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初柳瞬间头皮发麻。
待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又敲起墙壁来,一次、两次……九次、十次,沈自捷口中的传送阵始终没出现。饶初柳便反应过来,这个所谓的秘密通道根本是虞锦玥给沈自捷留下的后门。
后门失去作用,主人自然要堵上。
带着薄灰的石墙被照亮,两道影子映在墙上。
饶初柳回头,就见邬崖川端着一盏灵灯,神色从容地站在她身后,道:“刘姑娘,你是怎么进来的?”
这关系着自己的小命,饶初柳自然不敢敷衍,忙略去她跟沈自捷有些敏感的对话,将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邬崖川点点头,探查起来,不多时,他道:“这间石室中确实有传送阵的痕迹,但现在已经被破坏,我的阵法造诣不足以更改虞锦玥的传送阵,若强行续上,只怕……”
只怕,她是出不去了。
饶初柳尤不死心:“你那个忽然出现的法术呢?”
据她所知,那是真正的瞬移之术,不同于无法控制方向的瞬移符,施术者可以精准定位。一般来说,修士得对空间法则有所了解才能学得此术,一般来说,能对空间之术有点了解的都得化神修为了,邬崖川能在这个年龄、这个修为能学会瞬移之术,哪怕传送距离不远,也真能被称赞一句天纵之才。
要知道,连瞬移符都是符箓中价格最贵最难得那一等级,符师须得对空间法则有一定造诣。她身上就只有一张,据说是位炼虚修为的长老绘制出交给宗门的,被素年师姐兑换出来送给自己当见面礼跟践行礼。
不过传闻中唯一一位能以金丹修为触摸到空间法则的正是改良一次性传送阵的虞锦玥,想来虞锦玥被关在宗门时,这对师姑侄相处得应该不差。
邬崖川道:“在下才疏学浅,山腹内的空间被阵法禁锢,即便用出来,也只能在这片空间移动,无法将姑娘送出去。”
强烈的失落感涌遍全身,饶初柳无意识地搓了搓手臂,无力道:“好吧。”
邬崖川讶异地看了她一眼。
寻常人处于绝境时最容易暴露丑态,如惶恐、烦躁、暴怒、抱怨、破坏欲等,这无关正邪,纯粹是人畏死的本能。但刚才还柔柔弱弱的‘刘翠初’却只失落一瞬,背脊就重新挺直,不抱怨不沮丧,镇定地扫视着整面墙,冷静寻找生机——
这份定力,实在难得。
邬崖川别开视线,取出传讯玉符,一番操作后,缓缓舒出一口气,道:“好在这里仍是阵法薄弱点,不至于像之前那样连消息都传不出去,在下已经让师弟去你所说的小溪破阵。”
他从储物戒中摸出一叠符箓,饶初柳粗略一看,大概都是平安符、避雷符之类的,还有一个圆疙瘩般的法器跟银针递给她,道:“刘姑娘,你用银针扎破手指,把血滴在这里。”
符箓、阵法还好,毕竟这些东西只要能熟记资料,就是不会制作也能辨认。唯独炼丹、炼器,饶初柳一无材料可练手,二见过的太少,在合欢宗那短短半年并不足够让她做那么多事外还有时间炼器、炼丹。即便饶初柳已经把炼器灵材大全背得滚瓜烂熟,但除了一些出名的跟普遍的,其他大多数她都认不出。
她不由问:“这是?”
邬崖川道:“此为盾丸,可抵挡化神修士的致命一击。”
他看了看饶初柳,又简单将修士的级别跟饶初柳描述了一遍。
饶初柳疑惑道:“给了我,你怎么办?”
邬崖川笑了笑,淡然道:“我自然还有。”
饶初柳不是很相信,想想都知道,能抵挡化神修士致命一击的法器必定用了许多稀有灵材,即使星衍宗跟邬崖川都财大气粗,也没办法批发似的给他带着。
饶初柳摸着盾丸,心中挣扎又挣扎,还是收回了手,“我不要。”
开什么玩笑?要是邬崖川死在这里,她却因为用了他的盾丸活下来,星衍宗那些人即便不杀死她,也一定会查她的底细。
她哪里经得住查?哪里得罪得起星衍宗?
