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钱罐在床铺上方划过优美弧线,啪一下碎在地上,银格子[11]乱滚。从美兰湖看房子回来,刘红艳就对倪俊大发雷霆。两个老的不在,二琥伟民两个人从美兰湖直接转到养老院去看老太太。红艳感觉,这趟看房之旅,对她根本就是个侮辱。地方偏不用说了,倪俊打了多少次预防针,她有心理准备,她存心想着,偏就偏点,起码自在。而且公司有班车,能凑合。反倒是倪俊上班有点不方便。可是,等中介带着一起去看,二琥和伟民竟然开始问二套房税的事。
刘红艳压着火,一直等到回家才问倪俊:“爸妈什么意思,二套房?我们一套都没套呢。”
倪俊为难,表情像便秘。
红艳抢白:“意思是,美兰湖这套,还不放在咱们名下?这是叫给咱买房子吗?”
“能住不就行了。”
“不是自己的,那人要随时把咱赶出来呢?”
“不可能!”这句声音大,充男子汉。
“这套房不用你的名义贷款?爸要全款?哼哼……真大方,对自己大方。”红艳骇笑。
“迟早不都是咱们的。”
“多迟?!多早?!猴年?!马月?!”刘红艳一抬手,存钱罐飞了出去。倪俊灵敏躲开。红艳开始收拾东西,不行,她必须有态度,不能继续死皮赖脸待在这里。她生了个孩子,难道连美兰湖的一套房子都换不到!搞搞清楚!那是美兰湖,不是新华路!她连做一个穷人都没资格了吗?倪俊慌张:“都能商量,别这样。”刘红艳气顶在头上,举起拳头,作意对着肚子:“别过来!”打不了他,她能打他儿子。别别别,倪俊摆手,只能放行。刘红艳一脚把厨房门口的钢精锅踢到一边。
天地茫茫,身上坠着个孩子,刘红艳真不知道自己能往哪儿去。去找同学?免不了沦为笑柄,去找同事?更是无稽之谈,去找老板?她才把她调任降级,她刘红艳显然已经成为弃子。这座城市,还有谁跟她有关系?思来想去,似乎只有二婶春梅,她们同仇敌忾,都被一家人欺负!
春梅一开门,红艳就扑上去抱住她,痛哭。这几天,张春梅准备离婚的痛苦正煎熬着她,红艳这么一哭,惊天动地,春梅似乎暂时忘了自己的痛苦,开始关注起红艳来。刘红艳声泪俱下,说到最后,下结论:“这家人怎么这样?!各有各的混蛋!”连伟强也骂了。张春梅理性分析,她不明白老大两口子为什么非不写孩子名字,挂自己名下,这样要多交税,而且,几十年后,这房子不还是孩子们的吗?这种做法,招恨,结仇。不过,以她对老大两口子这么多年的认知,她再一想,又能明白他们的动机。他们是怕,一给出去就收不回来,将来万一孩子们离婚,或者他们急用钱,麻烦。再深想一层,张春梅又为刘红艳可惜。她和倪俊,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红艳锐利、进取、心思广大,她铁了心要在这大都市劈出一条路。倪俊呢,没有野心,也没有本事,只是出生在大城市,有个立足点。干这个伺候外国领事的工作,一眼能看到五六十岁的状态。他是个躲进小楼成一统的青年。再添个儿子,他生活完美。这两个生活完全不在一个轨道上的人,在这座都市交会,拧在了一起,根本就是鸡兔同笼,注定不得安宁。何况还有那二位老人跟着搅和。张春梅真心觉得,红艳这样的女孩,既然决定到大城市闯,就应该不着急结婚。可春梅明白,女人到了红艳这年纪,社会的全部力量都会压着你,逼你结婚。她单位有不少女孩都是这样。生育是道坎。张春梅拉红艳坐下,循循善诱:“艳儿,听婶的,抓主要矛盾,一步一步来,孩子永远是第一位,什么都别想,生下来,丢给老人,你就去干你的事业。”
这话说到红艳心坎上。她现在一门心思干事业。只是,红艳认为二婶说得轻松,生出来丢给老人,自己就不管了?而且,丢给老人她能放心?那是两位多么糟糕的老人!红艳嘟囔:“这种状态,孩子生出来能健康吗?”春梅道:“别多想,好好休息,我帮你沟通。”
不知怎么的,面对红艳,春梅总是怀有一副热心肠,她自己都要跟伟强离婚,不再是倪家人,居然还愿意拔刀相助,去为侄媳妇争取。
春梅进门,说红艳在她那儿,倪俊舒了口气,他到处找她。伟民在厨房抽烟。二琥扶着门框子:“我当多大能耐,绕来绕去,不还在倪家转悠!”
春梅对倪俊说:“你明天去接红艳。”倪俊哦了一声。二琥走上前,右手背在左手心里打得啪啪响:“大子儿不出一个,非要写名字,这家直接都过给她得了!太贪!生个孩子,就成皇后啦?!”她靠近春梅,歪着脖子,“春梅你说说,这孩子为谁生的?为我?为倪秃子?那是为自己积累一生的福德!我看她,根本就是人贩子!卖孩子!”
