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琥头上的绒线帽子,款式有点像浴帽,也像尼姑帽。她脸色苍白,整个人瘦得几乎脱了相。她坐在床上,面前支个简易小竹桌,伟民和倪俊在她对面坐着,一家三口开小会。病是跟春梅一起体检的时候查出来的,是胰腺癌。虽然和癌症斗争过一阵子,但眼下家里人都认识到,治愈的概率极低。换句话说,二琥现在已经走在通往死亡的道路上了。呵,谁不是呢。只是这种可以预期的死亡,还是让人沮丧。二琥不让父子俩说出去,因此,老二老三都不知道。红艳虽然知道,但她工作忙,很少过来看她。这日,出了院在家等死的二琥把倪俊叫来,伟贞卖房的钱来了,她有事要交代他们爷俩。避开红艳最好。自她生病后,刘红艳就没来过几次。二琥把这理解为儿媳妇盼着她死,因此更恨她。
二琥握着圆珠笔在小本子上写写画画,因为虚弱,她的字迹很扭曲。她嘀咕着,这二十万,倪秃子留着,那十五万,给倪俊,括号:不能让红艳知道。还有保险公司理赔。她已经委托倪俊去办,她买的重疾险终于派上了用场。二琥又说:“要是再得一个大病就好了,还能赔付一次。”
“妈!”倪俊惊呼,眼眶也红了。二琥把后事安排得越详尽,越仔细,他越觉得心痛。过去,他受老妈影响,觉得钱重要,可真到这个时候,哪怕让他倾家荡产,他也愿意拿出来,换老妈一命。伟民神色凝重。
倪俊已经哭了。
二琥挤出笑容:“老天爷怎么安排都行,咱们就按老天爷的办。你看,你三姑也送钱来了,咱还有存款,还有保险公司赔付。”说到这儿,脸色一沉,“你妈我这辈子,知足,就一个不满意,到了到了,还是没看到孩子。”二琥叹口气,“算啦!就是这命!”倪俊脸色惨然,他始终没能“完成任务”,他有责任,红艳也有责任。二琥打发倪俊去保险公司再催催,重疾险不是在红艳那儿买的。说是十天到账,现在已经十一天了。倪俊含泪离开。
房间里只剩二琥和伟民两个人。
二琥还是带着一贯的笑容,只是少了泼辣,多了淡然。伟民眼眶湿润。少年夫妻老来伴,闹了一辈子,吵了一辈子,相互不满了一辈子,真到这个时候,伟民眼里只剩二琥的好。二琥又在本子上算了一阵账,每一笔都跟伟民交代清楚,又叮嘱说这笔那笔,是儿子都不知道的,我不在,你谁都别指望,这些钱留好了,能保你下半辈子。
伟民道:“别说了,多休息。”
二琥嘿然:“倪秃子,我够意思吧。”
“这病能治。”伟民给她打气。
“我的身体我清楚。”二琥推开桌子,歪在那儿。倪伟民连忙将小桌子收了,又过来抓住二琥的手。
二琥问:“后悔吗?”
伟民不理解她意思。
“这辈子跟我在一块儿,后不后悔?我既不温柔,也不漂亮,还抠,脾气还大,给你不少气生不少苦吃,你应该找个张瑜那样的,也来个‘庐山恋’。”
伟民忍不住哭了。
“你男的女的?”二琥强行坚强,“我还没哭呢,要死的是我。”伟民紧紧抓住二琥的手:“下辈子咱还做夫妻。”二琥笑着说:“别了,我吃不了你那饭,太油。我这病,搞不好就是吃你那饭吃的。”伟民无言,手抓得更紧了。二琥突然换了一副口气:“老头子,倪秃子,我要走,最不放心就是你。你老了怎么办?有自理能力吗?劝你一句,别指望儿子媳妇,也别指望他们能照顾你,更不要一块生活,你受不了那气,能找,就尽量再找一个。蠢点笨点穷点没关系,只要能伺候你,跟你过日子。你现在手里有俩钱,能找到,倪秃子,想不到啊,老了老了,还能再开一季花。”伟民泣不成声,让她别说了。二琥苦笑:“现在不让说,以后想听都听不到。”夫妻俩执手相看泪眼,沉默了许久。二琥又说:“不是我这个做妈的巴着儿子不好,看到没有,自我病,红艳来过几回?”说着咳嗽两声:“人家正等着呢,没了我,显着她,她早就等着接管这家,老倪你记住,钱,不到你最后一刻,你一个子儿都不能放,有钱,你还是爸爸,没钱,你就是孙子!咱俩在的时候都镇不住那丫头,要只剩你一个……”二琥又长长地叹了口气。
钱的事都安顿好后,二琥想见见春梅。不过,这次见面,春梅对二琥的病情还是一无所知。二琥严令禁止泄露机密。她要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跟张春梅见最后一面。二琥不能吹风,她约春梅在柳岸公园五角亭见,那亭子一圈都是玻璃,挡风。春梅刚跟伟强恋爱的时候,经常到这儿,后来春梅等老太太意见,也是在这亭子等待二琥来传话。两个人坐在凉亭里。二琥戴着假发。春梅看着别扭,问:“你这头发怎么弄的?”二琥撒了个谎,说想剪短,失败了,所以弄个假发套。
春梅问:“你最近没事吧?”
