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过后是老三。倪俊把奶奶送到三姑那儿,一进门,看到厨房里站着个人。倪俊没多问。伟贞瞧见侄子的眼神,随即小声道:“请了个保姆。快忙去吧,不留你。”回到家,倪俊把送人的情况跟伟民、二琥禀报了,顺带提到三姑请了保姆。二琥立刻说:“看吧,老三肯定用钱砸,她是伺候人的人?自己还要人伺候呢。这不知道哪请的保姆,老的小的一起伺候,一个月多少钱。”
伟民不接茬儿,腰椎间盘稍微好点,他继续去饭店帮忙。二琥终于轮休,可以好好打几场麻将。红艳依旧每天早出晚归,没事就回“自己家”。二琥、伟民知道她向着娘家,刚开始还说两句,后来习惯了,随她去。
“这是我妈。”伟贞对正阳娘介绍。
“亲妈。”
“绝对亲的。”伟贞笑。
正阳娘对老太太微笑点头。老太太面目呆滞。
伟贞道:“有点老年……痴呆。”
正阳娘感叹,又说:“得多动手指。”
剧组来消息,说杨贵妃那个戏,有几个镜头要补拍,剧本重改,还得劳烦伟贞。伟贞谈好了价钱,勉为其难做着,孩子第一,她不敢太累。写完了,剧组又让她跟。伟贞无论如何不愿意干了。每天傍晚,这一家三口,哦不,四口,有个保留节目,倪伟贞会给两位老太太读晚报。这次伟贞有经验了,不是有什么读什么,她会适当改编,凶残的,就往温暖的改改,务必让老太太们听着高兴。她相信肚子里的孩子听了温暖的故事,将来也会是个温暖的人。
这日,听完故事,老太太又要去歪一会儿[17]。正阳娘叫伟贞到跟前,认真地说:“小倪,要不还去养老院吧。”
“不是不喜欢吗?”
“一间屋,倒有两个老人,太拖累你。”
伟贞抓住老太太的手:“阿姨,千万别这么想,你帮我,比我帮你还多,我这儿,你想住到什么时候都成。你就把我当成个伴儿,你也是我的伴儿。”
正阳娘还是柔和和地:“正阳有你这个朋友,这辈子没白活。但是有一条,房租得算给你。”伟贞听着心里打鼓,不敢把话往杜正阳身上引。
正阳娘还是不问正阳去哪儿了。偶尔,吃饭的时候,比如吃到某个菜,她会不自觉说起杜正阳过去的事。伟贞就听着,正阳喜欢吃蚂蚁菜,正阳夏天一定下沟里捉老鳖,正阳怕蟑螂,不怕老鼠,正阳得过县里跳高第三名……老母亲愿意说,伟贞不多言,听得多了,似乎也对杜正阳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奇怪吗?活着的时候来不及了解,死了,却有机会从这些细枝末节了解一个人,仿佛是在做资料研究。有一次,提到杜正阳老婆,老母亲突然说:“也是个可怜人。”就这么光秃秃的一个论断,没有其他话。还有一次,老母亲突然摸出一块手表,上海牌的。这么多年她随身带,说是正阳爸传给正阳的,他戴了很多年,机械表,得上劲。
老太太瞅见,一把抢过来,套在自己手腕子上。伟贞呵斥:“妈,还给人家。”正阳娘笑道:“喜欢就给她。”伟贞连忙说不行不行。正阳娘又说:“你帮我留着,怕忘。”两个老太太在家,伟贞还有一个显著感受,时间好像都变慢了。她的写作也是,不再是心急火燎赶进度,而是有就写,没有就不写。《杨贵妃》这出戏赚的钱够花一阵。伟贞现在只接点小活儿。天稍微凉点,伟贞妈突然吵吵着要去澡堂洗澡。伟贞一个人怕弄不住,就叫上正阳娘一起,带着老妈,去芬兰大浴池洗澡。冲完淋浴,去汗蒸。伟贞安顿好她妈,让正阳娘看着。自己再去冲一遍。再回汗蒸房,三个人并排坐着。正阳娘突然一声巨大的叹息。倪伟贞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不需要的都甩掉。”老母亲说。
“有用吗?”听着像气功。
“你试试。”正阳娘脸上有不变的微笑。
伟贞准备好,吸气,然后,悠长地叹息。奇怪,叹完之后,心似乎更定了。有用。
再来一次。
正阳娘又来,这次是:“唵——嘛——呢——叭——咪——吽——”气息不断外吐。老太太好奇,也跟着学。伟贞忙问什么意思。正阳娘说自己不是佛教徒,但发现念这几个字对内脏有好处。伟贞跟着念了几次,果然神清气爽。跟老人待久了,她才发现,老人有老人的智慧。其中重要一条,就是对于痛苦的麻木。
年轻人敏感,一点小挫折都容易放大,老人却恰恰相反。他们会压缩痛苦的程度。就比如身边这两位,一位失独,孤身一人,一位失智,不知人间何世,可倪伟贞从她们身上,却基本感受不到焦虑。后来伟贞明白,那是因为他们对于未来基本没有什么期待,人到了老年,才能真正做到活在当下,吃一顿饭,洗一次澡,睡个好觉,都能让他们感到满足。伟贞不由得告诉自己:满足,要满足。
