟了,十几套房子的经验,尤其前面几套,都是人盯人,贴身肉搏出来的。泥水匠、木工、电工。几乎会了一半。哪里可以偷懒,哪里可以揩油,闭着眼睛也知道。装修队请的是老相识,连云港人,姓王,当初做泥水匠,现在混到监理,见到展翔便叫“老板”,亲亲热热地:“老板,又买新房子啦!”

“现在不敢买啦,房产税付不动。”

“歇搁(沪语,指停下)啦,那么多钞票放着,孵小钞票啊?”

“朋友上海话现在讲得哈灵,”展翔问他,“儿子上大学了?”

“上个屁大学,小赤佬也不是那块料,我跟他妈都管不住他,跟几个朋友去广州了,也不晓得混什么。我跟他说,老子一辈子替人家搞装修,白天住复式别墅,晚上回棚户区睡觉,两张钞票都是汗津津的,真正是辛苦铜钿。你要是不生性,我一脚踢死你!”

“没那么严重,”展翔笑着,拿出烟,自己抽一支,剩下的扔给他,“——这趟辛苦你了,千万帮我好好弄,生活清爽,大家惬意。否则返工什么的,都是熟人,也难为情。”

“这是肯定的!”老王一口答应。

黄梅天刚过,涂料不易干透。冯晓琴盯着工人,泥子刮批三遍,一遍刮好起码晾三天,再刮第二遍,以此类推。抽湿机搬来两台,整日整夜地抽。干透了再上涂料。不让他们赶工。地砖挑大规格的,缝隙里不易积潮,水泥干得慢,铺好后不能马上踩,上面搭几块跳板再走。木地板铺得比平常要再紧凑几分,免得水分蒸发后,间隙过大。展翔听她一桩桩地关照,脆生生地,瘦瘦小小的个子,对着几个大男人指手画脚。忍不住滑稽,问她:“懂得不少嘛,以前装修过?”冯晓琴道:“网上查的。”展翔赞道:“蛮像那么回事。”她嘿的一声,正色道:“爷叔你交代的事情,总归全力以赴。”

她把自己的设想写下来,打印在A4纸上,装订好给他,“茜茜教我的,银行里写报告都这样,要领导审核通过了才行。”展翔接过。排版得很整齐,题目用大号黑体字:《关于万紫园周边60岁以上老年人的情况报告》。吹了记响亮的口哨,“感觉像是两会讨论的议题——”又道,“爷叔是个粗人,眼睛又老花,你先把大概内容说一点。”

“一句话,就是托老所。”

展翔怔了怔,“——我又不是居委会。”

“爷叔你喜欢吃桃子吗?”她忽问。

他又是一怔,“喜欢,做什么?”

“现在桃子上市了。超市有卖,菜场有卖,小摊头也有卖。讲起来都是桃子,人人都吃桃子。可是,那种上级特供的桃子,和小贩手里批发的几块钱一斤的桃子,能一样吗?”

展翔朝她看。“小姑娘,嘴巴不要老。”

“装修还有个把月,再晾两个月。是不是嘴巴老,最多三个月你就晓得了。”