邬崖川凝视着饶初柳坚定的眼眸,片刻,笑了。
他此刻的笑比先前真实了不少:“姑娘不怕死?”
饶初柳噎了一下,坚定维持着自己摇摇欲坠的人设:“与邬真人死在一处,对翠初来说,也算得上幸运了。”
她原本以为邬崖川听到这话会再次表现出抵触,却没想到他只是看着她,并未开口。
灵灯给邬崖川这张如清风朗月的清俊面容镀上了一层泛着珠光的雾气,他眉眼柔和,眼眸中的笑意更深了,无关风月,只是一种安静的包容。
饶初柳忽然觉得,就算要死,也得试一下那种修为一次蹦几级的奠基是什么感觉。
于是,她诚恳道:“临死之前我有个遗愿,邬真人,你能不能让我睡一睡?”
邬崖川沉默了,饶初柳第一次在他风轻云淡的脸上看到近乎哭笑不得的表情。
他道:“刘姑娘,我没同你开玩笑。”
饶初柳认真道:“我也没有。”
“不行。”邬崖川道:“姑娘还是换个遗愿吧。”
“好吧。”饶初柳随口争取一下,被拒绝了也不沮丧。她一屁股坐在棉被上,笑道:“两位真人先前曾说过送我去安和城,现在我多半去不了了,能不能把这个机会让给莲儿、环儿跟沈姑娘?”
答应别人的事总要想法子做到,即便沈自捷那些书还没到手,但他给的敞亮,她也该做些什么。
饶初柳也不觉得自己在慷他人之慨,荆南可能是真莽撞,但邬崖川跟山上其他人却不是傻子,留一个最憨的荆南守着她们仨风险最大的,不是钓鱼执法是什么?
当然,对方肯定不会承认,她也无意挑破,但给人利用总得有些回报:“一换三有点过分,不过一只羊也是赶,一群羊也是放,这三个姑娘都勤劳良善,只要给个机会,必能好好生活,邬真人就好人做到底嘛!”
邬崖川定定看着她,道:“她们未必愿意去。”
饶初柳耸肩:“那就是她们的事了。”
放眼整个月琅洲,安和城完全可以算是最安全也对凡人最友好的城池了,就连几座皇城都比不上,寻常人想要落户简直痴心妄想,但对于以邬崖川为首的这些星衍宗天骄来说,包括荆南在内,却都是一句话的事。
帮忙争取机会是为了达成跟沈自捷的交易,但人家自己不愿意,她还能强迫不成?
邬崖川道:“你确定?”
饶初柳眨眨眼,面露恍然,羞涩道:“难道真人更愿意……”
邬崖川默默低头,避开饶初柳期待的目光,再度拿出传讯玉符,大概是在通知他师弟。
而后,他抬眸,道:“姑娘,你可记得沈自捷是在何处打开了洞口?”
饶初柳指指北边的墙,提醒道:“沈自捷在那面墙上画……”
她艰难地将嘴边的“阵纹”二字吞下去,道:“图的。”
邬崖川嘴角几不可察地翘了翘,又很快恢复平静。
得到答案他也没着急走,扫视石室一圈,用了个净尘诀,石室中的灰尘跟蜘蛛网顿时清理一空。接着,邬崖川又分别在南边放了个小木床,放上被褥;北右侧放了小木桌跟两张蒲团,放上灵灯、一颗骰子形、六面带孔的东西——饶初柳认出那应该是储存空气这类可供给人呼吸的法器——食水跟那一叠符箓。
最后,他将那早已浸湿了大片的被子充当帷幕,挂在墙顶,将小木床罩在了里面。
邬崖川道:“姑娘尽可以在这边休息,若在下需要过来或我师弟们破开此处,有它作为遮挡,必不会唐突姑娘。”
饶初柳干巴巴道:“哦。”
可恶,居然连细心都输给他了!