春梅随即劝道:“大嫂,咱是一家,关起门来讲,这房子写谁名字又有什么关系,钱是你出的,真要以后一个不小心,闹到法院,只要能证明你是出钱方,照样判给你。红艳不是不讲理,她就是感受不好,觉得你们都防着她,一家人,最重要的是信任,要抱成团。”
二琥看着春梅,一肚子怀疑。信任,你是信任老二,现在什么样?她觉得春梅没资格教训她。伟民丢了烟头,从厨房出来,对倪俊说:“去把红艳接回来。”
倪俊拧着劲:“我不去!”
二琥拱火:“对,别去,她又不是没腿。”
春梅劝:“大嫂!家和万事兴。”
二琥反驳:“妹妹,咱们家的事,你别管了。现在是,各人自扫门前雪,能把自己那摊事扫明白就不错。”春梅脸上一阵辣。伟强离婚的最后通牒,估计大哥大嫂知道了,既然她马上就不是倪家的人,他们自然看她不起。人就这么现实。伟民伸手拨了倪俊一下:“去,接回来。”
“我没脸。”倪俊声音低沉。
“写你们俩名字!”伟民暴吼。二琥下意识堵住耳朵,等确定声音停了,她才用质疑的声调说:“倪秃子,你心眼子没了?什么写两个人名字。”
“就写他俩,这家我说了算!”
二琥嚷嚷着,对春梅说:“看到了吧,我也得跟他离婚,姓倪的有一个好东西吗?都不是人!”
张春梅站起来,倪俊以为二婶要走,跟着送客,谁知张春梅朝里屋方向走了两步,探着脖子:“大哥,大嫂,我还想说说妈的事。”
二琥诧然:“妈又什么事?”
春梅要把老太太接回来。伟民和二琥都无法理解。在他们看来,老二的安排很合理,妈不认人了,留在家里,等于跟陌生人相处一样,而且痴呆病人特别难照顾,情绪反复无常,行为乖张。高级养老院有专业的集中照料,十分恰当。还有一点令老大两口子很满意——不用他们出钱,伟强包了。但春梅强调的一点,二琥确实也听老太太说过。原话是,“要死死家里,别给弄养老院,让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人碰我!”老太太说这话时,面容愤恨。不过,二琥认为,那是妈的老观念,落伍,应该去适应时代新变化。而且妈脑子坏了,就算接来家,她也不明白。
“她明白!”春梅否定,“不能因为她现在糊涂,就背叛当初的约定,妈都知道,我们做的什么她都知道。”
伟民、二琥沉默。是,老太太劳苦功高,可她现在就是个麻烦、累赘。这是事实。春梅又道:“我没别的意思,就是跟大哥大嫂商量一下,我要把妈接回来赡养,你们有没有意见?”
“谁养?”
“我负责。”
“没意见。”二琥松了一口气。伟民狠狠瞪了她一眼,又对春梅:“老二什么意见。”
“他同意。”春梅说。
春梅婶还没回来,刘红艳给她妈打了个电话。最难受的那一夜,红艳忍住了。她知道,那时候跟妈通话,庆芬肯定一夜睡不着。现在,她打给老妈,是为了跟她商量件事。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红艳想打掉他。一个美兰湖的房子,都那么多啰唆废话麻烦,红艳认为,只有自己买房,才能住得踏实,才能不受倪家的影响、管制,才能想什么时候生就什么时候生。是,她和倪俊是自由恋爱,当初不顾一切要在一起。可然后呢,他们对生活的追求不同,选择自然也不同。红艳觉得靠自己,美兰湖的房子她也看到了,她的存款,再努力努力,离首付并不遥远。何必对老倪家卑躬屈膝。她刘红艳完全可以堂堂正正挺着腰杆子做人。她要努力工作,再进一步,那么,要孩子的事,只能延后。
电话里,红艳简单透露了自己的想法。庆芬立刻就炸开了:“不能打!你要打了,我不认你这女儿。”红艳解释:“妈,现在不是养孩子的时候。”庆芬觉得女儿的这种想法根本就不可理喻,嫁入倪家有日子,肚子没一点动静,她刘红艳就是个毫无战绩的将士,人家不把她当回事也属于正常。现在好不容易再次出击,胜利在望,怎么能随随便便打掉?
“听到没有,不许动!”电话里,庆芬的声调都变了。
“妈,现在是我事业的关键期。”红艳试图说服。
“女人最重要的事业就是家庭,家庭不行,事业再好也没用。”
“妈,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倪俊知道这事吗?”庆芬语速很快,“你现在不是单身,想干吗干吗,你是在一个网里头,牵一发动全身,每走一步都要考虑清楚。你要说想离婚,你就打。”
“我是为咱娘俩的未来考虑,叔没了,你一个人在老家。”
“我知道我明白……”庆芬哭了,“都得忍都得等,没到时候就是没到时候。”
红艳深叹一口气。老妈的激动,让她的心也乱乱的。她不敢想象,自己生了孩子,做家庭妇女三五年,事业上还能有什么机会。庆芬见红艳沉默,追加一句:“你要敢动,我就一头碰死!”
“妈!”红艳惊得一身鸡皮疙瘩。这恐怕是她从小到大,听到她妈说的最严重的一句话。事实上,还没等倪俊来接红艳,庆芬就连夜从老家来到女儿身边。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当面给女儿上一课,做做沟通,她要看着女儿把这孩子生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