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二十四

恍惚间,赵辉梦见苏见仁奔过来,手里扬着法院传票,狞笑着:“你完了,等着坐牢吧!”把传票扔在他脸上。他接过一看,竟又成了一张支票,金额后面长长一串“0”。苗彻跳出来问他:“你是为了这个吗?为了钱?”他想说不是,喉口被什么堵住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

市里举办中学生油画比赛,吴显龙替东东报了名:“画什么你决定,就算要画北极冰峰,你一句话,我们说走就走。”东东这阵爱上了油画,每天一放学便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出来时浑身上下都是颜料。“我决定当个画家,您看怎样?”他问父亲。赵辉道:“那很好。将来一幅画卖个上亿,我养老全靠你了。”又加一句,“不管是中央美院还是浙江美院,高考分数也要到一本线才行。建议你先把文化课搞好,万一过两天不想当画家了,改当作家、音乐家、摄影家,也还来得及。”

“爸爸真煞风景。”东东噘嘴。

赵辉朝吴显龙苦笑:“条件好了,孩子选择多了,有时候未必是好事。心太野。”吴显龙道:“书呆子也不好。男孩子太老实,木笃笃,将来成不了事。”赵辉道:“我是老派人,不像阿哥有胆识,宁可他稳当些。”吴显龙笑:“稳当也有稳当的好处。你就是个例子。别的不提,你那些大学同学,现在有谁强得过你?薛致远算风光了吧,上蹿下跳打了鸡血似的,还不是照样蹲大牢?”赵辉沉吟着:“将来怎样,现在说还太早——”吴显龙在他肩上拍一下:“兄弟,混成这样还发嗲,不作兴的。”在他杯里倒满酒,“来,喝一个。”

吴显龙提到苏见仁:“这朋友你怎么看?”赵辉懂他的意思:“草包一个。”吴显龙道:“草包一旦头皮乔(方言,意为跩)起来,更加难弄。”赵辉以为他说的还是之前那两件事,正要开口,吴显龙已说下去,“你那辆车上,有人装了摄像头。”赵辉听了一凛:“他装的?”吴显龙道:“据说效果一般,但声音图像都还清楚,当呈堂证供没问题。”这灰色幽默开得有些不合时宜。两人沉默着,酒杯碰一下,声音有气无力。赵辉蹙起眉头:“这人是欠揍。”吴显龙摇头:“不是欠揍,是找死。”

蒋芮拿到第一笔工资,请大家去看电影,陶无忌、苗晓慧、胡悦、程家元。赵蕊等在电影院门口,看到几人便挥手:“嘿!”上前一把揽住蒋芮,手挽手,一副热恋中情侣的模样。蒋芮得意扬扬:“诸位,今天都是成双成对。”胡悦提醒他:“今天是七夕情人节。”他忙不迭去翻手机日历:“真的啊?”胡悦笑着转向众人:“才出梅没几天,还七夕呢,我说元宵节他也信。”苗晓慧哈哈笑道:“被爱情冲昏头脑了。”蒋芮板起面孔:“胡悦,我发现一谈恋爱你就学坏了。”几人都笑。

看电影时,陶无忌偷偷问蒋芮:“借赵总的那三十万怎么办?”蒋芮涎着脸:“慢慢还呗,不行就肉偿。”陶无忌无语:“你这人——”蒋芮谄媚地说:“话说回来,还是沾了您老的光。”陶无忌没好气:“谢谢,别扯到我头上。”蒋芮道:“赵总是爱屋及乌,不看您老的面子,别说三十万,三十块都不会借。”陶无忌道:“那就当帮我个忙——千万别赖账。”蒋芮点头,做个“OK”的手势。陶无忌又问他:“接下去怎么打算?”蒋芮道:“还能怎么打算?士为知己者死,领导都这样对我了,生是S行的人,死是S行的鬼,下半辈子为S行当牛做马肝脑涂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陶无忌嘿的一声:“拉倒吧你。”

看完电影,几人去吃小龙虾。各种口味点了几份,端上来红通通一大盆,就着冰啤,夏天吃这个最爽。程家元最近有点儿拉肚子,筷子碰一碰便放下了。蒋芮很贴心地为他点了龙虾泡饭:“兄弟,这个养胃。”程家元说声“谢谢”,拿个空碗,给胡悦舀泡饭:“你胃也不大好,少吃点儿辣。”胡悦嗯一声。程家元自己不吃小龙虾,却替胡悦剥,面前一堆虾壳,虾肉尽在胡悦碟里。“我自己来。”胡悦对他道。他不依:“女孩子指甲长,嵌进去难弄,我们男人无所谓,洗个手就行了。”蒋芮朝陶无忌吐舌头:“说得好像我们都不是男人似的。”陶无忌也笑:“今天这顿饭,是让我们受教育来了。”胡悦顺着他:“就是,还不收你们学费。”

