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儿边回忆边说。
昨日赵夫人用完膳,忽然好奇问有没有人见过新来的两位仙人,莲儿作为唯一一个被赵员外叫来帮忙的丫鬟,凑上去逗趣地跟她讲了下两位仙人的样貌跟风姿。赵夫人兴致更浓,又问她们泷水镇以前有没有仙迹,便有一个丫鬟跟她提起了沈姑娘,赵夫人感慨沈姑娘好运,又兴致勃勃的让莲儿将她请来,顺口提到若那恩公真是好仙人,她便资助建庙一事。
邬崖川沉思片刻,视线落在沈姑娘脸上,道:“也就是说,其实并无人向其提起沈姑娘供奉恩公之事?”
莲儿摇了摇头。环儿道:“镇上的人向来对沈姑娘躲避不及,这事儿恐怕没几个人知道,我们这些做丫鬟的就更不清楚了。”
荆南也反应过来,道:“没人知道沈姑娘供奉恩公,这贼子却知道建庙之说能说服沈姑娘,此人必定对沈姑娘了解不浅,或是盯上沈姑娘很长一段时间了!”
他喃喃道:“可那贼子究竟想做什么,绕这么大弯儿,非要沈姑娘的魂魄不可……”
血魂珠,魂魄——
电光火石之间,饶初柳脑海中倏地浮出四个大字:‘塑灵秘法’。
塑灵秘法,顾名思义,就是重塑灵根。以九九八十一颗血精珠为养料,将重塑灵根之人的血脉至亲魂魄炼制成假灵根,用以欺瞒天道,因而又称欺天之法。此法连自己的亲人都能抽魂炼灵,丧心病狂至极,在邪修中也是被鄙夷的。且假灵根扛不住雷劫洗练,也就是说,用此法者,寿数最多能恢复至自己灵根未毁之前的境界,终身再不能寸进。
饶初柳刚进合欢宗就泡进传功阁,一大原因就是想找到更多改善自己资质的办法。
事实证明,邪道的法子比正道那边多太多,但个个阴损,最奇葩的便是塑灵秘法。
倒不是因为邪恶——比这还邪恶的邪术有的是,是她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血魂珠用得是无关之人的,魂魄却得用血脉至亲的?魂魄也带亲缘?
饶初柳把再次浮起的纳闷抛到脑后,不动声色地朝邬崖川看去。
他目光正定定落在沈姑娘紧抱着的牌位上,表情有些晦涩。似是感受到她的视线,青年修士略偏头朝她看来,道:“刘姑娘,我听闻你先前与沈姑娘聊过当年青水山被救之事?”
准备多点果然不是坏事。
饶初柳谨慎点头。
邬崖川又道:“不知沈姑娘可否提到她恩公的体貌?”
“我想想。”饶初柳假装思考。
过了好一会儿,她还是冥思苦想的模样,莲儿忍不住悄悄凑到环儿耳边嘟囔:“翠初妹妹记性实在太差了,怪不得那两句话还得写下来。”
“什么话?”荆南好奇从她们身后探头,莲儿被吓了一跳,瞥了饶初柳一眼,见她明明瞧见了却没说什么,便从袖口中拿出那块碎布给他:“就是这个。”
“这什么……”荆南打开碎布,就有细细碎碎的尘土抖落出来,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不清,只能依稀从土渍的轻重辨认出饶初柳书写时必定极规整。
邬崖川也看了一眼,似无意般问道:“刘姑娘记性很差?”
“岂止——”莲儿就要开口,环儿忙拽她一把。饶初柳见时机差不多了,佯装惊喜,道:“我想起来了,沈姐姐说她曾看到恩公耳后有一道菱形旧疤——”
饶初柳脑海忽然浮现一个画面,她心中大骇,声音极短暂地停顿。
怎么会?!难道她先前推测都是错的?
邬崖川立刻发觉了,道:“姑娘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饶初柳压下心中的震惊,再次佯装认真思考,片刻才怯声道:“没有。”
她一副已经尽力回忆的模样,荆南欲言又止:“你这记性……”
饶初柳赧然一笑,又朝邬崖川看去。
邬崖川正盯着她,似乎在辨认她是否说谎,饶初柳也不慌,屏住呼吸,憋红脸,娇羞瞥他一眼。
如她所料,邬崖自然地收回了目光。
饶初柳突然真想笑了。
邬崖川腰间的传讯玉符亮了,他拿起来看了看,看向荆南,道:“孟师弟他们已经围住了青水山,你安心留在泷水镇。昨日在赵府的所有人都被我打下了标记,七日内若遇到危险,标记会被触动,你记得传讯给朱师弟。”
饶初柳正端详沈姑娘的长相,闻言,竖起耳朵,心中警惕:‘什么时候打的标记?’
“叫这么多人……”荆南嘟囔着,点了点头。
邬崖川又道:“若无紧急情况,你别离开,离开也别离太远。此人昨日只来得及带走沈姑娘智魂,不会放过其余两魂七魄,再有,重种血毒也需时日,此人未必会舍近求远。”
饶初柳瞥了莲儿一眼,她明显没听懂,正跟环儿将干草堆搬来搬去,在做晚上睡的床。
荆南迟疑道:“也不一定非要好看的吧?”
