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畅年轻时是公认的帅哥。白衬衫外穿一件风衣或是夹克,风纪扣松着,料作裤下蹬一双擦得锃亮的尖头皮鞋,头式清爽。读书不多,却能穿出几分文气,也难得——其实是个花花公子。认识顾士莲之前谈过无数次恋爱,厂里就不下20个。堕胎不必提了,还有人为他自杀,吃敌敌畏,跳黄浦江。女方家长冲过来喊打喊杀也是常事。高畅是名人。技校毕业后分在锅炉车间,干的是粗活,人却细致。嘴巴也甜。讨女人喜欢。那些为他自杀的女孩,过一阵也就罢了。好了伤疤忘了疼。依然有人前赴后继,当炮灰。明晓得他是渣男,偏偏就忍不住。顾士莲与他的缘分,与当时某位政工干部有直接关系。他拍板,将落后分子与先进人员结对子,传帮带。“一起吃饭,一起工作,一起学习,一起进步。”事实证明,这种小儿科的招数,也并非完全不可行。至少跟顾士莲结对子后,高畅是真的变乖了。那时顾士莲三十来岁,与交往两年的男友正准备结婚。男友也在厂里工作,技术员。绯闻刚传来时,真是不太可信的。高畅是混蛋不错,但顾士莲是那种轻易上套的女人吗?年轻的人事科科员,工作能力强,做事干净爽气,眼里揉不下沙子。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女汉子”。眉一抬,眼一瞪,不怒自威。高畅在她面前,像老鼠见到猫。真是老实了许多。不迟到,不早退,也不到处串岗调戏女同事。“老阿姐——”他这么称呼顾士莲。“买账!天底下的女人,我顶顶买账老阿姐!”说得铿锵有力。那时最常见的镜头是,顾士莲在前面走,他后头跟着,各自拿着饭盒,老阿姐勺子一拨,油亮亮的狮子头拨到他饭盒里,汁水把饭浇成酱红色,“吃!”。小阿弟响亮地应一声,哈巴狗似的:“哦!”莫名的默契感。以至于后来顾士莲取消婚礼,众人竟也不觉得十分惊讶。那男友也算是个君子,自始至终未说一句难听的话。“昏头了。”倒是顾士莲自己,正式与高畅交往后,说得最多就是这句。自嘲,也是封人家的嘴。爱情本就容易让人昏头。谁会想到这样两个人,竟会走到一起。结婚也比别人预想的要快许多。厂里有些老江湖,见多识广的,说这叫“矫枉过正”,也叫“补偿反应”,就像身体很久不锻炼了,稍微动一动,肌肉不光会酸,还会痒。皮痒,高畅这小赤佬寻着顾士莲这只雌老虎,不是骨头发痒是啥?再有些经验丰富的过来人,摇着小扇子,笃笃定定地:“——看这两人几时结束。”

一拖就是三十年。小赤佬变成大叔,雌老虎也养得家了——画面愈发和谐。女儿也二十出头了。高畅前不久升了车间副主任。男人退休晚,何况顾士莲又大了几岁,真正是男主外女主内了。顾士莲每天早起第一件事,便是给高畅烧菜泡饭,隔夜的菜留个底,不论荤素,统统倒进饭里,加水煮开。配海瓜子。宁波人就这点嗜好。顾士莲自己陪女儿吃面包、豆浆或是牛奶。再煎个蛋。朵朵考上音乐学院后,家里冷清许多。这还是在上海,倘若要去维也纳,便隔得更远。班上那些学生,老师最看好朵朵,是个拔尖的苗子,天生好嗓子,悟性又高,不作兴浪费的。学费本来倒不成问题,顾士莲没生病那阵,家境也过得去,几趟手术下来,放疗、化疗、PET,再加上吃中药,这个那个的,就用得见底了。顾士莲很心平,这些年没复发就是万幸了。女儿的学业,更是万万耽搁不得。退休工资只够糊口,高畅那些也有限。只剩下房子。淮海路一套老公房,复兴公园边上,地段没话说,房子却是简陋,说是三房,其实才70平方米。咨询过中介,能卖600万。换到浦东,离老母亲和哥哥近,彼此也有个照应。白云公寓是动迁房,与万紫园隔一条马路。房型设施都不能比,价格也便宜许多。两房才300万出头。顾士莲有自己的打算,不想买白云公寓——当年老房拆迁,换了白云公寓一大一小两套。顾士宏带母亲住大的,顾士莲户口也在,便得那套小的。顾昕16岁回上海,顾士莲主动提出,这套房子过户给侄子,等于也是给大哥,将来有个落脚点。顾士海夫妇现在住的,便是这套。倘若现在再买回白云公寓,怕大哥看了不舒服。做好人也累的,反要倒过去照顾人家的心情——便只看万紫园。同样两房,贵100万。还好,在预算之内。讲起来还是商品房。差价200万,除去学费,女儿将来的嫁妆,夫妻俩养老的钱,勉强也够了。这样的置换,不比人家买新房,欣欣向荣。好在女儿是出息的,光这点就让人欣慰了。前几日听老单位同事说起,谁谁谁也是置换,大房换小屋,差价给儿子还赌债。小赤佬赌球,欠了一百多万。活生生一个讨债鬼。真是

