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怕是要让小师姑失望了,我与刘姑娘之间清清白白,也不会弃她于不顾。”邬崖川说话的语气虽仍然从容,但虚拢在她腰肢外侧的左臂却在微微颤抖。
饶初柳一顿,倏地想起先前在邬崖川身上闻到的淡淡血腥味。
她大致能猜测出虞锦玥的意图,心思急转,便打算顺着她的意演:“沈老伯,你就看着你道侣这么欺负人,真想让沈姐姐做一辈子傻子不成?”
说话同时,饶初柳从身前抓住邬崖川未掐诀的左手,他的左臂就结结实实贴在了她腰肢上。
邬崖川身躯一僵,似是想要挣开。
她连忙在他手上写:“我牵制,你想法子逃。”
邬崖川传音道:“姑娘打算如何牵制?”
饶初柳却没回他,扬声道:“一个无亲无友还生得花容月貌的傻子,在这世上能活几时?只要杀了我们,虞姑娘不但能顺理成章留下沈老伯陪伴,又能报了我们坏你好事的仇,还能置沈姐姐于死地……一石三鸟,好算计!”
虞锦玥怒道:“臭丫头,你……”
沈自捷打断了她的话,不悦道:“锦玥,你忘记你答应我什么了?”
只听这两句,饶初柳紧绷的心弦就松了些。
饶初柳不在意能不能真骗过邬崖川,但这两人既然配合着她演戏,向来没打算改变主意。她听着虞锦玥急急切切地解释,试图将话题引开,沈自捷却揪着“放人”“骗我”的字眼不放,肚子里顿时冒出坏水,继续挑拨起来。
“沈老伯,你怎么能全责怪虞姑娘,她做这一切不都是为了你么?别人有资格说她,可你怎能这么伤她?”
才怪,沈自捷没被废,虞锦玥怎么可能把神识放进他伤口?十之八九就是她设局干的!
沈自捷:“……”
以这滑头的敏锐,他不信她猜不到当初发生的事,装什么打抱不平!
不等沈自捷开口,饶初柳又立即换了苦口婆心的语气,对虞锦玥劝道:“虞姑娘,我知道你吃醋沈老伯有过别人,但沈姐姐已经是沈老伯在这世上最后的血脉了,有她在,至少这世上还有人会一直记得他,不是吗?”
虞锦玥:“……”
有过别人,血脉,记得他——这个小混蛋,仗着她现在没想杀她,在她耐心上使劲蹦跶!
饶初柳就是故意戳他们伤疤出气的,一会儿忙着劝沈自捷,一会儿忙着劝虞锦玥,煽风点火。但她也拿捏着分寸,见对方脸色都变了,就又说好话降温。即使这两人都知道她没安什么好心,但在这层出不穷的话术下,实在不能不窝火。
沈自捷愧疚又恼火到怀疑人生,却憋屈到连气都不知道该跟谁撒。虞锦玥倒很想收拾饶初柳这个伶牙利嘴的小丫头一顿,但潜意识里,她反倒更欣赏饶初柳了。
一味油滑,锋芒早晚会被磨平。
想要往上爬,这股藏在骨子里却不轻易显露的气性必不可少。
忽然,邬崖川传音道:“姑娘,这是殉日阵。”
饶初柳瞳孔一缩,倔强地拉扯着仅剩一粒盘扣的马甲:“殉日阵是什么?”
殉日阵,实际上应该叫做裂地阵。启动后,阵法所在之处会不可逆的沉入地心,从此再不见天日。不过按照两个大范围阵法互斥的特性,青水山既然已经布置霹雳阵,那么殉日阵涵盖范围应该只是山腹,或者是河心花岛。
还好……个鬼啊!
饶初柳霍然睁眼,果然看见暗河水平面在种种阵法的遮掩下,距离洞顶越来越近,俨然不知什么时候就会没过顶端。这意味着她所在的位置正在不断下沉,只怕外面的青水山也会受影响塌陷地下,从高山变成平原甚至峡谷!
而他们两个,若不能及时离开,只怕也要深埋地下。
饶初柳暗骂一句疯子,手心也不由沁出汗水。
即便浮生丹是真,死一次还能复活,可没有灵力跟体力,她怎么离开地底?
她抓着邬崖川的手飞快写下三个字:“霹雳阵?”
