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艳不敢告诉倪俊。庆芬劝她,有些事能瞒,有些事不能瞒,这是大事,该什么就什么,要是瞒着,以后闹出来会成大问题。“孩子是两个人的,商量着来。”庆芬摸女儿的头。没办法,出了医院,刘红艳又哭了一阵,第一次流孩子,红艳觉得没什么,只要休息得好,以后总会有的,第二胎遇到这种情况,红艳还是有点恐慌。
她脑中出现无数个万一,万一流了,以后生不了怎么办,这不仅仅是无法满足婆家期待的问题,而是她的人生将终生抱憾。再进一步,一想到老年生活,刘红艳同样无望,老太太,老妈,还有倪俊爸妈的情况都摆在这儿。红艳不敢保证自己晚年能比他们强多少。
庆芬怕红艳想不开,一直把她送回家,交到倪俊手里。又对女婿说,红艳心情一般,请他多担待。倪俊问:“怎么了?”红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又呜呜哭起来。
“谁欺负你?”
红艳不吭声,只是哭。
倪俊又问一遍。红艳哭得更大声。
倪俊着急,坐到她身边,摇着她胳膊问:“说话呀!”
红艳这才呜呜咽咽地开口:“我要生不了孩子怎么办……我的孩子……”眼泪喷涌如注。倪俊发蒙。一边安慰一边问情况,刘红艳这才断断续续把检查的情况告诉他。倪俊也傻了眼。红艳说:“我想要这孩子。”倪俊也不晓得怎么办,只能说,换个医院再检查检查。“别告诉你爸妈!”红艳哭着说。她不想被他们看不起。她闭着眼睛都能知道,如果二琥知道她再出问题,一定会声色俱厉,讥讽挖苦,会说娶了她这个媳妇,根本就是赔本的买卖!倪俊表示事情没有确定之前,一定不会透露。第二天,夫妻俩分别请了假,找了一家医院再检查,红艳跟医生反复强调,自己很想保住孩子,医生查了黄体酮,说有点低,给开了三天黄体酮针。次日是周末,二琥和伟民拎着补品上门,说要给红艳补补身子。红艳见到这些补品,反倒睹“物”思“人”,心里更难受。过去,她是希望她怀孕的日子里,公婆对她好一点,再好一点;现在,她害怕公婆对她好,因为眼下对她越好,将来万一出现差池,失望就越大,他们会恨死她。红艳说:“爸,妈,不用浪费钱买这些,正常吃,营养够。”二琥哦了一声:“艳儿,这不是光你吃,怀了孩子,得双重考虑,自己爱吃不爱吃,也得想着孩子。你不吃,孩子得吃,那你就得吃。”
一口气七八个“吃”,红艳听得发晕,头疼。二琥忙完清扫,拉红艳到沙发上靠着。二琥故意趴在红艳肚皮上:“来,我听听,看看我大孙子好不好?”红艳吓得满身冷汗,又起鸡皮疙瘩,她轻推二琥:“妈……别这样……这样我不舒服……”二琥抬起头,看着红艳,关切地问:“哪不舒服,要去医院不?”红艳连忙说不用。倪俊从厨房出来,见老妈还在纠缠红艳,忙找个活把她支开。
回家路上,二琥对伟民抱怨:“看到了吧,简直不知好歹,我孙子,我不能听?她以为她怀个孩子自己就是皇后?这不吃那不用,什么态度!”伟民道:“行啦,随她吧,只要安安生生把孩子生下来就行了。妈马上到咱们家,把红艳他们那屋腾出来给妈住。”二琥叹息:“不是我不孝顺,不是我不想伺候,有时候看到妈这样,我就想,与其这样受苦,没有一点活着的质量,还不如……”她吞了一下口水,“要是以后我到这地步,你别救我,就让我去!早死早投胎!不受那罪!”
伟民悲伤地说:“人到这世上不就是受苦的?罪没受够,老天爷就不让你走。再怎么说,好死不如赖活,有妈一口气在,上头还有个人,妈一走,上头没人,就轮到咱们了。”二琥心惊,忽然想起红艳妈买不了保险的事,跟伟民说了。伟民认为,也不见得人人都得大病,人的命,天管定。“你看大桥下那拉黑车的,老赵,今年七十六了,也没退休工资,就吃点低保,我看活得好好的,命贱一点,容易长寿,身娇肉贵,才会得这个那个病。”
三天黄体酮针后,红艳的情况似乎稳定些。她想请假,保孩子,公司不批。公司准备上市,正是用人的时候,现在辞职太不划算,红艳打算至少等到休完产假再辞职走人,于是只能坚持。每天到公司点卯,部门主任还算照顾,偶尔同意她早点走。过了半个月,红艳又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她让倪俊陪着去医院再照B超。进诊室之前,红艳告诉自己,无论好坏她都该接受了。“没事的。”倪俊轻轻吻了红艳额头一下,扶着她走进B超室。做检查的是个年轻医生,查了一会儿,那医生一脸凝重地叫来一个年纪稍大点的女医生再帮着查一次。
