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春梅家客厅里。倪俊站在那,春梅在他旁边,催促着:“进去。”倪俊往卧室挪。赶巧庆芬也从里头出来。她换上笑容,朝春梅微微点了点头,又对倪俊:“你先回去,明儿我带红艳回去赔罪。”倪俊忙不迭:“妈——”他不认为红艳犯了多大的“罪”。春梅道:“红艳妈,小孩子吵架、赌气,没什么赔罪不赔罪的。”庆芬摆摆手,又朝倪俊挥了挥。倪俊瞅瞅春梅。春梅见庆芬态度坚决,也说:“小俊,你先回去,她娘俩在我这儿,放心。”倪俊只好打道回府。

春梅自己一肚子事,她觉得红艳妈一来,事情似乎变得有点复杂。她后悔掺和进来。次日红艳回倪家,她万不能再跟过去,一不小心就落一身不是。倪伟强去南昌讲学,过几天回来。他不回来,不去养老院签字,人家不放人,老太太接不回来。张春梅去养老院看过婆婆两次,每回,老太太都拽着她的手不撒。她更加确信,妈在养老院过得并不愉快。去之前,眼睛里还有点活气,去之后,全成死鱼眼,整个儿一块木头疙瘩。

单位里也是一堆事。新上任的主编吕某,非要赶潮流,做什么微信公众号。倒是拢了两个小编辑在干,可要春梅当总负责人。每日推送,还要求大家都转发到朋友圈。主编有洁癖,推送内容但凡有一个错处,就拿春梅是问。春梅反复说,自己年纪大了,对这些年轻人关注的东西不了解,不擅长,她还是拉选题、看纸稿。可主编一句话,“老同志也要与时俱进”,就生把春梅摁住,只能干。就好比这天,庆芬和红艳在她家借住,她也顾不上招呼,忙着组织小编辑做一个什么大奖的专题。寒暄两句,春梅就回自己屋。

小客房里,红艳坐在床沿子生气,她妈刚才的话她听到了。赔罪?她犯了哪条天条。庆芬教育女儿:“别这么硬邦邦的,女孩子家,柔软一点,退让一点,要以退为进。你打孩子,你理亏,人能揪住你这小辫儿一辈子!”

红艳撇嘴:“照这么说,我就该乖得跟个绵羊似的,让干吗干吗,让生就生,四个五个七个八个,一点不能有自己的想法,一点不能有自己的追求。”

庆芬坐下来,靠近女儿,压低声调,她不想让春梅听到她娘俩争吵:“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追求,那也得看什么时候,你现在年纪不上不下,你可能觉得,没了这胎有下胎,但我告诉你,人不能作!流产有风险,谁能保证流了之后还能开张。妈是过来人,妈生你的时候也不年轻了,再过几年,你就能体会到生孩子这事,宜早不宜迟。”

红艳反驳:“妈,女人的宿命就是生孩子?别跟我说,这就是人生的意义,全部?”

庆芬甩开女儿的手:“我不跟你辩,反正这胎,我哪怕租房子,也看着你生。”

红艳悲怆:“妈,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心呢,我要干事业,我要买房子,不光是为了我自己,我是要咱娘俩在这里有个自己的家!不会被人赶出来,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哪怕遇到再大的风浪,头上也有片瓦遮着!叔没了,我得照顾妈,我得给妈好的生活,妈,我知道,你说不想来这儿,都是骗我的。你就一个女儿,你不跟着女儿过跟谁过,难道跟老家那几个混蛋!妈,我也要脸面,我不要老家那帮人说,你刘红艳没本事,老头子没了你不把老妈接过去。妈,不是女儿固执,生了这孩子,三年五载脱不开身,我还怎么奋斗。”

“你妈能等……三年五年八年十年!我等!”庆芬颤抖着,鼻涕冒出来。红艳一把搂住妈妈,也哭了。庆芬喃喃,还是那句话:“别犯傻……生下来吧……”

这一夜,仿佛开战前的古战场,荒荒凉凉。倪俊带消息回来,说丈母娘来了,伟民二琥两口子心里也打鼓。

二琥说:“搞不好,这事会闹大。”

伟民发愁:“人来了再说。”

“她要是要房子呢?”

“说了,买。”

“你倒大方。”

“春梅不是说了。”

二琥撇嘴:“那是最坏情况,谁还真能到法院去。”

“就当为孙子。”伟民决断。

二琥把灯关了,看着窗外的月亮:“我可跟你说好,保险你也不买,以后要病在床上没钱治,你自己受。”

“放心,不拖累你。”说完,伟民沉默。从呼吸里都能感觉到落寞。他一失落,二琥又觉得好像对不起人似的。

“说着玩的!”二琥道,“你管我,我管你,知道了吧,到最后,靠来靠去能靠谁?还是靠老伴!你就巴望着我身体好点,将来能给你端屎倒尿。”

“怎么不说是我给你端屎倒尿呢。”伟民又来精神。

“你摽得过我?”