要吐血了。

高畅吃喜酒那天晚上,顾士莲等到半夜。人被老黄扛回来,醉得死猪一样。“老高今、今天酒吃多了,有、有点High。”老黄是熟稔的,技校同学,与高畅一年进的厂。讲话结巴,极老实的一个人。知道顾士莲的脾气,特意关照:“不要训、训他,也、也作孽——”顾士莲没好气,“我才是前世作孽,还要服侍醉鬼。”老黄帮着顾士莲把人安顿好才走。不放心,再三叮嘱:“不、不要训他。”顾士莲嘿的一声,“不放心就留下,看我晚上不扒掉他一层皮!”

顾士莲倒来热水,给丈夫擦身。高畅白衬衫上一股酒味,混着肉狎气,嘴里还不清不爽,嬉笑,“这妹子——”顾士莲毛巾兜头扔过去,“老实点!”他一只手伸过来,搭住妻子的头颈,“再吃一杯。”顾士莲鼻子里出气,冷哼:“吃你个大头鬼。”

跪搓衣板是传统节目。三十年前用到现在。尤其女儿不在的时候。晚归、醉酒,还有出言不逊,任何一条都够了。次日酒醒了,顾士莲坐在沙发上织毛衣,高畅跪着——当然只是做做样子,现在谁家还用搓衣板,地板上也是一样。意思到就行了。依偎在妻子腿边,帮忙绕线。顾士莲嘴一努,示意他让开些。他不动,讪笑着。依然当年哈巴狗似的模样。“好久没喝酒,酒量变差了,”他叹道,“要加强练习。”顾士莲哼一声,“料酒在碗橱里,明天起,每天让你喝半斤。”高畅道:“去你哥哥家,从来都不让我喝。不是椰奶就是果汁。”顾士莲道:“你不怕胃疼就尽管喝。再弄个胃穿孔出来,这些年我几十只甲鱼就当喂狗了!”

高畅有胃病。年轻时饮食没规律,又贪杯。三天两头胃疼。结婚后,顾士莲托人从苏北乡下弄来野生甲鱼,放红枣冰糖炖,黏黏稠稠一大锅。隔三岔五地吃,当药。竟是好了。二十多年没犯过。高畅也不是没有嘴馋的时候,每次只要顾士莲说一句“我身体已经这样了,你要是也跟着出点问题,朵朵怎么办?”立时便忍住。女儿是心头肉。顾士莲近四十才有的她,夫妻俩捧在手心里长大的。

“喜酒吃得不开心?”顾士莲问丈夫。

“人家结婚,热闹呀,有啥开心不开心的。”高畅嘿的一声。

顾士莲大概猜到什么缘故。喜宴办了二十多桌,都是老同事。制药厂几年前有两个车间与德国公司合资,分出去一小拨人。公司上市后,每人得了原始股,还有房贴。薪水翻了一倍不止,工作环境也好得多。都是一样干活的,谁也不比谁更强,区别就在运气。这些年下来,差的就不是一点点了。连工作服上的Logo都不同,人家是请专业人士设计的,洋气得多。平常不聚还好,凑在一起就免不了触心境。顾士莲的前男友,在合资公司做到总经理助理,年薪加分红,七位数。朋友圈里看喜宴照片,他也在。几年不见,人是老了,但愈加精神。男人五官是要紧,但更要紧的是气场。皱纹里都是满满当当的自信。顾士莲不提这茬,只当不知情。男人到了一定岁数,比女人更作孽,也更小气。女人之间攀比无非身材皮肤那种,男人则要复杂得多。内内外外牵丝攀藤。

“老黄送我回来的?”高畅问。

顾士莲哼了一声,“他怕我虐待你,啰里吧唆半天,给我扫帚赶出去了。”

他一笑,“老黄是好人。”顾士莲放下织了一半的毛衣,到厨房端了碗桂花鸡头米出来,男人面前一摆,“吃!”依然恶声恶气。高畅“哟”的一声,“时鲜货嘛——”端起来尝一口,没心没肺地,“味道嗲。”又问:“给女儿留了吗?”