周琴从国外回来。项目组回迁,她跟回来接着做,却突然发现校园环境很不友好。传言四起,都说倪教授和爱人离了婚,是因为周琴。周琴找伟强求证,倪伟强只说一句话:“清者自清!”周琴知道没法沟通,只好找春梅谈谈。杂志社旁边的小咖啡馆,两个女人又凑到一块。很有意思,每回两个人见面,都是因为伟强,只不过,这一次,春梅轻松,周琴紧张。她身子前倾:“真是误会,我跟倪教授,早都……”连忙改口,“根本就没什么,过去关系好,那是因为我崇拜他。我和他是合作伙伴,工作搭档,仅此而已,你要误会我,我真是……就因为这点事跟教授离婚,值得吗?”春梅恳切地说:“跟你没关系。”
“可别人都认为跟我有关系!”周琴着急,她是院里的青年骨干,不能因为绯闻臭了,过去,院长他们隐约知道一点,可人家倪教授没离婚呀。现在离了婚,许多人确凿地把缘由往周琴身上引。
面对激动的周琴,张春梅一时无言。她四大皆空,跳出苦海,放手婚姻,情愿给伟强自由,哪怕他回归情人的怀抱也无所谓,可谁能想到,情人偏偏怕他们离婚。这不滑稽吗?周琴又说:“姐,我来找你,真不是为了我自己,咱们搞科研的,喜欢实事求是,我要真跟倪教授有故事,有感情,我不会犹豫,问题是真没有!再一个,你干吗非要跟教授离婚呢,值得吗?年少夫妻老来伴,正是需要彼此的时候,说真的,教授现在挺难的。”
“他难什么?”
“他有病。”
“谁没病,我也有病。”
“真的,抑郁症。”
“小周,我们不讨论这个问题,他的病,我问清楚了,子虚乌有。他就是过够了,想变变,换一种生活方式,我成全他。”春梅很自信。
“姐,真想清楚了?倪教授这样的,可是抢手货。”
“跟我没关系。”张春梅很笃定。
周琴深叹一口气。
张春梅最后笑着说:“谢谢你啊小周,给我们老太太带的药,挺管用。”
药得一点一点喂,话也是。红艳觉得那房子的事,得一点一点吹风给倪俊。这天晚上,红艳冷不丁道:“我们住那房,都不想走了。”倪俊没在意:“那就住着。”红艳说:“不是自己的,住得再久还是得走。”倪俊不知道怎么接。红艳跟着说:“奶奶现在情况这样,说不定哪天就要用钱,而且我肚子又没动静,跟爸妈提房,不合适。”倪俊连忙借着台阶下:“凑合住着,妈现在也过来了,挺好。”又道:“我妈就说要去看看妈呢。”红艳瞬间紧张:“妈痔疮好啦?”倪俊道:“早好了。”
红艳又问:“妈真要去?什么时候?”
“没定。”
“别介,让我妈来拜访吧,我妈是客,你妈是主,哪有主去拜客的。”红艳解释着。她不想让二琥去她的新家,一怕婆婆看出破绽,二也怕沾到不好的“气”。第二天,红艳主动找二琥说了。二琥被捧得高高的,觉得也有道理,于是定了个日期,等着红艳妈上门。不日,庆芬拎着水果到家,一来就把二琥夸成个花,又说她瘦了,又说她切了痔疮显年轻。二琥有点晕头转向,本来想问亲家为什么来这租房也忘了,只剩自喜。午饭过后,倪伟民招呼了一下,回饭店,红艳和倪俊去看电影。庆芬陪二琥坐着喝茶,二琥才想起来说:“他爸身体不好,老奶奶又一个月一个月轮着,本来亲家来,怎么能住外头,可家里实在没办法,让您受委屈。”庆芬忙说不委屈。二琥又问:“亲家,这趟来,是做啥哩?”庆芬事先没准备这个问题,慌忙答:“瞧病。”二琥紧张:“什么病?”庆芬说:“甲状腺。”二琥伸手摸摸,说还真有点大。跟着问:“买保险了吗?”庆芬说:“有医保。”二琥着急:“光那个不行,自己买了吗?”庆芬说没有。二琥连忙道:“怎么这点防范意识没有,万一得了大病,不拖累孩子?”庆芬讪讪地说:“不是有医保吗?”二琥拍大腿:“好多都不能报!”
庆芬听得悚然,只好说回头看看。二琥道:“改天你过来,我带你去问问,你这年纪,这身体,人家都不一定允许你买。得先查身体的。”又坐了一会儿,庆芬独自回去,到家,她忍不住对镜子摸摸下巴下面那块肉,好像是有点大。不日,红艳来,问那天她婆婆说了什么没有。庆芬没说保险的事,只说二琥称不好意思,没邀家去住。红艳不屑:“虚情假意,看看,不敢提买房吧,一家子孬货。”又说,“现在好,咱们自力更生。”庆芬不想激化矛盾,再次叮嘱红艳早点把买了房的事跟倪俊透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