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孽。刘红艳感觉,也许是这个小东西跟她闹着玩,一不小心从她肚子里溜出来。直到刮过宫,受了那么多苦,她仍旧不敢相信孩子没了。病床旁,庆芬哭得梨花带雨,她是真伤心,二琥皱着眉,多半苦恼。倪俊端茶倒水,伺候着。小月子也得坐,否则会留下病根。
庆芬暂时留下伺候女儿,住春梅那儿。关于红艳的住处,二琥和红艳有争议,红艳的意思是,她也去春梅婶的客房住,二琥觉得没面子,强调:“媳妇是我们家媳妇,住到老二家算怎么回事,咱们家是牛棚狗窝,那也是个家呀!”最后是伟民站出来,支持红艳去春梅家住。倪俊下班去看看。红艳向公司请假,女总裁批准,不过刘红艳现在迫不及待想回去上班。东方不亮了,西方得亮。
因为流产,买房子的事没再提。
倪俊来,红艳问他:“房子还买不买?”
“等你好了再说。”倪俊道。
庆芬也劝:“哪头轻哪头重分不清,身体是第一位。”她妈总说,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红艳却觉着,倪家想赖账。要不怎么悄无声息,黑不提白不提,如果是真对她好,她现在身体抱恙,流产了心情低落,更应该把房子买过来以示鼓励,而不是就这么抹过去。庆芬说:“好好养身体,还有希望。”红艳哭嚷着:“妈!你还没看透!人家就把咱当个母鸡!下了蛋,就有窝,没下蛋,窝都不给你一个!”
庆芬说:“艳儿,不能这么想,换个角度,你是为自己生孩子,而且医生不也说了,你当你年纪小,再等下去,能不能自然怀上两说,要在过去,你已经是大龄产妇。”
“自然不行就人工,我算什么大龄,有人快五十了还生孩子呢。”
庆芬发毛:“你就说你这辈子还想不想要孩子!”
要。红艳有这个自信,觉得迟早会有。但不是现在。反正,倪家不提,她刘红艳是再也不会主动提买房子的事。光看公婆这不冷不热的态度,红艳下定决心,要靠自己买房。不就美兰湖吗?实在不行,再偏一点也没关系,自己买房,心里不慌,有房子的女人,在婆家腰杆子都会硬一些。当然,红艳没把这个想法跟老妈摊开来说,徒然增添老妈压力。在老妈那一代人眼里,一个女孩子家,靠自己,在大城市买房是不可想象的。而且搞不好她还会觉得,自己买房,是跟婆家和丈夫对着干,摆明了要分家要分裂,不利于团结。默默努力吧!红艳换个角度想,现在她好歹有个优势——不用租房,她现在要端正思想摆正态度,就把婆家当旅馆当饭店,攒够了钱,就付个首付,搬出去。
电话来了,打到伟民手机上,二琥接:“暂时不考虑……谢谢……不是……你那房子不合适咱不买还不行……太偏……不符合我们的要求……明白了吧!”挂了电话,二琥余怒未消。伟民瞅她。二琥喝道:“看什么,你惹的事!”
“不买了?”
“孩子影儿没见着,还买什么。”二琥歪在床上,斜着眼看伟民,“现在女人这个质量,跟我们那时候,真不能比。全是残次品。”
伟民说:“会不会太现实?红艳回头觉着,咱们全是因为孩子才说买房。”二琥坐起来:“她这么想就对了,用不着遮遮掩掩,咱就是这目的,房子不是给她的,是给孙子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没必要羞羞答答。”
倪俊推门,没好气地开口道:“妈,爸,房子该买还买,要不买,我就搬出去。”二琥恨不得一跃而起:“市中心的房子不够你住?!非要跑到鸟不拉屎那地方窝窝!让你老婆下个蛋,咱立马置窝!”倪俊从门缝里看人:“妈,你怎么一点不近人情呢,你嫁到咱们家的时候,奶奶可没为难过你。”二琥火冒起来,指着倪伟民:“老倪,这你儿子说的,今天你不教训你儿子我跟你没完!革命历史教育得到位!你妈那时候可没少为难我!我怀孕坐月子,你妈伺候过一天吗?!我差点没在澡堂子摔死!这么多年,我熬干的煮稀的,照顾完小的伺候老的,我得到什么好!我说要让张大胖的闺女胖妞做儿媳妇,你儿子就是看不上!要是胖妞进门,能有那么多事?!早都抱上大胖小子了!”