红艳本能地觉得不妙,问:“不好吗?”倪俊握着红艳的手,脸阴沉得恨不得挤出水来。“葡萄胎。”医生说了三个字。红艳忙问什么意思。等刘红艳下了床,医生跟她解释了什么叫葡萄胎,又说,她可能两年内不能再怀孕。红艳看看医生,又看看倪俊,一下哭出声来。倪俊抱住红艳的头。医生又告诉他们,这种情况,必须打掉,但他们医院条件有限,可能做不了,需要去更大的医院再检查一下,然后手术。红艳一直哭,倪俊虽然伤心,但还不至于丧失理智,他立刻开车送红艳去妇幼保健院,挂了急诊。红艳听到倪俊在打电话,她本来想说别告诉爸妈,可事到如今,瞒还有什么用,她只能接受这一切。
没多久,庆芬赶来了。伟民、二琥也到了。见到亲家,不知怎么的,庆芬仍一脸愧疚,好像生了个不能正常怀孕的女儿是她的错。二琥和伟民并没有怪红艳,只是关心她的病情。抽血、妇科检查,忙到晚上九点多,第二天下午手术。终于忙完了,这一夜,倪俊陪红艳,夫妻俩始终手抓着手。红艳无望地看着天花板,幽幽地说:“要是生不了……怎么办?”倪俊小声否定她:“别胡说。”红艳转过头看他:“要是真的……怎么办?”倪俊说:“不会的。”红艳说:“如果这辈子没孩子……”倪俊沉默,他从来没有过这种假设。他只想过,自己的人生理想是要两个孩子。不知为什么,现在看起来竟如此渺茫。红艳知道倪俊的想法、期待,于是不问了。第二天,春梅过来了,伟贞打来电话,都是慰问。上午拍胸片,幸好没事,医生过来跟红艳说,才两天时间,她的血值已经高达八十三万,红艳吓了一跳,医生也说不敢相信。下午,刘红艳在众人无限怜惜同时带有一点点失望的鼓励声中被推进手术室,万幸,手术很成功。第三天,术后血值九万多,下降得不错。医生告诉红艳,过几天查B超,如果不干净,不排除要做第二次手术。红艳痛苦难当,一次刮宫,已经让她死去活来,恨不得咬舌自尽。床边只有老妈庆芬陪着。倪俊上班去,伟民和二琥去接老太太,其余人各有各忙,红艳觉得,简直像一场聚会散了场,冷寂得叫人心寒。又过了两天,红艳照了B超,说是干净了,休息休息就能出院。医生再次叮嘱她,夫妻生活要注意,两年之内,她都不能再要宝宝。
二次流产,算小月子,得认真坐。二琥要忙老太太,伺候月子自然是庆芬的事。红艳齿冷,自打她流产,伟民和二琥只来过一次。倪俊倒是天天来,只是,红艳也能感觉出他态度的冷淡。红艳跟庆芬说了感受,庆芬说可以理解。“期望越大,失望越大。”庆芬帮红艳戴上线帽子。红艳唾:“难道我是故意的?我也不想!突然这样,我有什么办法?就把我当生育机器!”庆芬这次不站女儿这边:“婆家巴望着儿媳妇生孩子,理所当然,不要付出一点,就觉得自己吃亏,好好养身体,”庆芬叹气,“一等又是两年。”两年时间,能发生多少故事,也可能发生事故。庆芬担心女儿的婚姻。
老太太接来,春梅又上门,手把手传授最新的护理程序。妯娌俩感叹一番。春梅说红艳可惜。二琥不想谈她,只问斯楠走了没有。春梅说已经回甘州。家里事情太多,妯娌俩都觉得沉闷,春梅稍坐片刻,走了。二琥对伟民说:“不管怎么说,老二媳妇这一点真难得,都离了,还这么孝顺,放眼全天下有几个,我跟你说我要是有这天,你那儿媳妇不把我埋垃圾堆里才怪!”伟民知道二琥又要抱怨红艳,他不配合。二琥自顾自说:“要房子有一手,生孩子就掉链子,葡萄胎!根本是个盐碱地,这样的女人留着过年?”过去,二琥每次说让离婚,伟民都反对,现在倪伟民多少有点动摇,但他还不至于完全失去理智,他劝道:“天灾人祸,难免,只要两个孩子好,凑合过。再过两年不就……”二琥打断他:“两年?两年没准你我都不知去哪儿了!地球都爆炸了!还抱什么孙子!”
倪伟贞接到红艳流产的消息也吓得不轻。红艳年轻,身体底子好,尚且如此结局,她一个超高龄产妇,最近底下也有点流水,去医院看,医生让她减少活动,吓得伟贞日日盘踞在床上,全力保胎。剧组的稿费发下来,数额有问题,正阳那份则迟迟没给,伟贞暂且不理论。现在她不能吵架,不能生气,要和谐,要淡化。正阳娘日日照顾着伟贞。伟贞心里感激,偶尔露一两句感谢的话。老母亲则说:“你好就是我好。”这也是实话。这么长时间,两个人相依为命,已经成为彻彻底底的一家人。老母亲看得清,伟贞算有情义,她付出,伟贞看在眼里,领这个情。那么,她人生最后一段路,就敢交到倪伟贞手里。这期间,正阳娘的外孙女打电话给伟贞,说她妈,也就是老太太的养女去世了。外孙女怕外婆过于伤心,跟伟贞商量了一下。倪伟贞代表老母亲给了钱,说发丧的消息,以后再说。
不过,红艳一流产,倪伟贞就不好意思让庆芬再帮着照顾她妈。老太太如果接过来,她和正阳娘都没能力照顾。大哥大嫂二嫂都刚照顾过,得缓口气。伟贞能想到的可行的办法,就是下个月,找个护工,到家里来伺候。只是,钱上面,她同样感到囊中羞涩。这天她翻着手机,忽然想到一个办法。或许这个月,可以请周琴帮帮忙。周琴心怀愧疚,干起活来一定卖力。妈还住在他们家,让周琴上门,她监督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