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楠去端牛肉面,伟强和春梅面对面坐着。伟强刚挂了电话。春梅大概听明白,是老三打来的,但整个下来,伟强的那句“你二嫂会接”最刺激。这是她张春梅离婚时提出的条件。因为儿子出事,伟强和她离婚的事暂时搁浅,他不提,她也没提,在蛮荒的西部,在这纷杂的事件中,离婚暂时被掩盖住,可以不去考虑,他们又成了一家人,同仇敌忾,共同解决斯楠的问题。对于斯楠的“突发事件”,张春梅一面觉得绝望,另一面又觉得透出希望,绝望的是,儿子竟不能按期毕业,希望是,她和伟强的婚姻在最后一刻悬崖勒马。
斯楠要端面过来,正宗牛肉面,特地多加了肉。春梅连忙去帮忙。伟强起身,挥手让她坐下:“我来。”远远地,春梅看到爷俩并排站在出餐口,莫名地有点感动。
“要不要辣椒!”伟强回头喊。
“一点点!”春梅回应。都是呐喊式。
一会儿,餐齐了。一家三口坐在一处,春梅简直要哭了,她不记得他们仨多久没有坐在一张饭桌旁,简简单单吃顿饭,哪怕是在遥远的西部,是在这个脏兮兮的小餐馆也行哪!伟强率先吃了一口,说“地道”。春梅一边吃,一边做儿子的思想工作:“不要有思想负担,最差的情况咱们也能接受,就算结业,回东部,找份工作不成问题,以后想考研也可以考,爸爸妈妈不会怪你,不给你任何压力。”
斯楠看伟强。老爹对他一向高要求。
春梅拍了伟强一下:“表个态。”
倪伟强道:“不用有压力,没有压力。都可以,都能接受。”咽下面条,又说,“儿子,你这点问题,我看未必是坏事,这是在告诉你,给你教训,年轻人别太狂。”
春梅不想听他继续掰扯,拦话道:“儿子,还想继续读研吗?”斯楠说想。过去,他的理想是搞研究,硕博连读,然后再去国外走一圈,回来就进入研究界,为物理学奉献一辈子。他在网上、游戏里跟邯郸女孩儿谈恋爱的时候也这么说。但这恶心的事件一出来,倪斯楠的人生观有点摇晃。博士,他不想读了,但硕士必须读,他不能卡在这儿,如今到社会上走跳,没有个硕士学位护体,太被动。从前他挺喜欢西部,喜欢甘州,打算将来定居于此,简简单单过一辈子,但这事儿一出,他的想法又变了。他不愿意在这儿浪费青春,他必须离开,只是硕士三年还得在这儿将就。老妈春梅里里外外都跟斯楠分析过。第一,这个地方不能长待。焦老师敢拿你开刀,说白了还是因为你是外地学生,家不在这儿,没有充足的路子,谅你找不到什么抵实的关系,不能把他怎么样。也就是说倪家在这个地方没有根基,你倪斯楠一个人待在这儿有什么意义?曾经,斯楠有些罗曼蒂克的想法,大漠孤烟直是一种风情,他要支援西部,支援边疆,但现实给了他当头一棒。第二,硕士三年又必须待在这儿。时间紧迫,自己考研有难度,如果外考难度更大。眼下,他们必须利用院里的老师对斯楠的同情,确保明年考研万无一失。这样或许能补回损失掉的时间。“加油吧儿子!”吃完这顿,倪伟强必须回学校一趟,上级巡视,点名要见他,躲不掉。他跟儿子击掌,给他鼓劲儿。击完,手停在春梅脸跟前,张春梅连忙伸出手,打了一下。“好好工作,”春梅对伟强说,“这边有我呢。”她又向杂志社请了几天假。在离开甘州之前,她还有好几件事必须完成。
首先,她要陪儿子找房子。宿舍没法儿继续住,其他同学都忙着毕业,基本进入答辩、欢庆模式,斯楠却要启动考研模式。而且,跟同学们住一块,失落更大。出来住更稳妥,安安静静地闭关修炼。
其次,她和斯楠要准备材料,赶在毕业流程启动之前提出留级并且换专业。这是宋老师和王院长都支持的。时间有点紧张,学校批不批准难说。但王院长承诺会尽最大努力争取。一旦没办法留级,那只能走第二条路:结业。按照同等学力报名考研。
再次,张春梅不死心,她还是打算找焦老师当面询问、交流,这是最后一线希望。如果焦老师愿意在分数上松口,或许可以补救。不过春梅有心理准备,改分数,等于让焦老师承认自己的错误,难度太大。某个瞬间,春梅甚至想过动用网络的力量,发动网友声讨焦某人。但仔细思考,还是放弃了。网络太难控制,一旦造成舆情,很可能造成院方、老师和学生三输。斯楠也会失去院方的同情,非常不利于考研。不能这么办。
房子不好找。中介带着看了几个,有的是价格不太合适,有的是离学校有点远,她认为不太安全。接下来一段时间,她不能陪儿子,九月到十二月,等于儿子要一个人在甘州复习考研。春梅有点不放心。有合租的最好。
只能慢慢看。
焦老师在课上出现了。下课铃刚打响,张春梅往教室门口凑了凑。她有点恍惚,上次去找周琴,似乎也是这个场景。每回遇到这场景,她都有种不祥的预感。
焦老师走出来了,实打实的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头发稀疏,一脸油。他整个人灰苍苍的,穿着双一脚蹬的旧黑皮鞋,鞋面上都是褶,一件藏青色夹克,里面的衬衫也乌突突的。他没抱教案,空着手。
多么不负责任的老师!
