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俊房间又成垃圾场。他几乎二十四小时活在自己的小房间里,白天睡觉,晚上起床,整夜上网,看电视剧或者玩游戏,断绝了和外界的一切往来。他甚至跟老爸伟民也不沟通,他不想跟爸爸说话。发展到后来,爷俩只靠手机交流。
伟民能理解儿子的伤悲,他不理解的是儿子怎么能悲伤到这个程度。他倪俊没了妈,他倪伟民不同样没了老婆?他倪俊老婆走了,他倪伟民老婆还死了呢!他比他受伤严重!再这样下去,好好的一个儿子就废了!伟民觉得,当务之急,是迫切找到一个办法,把倪俊从那间屋子里拖出来。伟民当然想到了刘红艳。他甚至还给红艳发过两条信息,口气都是好商好量的,类似于“最近怎么样”“有空回来坐坐”,红艳没回复。伟民认为红艳太过冷酷。人和人真不能比,你看人家春梅,离了婚,还愿意回过头关照前夫,照顾前任婆婆,她刘红艳呢?连个人影儿都没有。还是二琥说得对,这人不值得托付!
也难怪,这种不痛不痒的东西,刘红艳才不会中计。只是,当深更半夜红艳接到这种消息,思绪还是忍不住乱飞,睡不着。回去看看?这念头一闪而过,立刻被她否认了。一个人过得好,干吗还要回那个大坑。不回去,坚决不回。离了婚,最好的前任,就是当个死人。手机又亮,这次跳出个微信,是倪俊发来的。只有四个字:“最近好吗”,没有标点符号。刘红艳的心瞬间又软下来。她有孩子了,倪俊还是孩子爸爸。她觉得这次怀孕怀得像个“事故”,她有预感,感觉自己在走三姑的路。有什么不好,三姑不照样把孩子生下来,养得白白胖胖。她刘红艳一样可以做到。手机又亮,还是倪俊,这回是三个字:“对不起”,没有标点符号。红艳握着手机,深呼吸,一时也想不清楚,到底该怎么处理。
二琥生日。倪伟民一早就起来准备菜。活着的时候没认真过,死了,反倒要有点仪式感。他想她。蒸了香肠,炒了宫保鸡丁,煮了毛血旺,伟民特地做了二琥最喜欢吃的红烧肉和糖醋大鲤鱼,下了长寿面。一桌子琳琅满目。伟民把酒满上,瞧了二琥的遗像一眼:“老太婆,给你过寿!”二琥还是那笑容。
老妈过寿,倪俊总该出来,伟民喊了一声,屋里一点反应都没有。“倪俊!”伟民又喊一声,“出来给你妈过生日!”还是没动静。伟民走过去,轻轻敲门,尽量耐下性子,隔着门板说话:“俊俊,今儿是你妈生日,炒了两个菜,出来一起吃,为你妈高兴高兴。”
没人回答。只能听到键盘啪啪啪的声音。
“倪俊!”伟民有点生气,提高音调。平时再怎么任性都忍了,今儿可是二琥的冥寿,他做儿子的,怎么能这么不懂事!伟民猛烈地敲起门来。
天雷在头上打,倪俊也不会动窝。他打他的游戏。
伟民擂了一阵,无效,一头汗。他转头去厨房抓了把菜刀——这兵器跟了他一辈子,最服手。撬了一阵,不得其法,干脆挥刀重砍,砍掉了把手,捣毁了锁芯,终于破门而入。“出来!”伟民举着刀,像巨灵神下凡。倪俊不吃那套,继续游戏。
伟民举刀逼近。
倪俊吓了一跳:“爸,你把刀放下。”他虽然颓废,还不想死。伟民见刀起到了效果,便用刀尖指着儿子:“出不出去?今儿你妈生日,你混账不能混账到这地步。”
倪俊起身,往一侧躲。伟民作意挥了一下,刀刃划过皮肤,倪俊胳膊上立刻一道红口子。“真砍?!”倪俊被杀出了血性,揭竿而起。伟民被他推倒在床上,跟上回如出一辙,只不过这回,伟民手里有刀。倪俊一个肘击,击打在伟民手腕上。当啷一声刀落在地上。伟民环抱住儿子,一个大摔,倪俊被压在下面。
“来真的!”倪俊嗷一声,胳臂一拧,伟民扛不住疼,又倒在一旁。手上还不闲着,死死掐住倪俊的下巴。倪俊当即还以颜色。他毕竟年轻,一只手就能掐住伟民脖子。
倪伟民快不能呼吸了。
仓皇之中,他摸到床头柜上的紫砂壶,下意识,不顾一切朝倪俊头上重击。一下,两下,三下。血流如注,紫砂破碎,倪俊倒在地上。房门口,邻居胖婶端着一盘水果站在那儿,呆愣。她是来给二琥献果的。伟民转头看见胖婶。胖婶突然尖叫起来。
红艳一脸焦急,站在抢救室门口。是胖婶给她打的电话。老邻居,联系方式都留着。春梅和伟强第一时间赶来,问情况怎么样。“伤着头,在抢救。”红艳言简意赅。其实她已经准备回家看看,只是因为一张保单,耽搁了两天。
一会儿,警示灯灭。医生走出来,三个人围上去。医生说,病人情况不太严重,轻微脑震荡,不影响智力,休息休息就可以出院。大家松了一口气。侄子出事,大哥还在派出所,倪伟强要留下来守夜。红艳道:“我看着吧。”伟强坚持。春梅见红艳松口,认为没准是好事,便坚决让伟强离开。出了医院,伟强不解:“人都离婚了,你非麻烦人家干吗?”春梅道:“离了就不能复?”
