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儿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她不由分说,抢过饶初柳手中的木勺,轻轻推了推她:“快去吧,别叫仙人久等。”
这会儿大部分人都已经吃上了,也只有几个还排着队等待米汤。饶初柳朝环儿扬唇一笑,加快脚步朝邬崖川走去,直到将将距离石榴树七尺,才放缓脚步,仰头看着他:“邬真人,你是在等我吗?”
“不不不,是我们找你。”没等邬崖川回答,荆南就笑嘻嘻地从她身侧探出头。与此同时,邬崖川手指轻抬,饶初柳感觉到一道无形隔膜将周围人的咀嚼跟低语声隔绝开来。
——隔音术。
饶初柳装作毫无察觉,讷讷道:“那,二位仙人找我做什么呢?”
“这个嘛——”荆南脸上的笑凝固一瞬,瞄了邬崖川一眼。邬崖川顿了顿,问道:“刘姑娘,今早有人来报信,昨夜刘季松把宅子卖出去,带着细软连夜出城去了。”
连祖宅都卖了,走得够坚决啊!
饶初柳绞着手指,低声细语道:“他应该是去三婶家跟三婶和妹妹团聚了。”
她垂着头,语气中满是被抛弃后的失落跟无助。一瓣红艳艳的榴花落在她鬓间,又擦着女孩莹润饱满的面颊掉落在地,被风轻轻一卷,就难以抗拒地飘走了。
邬崖川没看出破绽,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他压下眼底疑色,正色道:“他到了刘夫人娘家,就接上家眷一起走了,我师弟暗中护送他们的时候听说他们要去云岭城……”他顿了顿,道:“刘姑娘,你日后有什么打算?”
没跟刘老三碰面的好处这不就来了。
“我也不知道……”饶初柳眼中倏地泛起泪光,苦涩道:“我这样的女子,在哪儿还不是一样呢?”
荆南讪讪一笑,道:“抱歉啊刘姑娘,若非我不打招呼就带你走,你也不会被丢下。”
她擦拭眼泪,摇头道:“跟仙人有什么关系呢?三叔若不是为了盯住我,早就走了。”
荆南松了口气,态度热情起来:“刘姑娘,不如你去安和城定居吧?那是距离我们宗门最近的城池,里面都是我宗弟子的凡人亲眷跟散修们,邪修跟妖兽都不敢去那里,对你来说绝对安全!”
邬崖川瞥了他一眼。
合欢宗邪修.饶初柳满眼期待,她小心翼翼瞥了邬崖川一眼,忐忑道:“真的吗?可我在那里也是举目无亲,又不熟悉那附近的环境,我去了能做什么呢?”
荆南一时语塞。
邬崖川又扫了荆南一眼,才道:“我们在城中有些朋友,为你找一份活计并不困难。”
“或者,你也可以从赵员外手中买下刘季松的院子,按月还钱即可。”
小姑娘看上去有些纠结,片刻,她仰起脸,朝他看过来,双眸明亮,直白道:“如果我去安和城,能再见到你吗?”
荆南看向上空,认真观赏满树榴花。
饶初柳努力模仿着沈姑娘提到恩公时的样子,自觉能像个七八成。
邬崖川脸上还挂着浅淡的微笑,语气也温和,却像是没听出她的期许,道:“应该不能,在下常年修炼,三五十年也未必能去安和城一趟。”
三五十年。
……好小众的数字。
练气二层的渣渣饶初柳只觉心口被邬崖川用存正戳了个窟窿,她攥着拳,垂死挣扎道:“可是,邬真人,我从没去过安和城,我好害怕,你……能不能陪我去一次?”
“在下会请师弟送姑娘过去。”邬崖川温声宽慰她,道:“师弟们都很可靠,刘姑娘,你不必担心在路上会遇到危险。”
饶初柳:“……”
我谢谢你啊!
“咳咳咳。”荆南捂着嘴,猛地咳嗽起来,面部肌肉直抽。邬崖川抬手拍拍他的肩,微笑道:“喉咙痒就去喝水。”
“一会儿去、一会儿去。”荆南也不尴尬,又转过身,笑嘻嘻地看着饶初柳:“刘姑娘,我可没七哥那么忙,等泷水镇的事情解决了,我可以送你去安和城啊!”
邬崖川没有再看荆南,他挺直腰身,手背在身后,面上还挂着微笑,看着饶初柳的深褐色眸子却含着些许冷淡,“如果姑娘打算去安和城,不妨静候几日,待此间事了,自有人带你离开。”
三五十年……
饶初柳心里反复咀嚼这个数字,低落地跟两人道了声谢,脚步沉重地走回了耳房。
她轻轻关上了门,就捂着脸扑到了床上。
金丹大圆满了不起啊?寿元长了不起啊!