“你胖,我瘦。”伟民强调。

“有什么关系。”

“有钱难买老来瘦。”伟民狠狠拧了二琥胳膊一把。

次日,庆芬果然“押送”红艳回婆家,一进门,态度就虚下来,一个劲说对不住对不起,弄得伟民、二琥不好意思。吴二琥原本准备好的几句风凉话,也生咽了回去。红艳对老妈的“低姿态”不满,这事就算不妥当,那也是两方都有错,一个巴掌拍不响,怎么瞧着好像全是她错。即便是战略战术,这么弄,也有点过。

倪伟民道:“亲家,还劳您来调解,实在对不住,房子早就说买,没看好,这才看到一处合适的,您来得正好,明儿一起去瞧瞧,合适咱就定。”庆芬不好意思地笑笑,对二琥,也对伟民道:“亲家,我不是来催房子的。”伟民连声说知道知道。庆芬又说,“过去,哪个儿媳妇不跟婆婆住好多年,再说我看这屋挺宽敞,将来生了孩,我离得远,还得劳烦亲家多带。不过我也是随时待命,等待召唤。”说着,又看倪俊,寻求认同似的,“两个人在一块,相互包容,只要心宽,不要屋宽,给你个豪宅,也只能睡那么三尺大的地方。”

二琥笑道:“亲家是明白人。”

庆芬转头对红艳:“艳儿,跟公公婆婆赔个不是。”

刘红艳扭扭捏捏上前,她在心里骂“我有什么不是”,可面场还得顾,她声音不大不小、不卑不亢:“爸,妈,对不起。”二琥哎呀叫一声,好像此前积累的全部不满,都随着红艳的这声道歉烟消云散:“谁年轻时没犯过错,知错能改,就是好孩子。”

伟民对倪俊:“给你丈母娘赔个不是。”

倪俊正要说话。二琥拦阻:“哎呀行啦,一家人,赔来赔去的,多大错儿?坐牢的罪?”

伟民为显一家之主的威严,说:“他是丈夫,没关注好妻子的情绪,就是错。”

二琥抢白:“我这半辈子下来,也没见你关注我情绪,那你也错。”伟民见老婆闹得实在不像话,在庆芬面前没面子,脸气得发白。庆芬调解:“什么对对错错,一家人,不分!中午我请,亲家母,你挑地点。”伟民过意不去,连忙说中午他请客。

午饭过后,一行人往美兰湖去,车限行,倪俊说叫车,二琥又嫌人太多,一辆车坐不下去,挤到红艳也不好。庆芬协调:“坐地铁,正好考察考察出行线路。”不坐不要紧,一坐上地铁,几个人表情都渐渐有点严肃——太远了,从市区到美兰湖,要转三趟地铁,庆芬开始为女儿的身体担忧,站得实在太久,偏地铁里人满为患,一个座位也没有。二琥出马,对一个坐在黄色专座的小姑娘道:“能不能让个座位,这有孕妇。”小姑娘盯着红艳的肚子看了看,又看看二琥,道:“我也是孕妇。”二琥着急:“不是,你才多大你孕妇,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这是老弱病残孕专座,我们就是老弱病残孕……”伟民皱眉。倪俊连忙过来劝阻。庆芬也跟着劝。二琥还在发火。红艳道:“妈!我站着行!没那么娇气。”

出了地铁还得坐三站公交。庆芬和红艳愿意等,伟民实在过意不去,让倪俊打车。十字路口,往东是座大桥,倪俊站了几分钟,没有出租,叫滴滴也没车来。地铁刚通没多久,配套设施还没起来。有个黑胖的青年人凑过来,问要不要坐车。伟民道:“不坐。”

“到哪儿?”

“美兰湖。”二琥说。

“二十五,一车拉到。”

众人动心。二琥说不够坐,黑胖子非说自己车大,过马路看看就是。二琥还价:“二十。”黑胖子求饶:“姐姐,您这五个人,一个人五块,坐公交还两块呢。”二琥被说得不好意思,招招手,让黑胖子带路。车还算大,但挤五个人有点多。最后商定,伟民在原地等公交,其余四个人先过去。二琥胖,大家让她坐副驾驶,庆芬、红艳和倪俊后排安置。开车了。二琥叮嘱:“有孕妇,开慢点。”黑胖子自鸣得意:“放心吧大姐,我这十几年的老司机,”又故意放慢,“给您开得慢慢的,比坐轿子都舒服。”闷在一个小空间,几个人实在无聊,便聊起美兰湖附近的发展。黑胖子一通吹,说得好像美兰湖是他家盖的一样。庆芬、红艳原本对这荒郊野地有点失望,听司机这么一说,似乎希望又膨胀起来。进小路,车盘旋而上,拐了个弯,要过铁道。二琥连忙说:“慢点!”司机得令,仿佛是个走钢丝的人,立刻放慢车速,两个轮子慢慢轧过去,稳,稳,还是稳,待后车轮脱离铁轨,二琥夸:“老司机老司机!”黑胖子有点得意,没注意前路,偏碰到个减速坡,车子嘎达颠了一下。二琥两手支棱着,好像杂技演员保持平衡,喉咙中发出啊的一声,连忙转头,对红艳,万分关切地:“我的孩,没事吧!”红艳两手托着小腹,笑得柔和:“妈,哪能那么娇气。”倪俊屁股挪了挪,搂住红艳。庆芬也笑,问司机快到了吧。黑胖子连声说马上,下个路口就是。四个人下了车,倪伟民竟然已经在小区门口等着。黑车开得太慢,倪伟民等到公交,走另一条道,反倒“捷足先登”。走近了,二琥见伟民表情木然,上前打他一下:“带路!”

倪伟民还不动,满脸惊愕,视线呈四十五角朝下。众人不解,只好顺着他的目光寻觅。却见刘红艳腿内侧两道红流。红艳低头,率先叫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