“能复?”伟强来兴致。
“看什么情况。”
“怎么才能复?”伟强顺着问。
“起码得头上挨几下,脑震荡,进急救室抢救才能复吧。”
伟强嬉皮笑脸:“那我合格,我脑子里有东西。”
“别胡说。”
“真的,医生说了不好处理,属于定时炸弹。”伟强解释,“不是早告诉你了。”春梅不语,她为他担心。“有空还是去看看,找专家,总能解决问题。”她说。伟强只说医生说暂时观察,跟着又回到老话题:“定时炸弹也能复婚吧。”春梅没接话,加快脚步,开车门,先上了车。她当然明白伟强的意思。那次激情过后,两个人的感情明显升温,她又找回了点当年初见时的感觉。只是,激情归激情,有没有必要复婚,春梅严重怀疑。尤其是正阳娘去世之后,她索性秉持一个原则,让老天帮她选择做什么,她不去想,不考虑。事缓则圆,好多事,不到必须去做,不得不做,她一般不去找麻烦。这个麻烦,当然包括复婚。当情人还有点激情,真再次做夫妻,她又要成黄脸婆。有什么意义。
晚上睡觉前,春梅给红艳挂了通电话。刘红艳说倪俊还没醒,还有点低烧。春梅叮嘱她多注意,有什么情况随时跟医生沟通。
病房里,刘红艳一个人坐在倪俊病床前,他还没恢复意识。红艳不明白,再怎么吵,他爸怎么能下这么重的手。这不等于把人往死里打,倪俊死了对他有什么好处?红艳心疼倪俊。她抓着他没打吊针的那只手,冰凉,对着光看,她突然发现手腕上有两道疤痕。是英文字母?HY?刀刻斧凿般。刘红艳不由自主念出来,再延伸成汉语:红艳。他还爱她?一瞬间,她心里满满的,原本坚固的决定轻微晃了晃。第二天,倪俊醒了,刘红艳还坐在他身旁。他抓了抓她的手。她醒了。揉了揉眼睛,见他醒来,起身就走。他叫她的名字。她还是往前走,只是脚步放慢。倪俊着急,要下床追,却一不小心绊倒,吊水架子砸在地上。红艳听到身后一片乱响。她站住脚。终于还是不忍心,扭头回去把他扶上床。
刘红艳其实也不想走。她跟他有孩子了。只是,没有台阶,你让她怎么下得来。
“别走。”他再次恳求。
“咱们结束了。”
“可以重新开始。”
“还有别的事吗?”
“有!”倪俊欠着屁股。
红艳坐下来,像陪审团听报告。
“那个……”倪俊必须急中生智,“其实……”
红艳像煞有介事地望着他,看他怎么表演。
“其实……”他拖延时间,冥思苦想,“我想找你……买一份保险。”终于编出来。
这个好。她感兴趣。
“什么险种?”她问,“重疾险?意外险?还是寿险?医疗险?是定期险还是终身险?”
“终身的!”倪俊抢着说。
“终身,保什么?”
“保终身在一起。”他很着急。
“我要是不同意呢?”
“那我可能会有生命危险。”
“不跟你胡扯了。”
倪俊又要站起来:“你也看到了,”他指着自己的头,“我跟我爸过不到一块儿,你不来,我真可能牺牲。”
红艳背对他。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复杂的表情。
“回来吧,”倪俊说,“我的错我改。”
红艳还是往外走。倪俊跑过去要拦。红艳佯作生气:“行啦,我得去看看爸!人还在派出所呢。”
派出所,红艳跟民警点头微笑,解释缘由。不一会儿,倪伟民被带出来。民警招呼一声:“认识吧!”伟民抬头,一见是红艳,立刻往回走。
红艳三两步上前:“爸!”
伟民不回头,往回走。
红艳道:“我和倪俊打算复婚。”
伟民站住,重新转身,看了她一眼:“你们的事,我不管!”又问,“那小子怎么样?”
“伤得不重,是他让我来的。”
“回去吧。”
“爸,以后我和倪俊给您养老。”红艳表态。
“别了,我就在这儿养老吧。”伟民说话间,旁边的民警忍不住笑。
“孙子您也不管了?”红艳笑着问。
倪伟民慢慢转头,看着刘红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