倪俊缩头。在这个家,谁也干不过他妈。他理解红艳的苦恼,他想着,等红艳回来,实在不行,先出去租个房子,缓解缓解矛盾。
闹了一阵,二琥累了,躺在床上休息。伟民背对着她,二琥伸手给了他屁股一巴掌:“你猜我今儿去看妈,人干嘛呢。”伟民道:“还能干嘛,吃喝睡。”二琥说:“老太太教人剪纸呢,头头是道,看着一点毛病没有,要说妈,真有福气。有那么个有钱的儿子,能给安排到那儿去。”停顿半秒,二琥继续畅想,“等我老了,要能有这福气,我做梦都能笑醒。”
伟民嘀咕:“你现在就能去,把你那买大病保险的钱省出来,我再给你点,现在就去舒服,搞不好不会得大病。”
二琥脚踢,伟民闪躲,没踢到:“咒我!”
伟民道:“别以为事事能长久,知道吗?门口小卖部都关门了,饭店的青岛小海鲜都不卖了,隔壁老朱奶奶,前儿个也没了。”
二琥惊:“哎哟,怎么没的?年下还见她坐树下晒太阳,捏枣吃。”
“风烛残年,还不说没就没。”伟民有点沮丧。老朱奶奶跟他有点交情。闹饥荒那会儿,老朱奶奶给过他半块炸馒头片。
“没见搭灵棚?”二琥问。
“弟兄姊妹争房子呢。”
“造孽,”二琥骂,“幸亏咱就一个,好不好都是他的,没别的想头。”
一进门,杜正阳就直扑过来,在伟贞额头上点了一个吻,然后连说了三个“太棒了”。好一会儿,伟贞才从正阳的描述中明白,《杨贵妃》这个项目拿下来了。杜正阳凭着自己三寸不烂之舌,多年的导演经验、口碑,还有他和倪伟贞共同研究的故事大纲和前五集剧本,一举拿下投资,而且,他不但是导演,还兼任制片人,这就意味着,怎么算钱,他说了算。杜正阳说得唾沫横飞手舞足蹈,倪伟贞任由他说,像个妈妈看着孩子在学校得了个奖。倪伟贞也觉得骄傲,再度出山,出师大捷,势头正盛。伟贞对这个作品有信心,写杨贵妃的电视剧很多,但他们这个角度的没有过。伟贞和正阳要从家族兴衰的角度讲杨贵妃,全剧两条线索,一条是杨贵妃的成长史,一条是借着杨贵妃,讲述以杨国忠为核心的杨氏家族的兴衰起落,在那样一个帝国,一个中下层家族,怎么在大唐闪转腾挪,一跃而起,又怎么随着帝国的衰落迅速坠落,伟贞觉得这里头有很多东西可以讲。
都这个年纪了,杜正阳身上还是有种少年意气。越活越年轻了,倪伟贞感觉,她现在的心理年龄比他大。“小贞,要是这戏能成,能火,咱们结婚吧!”杜正阳很兴奋。不晓得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还是一时兴起脱口而出。又是个高难度问题。这次不能回避,有点算正式求婚。伟贞淡淡笑:“戏火跟结婚有什么关系。”
杜正阳一本正经解释:“戏火,等于这事儿成了,搞不好能是代表作。那等于这戏是咱们的孩子,爱的结晶,孩子都有了,还不结婚,像话吗?”他尽是这种歪理,“听过那句吗?一出戏要成功,必须演员要能爱上导演,导演要能爱上演员,从这个意义上说,那梁朝伟是爱王家卫的,王家卫也是爱梁朝伟的。我们这个戏也是一样,要想做得好,导演要爱上编剧,编剧也要爱上导演,既然爱上了,成功了,可以结婚。”
谬论。伟贞听着却很舒服。但她不打算答应,绝不能被小小的胜利冲昏头脑。她还是那个观点,她不为导演养老,当然,如果这部戏赚了钱,再连着拍个两三部,经济基础雄厚了,也不是完全不能考虑。总之,伟贞本着一个观点,不给自己找麻烦。
资金到位,跟着就是快写剧本。倪伟贞闭关写了几天,有进展。这日,杜正阳开车拉伟贞去郊区看景。倪伟贞才想起来,老妈住的养老院就在附近,因为闭关,一直没来看,如今到眼前,怎么也要过去瞅一眼。杜正阳道:“你们家老太太,有岁数了吧。”伟贞给他冷冷一句:“比你也大不了几岁。”一句话噎得正阳没话说。他在心里算,不对啊,伟贞上头还有大哥二哥,怎么算,老太太也是他长辈。“要不要买点水果什么的。”他讨好她。
“不用,都有。”
门口巨大的两根罗马柱,草坪宽阔,绿树成荫,车开进去,从大门走到住宅楼,足足要五分钟。
正阳道:“这家伙,想跑都跑不出来,跟监狱似的。”伟贞和正阳到服务处登了记,由工作人员带着探视。杜正阳小声嘀咕:“怎么感觉这里头的人,眼神都不正常,咱下次写悬疑恐怖题材就来这儿。”
伟贞喝:“闭嘴!”