邬崖川声音明显冷淡几分:“以她的实力,想凑齐血精珠几日即可,但她偏蛰伏一年有余。先前失踪的人跟主院那些丫鬟俱是相貌出众,你觉得,她会在即将成功的时候对执念妥协吗?”
荆南疑惑道:“还差多少啊?”
“……”饶初柳一言难尽地瞥他一眼。
邬崖川顿了顿,道:“再加一千遍。”
荆南嘴角抽了抽,猜测道:“七哥,这家伙对长相这么在意,不会是合欢宗出来的吧?”
饶初柳再次:“……”
这家伙对合欢宗是有什么误解吗?
他们对弟子的相貌有要求,但对采补对象,会挑剔长相的真不多,只要修为高就够了!
起码就饶初柳而言,容貌丑陋的练气修士也比俊美的凡人更有价值。当然,同等修为的情况下,她肯定也是要挑看得顺眼的,有美食谁乐意吃苦啊!
邬崖川抿了抿唇,视线轻描淡写地从饶初柳脸上划过,道:“合欢宗纪事你抄万遍。”
此时,外面已经淅淅沥沥地下起小雨,邬崖川冷淡拍开不断央求着他“少罚一点”的荆南,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雨幕中。
饶初柳检查完,确定只有衣袖上有一点灵气标识,换身衣服大概就感应不到了,便没试图去掉。
她坐在庙门口,托腮盯着被雨水打湿的院墙,心中有些沉重。
没多久,莲儿跟环儿一左一右坐到了她旁边。莲儿大概是以为她因为邬崖川的态度黯然神伤,低声宽慰道:“翠初妹妹,你也别难过,仙人嘛,跟咱们本就不一样——”
“这倒不一定。”右边的环儿打断了莲儿的话,道:“我收拾庙里的时候,抬头看过,邬仙人时不时就盯着翠初妹妹看一眼呢!还有,他还盯着翠初妹妹笑了。”
“啊?”饶初柳楞了一下,随即了然。
她墙砌得那么整齐,邬崖川多欣赏两眼也是应该的!
莲儿表情十分质疑。环儿道:“我为什么要骗你们?我有几个胆子敢消遣仙人?”
莲儿喝了口水,道:“你会不会误会了?看邬仙人对翠初妹妹的态度,不像是对她有兴趣。兴许,他只是觉得翠初妹妹好——”
她声音卡住了,似乎觉得很难以启齿。饶初柳替她说完:“好笑?”
莲儿急道:“翠初妹妹,我没这么想!”
环儿蹙眉道:“那你就不该这么说!”
眼见两个好姐妹要为自己拌嘴,饶初柳笑道:“兴许,邬真人只是头一回看到爱慕他的姑娘在他面前玩泥巴,大感新奇吧?”
“噗嗤。”身后忽然响起一声轻笑,饶初柳回头,就见坐在一侧干草床上的荆南正攥拳顶在唇上偷乐。
对上她的视线,他摊手,道:“抱歉,没想偷听几位姑娘说话,不过——”
荆南眨眨眼,笑嘻嘻道:“兴许,我七哥只是对让女子做粗活过意不去,担忧刘姑娘会因此受伤,才时不时就盯着呢?”
荆南跟邬崖川即是师兄弟又是亲戚,以他对邬崖川的了解,这多半就是正确答案了。
环儿道:“荆仙人,您既然听到了,那能不能告诉我们,翠初妹妹有机会吗?”
荆南毫不迟疑:“没有。”
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脸上,饶初柳眼中适时出现泪光,左右两边的女孩子同时安慰地握紧了她的手。荆南解释道:“几位姑娘别误会啊,不是因为刘姑娘怎么样,也不是因为劳什子的‘仙凡之别’,就是——”
他摆弄着刀柄,道:“我七哥可是要修无情道的。”
荆南巴拉巴拉给她们讲了无情道是怎么回事,道:“你们知道了吧?就算刘姑娘再好,七哥也不会动心的。”
环儿也无话了。两女都担忧地看了饶初柳一眼,莲儿道:“翠初妹妹,你别难过。”
饶初柳笑了下,说了句“我想自己待一会儿”,两人就叹了口气,露出‘我知道你很难过’的怜悯表情,回后面去了。
她俩刚走,饶初柳就感觉腿被拍了下。
她低头,茂茂正扯着脖子看她,小声叫道:“邬崖川抓不到那个邪修之前恐怕不会回来了,抓到之后,你总不能真跟着荆南去安和城……去了好像也不是不行?”