程家元到底是撑不住,厕所连着去了两次,后面那次,半天不出来。陶无忌过去敲门:“没事吧?”一阵冲水声,门打开,出来的竟是别人。陶无忌不禁傻眼,在厕所里寻一遍,是空的。回到座位,程家元手机在桌上,没法联系。几人猜想或许是他临时有事。又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感觉不对。找服务员把店里的监控视频调出来,竟完全没有异样,人间蒸发似的。众人慌忙打了110。警察过来询问一番,正在做笔录,忽听一人尖叫起来:“哎呀,在这里——”众人冲过去,就在楼梯口的小房间,摆杂物用的,平常没人进去,程家元手脚被绑,嘴上贴了胶带,昏迷不醒。急忙送到医院,诊断下来倒没有外伤,只是杂物间密不透风,温度太高,人中暑了。

苏见仁冲到医院,见到儿子,才松了口气。“我打个电话。”他拿着手机走到外面。病房里只有程家元和胡悦两人。程家元让她先回家:“明天还要上班——”胡悦笑:“不是明天,是今天。”墙上挂钟指着凌晨三点,“大不了请一天假。”程家元道:“请事假还要扣高温奖。”她道:“扣吧,月底再问你讨。”程家元点头:“没问题,要多少给多少。”胡悦道:“那我索性这个月都请假算了。”程家元眼睛一亮:“好,我也请假,我们一道出国玩,怎么样?”

“你先去问你妈,她要是同意,我明天就递请假条。”胡悦抿嘴笑道。

走廊里传来苏见仁有些激动的声音,听不清内容,只漏进几个词,“亏得发现得早”“再晚半小时”“断子绝孙”……程家元朝胡悦看去,胡悦在他手上轻轻一按:“你爸其实挺在乎你。”程家元不语。胡悦又道:“像是要拼老命的模样。”他嘿的一声:“又拼不过人家。”胡悦道:“为了你,拼不过也要拼。”程家元停顿一下:“他这个人——”摇了摇头,不往下说。胡悦懂他的意思:“我猜他已经在后悔了,你别再怄他,尤其当着我的面。”程家元撇嘴:“他是气不过那个女的跟了别人。”胡悦道:“那也没什么。人呀,又不是神仙,谁都有冲动的时候。”程家元听了,忍不住道:“听这话,你倒像他女儿,我成女婿了。”胡悦一笑:“这年头,亲生的都是犟头倔脑,外人一个个反而通情达理。”那事苏见仁原本想瞒着儿子的,前几日一个不留神,滑了出来。“看老爸演出好戏给你看——”嘴上还要逞能。程家元也是个没用的,却又不肯好好劝,翻来覆去只是“你不行的,你要是能做成,太阳都从西边出来了”,激得苏见仁下不来台,反倒添了斗志:“小赤佬你等着,看我做不做得成。”程家元又说给胡悦听。胡悦不方便评价,只是道:“你爸难得认真做一件事,面儿上你不妨顺着他,悄悄地再找人劝他。”程家元问:“找谁?”胡悦道:“谁说话有用就找谁。”程家元到底是傻,竟把自己母亲叫了过来。程母几十年没上班,比起与老公脱节的程度,跟社会脱节的程度只怕更不乐观,该宣誓主权的地方却是丝毫不让,过来第一句便是:“搞清楚,你老婆是我不是她,我要是跟人跑了,你会这么发疯吗?”苏见仁好笑:“离婚证还在我床头柜里呢。我们现在有关系吗?你要是找到第二春,夫妻一场,我由衷地祝福你。”女人没劲了:“当心老爷子从棺材里跳出来请你吃耳光。”苏见仁皱眉:“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女人将他的军:“你爸的遗嘱在你大姐那里,不复婚一毛钱都不给。我看你是一门心思要断绝关系了。”苏见仁停下来,叹口气,又是倔强又是悲壮:“没有她,金山银山又有什么意思?”

“我也一样。”程家元这么对胡悦道,“你现在这样坐在我身边,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在乎。”说这话时,他的语气与眼神完全像个孩子。他把她的手拿过来,放在自己手掌上,初时是有些羞涩的,轻轻抚了一下。她不动,任他抚着。他这才胆大些,一遍又一遍,却依然不敢用力,似是怕她疼。“肤如凝脂。”他迸出个成语。她笑:“哪有这么黑的凝脂?”他也笑了笑,冷不丁又冒出一句:“刚才我被关在里面,以为自己快要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除了你的脸。”胡悦逗他:“病句。既然是一片空白,哪里又来我的脸?”他讪讪道:“热昏了。”她又笑:“你爸和你妈呢?”他老实回答:“没想起来。”她伸出手指,在他鼻尖上轻轻一点:“你这个人啊——”