邬崖川霎时领会了饶初柳的意思,道:“机关变动,阵法异位,霹雳阵已经不攻自破。况且就算霹雳阵还在……”
他顿住,表情隐隐露出歉意。
饶初柳明白邬崖川的意思,就算霹雳阵还在,他也不能引动阵法击碎山壁逃出去。毕竟,不引动霹雳阵,死的不过是他们两人;可若是引动阵法,外面那些星衍宗修士跟泷水镇附近的全部百姓都有生命之危。
饶初柳抿了抿唇,她不知道邬崖川为何如此平静,但她绝不引颈受戮!
视线扫过头顶,她再次写字:“石室!”
虽然上方全是大小等一的窟窿,但他们之前进过的那间干净到迥异于其他,不难辨认。邬崖川“嗯”了一声,存正冒出银光,擦着接连不断的攻势,嗖地朝斜上方石室所在飞去。
虞锦玥冷声道:“想跑?”
“轰隆!”
顷刻间,暗河掀起万丈波涛,洞顶的石室边缘也瞬间脱落,无数锐利的冰凌、石片铺天盖地把两人包裹其中,让人寸步难移。
更雪上加霜的是,挡过这一波攻势后,邬崖川面色煞白,额角满是渗出汗珠,衣物也被浸湿了。饶初柳背后是他滚烫的胸膛,她甚至能隔着他贴在身上的衣物感觉到他胸腹清晰的肌理,跟他身上似惠风和畅的淡雅香气。
邬崖川破开阵法跟布下灵盾的速度越来越慢,且灵盾原本能撑半柱香的时间,现在不过几个呼吸就“咔咔”冒出裂纹。
显然,他灵力逐渐耗尽,撑不了多久了。
情形已经如此危急,但邬崖川一句抱怨她是累赘的话都没说。她被他妥帖地护在胸前,微颤的左臂充当护栏,左手悬在衣物旁,未触及皮肤,未对她有任何冒犯,未让她沾到半点水花。
体贴极了,但饶初柳除了感慨邬崖川穿得竟不是法衣外,满脑子问号,“邬真人,你们仙人没有能恢复的药吗?”
邬崖川抿了抿唇,专注地躲闪过一道冰凌,“都已经用光了。”
饶初柳倒也没觉得他有骗自己的必要,但她也没想拿出自己的回灵丹给他,倒不是她在生死关头还不愿暴露自己是修士,实在她练气期用的回灵丹,金丹修士得吃多少才管用啊?如果不管用,那干嘛还浪费?
——绝对不是她抠门!
饶初柳果断拿出纳魂瓶,叫道:“沈老伯!”
沈自捷沉声道:“虞锦玥,放人!”
“沈郎,急什么?彻底沉下去还有将近半个时辰,咱们且有时间陪他们玩呢!”虞锦玥跟沈自捷说话的声音很温柔,但下一句就变成了漠然:“况且,那个小丫头可以走,但邬崖川今日必须死!”
“可以。”说话的是邬崖川,饶初柳只觉指尖一疼,紧接着,圆疙瘩化成气流,包裹在她衣物外。
邬崖川淡声道:“小师姑,现在就放刘姑娘离开吧,晚辈留下。”
没人想到他竟如此果决,山腹内一时间只有冰凌石片击在灵盾上的金石交鸣声。
片刻,沈自捷道:“放人!”
虞锦玥眼圈微微泛红,但很快,她嗤笑着掩下了复杂微妙的神情,柔声道:“听你的。”
话音刚落,那间石室侧面忽然出现了个一人大小的能量漩涡,透过似乎薄如蝉翼的透明屏障,隐约可见熟悉的绿树丛林。
饶初柳一眼认出这是青水山半山腰的位置,她跟沈自捷上山时曾瞥见过。
显然,这正是出口。
饶初柳刚想暗示邬崖川一起跑,抬头的一瞬间,她全身的血液都像是被什么东西瞬间吸空了,冷得几乎失去了知觉。
漩涡外圈若隐若现的微小风龙卷正逆时针旋转着,跟阵纹几乎融为一体,很难察觉。
——是阴泵阵。
这是沈自捷发明的最阴损的阵法之一,可以附着在任何阵法上,让人防不胜防,只有极少数人能认出来。在来青水山的路上,沈自捷告诉她,不管阵法破没破,阴泵阵都能吸收附近阵法跟术法的全部能量。阴损之处在于,第一个出去的修士安然无恙,但此人后面的人却会瞬间承受那股能量的爆破,常常被他用来脱险。
银枪距离漩涡越来越近,少女却呆住了,她像雕塑般一动不动,僵硬地盯着漩涡。
饶初柳死死盯着前方杀气腾腾的组合阵,只觉外面的所有景物似乎都随着漩涡都在她脑海里疯狂旋转,让她一时之间大脑空白,几乎分辨不清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
刚才山腹内的阵法跟术法到底产生了多少能量波动,她数都数不清,这股力量只怕也远超化神吧?盾丸也挡不住的吧?