冯晓琴从工地出来,便去接小老虎放学。每天时间都算得刚刚好,好在离得近,容易掌握。到家一边服侍他小人家做功课,一边做饭。中午是随便凑合,晚上这顿是重头戏。菜是早上买好的,择好洗净,冰箱拿出来,该炒的炒,该炖的炖,倒也方便。吃过饭,小老虎练书法,还有小提琴。咿咿呀呀一阵,洗漱睡觉。小家伙习惯培养得不错,每天八点半准时上床,也不用催促。放在过去,后面是Happy hour,夫妻俩聊些体己话,做些私房事。现在是空出来了。安静得让人受不了。下楼散步。到广场看那些老头老太跳舞,正中放个录音机,教练在前面带,后面各跳各样。重在参与。冯晓琴也跟着跳,到底年轻,动作利落许多。前阵子因为顾磊的事,众人见了她,多少有些不同。尤其这群阿姨妈妈,眼神丰富都有些藏不住了。谁谁谁的儿媳,谁谁谁的老婆,谁谁谁回娘家,谁谁谁间接把老公害死了。冯晓琴也不在乎,见到女的都叫“阿姨”,男的都是“爷叔”。混作一团热闹。有个老女人,说她:“怎么是阿姨呢,都可以做你外婆了。”她正色道:“不可能,我外婆今年68岁。”女人忍着笑,在她身上轻拍一下,“告诉你,我都70出头了。”冯晓琴惊讶得张大嘴,“真的啊,一点都看不出来,我以为你才50多岁——”空当时,也替妹妹做广告,名片一张张地发,“理财产品比外面利率高,有空了解一下,不买不要紧,交个朋友。”也有喜欢做媒的,说要替她姐妹俩找对象,茜茜倒也罢了,她才刚死了老公,这些女人竟也不避忌。不论什么话题,冯晓琴只是顺着她们。没多久便熟稔了。天南地北胡聊——相比之下,最投缘还是张老太。

张老太叫她“妹妹”。“我男人喜欢找你阿公聊,我顶喜欢和你聊。”说话时咧开嘴,新镶的一口烤瓷牙,白生生,整齐得有些别扭。她说家里闷得慌,“整天对着死老头子没劲,还是出来开心。”一会儿又说:“我身体不大好,老朋友不正常,白带也不好。”冯晓琴知道她的情况。张老头来过家里几次,与顾士宏聊天时,边上漏到一些。老太以前也常见面的,有些痴头怪脑。愈是那样,现在愈发觉得她可怜。冯晓琴其实挺羡慕她的个性。“老十三点”,也不是人人都能当得起这四个字。有她难得的地方。偶尔与妹妹私底下聊起,说也只有上海滩才会生出这样的老太太,真正是老小孩了,率性得可爱。

她纠正冯晓琴的舞蹈动作,“妹妹,要这样才更好看,腰扭起来,屁股翘起来,不要不好意思——”她说本来想报个班学爵士舞的,“死老头子不肯,说跟别的男人抱在一起,忒难看。嘿,跳舞呀,又不是做坏事。老头子忒古板。”再过一阵,又不叫“老头子”了,直接叫“张卫国”,捏着鼻音,“张卫国讲,算了,三个人是一辈子,两个人也是一辈子,他不在乎。可将来的事谁又讲得清呢,现在他还年轻,或许真的不在乎,再过个几年呢,到了五十岁、六十岁,别人家孙子都有了,我们还是孤零零两个人。那时候他就算后悔也来不及了。虽说男人六十岁找个年轻女人还能生,可到底不是那么容易的。所以我劝他,算了,还是现在离了吧,夫妻一场,不好拖累你的。”她很认真地,又是小心翼翼地,讲给冯晓琴听。“妹妹,我跟你投缘,才说这些。你可不要说出去。我倒是无所谓,张卫国那人比较要面子。”讲到这里,她朝冯晓琴看,有些郑重地。冯晓琴点头,“我知道的。”她这才放心了。又问:“你结婚没,有小孩吗?”冯晓琴拿出手机,给她看小老虎的照片。她一张张地翻看,端详着,“——妹妹,你好福气。”

张老太话很多。像个优秀的小说家,很能够抓住细节,起承转合,琐事也说得引人入胜。一会儿“老头子”,一会儿“张卫国”,神情语调也是捉摸不定。眼神戏很多,完全不像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许多情况下,冯晓琴搞不清她是在回忆呢,还是真觉得自己是那个岁数。很难界定。有一次,试探地问她:“嗯,我叫你阿姐,好不好?”张老太愣了愣,随即一动不动,半晌没反应。冯晓琴心想坏了,动作太大,别把她弄down机了才好。果然她一个激灵,仿佛系统重启那般,没头没脑地:“——你儿子,拜我做过房娘,好吗?”