“女儿又没半夜吃醉酒让人抬回来。我这是论功行赏,谁劳苦功高,就奖励谁吃好的。你辛苦了,多吃点。”顾士莲道,“下次醉得再厉害些,回来得再晚些,我炖野山参给你。”

“世上只有老婆好。”他谄媚道。

“——碰着哪个小妹子了?”她依然不忘。

“哪里还有小妹子,一眼望去全是老菜皮。倒胃口。”他摇头。

“老菜皮在你家里,”顾士莲一个白眼扔过去,“——少摆噱头。”

房子看一轮下来,最终定了两套。都是万紫园一期,70平方米不到,五楼那套是毛坯,一直空关,另一套是底楼,租约年底到期。顾士莲让两个哥哥帮忙拿主意。周末,趁着聚餐,人凑得齐,便去了。踏青似的。除了顾老太,兄弟妯娌连襟,大大小小十来口,统统出动。说毛坯有毛坯的好,没人住过,干净,但房型不如底楼那套,门口一个大院子,还能派上用场,种花种草晾衣服,都好。反正都要重新装修,也无所谓——便定了这套。卖方是外地人,对付款方式没啥要求。也接受置换。首付三成,一个月内付,后面两笔,最迟半年结清。算是厚道的了。浦西那套房子也基本定了下家,只等那边付定金,款项打过来,充这边的首付。置换大多如此,看时间点,两头接上,一环扣一环。

看完这套,苏望娣又邀众人去看顾昕的新房。“反正也出来了,离得又近,免得再跑一趟。大家给点意见。”

“意见是提不出的,欣赏欣赏,沾点喜气。”顾士宏笑。

“是‘膜拜’。”顾士莲纠正二哥的措辞,“看的时候还要手搭凉棚,否则太耀眼,吃不消,要得青光眼的。”

“哎哟哎哟,有意思吗?”苏望娣佯装生气,嘴角一撇,笑意忍都忍不住,“——自己人呀,不带这么嘲兮兮的。”

看房团浩浩荡荡杀到“世纪尊邸”——几幢俱已结构封顶,只是外墙脚手架还未拆尽,仍是一片狼藉,工地的模样。苏望娣带着众人径直往里走,被门口保安拦住,问:“你有预约吗?”回答没有。那保安眼光是最毒的,眼光在几人身上一瞥,便说不能进去,“必须有人带,听懂吗?要么售楼员,要么中介。这里又不是大卖场,阿猫阿狗都可以随便逛。”苏望娣不服气,“我儿子买了这里的房子,定金都付了,怎么就不能进去?”保安只是拼命摇手,送客的架势。苏望娣自觉失了面子,愈发不依不饶,当即给顾昕打电话。顾昕这几日在党校学习十九大,听了便怨母亲不早说。苏望娣道:“你叔叔婶婶都等着呢,总不好白跑一趟——”电话那头应该挺忙,匆匆挂了,又发条微信:“你们等一下,我找人过来。”一会儿,果然来了个瘦瘦小小的姑娘,见了苏望娣和顾士海,便叫“爸、妈”——竟是顾昕未过门的妻子小葛。众人傻了。苏望娣也傻了,统共只见过一面,连眼睛鼻子都没看清呢,比陌生人也强不了多少。这当口完全不知说什么好。顾士海更是接不上话。好在顾士宏当了多年的中学教师,基本功在那儿,稍稍可以挡一阵,“你好你好,这个,真是麻烦你了——”