饶初柳屏住了呼吸。
天道誓言的威力她也是听说过的,虽不知心魔劫究竟是什么,但也明白,如果选择不救邬崖川,她这辈子即便有奇遇,修为也最高只能到金丹大圆满,只有六百年寿元。
如果选择救,好处是剩下的天道誓言对饶初柳而言威胁不大,但,她得赌自己能不能从这次危机中活下去。
——即使浮生丹是真,可她被埋在坍塌的山腹内,无法动用灵力,又怎么离开呢?封师兄能在她死之前赶到吗?
六百年的极限,总比又一次死在十八岁强吧!
饶初柳内心不停挣扎,身后忽然响起邬崖川平静的声音:“出去吧。”
她猛地回神,惊觉自己竟出了身凉汗。
银枪存正的枪尖虚顶在漩涡上,只要她往前迈一步就能出去,能活下去。
饶初柳忽然很想知道邬崖川在想什么。
她顺从了自己的心意,转过身去,看向邬崖川的脸。
青年修士俊逸的脸上,表情仍旧如往日一般云淡风轻,看向她的眼神隐隐带着鼓励跟温和的安抚,好似根本不知面临着什么样的危机。
他声音也是同样的温柔:“别怕,大胆往前走,我跟在你后面呢。”
饶初柳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干涩。
她闭了闭眼,张开手,低声道:“邬真人,你不肯给我睡,抱一下总可以吧?”
饶初柳觉得自己真是个疯狂的赌徒,筹码只有自己的一条命,却敢次次压上赌桌。
三年前她赌自己能横跨三域,能顺利拜入合欢宗,她赌赢了;现在又一次面临重大选择,饶初柳也想再赌一把。
赌邬崖川会不会心软。
她不做亏本买卖,要是邬崖川肯让步,那即便他还是不会同意被她采补也有机会成为她的人脉关系;可他要是在以为自己必死的情形下还坚持保持距离,如此固执……
饶初柳心中一狠。
那她出去后就给茂茂改名叫邬崖川!
下方响起虞锦玥看好戏般的轻笑。
邬崖川凝视着她。
女孩子摊开双手,身躯在并不合身的劲装下微微颤抖,她很怕,却没立刻逃生,双眸盯着他,带着一股凶狠的倔强。
刚才被她握住左手时,邬崖川已经测出了她的骨龄。
十八岁,还是个初试啼声的小修士呢。
他叹了口气,别过脸,缓缓张开了手。
愿赌服输。
饶初柳释然一笑,靠过去紧紧搂住他的腰,邬崖川身体僵硬的任由她抱,始终没把手臂放下。
就是现在!
饶初柳抽了抽发酸的鼻子,压着不断涌上心口的懊恼跟恐惧,精准戳中邬崖川麻穴。若他灵力没到现在这般将近耗空的程度,必不会中招,即便现在,也奏效不到五息。
但这已经足够了!
她把装着沈棠智魂的纳魂瓶塞进邬崖川怀里,侧身飞跃至他身后,狠狠一脚踹在枪柄上。银枪距离漩涡本就极近,只这一刹那,邬崖川猛然转头,满脸错愕,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她,但,已经来不及了。
他身躯没入了漩涡。
最后一眼,邬崖川看见,少女衣袂在风中卷起,仰面朝满是残落花瓣的水面跌去。
她眼含泪光,看着他大喊:“邬真人,别忘了我——”
“轰隆!”
漩涡顿时炸碎,气浪滚滚彻底扭曲了空间,洞口瞬间坍塌,无数石块在五彩斑斓的热浪裹挟下朝饶初柳砸来,又跟她身体弹出的光盾一碰撞——
饶初柳只觉眼前一黑,脑袋嗡鸣,浑身麻木,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念头:
邬崖川应该听到别忘了挖她的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