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程序还在走,伟贞就把钥匙给了红艳,说让她提前享受,提前高兴。红艳谢了三姑,又一次叮嘱保密的事。伟贞道:“你放一万个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正阳的那些零碎东西,伟贞都打包拿走,放到了自己家里。跟着就是给老太太找养老院——就选她妈之前住的那家。都顺利。交了钱,第二天就能入住,按照最高规格。伟贞开了个卡,用老太太名字,又告诉她,导演说了,钱都让她自己拿着。等到账后,她带老太太去银行办理。都安顿好,伟贞又给老母亲的外孙女打了个电话,报了平安,说明了安顿的情况,欢迎她随时来看。外孙女嘴上应着,但伟贞能感觉到她不太热情。毕竟不是亲的,不一样。那几大箱子东西,伟贞当作宝贝似的一件件看,都是正阳的遗物,还有他们第一次合作的片子的DVD,睹物思人,伟贞更觉得难受。

艺术家可怜。那么才华横溢的大导演,死后就那么一点遗产。都怪他前妻太狠,几乎是卷走了全部家产。倪伟贞抚摸着小腹。都结束了。故事要开始新的篇章。一个小生命在她体内孕育,这不就是人间奇迹吗?剧组来电话,说片子已经杀青,进入后制阶段。伟贞不感兴趣,这片子只能引发她的伤怀。她现在只关注两个事情,一个是孩子,一个是自己老妈。听二哥说,老太太暂时住在大哥家,伟贞打算找时间去看看。

打开门,刘红艳脸上的表情,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旧屋子看上去也光彩熠熠。红艳到沙发上坐坐,再到板凳上坐坐,最后干脆坐地板上,平躺。她打电话给老妈:“妈,你猜我在哪儿?”还没等那头回答,刘红艳就抢先说,“咱们的新家!”

有新家了。活了那么大,刘红艳第一次有了结结实实真真切切的安全感。这个家由她掌控,她最大,她说了算,就算跟倪俊吵架,半夜离家出走,也有地方可去。她和老妈终于在这座城市有了根据地,来个农村包围城市。她现在跟任何人都平起平坐,她完全可以不看婆婆的脸色,至于孩子,想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生,谁说也没用,她自己决定。红艳跟老妈说了长长的电话。挂了电话,她突然哭了,她不知道算难过还是高兴,这一路走来的辛苦,只有她和老妈知晓。眼泪擦干,在地板上又坐了一阵,刘红艳才返回婆家。

饭桌上,二琥叮嘱老太太:“多吃点青菜,别光吃肉。”伟民道:“想吃就吃,多大岁数了,吃点肉能怎么着。”二琥抢白:“我成坏人了?是我不让吃吗?光吃肉不吃青菜,大便拉不下来,开塞露都没用,又得我抠!糟蹋谁呢!”红艳倪俊犯恶心。伟民嘀咕:“吃饭就吃饭,什么抠不抠的。”红艳夹了块牛肉,想到房子,又笑出声。二琥诧异,问:“红艳,你也痴呆?药在那儿,有病早点吃。”倪俊不干:“妈!有火别乱烧!”

红艳看看婆婆,又看看公公,再看看丈夫,看看老奶奶,她一点都不生气。反正,房子要到手了。她靠自己的能力买到房了,虽然仅仅是个小产权商住两用,但终究是块地盘。

关进小屋,倪俊问:“什么好事?脸跟开了花似的。”红艳说:“没什么。”倪俊叹了口气:“暂时不裁人,我继续干。”红艳随口:“恭喜。”

“那么不走心。”

“你下岗不下岗,我都支持。”

“什么话,下岗也支持。”

“反正饿不死,有爸妈撑着,而且你下了岗,还能为妈多分担点,多照顾奶奶。”红艳笑意还没散。

房间是斯楠订的。他住单人间,老爸老妈住标间——考虑到老爸老妈眼下的状况,在家里他们都分开住,订大床房,太过激进,分开住,这次旅游等于没起到应有作用,所以,标准间是最恰当的选择。同住一间,不一张床。斯楠希望爸妈能擦出火花。可是,没有儿子和老太太做缓冲,春梅和伟强待在一块儿更没话。