邬崖川笑了笑,就走到那面墙前画起阵纹,好在石室的出入口还没被改掉,洞口很快就露了出来。他飞身跳上孔道后,半蹲下来,低下头,目光透过肉眼可见闭合的裂缝对上饶初柳的眼。
裂口闭合前,他轻声道:“姑娘,保重。”
话音未落,墙面已然恢复了平整。
饶初柳视线扫过木桌跟被子帷幕,良心难得有点痛。
但很快,她就把注定看到吃不到的邬崖川跑到了脑后,拿出传讯玉符,嘴甜地请求师兄师姐们谁路过泷水镇的时候就把茂茂带回合欢宗的灵兽园养着——万一她真出不去,这傻鸟又馋又弱,要是没人庇护,很难独自生存。
没多久,封度师兄便回消息说三日可赶到。
饶初柳千恩万谢地关了跟封度师兄的传讯,又打开跟素年师姐的,将这里的事情仔仔细细告知了她。
沈自捷作为十六圣侍之一,擎天宗有他的魂灯,他一死,擎天宗极有可能有人来调查,届时万一发现自己跟封度师兄来过,又是一桩麻烦。合欢宗给予她庇护,教她功法,更让她可以在短时间内可以安心对邬崖川下手而不必考虑吃饭修炼问题,她即便暂时没能力回馈,也不能让宗门还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应对擎天宗的调查。
饶初柳想了想,叹了口气,又打消了素年师姐对沈棠的杀意。
她打开其他师姐师兄师姑的传讯,逐一拜托她们以后对看顾茂茂,说了些“祝仙途永昌”的吉利话道别。全部联系了个遍,饶初柳将传讯玉符收回储物袋,又把邬崖川给的符箓从头到脚贴了个遍后,开始提着灵灯在石室里走来走去,用自己那再基础不过的阵法知识研究离开的办法。
走到北侧墙前,饶初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她下意识低头——
眼熟的圆疙瘩静静躺在她脚边,旁边还有一根被透明泡泡包裹着的银针。
“……”
饶初柳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她迟疑一瞬,就弯下腰,准备将这两样东西捡起来。
就在饶初柳手将碰到盾丸跟银针的那一瞬,盾丸忽然从她手边往后蹿去。
饶初柳心一沉,缓缓回头。
白衣美人正立在木桌旁边,用仅剩的那只手把玩着盾丸,道:“星衍宗的器修,做的东西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丑。”
她语气轻柔的鄙视完盾丸,又看向饶初柳,嫌弃道:“纸片子贴满身,白瞎了这具还算不错的皮囊。”
浓稠的恶意铺面而来,饶初柳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极力保持镇定,但背后直发毛,只能悄悄观察着虞锦玥的一举一动,猜测着她的来意。
虞锦玥嗤笑道:“你在沈郎面前不是很会说话吗?怎么,哑巴了?”
见虞锦玥没第一时间动手,饶初柳心情微缓,除非虞锦玥想虐杀,否则暂时没打算杀了她。
沈自捷的时间可容不得浪费。
所以,有什么原因能让她必须来这里一趟呢?
饶初柳视线落在虞锦玥脸上,白衣美人正轻抬着下巴,居高临下蔑视着她,毫不掩饰对她的恶意,但身上的杀气其实不算浓厚。
她几乎本能地露出一个灿烂却无害的笑,“虞姑姑是来送晚辈出去的?”
“……虞姑姑?”虞锦玥表情古怪地瞥她一眼,似乎对这个称呼很不习惯,但饶初柳猜得没错,这个跟沈自捷一道提起的同辈称呼并没有激怒她。
相反,她周身恶意稍稍稀薄了些,“你就不好奇我怎么知道你在沈郎面前是何等模样的?”