“望星阁”开张那天,展翔去捧场,送了一只半人高的招财猫。大厅摆满花篮。史胖子招呼雇员把一袋袋小米、燕麦、绿豆、香菇堆放整齐。易拉宝展开,一个大大的二维码,写着“扫码领礼品”。零星有几个老人拿手机在扫码,领走一袋小米或是绿豆。史胖子显然不太满意这个局面。广告早就打出去了,群里发了几遍。照他的预估,人数应该远远不止。

“台风天,有影响的。”展翔是说昨晚登陆的台风。

“就几步路,有啥影响的。放着便宜不占。”史胖子想不通,“有机小米和绿豆。”

“绿豆呀,又不是金豆。”展翔笑。

“好,等你开张那天,我看你发金豆。”史胖子嘿的一声。

展翔参观了一圈。楼下是健身中心,器械和瑜伽室都有,旁边还有一个小型篮球场,可以隔成几块羽毛球场地。小区居民年费减半。史胖子说这是物业和居委会特别拜托的,算是半合作性质。赚钱的主要是楼上。以各种儿童教育机构为主,也有卖红酒和进口食品的。还有一家针灸减肥,其实是闲云阁的扩展业务,找个老中医坐堂,模仿旧时药房的摆设,一排排柜子刷成青铜色,外面贴上药名。旁边再放把木制扶梯。煞有介事。门上贴着“一月减十斤不反弹,胖一斤罚一千”。

“骨头轻,等着罚钱吧。”展翔好笑。

“我是吃素的?”胖子反问。

“你当然吃荤,一看就晓得了,”展翔在他肚子上一拍,“小心荤吃得太多,三高。”

史胖子请客吃小龙虾,就在后面一条街。台风天,客人少。平常生意好到排队,此刻也就坐个三五成。两人叫了五斤十三香,半打生啤。吃到一半,施源和顾清俞走进来。各自打了招呼,位子隔开老远。展翔听见顾清俞问服务员:“有不辣的吗?”服务员回答:“完全不辣没有的。要么微微辣。”施源问她:“要不要换地方?”她道:“你喜欢就好,反正我是陪你。”施源道:“我喜欢,你不喜欢,那我也不会喜欢。”顾清俞道:“你喜欢,我就喜欢。”

史胖子耸耸肩,对着展翔做了个“想吐”的表情,低声道:“两人在说绕口令。”展翔笑笑:“新婚嘛。”史胖子道:“示威。”展翔道:“不会。那男的又不认识我。”史胖子叹道:“皮肤忒白,书呆子模样。跟你展大户比起来,气质还是差点。”展翔嘿的一声,“老早就有人评价过我了,在暴发户里面,属于气质好的。”

展翔记得,这话是顾清俞说的。巧也是巧,那次也是吃小龙虾。冰镇龙虾。某五星级酒店的中餐厅,那天吃的是创意菜。顾清俞不能吃辣,偏偏又嘴馋。展翔挑的地方。替她抽去筋,剥好递到碟子里。她说“谢谢”。他道:“为女士服务,这是最基本的。”又自嘲,“暴发户想装绅士,不容易啊。”她一笑,说了那句——“暴发户里,你属于气质好的。”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观察施源。比身份证照片苍老些,但人很清爽。就像胖子说的,书生气很足。读书人模样。展翔便有些气不过。弄堂里赤膊搓麻将的朋友,三教九流鱼龙混杂,股票跌进肉里,做不入流的买卖。偏偏样子还那样。这种窝塞只好藏在心里,叫不响,也坍台。拆白党、伪君子那些,好像也套不上。意思不对。

龙虾端上来。顾清俞戴上手套,拿了一只,忙不迭甩脱,“烫!”施源要替她剥,她阻止了,“小龙虾自己剥才好吃。”依然自己来。展翔心里嘿的一声,忍不住摇头。瞥见史胖子似笑非笑的神情,便低下头,认真剥小龙虾,继而叫服务员:“再来三斤——”