走廊长得像走了一个世纪。到尽头,右拐,伟贞和正阳站在大开间门口,往里看,都是老头老太太,墙壁上贴着花,还有老人们的剪纸作品,一片嫣红。伟贞感觉这氛围仿佛幼儿园大班,老师带着孩子们做手工劳动。
倪伟贞迅速搜寻,没见着老妈。“我妈呢?”她焦急地用眼神向工作人员求助。工作人员向不远处一指,伟贞见有位老太太背对着她,头发几乎全白。伟贞怔了一下,才想起她妈过去有染发的习惯。“妈——”她上前叫了一声。老太太看了她一眼,继续忙手里的剪纸活计。伟贞怕刺激她,只好不说话,静静站在一边。等老太太剪好了,她才问:“老人家,这剪纸卖吗?”老太太道:“十块钱一张。”她还真卖。伟贞没带现金,她伸手,杜正阳赶忙从口袋里翻出十块钱来。伟贞端端正正奉上,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老太太叮嘱:“贴在窗户上,大猫猴不来找你。”
倪伟贞眼眶湿了,这话是她小时候妈妈常说的哄她睡觉的话。老人们要去散步,工作人员来带路。伟贞和正阳没跟着妈妈去,剩下的一点时间,倪伟贞要去看她的住房,考察平时的吃食,还有医疗保健情况,全部了解清楚之后,才跟杜正阳驱车离开。
车开出五公里。倪伟贞还在失落中,她觉得自己和老妈的世界,仿佛被一道玻璃屏障挡住了,即便她大声叫喊,妈妈也听不到。她给二哥伟强打了个电话,问了问养老院的其他情况,伟强一一作答。伟贞说了自己的担心,说妈的头发全白了,好像缺乏交流,她打算等这部剧弄完了,把妈接到身边住一阵。伟强只说,“你二嫂会接”。挂了电话,倪伟贞头靠后,闭上眼,车快速开着。杜正阳说:“想哭就哭吧。”伟贞睁开眼:“没哭。”
“我妈那年中风,我伺候她一整年。”杜正阳道。仿佛在说一个远古故事。伟贞还不知道这事,在她眼里,正阳已经算半个老人,他母亲要活着,也得七老八十了吧。
“痛苦。”伟贞说。
“不一定。”
“什么意思?”
“老人承受痛苦的能力比年轻人强,老人麻木。”
“再麻木,痛苦也是痛苦。”
“我妈还算乐观,她每天的期待就是能晒晒太阳。”
伟贞捋了一下头发,看窗外。她不想再问老年人的故事。正阳他妈的生活,离她太过遥远。这也是她不想结婚的原因,不结婚,就没有婆婆,结了婚,就得容纳更多无关的人。正阳又说:“我要到这天,就是得住这种养老院的时候,可得拜托你。”
“我管不着,”她脱口而出,说完又感觉太无情,改口道,“你那时候,我都多大了,哪还有能力管你。”
“拜托帮个小忙。”
“多小?”
“带我到山上去。”
“干吗?修炼?”
“不不,”正阳龇牙笑着,“到山上去,找个悬崖,把我推下去。”这是杀人!伟贞剧烈咳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