“虞姑姑在阵法方面才能卓绝,当年声名赫奕,晚辈虽无幸生在那个时代亲眼见证,却也从一些阵法记载中领会过姑姑的风采。”饶初柳满眼真诚,语气带着崇敬,“以姑姑之能,想必如今又有精进,姑姑在青水山潜心钻研许久,泷水镇都在您的掌控之下,又有什么事能瞒过您的眼睛呢?”
“嘴巴倒是挺甜,但是猜错了。”虞锦玥低低一笑,眼神有些恶劣,“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当年为沈郎疗伤时,曾割出一道神识放在了他伤口中。”
疯子!
饶初柳不寒而栗,修士只有到了化神期才能无损分离出神识,否则不但修为再无寸进,还要日日忍受元神分裂之苦。连身体残缺都比这轻松,据说这比十万只蚂蚁同时啃脑壳还要难受。
她这样想着,面上却恍然道:“难怪沈伯伯衣裳明明前襟完整,偏他走到哪儿都不舍得拉上,我原还觉得他坦胸露乳不雅——”
室内气压低到饶初柳感觉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一点一点冒了出来,但她仍旧不慌不忙:“想来是我太俗,竟没想到沈伯伯是想让虞姑姑与他同赏所到之处的风光。”
虞锦玥眸中的杀意尽数被恍惚替代,她盯着饶初柳,古怪道:“同赏……风光?”
饶初柳坚定点头,屏住呼吸,悄悄朝虞锦玥脚下看去,试图从脚印出现的方位判断出传送阵藏在何处。但她很快失望了,虞锦玥镶嵌着紫玉雕莲花的靴子离地一寸,即便用撒上踪粉,也难以看到痕迹。
忽然,虞锦玥道:“你骗我?如果沈郎心里真的有我,又怎么会如此照顾陈姑娘!”
饶初柳心脏倏地一缩,自然抬头,直视着虞锦玥冰冷的视线,诚恳道:“论起对沈伯伯的了解,还有谁能及得上虞姑姑您?若非他是这种责任心强、重情重义的男子,虞姑姑又如何瞧得上他?”
虞锦玥面色阴沉,很明显不怎么高兴,饶初柳忙道:“但是想来,沈伯伯对陈姑娘也只有责任!”
虞锦玥眯起眼,道:“这话怎么说?”
饶初柳郑重道:“您杀了陈姑娘跟她的儿孙,若沈伯伯当真对她情真,怎会不帮她报仇?他那时实力尚在,却不舍得杀您,又不舍得废您修为,甚至都没舍得让您伤残!旁观者清,虞姑姑,你说他真正在意的是谁?”
陈姑娘碰上这俩人也是真倒霉。
虞锦玥原本只想看看眼前的小丫头还能说出什么话,却不想她的话竟还真有些道理,她想反驳要不是当初自己逃得快,真就被暴怒的沈自捷杀了。但仅剩的理智告诉她,她最强的阵法同样是沈自捷的强项,在相互抵消的情形下,一个化神对金丹圆满起了杀心,她真有机会逃走吗?
她怔愣许久,眸中的戾气竟消散不少:“……是我。”
虞锦玥复杂地看着饶初柳,冷笑道:“可他为何要为那个女人,跟我决裂?”
她也不知道是期待着饶初柳说出什么话,只是死死盯着她,像看着逐渐倾斜的秤砣。
饶初柳眼神惊诧:“他跟您决裂与陈姑娘何干?分明是为您啊!”
虞锦玥挑眉:“为我?”
饶初柳叹息道:“您从前是光辉夺目的正道新秀,直到如今,也未有新生才俊能超越您那时的天资与成就,对阵法感兴趣的人都不会忘记您的作品!沈伯伯见过那样的您,又岂会愿意面对后来明珠蒙尘的您?”
虞锦玥似乎有些失神,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唇瓣抿起,下颌肌肉紧绷。
良久,她嘴角才浮起一丝笑意,叹道:“沈郎说得不错,你果真,很会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