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崖川动作实在灵活,有一瞬,饶初柳莫名想到了顶球跑的海豚。
她紧张忽而减轻了不少。
邬崖川既然说“别怕”,显然在他眼中自己仍是需要被保护的弱势群体,那么他恐怕早就潜入山腹,而非她担忧的那样,是一路尾随着他们过来的。
看来那间石室隔音不错。
饶初柳回忆进入山腹后的表现,松了口气。
很好,人设还没崩。
得出这个结论,饶初柳迅速切换营业模式。
水珠顺着少女被浸湿的乌发、玉白的侧脸上下滑,她哽咽地轻唤了声“邬真人,谢谢你救我”,就低下头,抱住膝盖,在泡泡里蜷缩着抽泣了起来,肩膀轻微抖动,劫后余生的委屈尽数浮现在邬崖川眼中,看着好不可怜。
他眼中闪过无语。
饶初柳估摸着以邬崖川的性格,怎么也得说句宽慰的话,为此她连回答都在脑子里准备好了。但是,泡泡前进了不知多远,可除了“唰唰”的游水声跟她的啜泣声外,并无任何动静。
“……”饶初柳哭不下去了,她缓缓抬头,怯怯问道:“邬真人,咱们现在去哪儿?”
水下的涟漪映在邬崖川眼中,暗波流转,像是笑意似的。但饶初柳仔细看去,仍旧只在他眼中看到一片波澜不惊的淡然。他道:“先找出口,把你送出去。”
饶初柳疑惑道:“真人不出去?”
邬崖川颔首,道:“还要麻烦刘姑娘帮我转告孟臻师弟,青水山现在就是一座由阵法跟机关组成的霹雳阵。若不及时切断,虞锦玥一个念头,青水山就会被雷海覆盖,届时周围的村落跟泷水镇必遭此祸。所以,他务必在明日午时之前,带领众弟子在边界布下遮天阵,以防雷暴伤及附近百姓。”
饶初柳惊住了,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顿了顿,道:“差点忘记刘姑娘记性不佳。”
邬崖川拿出一只竹简,一手推着泡泡继续往前,一手操纵灵力在竹简上把刚才说的内容都刻了上去。他把竹简推进泡泡,温声宽慰道:“如果刘姑娘记不住孟臻这个名字也无妨,如今青水山上的人都是在下的师兄弟,姑娘给谁都行。”
饶初柳:“……”
她接过竹简,装作听不懂:“那真人自己呢?”
泡泡忽然触壁,饶初柳下意识往前看,就见到了一块十丈大小的岩石平台。
“哗啦”破水声响起,邬崖川跃到平台上,衣裳已然变干。他道:“刘姑娘,你拿好竹简跟沈姑娘的智魂,等你出去后,就叫在下的师弟将你送回山神庙。”
“至于在下——”邬崖川想到冥顽不灵的虞锦玥跟罪魁祸首的沈自捷,笑容微敛,坚定道:“阵法不能危及山外。”
沈自捷跟虞锦玥也非死在这里不可。
饶初柳羡慕地看了眼邬崖川身上的衣物,虽然他极有可能是用术法抽干了衣物中的水汽,但这种家里有矿的修士身上穿的应该是法衣吧?
她也有几件法衣,但要么是合欢宗发的校服,要么是师姐们送的——样式很漂亮,但件件似遮非遮,半露不露,过于妩媚,跟她想塑造的人设完全不符,当然穿不出来。
饶初柳试探地朝邬崖川伸出手,后者却没拉她。
他站在原地指尖微动,泡泡迅速浮空而起,落在平台正中,待饶初柳站稳,就无声无息消散了。
在水里跟泡泡里待久了,这会儿裹着湿漉漉的衣裳站在空气中,还真有点冷。
饶初柳搓着手臂,低头看看自己初具形态的曼妙体态,又看看已经自然地转过脸去的邬崖川,心中一动。
邬崖川死不死她不在意,但他的元阳,她想要!
顿时,饶初柳颤声道:“真人,我冷。”
邬崖川摩挲山壁的动作顿了下。
有戏!
饶初柳袅袅婷婷朝他走过去,羞涩道:“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我暖暖?”
话音刚落,一团阴影铺天盖地罩了下来,沉重又柔软,差点把饶初柳迎头砸倒。
她好不容易从里面冒出头,定睛一看,这原来是一床很厚实的褐色棉被,被邬崖川灵力引着像是活物似的,扭动起来,从脖子到脚将她包成了一只葫芦瓶,而她的脑袋就是瓶塞。
饶初柳:“……”
邬崖川道:“刘姑娘,这床被子没用过,是新的,应该不算冒犯姑娘。”
这是新旧的问题吗!