史胖子叫人做了个“望星阁”的公众号,除了线下那些门店,预约、优惠什么的,线上还可以送货上门,烟酒小菜、饮料水果都行。他说他的初衷是想建个小区综合服务平台,“别的地方我不管,赚万紫园的钱就够了。关键还是让大家方便。”他说明星产品除了针灸减肥,还有儿童英语。花了大价钱请的师资。比外面野路子的好许多。现在家长一个个也都是人精,几斤几两,分毫瞒不过的。前两天试听,当场就报了七八成。“爹妈省吃俭用,钱花在小孩身上,一点还价也没有。”

冯晓琴告诉展翔,史胖子开张那天,是她搞的鬼。“我跟那些阿姨妈妈讲,二维码不能随便刷的,搞不好要中毒的,手机里的支付宝密码全被它套了去,钱统统拿光。”她得意扬扬。倒不全是促狭史胖子这事,而是展示了一把她的号召力。“讲起来总归是竞争对手。我们在小区外面,他在里面,论地理位置我们输给他。所以气势上要灭灭他的威风。”展翔瞥见她神情,忍不住好笑,“我们不是托老所嘛,跟他有啥关系?”

“做生意讲不清的。今天托老所,明天托儿所。既要全力以赴,又要留有余地。”

“生意做得好不好,难讲。论口才,谁都比不过你。前几天豁胖 ,今天又抖豁 。爷叔两张钞票在口袋里跳啊跳,大事不妙。”展翔酒窖里跑一趟,拿瓶红酒,“——怪也是怪,你酒量差,酒品也谈不上,偏偏爷叔每次喝酒都喜欢找你。”

“以前旧社会有钱人喝酒都要小姑娘陪的,爷叔你弄来弄去也就是封建社会那套。”冯晓琴撇嘴。

“我要真是封建社会那套,现在看到你就要躲得远远的。避嫌懂不懂?”展翔说到这里停下,自觉不妥。冯晓琴却没事人似的,顺着他:“——懂的,寡妇门前是非多。”

“现在是新社会,寡妇不寡妇,倒真的无所谓。爷叔眼里望出去,女人只有好看难看之分,其他一律不管。”

“那阿姐呢,除了好看之外,别的就没了吗?”

“已婚妇女不算。”

展翔拿个醒酒器,将酒缓缓倒入。琥珀色的液体隔着玻璃,再加上头顶的吊灯,几番折射,四下里迂回,透出的光竟有些清冷。再拿两个杯子,放在旁边。讲到顾清俞,动作便不够流畅。冯晓琴看在眼里。“爷叔,”她叫他,“上海滩的男人我见得不算多,但也不太少。讲起来你算是相当可以的了。”展翔嘿的一声,“——又来了,老三老四。”

今日的酒喝得比往常快些。展翔照例向她介绍这酒的产地和年份。哪里买来,价格多少。冯晓琴依然那句“这酒给我喝,是浪费了”。展翔告诉她:“其实我也不懂。一般来讲,贵的酒味道总归好些。不是酒好,是钞票好。”

“爷叔,”冯晓琴停顿一下,还是问道,“一个人有十几套房子,是什么感觉?”

“早几年还有点感觉,现在已经麻木了。”展翔实话实说,“二十年前炒股票,屏幕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绿,一颗心也跟着上上下下,像坐过山车一样。后来炒房,开头两套也是,怕政策变,怕市场不好房价跌,又怕下家出花头变卦。天天看报纸做功课,钞票赚得提心吊胆。亏得那时候年轻身体好,否则真是顶不住的。”

“辛苦铜钿。”冯晓琴道。

“这话是嘲我。”展翔凝视酒杯,缓缓地,“我自己知道,再辛苦也是个投机分子。天底下辛苦的人太多了,吃不上饭的也一抓一把。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种话既骗人,也伤人。世界原本就不公平。除了运气好,我屁都不算。我有自知之明。”