春梅大无畏上前,站定:“焦老师。”
焦老师还没她高。她穿了高跟鞋。他看着她,不晓得这样一个女人找他有什么事。
“我是倪斯楠妈妈。”
“找我没用。”焦老师步子迈得很快,朝办公室走。
“请再给孩子一次机会。”
“已经给过了。”
“焦老师,孩子读这么多年书不容易,一定请您网开一面。”苦苦哀求的声调。
走到办公室门口,焦老师停住脚步,身子扭转九十度,对张春梅,此时此刻,他显得比她高大。“什么是学术?学术不是溜须拍马!学术来不得半点虚假!铁磁学这门课程,我教得认真,只要认真听课的学生,都能过。过不了的,那就是不合格。这位妈妈,你要搞清楚,这不是我要针对某个人。我只看卷子,是什么就是什么。当然,如果你误解我,我没办法,相信你十年之后会理解我。”
张春梅有点发蒙。来之前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全用不上,她低估了这个不起眼的中年男人。一个边缘人物,竟然如此伶牙俐齿,也是,当了多少年老师,哑巴也会说话了。但从他说话的语气、眼神、态度,张春梅都能感觉到这个人很偏执。焦老师迅速打开门,往里进,春梅连忙跟上,就着一条缝,硬挤进去:“焦老师,焦老师……这事还有商量……您听我说……”
焦老师走到办公桌前,坐下,好像古代衙门里的县太爷。春梅关好门,觍着脸,凑过去:“焦老师,您绝对正确,您这么做,也正确,我今天来,只是作为一名妈妈,来跟焦老师……对吧,您也是一名父亲,算是家长和家长的一次交流,没有任何别的意思。”
“录音了是吧。”焦老师有斗争经验。
张春梅高举双手:“绝对没有!”她又把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还有钥匙,全部放在桌面上。还不放心,为证清白,春梅干脆脱了外套。“绝对没有。”春梅再次强调。
焦老师皱眉,他估计也没见过这么难缠的妇女,他怕她还有什么极端行为,比如,故意制造个性骚扰之类,于是缓和口气:“这位家长,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我这个人就是这样,不撒谎,特诚实,一是一,二是二,你既然已经承认我是正确的,那你今天来找我就没有意义。那个分数,已经上了学校的教务系统,正常出题,正常改卷,正常得分,正常上系统。一切都正常。不可能再改分数。所以,你来找我也没用。有这个时间,应该督促孩子好好学习。”焦老师说话的时候没看春梅,一个不小心,眼前这个女人腿一软,忽然下起跪来,且涕泪横流,悲伤得不能自已。一边哭,还一边说:“老师……咱们都是同龄人……都为人父母……孩子不容易……我求求你……给孩子一次机会……我求求你我给你磕头……”秀才遇上兵,这女人豁得出去,焦老师没见过这样的,不知怎么处理,情急之下,只好大喊:“这位女士!请自重!你这样没用!没用!”哭声停止,张春梅站起来,眼泪擦掉,像是换了一副面孔:“焦老师,难道这件事情,你将来不会内疚不会后悔吗?人,只有一种情况不能被原谅,那就是刻意作恶!”
“不可理喻!”焦老师企图夺路而逃。
张春梅拦住他:“焦老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总是口口声声说自己客观,说自己公平,一个客观公平的老师,难道会在补考时故意加大难度,为难学生吗?一个客观公平的老师,一个为人师表的人,难道会因为自己这么多年的不平,因为对同事同人后起之秀的嫉妒,就故意阻拦那位老师的学生,企图打压别人吗?焦老师,人,要多做善事!”
焦老师哼了一声:“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学术尊严,不允许任何人践踏,教学结果,不容许任何人更改!请不要把一件再平常不过的教学事件,硬扯到我私人生活上来!我虽然算不上成功!但我焦某人顶天立地!不像有些小人,蝇营狗苟!谋取私利!霸占学院!我这么做,正是替天行道,维护学术最后一点可怜的荣耀!”
他话还没说完,张春梅嘶吼:“是不是你们这个年纪的男人都这么癫狂!不闹点事出来,就不能证明你们还在这世上活着!是不是!你要有不满,冲我来!都冲我来!冤冤相报何时了!活着到底是为什么?!”
敢相信吗?这是一家知名杂志的副主编,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可此时此刻,她却仿若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女人,焦老师终于被吓得夺路而逃。他害怕再逗留下去,一不小心会被她捅了。兔子急了还咬人,女人疯了,那比男人还有杀伤力。焦老师一走,张春梅突然一阵狂笑,然后,颓然坐在沙发上,还不解气,她拿起桌边的书,对焦老师的办公桌一阵乱砸。不行,武器太差。她干脆脱下高跟鞋,用鞋跟咚咚咚在桌面敲几个坑。干累了,春梅又拿纸杯接了点水,喝足了,把杯子往地下一丢。老娘不管,儿子被坑,要留级了,去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