饶初柳挣扎着想从被子里拱出来,偏偏邬崖川的灵力捆住了棉被,倒不至于让她觉得憋得慌,但想出来却不可能。
她深吸一口气,羞涩道:“可是我浑身都湿了,岂不是毁了真人一床新被子?你那个让衣服变干的法术,能不能给我用一下?”
“想抽干衣物中的水汽,在下的灵力会近身接触刘姑娘,不妥。”邬崖川露出矜持的微笑:“在下被子多的是,姑娘身体要紧。”
虽穿湿衣伤身,但这位道友自己都狠得下心,他又何必理会。
饶初柳尤不死心:“可是,我不介意。”
邬崖川坚定道:“在下不能趁人之危。”
所有暗示都被邬崖川四两拨千斤的破开,饶初柳再有耐心,也知道这招压根是无用功,索性打直球道:“邬真人,想必你已经看出来,我心悦你了吧?”
邬崖川表情明显有些诧异,但很快平静下来:“刘姑娘,我不会是你的良人。”
饶初柳痴痴望着邬崖川,执着道:“你试都不试,怎么知道不会是?”
她表情神态跟虞锦玥刚才在沈自捷面前的痴态如出一辙,邬崖川表情在这瞬间变得难以言喻,但想起还在山神庙保持活动的另三道标识。他沉默片刻,还是轻声道:“不该,亦不愿。”
邬崖川声音仍旧温和,但眸中的疏离跟拒绝明明白白显露出来。
饶初柳垂死挣扎。
她苍白着脸,哀声道:“我也知道自己配不上真人,没资格随侍真人左右,但我对真人一片真情!若真人不弃,可否成全我一次?就一次,我死也无憾了!”
邬崖川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语气有些无奈,“你可知道沈自捷跟虞锦玥的过去?”
“……”饶初柳噎了一下,还没忘记人设,道:“沈自捷是谁?”
邬崖川瞥她一眼,道:“把你掳过来的乞丐。”
曾经,沈自捷是威名远扬的天罡圣侍,一手阵法堪称世无其二。虞锦玥则是心高气傲的正道新秀,在阵法跟机关术上天赋卓绝,在同辈中难逢敌手,不好对正道长辈下手,便开始四处挑战邪道阵法高手。
不同于正道宗门对天赋高的弟子极近栽培,邪道修士想学些什么都要付出代价,自然不比虞锦玥,被她一个金丹修士轻易挑翻了邪道所有元婴阵修。她自然盯上了更高的化神,第一个便是沈自捷,对其处处挑衅,试图激他与自己比试。
脾气暴躁的沈自捷当然受不了虞锦玥的挑衅,决意给她教训,轻易便将虞锦玥击败。但虞锦玥性格执着,吸取教训后再次挑战,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几次交手后,沈自捷对这个颇有天赋又锲而不舍的正道新秀产生了爱才之心,虞锦玥也渐渐对这个才华浩若烟海的邪道高手有了夹杂着崇拜的微妙情意,从此开始处处追在他身边,百年来形影不离,在外人看来赫然是一对。
正道长辈发现了这件事,他们自然不愿看好的后辈被邪道带歪,就召她回来,不许她再出门。偏巧这段时间沈自捷遭人算计跟泷水镇上的农女发生了关系,农女有了有孕,沈自捷便留下来照顾她。于是等虞锦玥千方百计从宗门逃出来时,见到的却是领着孙儿上山采药的沈自捷。
虞锦玥深觉被背叛,心生恨意,明面装作接受,沈自捷从未怀疑她的人品,自然未曾防备。于是虞锦玥趁沈自捷出门的时候,杀了他的妻子跟儿子儿媳,再想杀沈自捷孙子的时候,被赶回来的沈自捷阻止,两人就此反目。
这事儿传出去后,正道哗然,她的宗门更是将其除名,从此,虞锦玥销声匿迹,距今已有二十年。
饶初柳没听过虞锦玥这个名字并不熟悉,但听着这些事迹,她忽然想起有关传送阵的记载中,有一个改良了一次性瞬发传送阵的正道新秀,因着行事癫狂恶毒被其宗门除名。传闻此人性格傲慢挑剔,果蔬不饱满的不吃,相貌不佳的不理,好美物到令人发指的程度,想来就是虞锦玥了。
饶初柳想着沈自捷那副模样,有些唏嘘。
形容邋遢且不说,沈自捷容貌只能算是端正,实在不是什么美男子。
极端好美物的虞锦玥爱上的男人却长相平平,爱情真是个可怕的东西,难怪她的师门也没办法拆散这段孽缘。
不过邬崖川说得未免太仔细了,难道——
饶初柳僵住了。
她有些不敢看邬崖川的表情,虞锦玥被师门除名是二十年前,以邬崖川的年龄,说不定还跟她接触过。
“刘姑娘,我近十年在各处游历,看过的、听过的悲剧数不胜数,起因不是为情,便是为利。”邬崖川定定看着饶初柳,语气十分坚决:“我无权干涉旁人,但对我而言,情爱如毒疮,动心便是魔障,我不会明知不妥还要沾染。”
饶初柳心口酸涩。
十年前,邬崖川才十七,据说人家十七岁修为就突破金丹了,她十八岁连练气三层都还没到……
邬崖川态度如此坚决,饶初柳便也不打算再把目标放在他身上。她抿了抿嘴,恹恹道:“我知道了。”
邬崖川笑了笑,再度转身回去摸索石壁,但没多久,他面色便凝重起来。
饶初柳费力地“duang、duang、duang”地跳到了他旁边,道:“怎么了?”