他说着,把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到底喝得快了,头有些晕。对面的小女人,也到底不是她。否则最后那句便不说了。他老娘前天还劝他找个女人,说谁谁谁的亲戚,手头有个不错的,年纪也轻,三十岁不到,长得又好。劝他去相一相。被他回绝了:“我不缺女人。”他妈听了,一巴掌上来,年轻时种地的手,到老了依然力道不减,说话中气也足:“你不缺女人?我问你,给你生孩子的女人有吗?老了病了肯服侍你的女人有吗?”他依然笑,“这种女人,我不要。”他妈气得抡起一旁的扫帚,没头没脑往他身上砸,“你去寻个仙女吧,供着她摆着她,中看不中用——”他妈虽然读书不多,看问题却犀利,讲话也到位,“你以为你有几张钞票,穿两件名牌衣服,买几部进口车,拿杯葡萄酒晃来晃去,就不是农民了?你一口本地话藏得再好,别人也听得出来。人家嘴上叫你先生老板,心里其实在骂,乡下人神兜兜,冲头阿缺西(沪语,指傻子)。”他避过他老娘的扫帚,笑得更加没心没肺。他老爹老娘都是老实人。但老实归老实,手条子是毫不留情的。小时候踢球打碎邻居家玻璃窗,一顿生活;读书时交白卷,冒充家长签名,一顿生活;骗女同学看通宵电影,一顿生活;偷爹妈钱去炒股,一顿生活;偷偷瞒着他们买房子,又是一顿生活。从小打到大。岁数上去,便看出老爹老娘其实是害怕。打得越狠,心里越怕。闯祸也分很多种的。打碎玻璃交白卷那种,倒还不太要紧,怕的是后头那些,简单说来便是——不知天高地厚。庄稼人靠天吃饭,是禁不得一点折腾的。老天爷折腾,那是没法子,自己折腾,便是作死。什么田种什么米,什么米养什么人。守本分是顶要紧的。在他们看来,展翔这小赤佬其实是有些不守本分的。一路提心吊胆。赚不该赚的钱,爱不该爱的女人。钱赚了也就算了,但女人不是说来就能来的。“越界”这个词,很要命。两位老人家都是经过坎坷的,晓得人再聪明,也跟不上这变来变去的世界。睡一觉,变个模样,说话间,又是一个模样。二十万的房子倏忽涨到两百万、两千万,焉知将来不会又跌到两万?因为跟不上,也看不懂,便近乎虔诚地,对这世道始终存着敬畏。说到底,人还是要循规蹈矩。穷光蛋脱底棺材买房子赚大钱,那是越界,四十岁不结婚满脑子光想着得不到的女人,也是越界。他老娘恨不得拿根绳子绑了他去相亲,三下两下结婚,再弄个小把戏出来。展翔耳朵听得都磨出茧了,拿出软佻皮的功夫,只是不理不睬。

他给冯晓琴讲以前庄里的趣事。宅基地拆迁,换市郊的公房。他家算少的,只得了两套小的。有一家,因先前宅基地上造了好几层,拆迁按面积算,竟换了五六套。那家的儿子,与他差不多年纪,生得面团团大阿福似的,人也极憨,家里人会盘算,卖了小房子换大房子,几次三番,目前房产也值上亿。这人在机场做搬运工,严寒酷暑,机坪上搬那些行李货物,一年赚的工资还抵不上一副清一色。却勤勤恳恳,连迟到早退也极少。旁人想不通,他却说,要做榜样给儿女看,不好当懒料坯,再怎样,班还是要上的。还有一家,也是儿子,宅基地换了公房,急急地卖掉,炒股,还有期货。现在只剩下自住的那一套。不工作,也不结婚,整天拿着手机刷抖音,也不知有啥好看。花销倒是不多,衣服一年四季就两套,吃的也简单。无不良嗜好。家人替他张罗相亲,他约姑娘去肯德基,这也罢了,结账时竟说AA制,问姑娘讨一半钱。这样一个宅男,偏偏前阵子迷上了视频女主播,一出手便是打赏好几千,见了面后更是送这送那。皮包、首饰、化妆品。近日被家人发现,一算,半年花了八十多万,却连人家小手也未搀过。再看微信记录,那女人一口一个“干爹”,连个“亲”也没挣上。

