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领导的问题,林为民将笔轻放下。
“领导,检讨我写好了,您看准备登在什么刊物上?”
他的话答非所问,却让领导完全明白了他的态度。
领导带着几分怒意道:“左右不过是写个检讨,有这么难吗?”
林为民这次终于正色起来,认真的点了点头。
“就是这么难。领导,人这腰,弯了一次,再想直起来,可就难了!”
听完林为民的话,领导凝视了他好长时间,眼中的怒意散去。
最后恢复了平静,“那天早春还对我说过,你这部小说,讽刺的就是我们这些不作为的官僚。”
“小说嘛,当不得真,您可千万别这么说,要不然我身上的罪状又多了一条。”
领导无视了林为民的阴阳怪气,指了指桌上那张“检讨”,“不要跟我抖机灵,有能耐你把这东西发到报纸上去。”
林为民嘟囔道:“回头我就发。”
领导看出了他的破罐子破摔,恨铁不成钢道:“我看你这个主任是不想干了!”
“领导,咱们说话可得凭良心!这是我不想干吗?我这是有人不想让我干啊!”
领导不耐烦的摆摆手,“少在这给我胡搅蛮缠!你小说要是不写的那么露骨,能被人家抓到把柄?”
“领导,您看您,怎么又背我小说对白。”林为民揶揄道。
领导被他气的差点噶过去,忍不住骂了一句脏话:“你他娘的……”
瞧着林为民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混不吝德性,领导也懒得再骂,挥手道:“行了,走吧,走吧!”
林为民正要离开,领导指着桌上的“检讨”,“这东西拿走,别留在我这儿碍眼!”
林为民瞥了领导一眼,“那我拿走了?”
领导没说话。
林为民又问:“我可发了?”
领导又没说话。
林为民露出了个笑容,临出门前道:“谢谢边署!”
等他走后,领导无奈的叹了口气。
今天找这个孙猴子来,本打算给点压力让他服个软。
可孙猴子就是孙猴子,哪里是那么容易能压得住的?
领导也算是明白了程早春平日里的难处,但这毕竟是自己人啊……
搅吧,搅吧!你们就搅吧,搅的舆论乱成一团,搅的各方互相敌视、四分五裂,大家就都老实了!
从出版署回来,林为民刚进国文社大门,就看见程早春站在前楼门口朝他招手。
他正停车呢,程早春急切的走到车旁,焦急的问道:“什么情况?怎么处理你的?”
林为民好整以暇的停好车,下了车才说道:“什么怎么处理?老程你这就是假传圣旨了,人家领导可没说要处理我。”
“不处理你?”程早春惊诧莫名,不敢相信的说道:“是你小子假传圣旨吧?”
“我看你这意思,是巴不得我受处分是不是?”
程早春被他的贫嘴搅的不耐烦,恨不得给他一脚,“能不能说点正经的?”
见他有点暴躁,林为民收敛了一点,把他写的那篇“检讨”掏了出来。
“瞧见没?咱请回来的‘圣旨’!”
程早春拿着单薄的纸张翻了翻,“什么意思?”
林为民便将刚才在领导办公室发生的对话复述了一遍,程早春听完眉头紧锁,面露沉思之色。
隔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领导这是什么意思?打算给你撑腰?”
“撑不撑腰不知道,估计是看我态度太强硬,不好硬按着我的头认错,就想让我闹一闹。”
程早春摩挲着下巴,沉吟着说道:“你要是真闹起来了,其实对面也有压力。”
“没错,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嘛!他们做初一,我做十五,很合理。”
程早春却又皱了眉,“那领导还让我逼你低头认错?他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两套方案呗。如果能直接让我道歉,息事宁人是最好。如果是迫于其他几个部门的压力,强按着我的头道歉,对于咱们系统包括领导的威严也是个损害嘛!”
在回来的路上,林为民已经琢磨明白了领导的心思。
程早春听完他的话,不由得认同的点了点头,心里又有点不舒服。
这么一来,自己不是里外不是人了吗?
林为民看出了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小喽啰是这样的,没什么发言权!”
“你个没心没肺的东西!”程早春气愤的骂了林为民一句,亏他刚才还担心。
林为民哈哈笑着搂着他的肩膀,进了他的办公室,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你干什么?”程早春按住了电话。
“还能干嘛?闹事呗!”
“怎么个闹法?”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找黄鼠狼。”
今时不同往日。
之前文协希望他发声,用他来当一次刀。
但现在,他要做的是执刀人。
……
数日后,《文艺报》最新一期如期上市。
这份国内文艺领域的重要报纸是国内无数机关单位、国营工厂订阅的重点刊物之一,也是很多干部、职工经常翻阅的刊物之一,尤其是在文化领域。85年7月改为周报后,延续至今。
新一期的刊物拿到手里,很多人习惯性的先整版整版的翻阅一下刊物,然后便有人发现了今天刊物的不同之处。
“这是?”