洗完澡,张春梅就往床上一躺,年纪大了就这样,刚到达目的地,还没开始玩,春梅已经累了。在她看来,换个时空,好好睡几觉,就算度假。倪伟强歪在床上看手机,见春梅出来,他没吭声,过了会儿,他才放下手机,说:“咱们谈谈。”

张春梅翻了个身,背对着他:“不用谈,我都同意。”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还是那事。”还是给他背影。

“我想说说这段时间以来,我的真实感受。”

“我不关心。”

“你关不关心我都得说。”

春梅不响。她没料到倪伟强突然来个真情剖白。说感受有什么意义,让她理解他,原谅他?会不会太晚。

“不是一天两天,是从前几年开始,我状态就不好。”倪伟强说。哼,是吗?跟周琴打得火热,也敢说状态不好。他继续:“体检,确实查出一些问题,但医生也说不好到底怎么治疗。”

“心病。”春梅轻声。

“对,就是心病,”伟强说,“厌倦,倦怠,提不起精神,哪哪我都不满意,我甚至觉得,再这样过下去,未来我永远不会满意,不会满足。过去的路不是我想走的,未来又没路可走,我不年轻了,就快没机会了,我难受,我慌,明白吗?”

“我的月经停了。”春梅转过身。这是大事。

“你那是正常停止。”

“那你不也是中年油腻男人的正常感受吗?”春梅盘坐起来,披头散发,“因为沮丧,因为没意思,就要否定过去的全部?工作,老婆,家庭,都不对了吗?你认为你甩开一切就能找到自由了吗?现在来海岛了,你当两天服务员试试,尝尝滋味。倪伟强,你要搞清楚,儿子出事你必须是他爸爸,老妈出事你必须是她儿子,你不能跑也跑不掉,学会戴着镣铐跳舞吧!”停一下,继续说,“我跟你说我现在根本不把你当丈夫,就把你当哥哥,共同照顾妈。”

伟强问:“你不是不肯放手?”

春梅道:“现在肯了!因为我发现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永远只能是失望,儿子也好,丈夫也罢,都一样。”

“那你还辞职,照顾妈。”

“那不是为了你,单纯为了妈。”

“你恨我。”伟强说。

“我恨我自己,我恨我为什么当初不顾一切要跟你在一起,要背负那个骂名,”春梅咬牙切齿,“你还在婚姻中,我傻得有了孩子,其实我现在才明白,那时候你跟我在一起,只是为了逃避你的第一次中年危机。从青年到中年你折腾一次,从中年进老年你又折腾一次,可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让女人为你兜底!倪伟强,现在我只拜托你一件事,别辞职,继续工作。我内退收入不多,妈要治病,儿子以后怎么样难说,都要钱,这个你得顶。”春梅深吸一口气,“还有,现在咱们得和好,至少表面上,为了儿子。这次旅行就是为了让斯楠放松,他要是看到咱们臭着脸,肯定得受影响,对接下来的复习没有好处。”

伟强认可春梅这个判断。

“笑笑。”春梅下令,“别绷着一张脸,回去少不了你皱眉的,笑笑。”

伟强笑了笑。

“跟哭似的。”春梅挖苦他。

海水碧蓝,阳光普照。倪斯楠一手抓着妈,一手拽着爸。“今年是你们结婚二十一周年,玩一次。”斯楠说的是潜水。伟强不置可否。春梅拒绝:“你自己玩吧。”

“下面跟上面一样。”

“有水没水的区别,你妈没那么大好奇心。”

“你跟爸一起。”斯楠再次强调。春梅理解儿子的苦心,只不过,他刚才说错了一句话。他们结婚不是二十一周年,是二十周年都不到。她和伟强,是有了孩子才补的结婚证。母子俩还在掰扯。“玩一次。”伟强掷地有声。二比一。春梅拗不过,只好穿上潜水服,几个人上了小艇,再次往潜水区开。到地方,伟强背着氧气罐,先下水。教练扶着春梅下,进入水中,教练打了个OK的手势,意思是可以在规定区域内自由活动。儿子说得没错,真是个美丽的世界。面对斑斓的海底,张春梅似乎可以暂时忘记现实烦恼。伟强逞能,往更深处游,春梅不愿跟着他,过了一会儿,倪伟强折返。春梅看到他脸憋得通红。氧气失灵了?伟强向她打手势,她明白大概意思,连忙把呼吸管拔出来,递给他吸氧。倪伟强仿佛抓住救命稻草,猛吸一口,回过命来。又递回给春梅。就这样,两个人一来一去,靠着一瓶氧气续命,慢慢返回。