“要不咱们用荆南奠基试试?虽然实力只有金丹六层,但他有个优点,傻。”它趴在饶初柳脚边,若有所思道:“质量不高数量凑,奠基之后你就可以随意采补男修了,多采补几次,不比用邬崖川奠基差。”
饶初柳爱怜地揉揉茂茂的脑袋,道:“傻孩子,你歇会儿吧。”
都已经在荆南面前对邬崖川献殷勤到那种程度了,再对他下手?荆南这人是不怎么喜欢动脑子,但并不是真蠢。
饶初柳又在门槛上坐了一会儿,直到环儿开始烧火做饭才过去帮忙。
她们过来的匆忙,没带什么食材,本来环儿想着用吃剩的烤饼熬一锅面汤,但荆南在知道饶初柳会做饭后,立刻来了兴致,从储物戒中取出了菜肉米面跟各种调料,还高高兴兴按照她的指挥切好备用。
莲儿边淘米边问:“仙人也吃东西?”
当然是吃的,毕竟要靠能量维持身体的机能。低阶修士大多靠辟谷丹,也有散修穷到连辟谷丹都买不起,还是得吃饭,毕竟一日修炼的那点灵气全要是供给身体,这辈子就别想进阶了。
饶初柳心中流下穷酸的泪水。
穷到连辟谷丹都买不起的,曾经就有她一个。
高阶修士倒是没那么麻烦,他们随随便便引入体内的灵气已经足够维持身体的需求,但高阶修士寿命绵长,除闭关外,还真不缺吃东西的这点时间。银清师姐之前就说过“要是修了仙就既不能吃又不能玩乐,就算活得久了,又跟庙里那些泥塑木雕有什么区别?”因而她之前送出去的那些糕点还真的挺受欢迎。
不过星衍宗是数一数二的富裕宗门,荆南作为颇受重视的精英弟子,拿出来的食材也都是带着灵气的,倒也不至于产生尘垢。
莲儿环儿在赵家做丫鬟做久了,早就忘了菜该怎么做。环儿还好,会做汤煮饭,莲儿也就会淘米洗菜。于是,饶初柳不得不顶着三人震撼的目光,亲自颠着锅,在荆南配合放出的灵火中接连炒了几道菜。香味甚至把失去了慧魂一直呆坐的沈姑娘都引到了灵火旁边,莲儿环儿不得不一人一边死死拽住她,防止她掉进锅里去。
这种局面僵持到菜出锅,莲儿环儿喂完沈姑娘,菜一入口,眼睛就亮了,吃得头也不抬。荆南啃着糖醋排骨,又往自己碗里夹了几块,赞叹道:“刘姑娘,你厨艺真好!”
饶初柳羞涩地笑了笑,没有答话,她自己吃一口,就给茂茂喂一口。
荆南好奇道:“你以前跟大厨学过吗?”
真可惜,没有大厨能碰上她这个好学生。
饶初柳由衷替那些大厨感到惋惜,嘴上却道:“熟能生巧罢了。”
荆南也没多想,飞快又往自己碗里夹了几块排骨,随意道:“可惜你不是修士,不然凭你的手艺,去花溪参加灵食节,肯定能赚的盆满钵满!”
“就是七哥没这个口福喽。”
饶初柳立刻抓住这个机会,期待道:“那我下次做给邬真人吃,荆真人,不知道邬真人喜欢吃什么?有没有忌口?”
荆南吃人嘴软,又招架不住她这笑语盈盈地追问,只好答应告诉她。但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也只说出“喜欢素色”“喜欢修炼”“喜欢惩恶扬善、扶危济困”等只要知道邬崖川名字就能联想起来的特点,有用的半点都没说出来。
饶初柳看出荆南还真不是故意隐瞒,顿时盯着他给她的纸笔,陷入了沉思。
莲儿也疑惑道:“这些能算是喜好吗?”
荆南很明显也有些愣神,但他很快一摆手,道:“我七哥当然跟俗人不一样,他正直无私,一心锄奸扶弱,连进阶都能压下。喜好对他来说,大概就是浪费时间的事吧!”
这么说,他是能突破元婴却不突破?
饶初柳觉得难以理解。
似乎怕她还要问,荆南又掏出一只乾坤瓶,各给她们倒了一碗汤:“我有个师兄特别会煲汤,你们都快尝尝!”
等到吃完饭,荆南就抱着刀一溜烟地躲去了离她最远的干草床上。
饶初柳盯着纸看了片刻,也没在里面找到可以查缺补漏的东西。
她摇摇头,索性将这事抛在脑后,坐去一张空着的干草床上,闭眼开始在脑海反复模拟邬崖川今天使用固魂术的动作。
天色渐渐昏沉,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听着时不时就有人去火堆前添柴的窸窣声响,饶初柳仔细琢磨着因邬崖川动作太简略而让她想不通的要点。
忽然,一声尖锐的哨鸣打断了饶初柳的思路,她睁眼,就见荆南面色凝重地站了起来,定定地看着刀柄上疯狂摇动的红铃。
“叮——”“叮——”“叮——”连续三声哨鸣,一道半圆形的屏障骤然笼罩了整座山神庙,饶初柳一眨眼,布下防护阵的荆南就已经不见了身影,只余他急促的声音在庙中回荡:
“千万别出去,等我回来!”
这货怎么这么莽!万一是调虎离山呢?
饶初柳转过头,莲儿环儿正惶惶不安地看看庙门、又看看她,沈姑娘懵懵懂懂抱着那个不知道是恩人、亲人还是仇人的牌位。
饶初柳一阵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