“不麻烦。顾昕让我找中介,可那人电话打不通——只好自己来了。”这女孩也是个腼腆的,一说话就脸红。也难怪,对方一大家子,陌生面孔,两边都是尴尬得头皮发麻,手心全是汗。胡乱打了招呼,算是认识了。小葛再打中介电话,好不容易通了,那人火急火燎地赶过来,见到这么多人,也是发愣。工地上路窄,又刚下过雨,不好走。大家排成长龙,中介和小葛前面带路,后面一个个跟着。冯晓琴姐妹走在最后,冯茜茜一拉姐姐衣角,凑近,“这女的比照片上还难看——”冯晓琴“嘘”的一声,“关你什么事?”冯茜茜兀自咕哝:“屁股那么一点点,能顺产吗?”冯晓琴瞪眼,“不看就回家。”

样板房在最里面那幢的二楼。房型朝向都与买的那套一样。每层三梯两户,专设保姆电梯,朝北,直通保姆房。中介在门口分发鞋套,数量不够,“没想到有这么多人——”。

“没事,我打赤脚。”苏望娣正要脱鞋,忽想起袜子上有洞眼,又停下,包里翻出两个皱巴巴的塑料袋,套在鞋子外面。众人小心翼翼地走进去。240平方米,三室两厅,装修得金碧辉煌。客厅最是正气,宽敞明亮,南北通透,地板用大理石雕花,做工细致。艺术吊顶。门用的是顶级黑檀木。厨房电器整套米勒,德国进口。全屋地暖加霍尼韦尔新风系统。所有的电子设备都与手机App相连,不在家也能操控。

“家具是送的吗?”顾士宏没头没脑地问。

“二哥帮帮忙好吧,”顾士莲哎哟一声,“这是样板房,家具是给你做参考的。啧啧,送的,真亏你想得出来。”

“我也在想呀,这套家具一看就是老价钱。应该不至于。”顾士宏讪讪地。

“你们觉得怎么样?”苏望娣一副主人的声气,问大家。强调“多讲缺点”。

“两个哑巴睡一头,没得话讲。”高畅竖起大拇指,赞道,“豪宅就是豪宅啊。唯一的缺点是,实在太挺括,让人看了自卑。”

“小高你这个人呀——”苏望娣抿着嘴笑,手胡乱挥了几下,兀自谦虚,“我觉得别的没啥,就是每个房间都带卫生间,不实惠,太浪费了。”

“全套间,这是设计理念。”中介解释,“每个房间除了卫生间,还都配备阳台。”

“算在面积里的呀,要钱的呀,又不是白送。”苏望娣嘿的一声,“我们又不是没装修过,卫生间是大头,马桶、台盆还有浴缸、龙头,最烧钞票。”一跺脚,又向众人介绍,“这里的装修标准,一平方米15000块——你们说说看,是不是要死?我看一点不值。”

大家连忙捧场:“值的,怎么不值?这么高大上——”唯独顾士莲泼冷水:“也是,自己装修的话,10000块一平方米可以做得比这好。”高畅推她,“你怎么晓得,讲得你好像很懂经似的。”顾士莲道:“开发商不要赚钱啊,装修公司不要赚钱啊,这么一圈下来,不得扒一层皮?所以说装修还是自己弄的好,省钱又放心。”苏望娣撇嘴,“你让他们两个小的自己弄?他们懂什么?到头来还不是折腾我们。他们哪里来的时间和精力!”

“关键还是这个,”顾士莲手指搓动,做了个数钱的动作,“拈得开。不像我们,统共那么几张。再折腾也只好自己弄。我们退休工人,时间和精力不值钱,跟你们昕昕不好比的,礼拜天还要到党校学习,后备干部,重点培养对象,将来新区区长逃不脱的。”说着,朝小葛微笑,“我们这边都是瞎讲惯了,你不要放在心上——房子挺好的,替你们开心。”

到了这步,晚上聚餐,便邀小葛同去。“拣日子不如撞日子,你要是没事,就一起过去吃个便饭。家常菜,大家聚聚聊聊。”顾士宏把话说得不松不紧,若这女孩拒绝,也由得人家。毕竟初次碰头,又非正式约请,女孩皮薄推却,也正常。谁知小葛考虑半晌,眼圈额角都涨红了,一副为难的模样,嘴上竟说“好”。顾士宏才知这女孩老实到极点,连个“不”字也出不了口。一行人到了家。向顾老太介绍小葛。老人家一激动,回房用红布袋装了一只金戒指出来,“见面礼总归要的——”解放前的老货,式样难看,颜色倒是澄黄发亮。“老早还有几只,‘文革’时候丢了,统共剩下两只,奶奶偏心,只留给孙媳妇,其他人想也不要想。”顾士宏笑着解释,说冯晓琴也有一只,“你就收下吧。”小葛红着脸,说“谢谢”,连着红布袋一起放进包里。