“好好坏坏,哪里都一样。说出来都是故事。”展翔边说边笑,瞥见冯晓琴怔怔瞧着自己,若有所思,“——爷叔在点拨你做人的道理,不要开小差。”

“我晓得,爷叔在讲寓言故事。”

“爷叔书读得少,满肚皮都是实战经验。”

冯晓琴望了他一会儿,接过他手里的酒杯,放在桌上,“爷叔你醉了。休息吧。”

不久,望星阁的英文班出了些状况。有学生中途想退班,被拒绝后投诉到工商局。孩子家里应该有些门路,很快便派人下来,除了退款的事,竟还把培训中心兜底查了个遍,发现个别老师存在资历造假。史胖子找人周旋,好在事情不大,罚了些钱也就罢了。小区里哪有秘密,群里转一圈,嘴巴里再传一圈,那老师很快便被捅出,原来竟是施源。小班是一对四,学费算下来一节课是六百多,老师拿一半,差不多便是三百。小区里人人脑子都是小算盘,一节课三百,一周算他十节课,三千,一月就是一万二。“顾老师女儿的老公,会点英语,淘宝上买了几张文凭,偷偷教小孩,被城管抓了”——便成了这样的版本。

施源告诉顾清俞,是史胖子那里缺人,生源到了,钱也付了,老师却没跟上,好说歹说央求他代几天课。顾清俞淡淡一句:“你应该同我说的。”他猜她有些生气,便道:“你别听人家瞎说。”顾清俞反问:“人家瞎说什么?”他一怔,“我没造假。那些证书都是辛辛苦苦考出来的——主要是史老板帮我编了个履历。”见她依然不吭声,说下去,“我在外面给人家当翻译,有现场也有同声,费用比这高得多。我又何必去做这个,而且还在自家小区。真是临时帮忙,才代过三次。”顾清俞听他语气有些急,不似平时,结婚以来还是第一次见他这般仓皇。愈发淡淡地:“翻译的事,你也没同我说过。”不待他开口,加上一句,“其实说不说,也没什么。我不在乎这些。”这口气又是潇洒得过了头。听在施源耳里,便近似于冷漠了。本来预备解释的话,应该是无用武之地。索性也不说了。