轮到伟强了。一刹那,春梅不晓得怎么想的,她就那么浮着不动,任凭伟强怎么打手势,她就跟看不见一样,倪伟强的脸慢慢变红、变紫,整个人像要爆炸一般。春梅微笑着,再坚持几秒,这个男人是不是就会永远消失。一场事故而已。倪伟强像一只醉虾,就快坚持不住,张春梅把氧气管递了过去。他像是在死亡边缘走了一圈,又回来了。终于,教练赶来,两个人都得救了,倪伟强一回到地面,顾不上大喘气,就对教练咆哮:“你们这是事故,我要告你!”张春梅却甩甩头发,脸上依旧有笑容。斯楠问什么情况,张春梅说:“你爸厉害,能憋气一分三十秒。”漫长的一分三十秒。春梅觉得,每一秒里都有快乐。

阳光,沙滩,张春梅戴着太阳帽,躺在太阳伞下。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个完美的家庭,阳光的儿子,美丽的妈妈,儒雅的爸爸。只不过,春梅在来之前,就下定决心让谎言瓦解。这晚用过自助餐,张春梅回房间洗了个澡。等倪伟强洗澡出来的时候,她把当初打好的离婚协议摆到他面前。

伟强擦着头发,发愣:“你什么意思?”

“拖了那么久,实在不好意思。”

“不是说维持表面的和平?”

“签了不耽误维持。”

“这就是你旅行的真正目的?”

“随便你怎么想。”

“我改主意了。”伟强面目严肃。

“你就不怕我再把你憋死?”春梅苦笑,一语双关,叹了口气,继续说,“后来我想想,你说得对,都这个年纪了,还有多少时间,与其相互折磨,不如分开自在。”

“你想清楚了?”

“倪伟强,无论怎么样,这二十多年,谢谢你,”春梅道,“谢谢你给我的快乐,还有痛苦,酸甜苦辣,从今往后翻篇了。”

“你是个好女人。”

“有什么用,乏味。”

“协议放我这儿,我再想想。”

“签吧,不用觉得对不住我。”

倪伟强深呼吸,走向那两份离婚协议,拿起笔,仿佛那笔有千斤重,然后,迅速签了名字。“暂时不公布,回去办手续。”春梅把协议收好。很奇怪,签字过后,倪伟强和张春梅有一个共同感受:他们都前所未有地感到轻松。恢复单身,不再是夫妻,他们踏踏实实做起朋友。她不再有义务唠叨叮嘱,也不想去盯他的梢;他也不用时刻提醒自己,要对她负责,要对家庭负责。没有了婚姻的紧箍咒,两个人竟有点客气的意味。剩下的几天,一家三口,哦不,两家三口竟玩得格外轻松,伟强经常说一个词儿,“谢谢”。春梅端菜给他,他要谢谢,春梅递防晒霜给他,他也要谢谢。相对应地,张春梅则常说“不用”“麻烦一下”“我自己能行”。如果伟强给她方便,她也会说一声谢谢。弄得斯楠都有些不适应,嗔道:“老夫老妻,那么客气。”其实,在签了离婚协议的那个晚上,倪伟强就开始想往后的事,比如,最关键一条,照顾老妈,不能这么麻烦春梅。解除了婚姻,即便春梅要照顾,也不能用那么狠。伟强认为,老妈是大家的老妈,就应该三家轮着接过去照顾。春梅应该解放出来。哪怕她说愿意,也不能完全答应。离婚就是离婚,哪怕暂时不对外公布,但他们自己明白。离婚也要离得有品,要分清楚内外,不能儿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