晚餐有“佛跳墙”,简易版,但海参、花胶、羊肉、鲍鱼、猪肚等加起来,也有六七样。干辽参早几日就泡下了,发得软软的,剪去沙嘴和肚肠,沾不得一丁点油花。花胶也要发两日,葱姜出水,下锅熬得黏黏稠稠鼻涕似的才好。羊肉是崇明的,鲍鱼是“大富贵”买的。材料都是实打实,分量足,也新鲜。一只暖锅打底,其余便简单多了,蒸条鳜鱼,盐水虾,再弄几个蔬菜。冯晓琴是大厨,顾士宏今天主要陪客。按理大哥大嫂那边的人,该他们多照应才对,但一个太闷,一个又太咋呼,几个小的也自顾自,女孩又是那样的性格,怕人家初次上门不舒服。还有那老太太也是要命,坐在边上,眯着眼,时不时往人家肚子瞟,“身体蛮好吧,自己当心”,说得小葛一张脸几乎要滴下血来。

吃饭时,顾昕打电话过来,问苏望娣下午看房的情形,才知道小葛也在,关照几句,便挂了。苏望娣问小葛:“你没跟他说啊?”小葛道:“他上课,我不敢打扰他。”苏望娣见她对儿子十分服帖,忍不住得意,愈发摆起婆婆的架子,问她些婚礼的琐事。喜糖、烟酒、婚车、司仪、婚房布置……每样都要评论一番,说好说坏。又挑剔新房好是好,但周围连个小菜场也没有,坐公交车和地铁都要走半小时,不方便到极点,“不像过日子的地方”。顾士莲道:“大嫂,现在小年轻有几个到菜场买菜的?手机点几下,菜就送上门了。就算买菜也是保姆买,又不用自己动手。这种房子,每家都有车,本来就不考虑公共交通,周围越是冷清,人家越喜欢。过日子又不是只有一种模式,你过你的日子,他们过他们的日子。”苏望娣不服气,“是啊,里面住的都是仙女。手指点一点,要什么有什么。”顾士莲道:“九间塘那种,马云住的,你去看看旁边有没有地铁站,有没有小菜场?大嫂,我们这一代已经过时了,世界老早不是我们的了,喏,八九点钟的太阳在这里。”指指小葛和朵朵,还有旁边津津有味啃着鸡翅膀的小老虎。众人都笑。

冯茜茜在厨房听见,愤愤不平,“他们是太阳,我们两个是月亮,晚上才出来。别人看不见。”

“嘴长在人家身上,说说又不会少块肉。”冯晓琴不以为意。鱼翻个身,抹上盐,下面垫块姜,放进蒸锅。厨房门没关,客厅的说话声一直往这边漏。冯晓琴听见苏望娣叫了声“二弟”,应该是对着顾士宏,“有件事想同你商量。”语气有些郑重。顾士宏说“阿嫂你讲”。苏望娣道:“想问你讨一个人,”说到这里笑起来,“住在你家,就算你家的人了呀,对吧?”

冯晓琴闻言心里一动。果然,苏望娣说的是冯茜茜。

“——你也晓得,昕昕就要结婚了,明年下半年小把戏又要出来。他们两个讲好是单过,又是新结婚,我们老的也不方便过去,但家里没人不行,那么大的房子,光打扫就要好几个钟头,还要洗衣服烧饭弄这弄那。这个,我是想,茜茜现在那个卖化妆品的工作,也不长久,倒不如请她去帮个忙,反正一样是赚钱,白天生活做好,晚上照样读她的夜校。一点不耽误。外头住家保姆多少钱,行情怎样,我们肯定是只多不少。讲到底,那套房子你们也看到了,这样的地方,别人就算想住也未必住得到——自己人,小葛又是个好脾气的,肯定不会让茜茜受委屈。这叫互帮互利。二弟你说是不是?反正房子还要过一阵才拿钥匙,也不急,先考虑考虑,要是合适,就跟我说。”