文章标题:《狩猎》,作者:林为民。
“枪响了。
你看到是谁开的枪吗?
我看不清,他站在道德制高点,他在阳光下。”
很多人看着页面上那比豆腐块还要小的文章内容都蹙起了眉头,这是什么文章?小说?现代诗?
有看过《狩猎》这部小说的人,看到林为民这三个字有所察觉,细品了一下这短短几行字,不知为什么脊背上竟一阵发凉。
联想到最近舆论铺天盖地的批评声,他们瞬间便理解了这三句话的意思。
这三句话,短短二十几个字完全浓缩了《狩猎》这部小说的剧情,可以看做是《狩猎》的中心思想,也可以看做是林为民的内心独白和反抗。
仔细想想《狩猎》这部小说的情节,和现在林为民所面对的境遇,是何其的相似啊!
很多人看着刊物上那简短的文字,心中的情绪慢慢的凝聚成一股感同身受。
《狩猎》这部小说写的好是公认的,看过的读者哪怕不认同里面的观念,但谁也没有人否认这部作品的艺术价值。
可是现在,随着一些报纸似是而非的发声,对这部小说的横加指责,越来越多的老百姓加入到了批判这部小说的行列当中。
很多看过《狩猎》的读者听到身边的那些指责时,他们很清楚,其中绝大部分人连小说都没看过,只是道听途说了一些掐头去尾的内容。
这样的场景多么熟悉啊!
有些神经敏感的人完全消化了这段话背后所隐藏的内容,这是呐喊、是反抗、也是求助。
明白这段话含义的人内心无不跌宕起伏,有一种情绪正在蔓延,感觉不吐不快。
这一期《文艺报》发行的几天之后,读者来信变得越来越多,其中的大多数来信针对的都是林为民在《文艺报》上发表的那篇短小的不能再短小的文章。
大家甚至无法判断它采用的是什么文体,但这并不妨碍读者们的感同身受。
这些来信的人当中大部分都具有一个普遍的特征,就是都经历过礼崩乐坏年代的文化人,并且深受其害。
如今看到林为民的境遇,他们无法坐视不理。
《文艺报》的编辑们看着如雪花一般涌来的读者来信,悬着的那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今年以来,《文艺报》作为文协的主战场饱受批评。前段时间,因为《狩猎》的发表,林为民饱受攻讦和批评,文协领导希望可以借由林为民发声来转移一下舆论压力,可惜被林为民给拒绝了。
可就在前几天,可能是因为批判的声音压力过大,林为民找到了文协领导,主动要求合作,这让文协喜出望外。
现在,看着读者们的反馈越来越多,而且倾向性如此明显。
不仅如此,受到林为民那篇《狩猎》短文的影响,也开始有越来越多的人在其他的媒体上投文发声。
数日时间内,舆论已经不像是之前那样的一边倒。
文协和《文艺报》的同志们简直乐开了花。
还有一点很有意思的是,这次为林为民发声的不少人都是文化界举足轻重的人物,其中有不少人都是之前在《燃烧》发表后批评过林为民和这部小说的人。
所有熟悉这两次情况的人,无不感受到了现实的吊诡和讽刺。
文协的同志们私下里都在讨论,就那么几十个字,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威力呢?
所有人都百思不得其解。
跟林为民还算熟悉的章光年沉吟着说道:“为民这个人,在创作上的特征上很明显,是锋芒毕露的。他的这三句话,绝对不是临时起意,我怀疑应该是在创作《狩猎》这部小说的时候就已经写好了。”
有人说道:“我就是很好奇。这三句话光从表面理解,其实跟《狩猎》扯不上关系。可你读完,就是能感受到那股强烈的情绪。林为民这人,真神了!”
“确实是这样。诶,你们说这段话会不会原本就是小说的内容。我突然想到,其实这可能是当时林为民放弃了的一个结尾。”
“什么结尾?”
“高老师并非是死于混混们的围殴,而是被人在暗处射杀。这段话,可以作为结尾。比如,高老师并没有立刻死去,而是在送医的路上,留下了这几句对话。”
脑洞大开之下,这个话题迅速引起了大家的兴趣,“你别说,你这个思路还真有点意思。”
“写下来,写下来。扩展一下写下来,发到下一期的刊物上,肯定受欢迎。”有人鼓励道。
章光年看着众人兴致勃勃的讨论,情绪却不太高。
包倡见状低声问道:“怎么不高兴呢?”
章光年看了他一眼,“高兴什么?”
“为民的文章起了作用,现在他们双方越来越有势均力敌的趋势,我们受到的压力也小了不少。”
章光年朝着那帮正在谈论的年轻人努了努嘴,“你看看这个样子,我们的压力小了吗?”
包倡顺着他的眼光望了过去,然后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