邬崖川余光瞥见像个兔子精般的饶初柳,压了压唇角:“这里的薄弱点不见了。”
饶初柳一惊,尽管裹着厚棉被,仍觉遍体生寒,立刻道:“我还……”
她顿了顿,道:“依稀记得来时走过的路——”
“邬真人,你笑什么?”饶初柳看着邬崖川微翘的唇角,猜测对方知道自己那是托词,但对方不戳破,她就当对方不知道。
“自然是高兴还有别的出口。”邬崖川淡定回答,然后诧异地看她,道:“怎么了?”
定力好是吧?她也不差!
饶初柳怯怯地给他指了指来时的位置。
邬崖川颔首,说了句“得罪了”,朝她伸出手。
正当饶初柳期待着他像荆南那样揽住她肩膀或者至少把棉被粽抱起时,数之不尽的灵力线从他掌心漫出,在她头顶结成灵网,从头到脚把饶初柳包裹成了蚕茧。
邬崖川手提灵网中央,御枪而起,朝河心花岛飞去,似乎怕她不舒服,他将灵网抓的很稳,至少饶初柳没觉得有任何晃荡。
饶初柳萧瑟地裹紧了小被子。
等远远能看到河心花岛时,邬崖川就收起存正,再度用泡泡将饶初柳装起来,压在水下,悄无声息推着她到了沈自捷带着她下来的位置时,又提着灵网迅速破空而起,钻进了孔洞。
也不知道虞锦玥是被沈自捷安抚住了还是在心上人旁边就完全不在意其他,他们上来的过程顺利到不可思议。
进入孔道后,饶初柳总算得以摆脱‘葫芦瓶’跟‘蚕茧’,她带着邬崖川往来时的石室走,路上几次遇上岔道都佯装记不清。好在邬崖川对阵法机关似乎也颇有研究,每当她犹豫时,都能迅速找对正确的孔道。反正他们到达石室的速度并不磨蹭,至少不比来时要慢。
只是到石室顶上时,饶初柳犹豫了一下,还是蹲在地上开始用手指在地上画阵纹。
反正要换目标,还是安全离开更重要!
不过,修士的身份不能暴露,倒不是怕邬崖川猜出自己来自合欢宗,主要她这点灵力禁不住消耗,还是厚着脸皮吃大户,给自己多少留点自保之力吧!
饶初柳完整地将阵纹画了一遍,等了一会儿,才迟疑地看向邬崖川,道:“怎么没有反应?难道我又记错了……”
邬崖川没拆穿她,道:“我试试。”
他运起灵力,把饶初柳画的阵纹又描摹了一遍。阵纹首尾相连的一瞬间,下方倏地裂开一道口子,饶初柳估算了下高度,假装脚滑,惊叫一声,“出溜”掉进了石室里。
而后,饶初柳掉在了软绵绵的地上——却是邬崖川抢先一步操控着棉被垫在了她身下。
“……”饶初柳心服口服。
男德魁首,不愧是你。
这人见招拆招的本事不比她差,饶初柳一再受挫,也只能木着脸从棉被上爬起来走到西边的墙壁前,就“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地敲了七遍。
然而,七遍结束后,头顶仍旧是坚固的石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