周围倏地沉默下来。

“你待着别动。”冯晓琴关照妹妹。拿着刚炸好的春卷走出去,往桌上一放。“砰!”声音不算特别大,但也有些突兀了。脸上还是笑。招呼大家吃。“你也快点来吃呀,还有茜茜。”顾士宏叫她。冯晓琴说:“锅里还炸着呢,你们把这些夹了,空盘子我拿走。”众人嘴上客气,动作俱是慢了半拍。暖锅的热气散到半空,有些凝结,往下沉的态势。她亲自替他们夹,一个个过去,唯独漏了苏望娣。空荡荡一只碟子。还剩下两只春卷,她一股脑倒进小葛碟里,笑容愈发灿烂,“味道不好也多吃点。”转身便进了厨房。把个倔强的脊背留给众人。那瞬有些摒不牢,眼圈红了一下,又怪自己不争气。道行还是不够,终究是撑不住。一句话而已,痴头怪脑的老女人,理她做什么?偏偏就委屈成这样。之前那些功夫倒白做了。又是气恼又是灰心。只觉得前景茫茫,再怎样也是个空,笑话似的。冯茜茜旁边递来一张纸巾,“喏。”她接过,胡乱擦了两下。又去炸春卷,翻个面。“不要气,要记。”不忘关照妹妹。冯茜茜沉默着,嗯了一声。冯晓琴又道:“你出去吧,坐着吃。大大方方地。你是亲戚,是这家的客人。以后家务事一样不用你帮忙,不许再进厨房。”强调一句,“——早点把英语四级考出来。”

这个夜晚,与无数个周末的夜晚一样,并无什么不同。所有冷的、暖的、好的、坏的、想得到、想不到的事,都在发生。像黄浦江上往来的船只,再是大上海,表面光鲜亮丽,依然也分落拓和绚烂,那些暗沉到极点的,悄无声息、别别扭扭地滑过。人们只盯着头顶广告牌、五光十色的豪华游轮。仿佛那些才是真的,支撑起这座城市的不朽名声。陪衬终归是陪衬。当不了主角,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却依然不敢怠慢。愈发顽强地来来回回。

八点。顾清俞坐在滨江大道某咖啡馆。靠窗位子。小刘发微信说“车子抛锚,出租车又叫不到,抱歉阿姐,麻烦您等一会儿”。她点了咖啡,边喝边望向窗外。初冬的滨江大道,人来人往,大多是恋爱中的男女。手搀手,肩并肩。走得不紧不慢。时间也有停顿下来的时候,倒不论春夏秋冬,单单与人有关。那瞬的世界,镜头会自动聚焦,不相干的人与事,统统隐去,只剩对面一个你罢了。

忽地,顾清俞瞥见一张熟悉的脸,近了,再细看,果然是顾昕,与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十指紧扣——那女人也是认识的,张曼丽,他前女友。两人紧贴着,边走边说话。仿佛此刻无数恋爱男女中的一对,再自然不过的。顾清俞只看一眼,低下头,拿本杂志挡在面前。不知怎的,竟想起那个未曾谋面的怀孕的准弟媳。见过照片,长得有点那个。差张曼丽一大截。听父亲说,聚餐她也在。“你要买的房子,跟昕昕一样吗?”刚才,父亲问她。她回答:“不一样,我是两室,170平。”父亲没抑制住,又炒冷饭,“人家买房是结婚,你说你一个人,折腾来折腾去有意思吗?”电话那头一如既往地热闹。她听见大伯的声音:“清俞今天加班?”顾士宏回答“这阵比较忙”。她笑了一下,对着手机,调皮地:“爸,我忙着呢。挂了。”

“阿姐!”小刘总算到了,风风火火,喘着气。

她放下杂志,瞥见小刘身边的男人。怔了一下。脸色倏地变了。脑子嗡的一声,有些转不过来。短路似的,满屏雪花点。又停顿几秒,不顾仪态地,眯起眼,试图把这人看得更清楚。男人稍迟钝些,但很快也感到了异样。一凛,触电似的站在那里。小刘兀自没有察觉,替两人介绍:

“这是顾清俞小姐。这是施源先生。”

黄浦江上传来汽笛声,仿佛为此刻的尴尬与不可思议,添上几分沉甸甸的岁月的庄重氛围。连合同也是正式得有些滑稽,白纸黑字,甲方乙方,权利义务定得很细——“愈是野路子,愈是要清清爽爽,这行的规矩。”小刘的开场白。她朝他看去。他低着头,很认真地在看那份合同。眼睛几乎要贴上去。五官被岁月磨折得有些粗粝,皮肤倒是与幼时一样白净。“架梁”是不戴了,否则刚才还可以认得更快些——那瞬不知怎的,她竟有些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