——还真了不起。
早晚她也要风轻云淡跟别人说出不过百年千年之类的话!
饶初柳抖着肩膀,开始思考下一步的计划。
茂茂从鸡窝中跳出来,“咯咯”道:“怎么了?你哭什么?”
它语气难掩关切,饶初柳就悄悄抬起半张脸。她表情虽有些幽怨,但脸上清清爽爽的,哪有半滴眼泪。
茂茂沉默片刻,气道:“你在房间里还搞这死出,邬崖川当面都不乐意看你,背后还能用神识窥视你么!”
演戏演全套嘛!
肥鸡还在“咯咯咯”地低声抱怨,饶初柳听得两眼发直,索性默背《灵物全书》,心中开始有点怀念从前的小乖鹤。
她是从西域往东域赶路的时候碰见茂茂的。
它那时很狼狈,身上最值钱的鹤顶红跟翎羽都被人切走拔走了,看上去像是一只瘦鹅,被捆着在地上挣扎,旁边还有个散修磨刀霍霍。饶初柳其实没啥同情心,但看着又瘦又丑的小家伙在土里扑腾着挣扎,伸长脖子泪眼汪汪对每一个路过的人哀鸣求救的样子,她不由自主就掏空身上的所有灵石将它买下来,跟它结了契。
从那时候起,一人一鸟就相依为命,没路费了就去附近的城镇表演杂耍,打工赚钱。为了省钱,她俩常常住破庙,睡山洞,饥一顿饱一顿。但就算过着那样的日子,茂茂也没想过离开她,睡觉都得蜷缩在她旁边。
饶初柳想想当初皮包骨头、浑身没毛的瘦灵鹤,再看看旁边啰嗦的肥鸡,忽然笑了。
啰嗦就啰嗦点吧,总比战战兢兢好。
大概是为了近身保护这些人,邬崖川跟荆南待在院子里没走。饶初柳做戏做到底,也就一直趴在床上,背了《灵物全书》又背《修真通史》,饭都没出去领。环儿敲了两次门,大概是想叫她吃东西,饶初柳隔着门弱弱说了句“谢谢环儿姐姐关心”,并没开门。
天色又渐渐暗了下来,饶初柳正考虑着再背《常见符箓大全》还是《基础丹药配方》,门前忽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听其足音轻重,应该是三个人,三个女子。
饶初柳立刻摸了把水沾湿被褥,大力揉肿双眼。她刚做完这些动作,门口就响起了敲门声,莲儿在外面说:“刘妹妹,开开门,我们夫人请你过去呢!”
这个时间段,赵夫人找她?
饶初柳若有所思地摸摸自己的脸,扭头跟茂茂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才打开了门。
站在她门前的正是三个女子,莲儿、环儿跟沈姑娘。
莲儿看见她的脸,同情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翠初妹妹,快跟我去吧,夫人正等着你跟沈姑娘呢!”
饶初柳没动,她是来采补男修的,可不是来找死的。
她疑惑道:“赵夫人找我做什么呢?”
莲儿解释道:“这段时间咱们泷水镇不是来了两次仙人?夫人很想见见,但碍于清誉,只得放弃。恰好又有人提起沈姑娘遇仙之事,夫人便让我请沈姑娘过去聊聊天,还说若真是善仙,就帮沈姑娘为仙人建庙供奉呢!”
饶初柳不解道:“那我呢?”
莲儿笑得很自豪:“是我告诉夫人,沈姑娘自己来这里,恐怕会紧张,不如找个人陪陪她,顺便跟夫人提了你几句。”
她热情道:“我们夫人大方,翠初妹妹你那么会说话,这次就多说点!若是能哄得我们夫人高兴,她指缝里随便露出点儿,就够你好几年的嚼用了!”
“……”饶初柳由衷道:“莲儿姐姐,你人还怪好嘞。”
莲儿谦虚地摆摆手,表示这都不算什么。
沈姑娘也笑道:“幸亏刘妹妹陪我一起,我见了赵夫人,只怕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看着沈姑娘双眼发亮的模样,饶初柳很怀疑这个说法。
她正筹措着拒绝的语言,坐在石榴树下的荆南冷哼了声,双臂环胸,不悦道:“我没听错吧?你们不知道自己是为什么来这里的么?都入夜了,竟然还有胆子乱跑!”
莲儿道:“仙人,不是乱跑,我就带她们去主院,亥时之前,就把她们送回来。”
荆南反问:“若你们在这短时间内遇到危险呢?我们去救你们,剩下的人不管了?”