“有,”二琥不假思索地回答,“打麻将。”
春梅呵呵笑。
二琥道:“怎么样,快结婚了吧。”
“掰了。”
二琥诧异:“哪儿不好?”
“过不到一块儿去。”春梅直说。
二琥感叹:“最难最难,不过半路夫妻。”她指了指远处的花树,问春梅,“记得不,那一片,过去还很小。”
春梅说记得。
二琥道:“还是我领你进这个门的。”
春梅较真:“怎么是你领,我是自由恋爱。”
二琥来劲:“我不帮你说好话,妈能同意?”
突然提到老太太,两个人都有点怅惘。春梅道:“不知道妈在那边过得怎么样。”
“成仙了吧。”二琥说。
“你又知道。”
二琥嘿嘿一笑:“回头帮你去看看。”又问:“人这一辈子,活来活去,活的是什么?”
春梅也迷惑。二琥说:“钱?情?理想?事业?子女?父母?还是为了天天能摸上麻将?”她苦笑,“我都不知道我这一辈子活的是什么,真是糊涂账!”
春梅想了想:“想这个没有意义,只能说,你还有想要为之付出的,就是意义。过程就是意义。”
“相信定数不?”二琥问。
春梅点了点头。过了这岁数,她也开始相信,很多事情已经注定。
“做人一辈子,做鬼五百年。”二琥又说,“死了以后,得做五百年的鬼,才能偿还一辈子,偿还短短几十年的罪孽。”
春梅听得浑身发冷,问那怎么办。
二琥无奈笑笑:“慎始善终,心安理得,我现在谁都能原谅,没什么。”
春梅挽着二琥。二琥疼得轻微叫了一声,连忙忍住:“以后孩子们得来回走动。”
“走。”
“相互帮衬。”
“当然。”
“你有心,稳重,多照顾照顾他们。”
春梅感叹:“我哪有那能力,谁听我的。”
“你大哥身体不好。”
“有你在身边,大哥有福。”
二琥苦笑:“谁先走还不知道呢。”
“死在夫前一枝花。”春梅开玩笑。
二琥听她说起那事,又劝道:“跟老二,能凑合还是凑合。”
春梅轻轻说一声知道了,她让二琥保重身体,说现在太瘦。二琥幽默地说:“有钱难买老来瘦嘛。”
春梅说:“大嫂,等再老一点,咱们租块地去乡下住怎么样?”二琥还是微笑着表示赞同。
春梅跟严宁分了手,还是搬回去住,跟淑淑同一屋檐下。伟强依旧住学校宿舍,偶尔回来一趟。春梅的病还在治,她居安思危,又弄了几本乳腺癌防治的书回来翻翻。伟强回来看见后,先问淑淑:“这谁看的?”淑淑说阿姨平时在看。伟强心里打鼓。见到春梅,直接问:“你什么情况?”
春梅不明白他意思。
伟强拿起书,晃了晃。
春梅有意试探他一下:“是不太好。”
“几期?什么程度?怎么不早说?开始治疗了吗?”伟强连珠炮一般发问。
春梅忍住笑:“咱们什么关系?”
伟强道:“不是夫妻,还是朋友吧。”又责备地问:“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隐瞒?”
春梅反驳:“当初你不是一样?说消失就消失,你跟谁打招呼了?你说你有病,到现在不还活得好好的。”
“治疗方案是什么?”
“你别管。”
“我必须管。”
“有意义吗?”春梅道,“这世界有我没我对你来说一个样,有你没你我也照过日子,没有谁非谁不可。”
伟强深情地说:“春梅,以前是我错了。我焦虑不堪,迷茫失落,总以为挣脱家庭,摆脱过去,就能重新开始。”
“你说得没错,告别过去,重新开始。”
“未来不会凭空出现!”伟强大声,“莲花从泥里出来,未来根植于过去!”他停了半秒,“让我补偿你。”
“谢谢,不需要。”春梅婉拒,“现在这样挺好。”
伟强走上前,要搂住她。春梅挣脱,说不要这样,站在他面前的是病人。伟强坚持用双臂圈住她。
“我得了……癌症。”春梅打算演到底。
伟强傻眼了,但是马上说:“治,我陪你。”
“不需要你的可怜。”
“这不是可怜!”
“那是什么?爱情?可笑不可笑,这个年纪,经历了这么多,你对我产生了爱情?”春梅不信。
“不算爱情,”伟强说,“像……战友之情。”
“战友?”
“是你陪我,陪妈,走到了最后。”
“都说了,照顾妈不是因为你。”
“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伟强说,“但我要你活着,咱们可以不结婚,但我要你活着,我要世界上还有张春梅这个人,这种身材,这个长相,这个脾气,知道我全部的过去,包容我的全部,我要这个善良的女人活着,开心,快乐,活着!我的人生就这样了,挺好的,我满意,我要你在!”
他太激动,语无伦次,浑身颤抖。
春梅微微抬头凝望着他,抓着他胳臂。伟强不失时机低下头,深吻春梅。糟糕!这强劲的吻。张春梅仿佛遭雷劈了一下,猛地跌进沙发里,她觉得体内仿佛发了洪水。两个人缠成一团,难分彼此。淑淑进屋,顿觉辣眼睛。她连忙轻轻关上门,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