“跟那样的女人过日子,有劲吗?”上周回父母家,跟弄堂里几个朋友打牌。隔一阵,再回到那样肉狎气的氛围,听天南地北的方言,一张牌高高举起,重重掼下,烟灰随之弹起。也是感慨。他其实并不常打牌。父母不喜欢,况且也没瘾,又何必去惹他们不悦。家中一架钢琴,常年拿布套蒙着,当桌子用。偶尔也会掀开,过年过节或是有客,他父亲先弹一段,再是他。父亲是童子功,两岁时开始练,便是搁下再拿起,底子还在。他毕竟不同,幼时父母在外地,信里再三关照,要学钢琴。无人督促,象征性地学了点,形式大于内容。旁人说,施源真不得了,会弹钢琴——要的只是那句话罢了。换了他,处在他父母那层,多半也会如此。一言难尽。倒是评弹更地道些,父母爱听,他天生乐感好,听多了,也能哼个三五分。一个大男人,擅长的是丽调。唱《黛玉焚稿》,“风雨连宵铁马喧,好花枝冷落在大观园。潇湘馆里无声息,有一位抱病的佳人双泪悬。”还有《木兰辞》,“唧唧机声日夜忙,木兰是频频叹息愁绪长,惊闻可汗点兵卒,又见兵书十数行。”丽调音乐性强,不拘一格,乐感好的人,便是初学,也能唱得似模似样。有时哼得入情,摇头晃脑,他母亲便在旁边笑他“小痴子”。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家里的氛围,总是透着某种介于亢奋与哀怨之间的味道。像认命,又像赌气。看着恹恹的,却又时常一激而起。直到现在,他父亲依然只看台版书,竖排到底不如横行方便,读几页便放下。一会儿再拿起来。宁可发呆,也不做别的。父母不常吵架,但一吵就是要死要活。也不是那种泼妇骂街式的。母亲平常说上海话,吵架时便换正宗苏州话,父亲竟是用英语。寻常吵架不会,只有大吵时才用上。这让他们的吵架更多了几分仪式感,有了某种庄严的意味。施源记得,2007年他把父母的大半积蓄,还有他工作几年攒下的钱,统统投入股市。那时旅行社收入不低,中专毕业反比许多大学生赚得还多。他父母退休回来,关于儿子的将来,一直是希望他出国。美国、加拿大,还有澳洲那边都有亲戚,可以照拂。施源自己也同意。雅思也早考出来了。也是命中注定,那时竟莫名其妙中了个新股,不到一月,翻了几倍。那是中国股市最疯的一阵。钱能生钱,变魔术似的。都觉得到顶了,偏偏还一个劲往上蹿,生生把人的欲望给勾起来。愈是后面进去的,愈是忍不住。便是那新股区区一千股,赚的钱也够大半年薪水了。若是再多投些下去,那还了得。于是施源建议,是否可以把出国的那笔钱先用来炒股,他一个朋友在证券公司做,有内部消息。他做好被父母拒绝的准备。甚至头上砸两个毛栗也有可能。谁知父亲竟说好。母亲咕哝两句,也是有气无力的。父亲说:“我就不信,我们倒了这些年的霉运,还会继续倒下去。触底也要反弹的呀。”用的是股市里的术语。自己听了也笑。一家三口把存款数了又数,留下些基本开支,其余悉数投了进去。电脑上操作,按下“买入”键时,三人脸上都是异常郑重。反倒不如之前那般忐忑了。父亲反复说着“听天由命”,话这么说,其实恰恰是不认命。满脑子都是“否极泰来”那些。不久,沪市冲到6100多点。疯了。原想着见好就收,到底没那么容易。鱼头鱼尾,哪段都舍不得。稍一耽搁,顿时便掉头了。大势转了风向,原也不是一跌到底,有的是止损的机会。但那种时候,竟像是自己跟自己较劲了,咬牙切齿地。与其说跌的是股票,倒不如说是残存的一点希冀。过去的,现在的,将来的。昏天黑地混作一团,后来连自己也糊涂了。怎么就到了这种境地。原先那些不止,另外又借了钱放进去。真正是赌徒心思了。跌到拦腰一刀那晚,到底是灰心了。这辈子不指望了。他听见父母在房里吵架,各自指着对方话里的破绽,像小孩子那般无理取闹。也是从未见过的。最后,母亲用苏州话尖叫,歇斯底里地:“倷去死!”父亲回敬一句:“Go to hell(下地狱吧)!”那瞬他听得竟想笑了,心底里一点点空下去。倒不觉得痛,只是空荡荡的。什么东西碎了,成了渣。又是自暴自弃地。想,就这样吧,看你能到什么地步。

“床上功夫大概不错。”豆浆店老板猜测。算是回答之前那位的问题。那人道:“你怎么晓得,施源跟你说过?”豆浆店老板道:“看施源面色就晓得了,白僚僚灰扑扑,脸颊瘦成两个洞,一副困不醒的模样。”几人哧哧笑起来。施源攥着一副半好不坏的牌,打得也是温暾水一般。被人嘲,只是微笑不语。又一人道,莉莉这阵竟是不怎么来。才说得半句,旁人使个眼色,慌忙打住。

与顾清俞重逢的前几日,莉莉忽问他:“你住到我家来,好不好?”他一怔,“——你家和我家,只隔一条弄堂。”她道:“那好,去你家也行。”他挤出一个笑容。她随即告诉他:“我怀孕了。”说完,留意他表情。若他说“不”,她便打算向他讨流产的钱,还有精神损失费。不必多,十万便够。其实也不是钱的问题。与他暧昧了这些年,都是顺着他依着他,男女双方不对等,爱与不爱倒在其次,关键是憋屈。她瞥见他怔在那里,未待他开口,陡然笑起来,抢在前头说了句——“骗你的啦,看把你吓的。”