旁边的几扇门悄悄打开了条缝,饶初柳余光瞥见,一双双眼睛正盯着她们。
莲儿为难道:“可是我们夫人……”
荆南道:“你们夫人要听这些事,什么时候不能听?沈姑娘明天白天会突然失忆吗?”
邬崖川这次没阻止荆南发挥,沉声道:“此事确实不妥,还请几位姑娘顾惜己身。”
“莲儿姐姐,抱歉,我就不去了。”邬崖川的话正中饶初柳下怀,遥遥望了邬崖川一眼,面上的意动之色自然转为坚决。她拉住莲儿的手,顺势将荆南送的平安符悄悄塞进她袖口。
荆南面色微缓,揶揄地看了邬崖川一眼。
莲儿瞥着饶初柳,眼神中的热络淡了下去,她说了声“我知道了”,就出了院子。
旁边的沈姑娘咬了咬唇,忽然朝门口跑。
好言难劝找死的鬼。
饶初柳冷漠地想。
但顶着邬崖川的视线,她还是满脸忧色地拽住了沈姑娘,道:“沈姐姐,你去做什么?”
沈姑娘坚定道:“刘妹妹,这可能是我唯一一次能为恩公建庙的机会了!”
说完,她推开饶初柳的手,追了上去。
荆南也没拦着,他看着沈姑娘跑出去,冷笑道:“怎么哪里都有这种作死的人?”
“幕后之人十有八九就是冲着沈姑娘来的,就算她不去,也会有其他办法引诱她。”邬崖川的视线扫过饶初柳,小姑娘正惊惶无措地站在房门口,脚步微微挪动,一副想追又不敢的模样。
他收回视线,拍拍荆南的肩,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荆南,你在这里保护其他人,我去赵夫人院外守着。”
说完,他就跟了上去。
邬崖川一走,原本安静无声的门缝里顿时响起抱怨声:“仙人都说不让她们出门,那个沈疯子还要走,害得仙人不得不跟上,真是会给别人找麻烦!”
其他屋里的人也都跟着附和,环儿嗤笑一声,凑到饶初柳旁边,压低声音道:“沈姑娘走的时候,他们一句话都不说,以为沈姑娘失踪了,他们就能安全。这会儿看少了个仙人保护,才不高兴呢!”
饶初柳瞥了面露不悦的荆南一眼,道:“环儿姐姐不怪我?”
“怪你什么?本就不该出去的!”环儿叹了口气,道:“你别怪莲儿,她真是好心,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毕竟先前不知在夫人面前说了你多少好话,自觉没脸去答复夫人倒是真的。”
饶初柳道:“莲儿姐姐回去不会挨罚吗?”
“那应该不会,我们夫人平时脾气挺好的。”环儿说着,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表情忽然凝固。紧接着,她转移话题道:“你一日未进食,不如我再去膳房给你要碗面?”
“不用了……”饶初柳刚想再说几句感激的话,就见荆南不断地朝着她招手。
环儿也瞧见了,目光担忧地瞥了饶初柳一眼,就走开了。
饶初柳刚走到荆南身旁,他就迫不及待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把凳子,放在旁边,拍了拍:“刘姑娘,坐啊。”
她坐下,荆南就设了个隔音术,道:“刘姑娘,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饶初柳道:“荆仙人只管说。”
“你不是管我七哥叫邬真人吗?以后也叫我荆真人就好了!”荆南笑道:“我是想请刘姑娘帮忙打听下赵夫人的事情,毕竟,我跟七哥都是男子,赵府的人没那么配合。”
饶初柳点了点头,刚想说些什么,远处忽然传来“砰”一声巨响。
紧接着,是一声刺耳的尖叫。
刺眼的白光一瞬间照亮了泷水镇的半边天,赵宅更是亮如白昼,让人睁不开眼。远处的惊叫声、疾奔声此起彼伏,点点火光映在阴云笼罩的夜色中。小院中倒是安静,透过门缝,一双双眼睛慌张畏惧地往外看。
一道遁光划破黛色长空,朝城外而去。
整个赵宅在此时似乎变成了泥沼,在或紧张、或畏惧、或崩溃的嘈杂声中,饶初柳站在院中遥望着天空,思考着一个问题:为何只有一道遁光?
“该死!”身旁的荆南恨恨骂了一句,紧接着,他飞快布下结界罩住院子,离开了。
“刚才那事你就当我没说,刘姑娘,你赶紧回房去吧!”
回到耳房,饶初柳顿悟:若遁光是幕后黑手的,便是邬崖川反应不及时;若遁光是邬崖川的,便是幕后黑手早有准备,以其他的方式离开了。
她倒吸一口冷气。
不管哪种可能,对方在跟邬崖川交手之后还能逃走,想来实力即便比邬崖川差,也差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