“其实真没什么劲。”打牌那天,他这么回答,脸上带笑。牌友们都以为他在说笑。这样的宣泄半真半假,但也有些用处。他居然还接住了豆浆店老板的话头,告诉他们“功夫不咋的”,惹得这几个人愈发来劲,想要问些细节。他卖关子,故意停下。笑得似是有无限内容。

——“我知道,莉莉找过你。”

施源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对顾清俞说这个。而且还是在这当口。瞥见她神情一变。到底是没屏住。破罐子破摔。愈是形势不妙,反而愈是不管不顾。说话不经大脑。但真的很畅快。人只有自暴自弃到了极点,才会生出那样畸形的快感来。浑身每个细胞都膨胀开,再猛地一个激灵,瞬间又收缩了。像吸毒时的痉挛。“我吸过毒。”他一字一句地告诉她,“我妈拿刀架在脖子上,逼我戒掉了。但保不准哪天还会再吸。”他看见她有些骇然的神情,说下去,“——当初那个施源,早就不在了。我知道,你也知道。”这话恁的干净利落,又是一激灵,痉挛般的快感。这情形,像极了高考成绩揭晓那瞬,他不哭反笑,眼泪却无声无息地落下来。还有跟财务公司签下那120万的借款合同,末尾红红的一个手印,他看也不看,把合同飞快地塞进口袋,响亮地吹记口哨,倒唬得那人一惊一乍。再就是他与顾清俞重逢那晚,中介一句“皮肉生意”,邻桌两个女孩投来异样的眼光,他只作不知,拿咖啡的手稳稳当当——人若是将自己摆到低得不能再低的位置,便再无畏惧。万般皆可。

顾清俞一动不动。沉默得有些可怖。这样剥皮拆骨地说话,既陌生,又似早就料到了。她曾以为会是自己先爆发,比如结婚前几天,莉莉忽来寻她。“我真的很爱他的。”怕她不信,加重语气又说一遍,“真的,我真的很爱他的!”她瞥过这女人干燥得有些蜕皮的两颊,发色染得久了,鬓角新生出几根细细的棕发,轻轻晃着。——“哦,那又怎么样?”她声音冷得像冰。瞥见这女人错愕无助的神情。那瞬,她忽对施源生出几分怨恨。是他,将她置于这般尴尬的境地。让她在这满身鱼腥味的俗气女人面前,咄咄逼人得莫名其妙。那些平常不屑到极点的场景,两女争一男,原配斗小三,争风吃醋鸡零狗碎,此刻落在自己头上。偏偏对手还是那样的女人。“你想要什么?”竟又像是鬼使神差,生生要把这戏份做足。脸上没一丁点表情,望着这女人,有些嘲弄地:“你想要什么,直说。”

施源从冰箱拿了罐啤酒,坐在沙发上。顾清俞翻看一本杂志,半天仍是那一页。两人隔着半尺距离。他小口小口地喝酒,她一行行地看书。沉默与其他情绪一样,都会戛然而止。莫名地。像是接缝处没扣好,前后没连上。瞬间便脱了节。之前的情绪却兀自在脸上,有了时间的积淀,少了些没头没脑的棱角,竟是深隽许多。

“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同我说。”半晌,她道。

他盯着手中的啤酒罐,一动不动。“其实,我就是想给我爸妈买套房子,让他们临老过几天好日子。用我自己的钱。你的钱一分也不要。”他想这么说。但这话又像是总起句了,后头仿佛跟着诸多内容,非得一句句说下去不可。你一句,我一句,缠缠绕绕,没完没了。他实在是没精神。此时此刻,总结句更合适。干净爽利。

他仰头,把啤酒一口喝干。

“要不,还是离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