“你为什么会和我交往?”胡悦很怕他问这句。幸好没有。倒不见得多难,直接、含蓄、真诚、俏皮、欲言又止……三秒钟内,她至少能想出十种风格的回答,而且还都不是假话。主要是不想多提。恋爱中愈用力的那一方,心思便愈多,问题也多。程家元在这方面其实还属于克制的,比她原先想的要好一些。他到底不像面儿上那样憨傻。她猜他好奇的地方有很多,除了交往的原因,还有她为什么喜欢陶无忌、陶无忌是否喜欢她、苗晓慧是否知道她喜欢陶无忌等等,绕口令似的问题。当然,有些事,他到底是忍不住。比如,问她为什么会文身——肩头上那只浅棕色的小猪,直径不过寸许,线条也秀气,只是女孩子身上文头猪,委实少见。她回答:“我属猪。”他哦了一声,没往下问。她把高中那阵在夜店打工的事情告诉他:“我曾经是个问题少女。”她似真非真的口气,多少有些唬到他了。他问她:“为什么?”她伸出两根手指放到嘴边,做了个抽烟的动作:“空虚、无聊。”说完朝他看。那瞬,她为自己这么促狭的举动而惭愧。倘若他就此被吓跑,那她可以安慰自己,是他甩了她,她只是说出真话而已,恋人之间不是应该坦白吗?——很卑鄙。他看了她一会儿,忽地,把她揽进怀里,动作有些笨拙,不像恋人的亲昵,更接近于朋友间没有丝毫狎昵的拥抱。她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可怜的孩子。”声音微微发抖。安慰人的技术不够老练,听着竟有些滑稽了。她怔了怔,始料未及了,正要开口,他颤声加上一句:“以后不会了。”把她抱得更紧些。她伏在他怀里,感受着他咚咚的心跳。半晌,她喃喃道:“这件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他使劲点头:“我明白的。”——弄巧成拙。胡悦暗自叹口气。程家元在她后背轻轻拍着,一遍一遍道:“没事的,没事的。”她眼圈红了一下,不知怎的,竟想起当年在夜店喝醉时,那人缓缓走近的情景,也是这样,蹲下来,轻拍她的背:“没事的,没事的。”声音温柔得让她眼泪忍不住地往下流——她只当自己很坚强,其实不是。从来不是。

苗彻半夜接到苏见仁那通电话,便再也没有睡意,翻来覆去,索性爬起来上网。美国那边是白天,QQ上玛丽的头像亮着。一会儿,她发过来:“更年期到了,失眠了?”他回个白眼:“男人更年期没这么早。”她打个大大的笑脸:“你可说不准。”沉默片刻,他忽问:“你觉得,朋友是个什么概念?”她奇怪:“半夜三更聊这个?”他道:“不回答也行,反正你也没什么真正的朋友。”她道:“朋友,差不多是知己的意思吧。”他琢磨着这个词,半晌不语。她问他:“跟赵辉闹矛盾了?”他反问:“你怎么知道?”她又打个大大的笑脸,得意道:“你以为你朋友很多吗?算来算去也就这一个。”

每周一上午是分行领导例会。赵辉收到苗彻的短信:“有空的话,见个面?”他没回。散会后,找顾总聊了几句。一些支行网点内控不到位,安全门损坏,印章回收混乱,还有ATM机加钞时未做有效隔离。小事情,本来几分钟便能说完,有心拖长,话题一个套一个,公事加闲话,聊了近一个小时。回到办公室已是吃饭时间,也不去餐厅,让秘书代买了个盒饭。算好午休差不多结束了,他才回消息:“抱歉,上午开会没带手机,刚看见。一会儿要去虹口支行。有事吗?”把手机调到静音,放进公文包,自欺欺人的架势。半晌拿出来看,没动静。不禁松了口气,又觉得无力。一摸,额头上竟有些微汗。

吴显龙昨晚过来:“放心,吓唬一下而已。”又说,“人没事,已经送到医院了。”挑程家元下手,还是先斩后奏。吴显龙的解释是:“怕你难做,也怕你担心。”赵辉那瞬其实是有些火大的。但周琳和孩子们都在。吴显龙还给东东带了一套原版的凡·高画册:“一百年后,别人就拿你的画册当礼物了。”东东笑得眉飞色舞。几人像往常那样吃饭、聊天,俨然是最亲近的。结束后,赵辉送吴显龙下楼。

“阿哥,”他斟酌着措辞,“我宁可你直接找苏见仁,没必要动小孩子。”

“找他儿子更有用。你自己也是当爹的,该懂这个道理。”

赵辉沉默一下:“如果还是没用,怎么办?”

吴显龙也沉默一下:“那就继续,直到有用为止。”

赵辉想去找苏见仁,手机拿起来,又放下。当初薛致远扬言要对蕊蕊下手,他急得六神无主。苏见仁此刻什么感受,他完全能想象。打蛇打七寸。吴显龙和薛致远是一样的心思。赵辉挺内疚。但那视频确实要命。显龙集团买地的那十一亿,倘若再加上视频,就像文章后面加了注解,真正是一目了然。吴显龙便是再急,嘴上也是波澜不惊,手上却是凌厉的。“我晓得你有点儿生气,”他对赵辉道,“可该做的还要做,否则就连生气的机会也没了。”

想来想去,见面不合适,发消息也不合适。周琳提议:“我再去找他一次好了。”赵辉没答应。到这地步,便是苏老爷子从棺材里跳出来也没用了。索性也不再去想。吴显龙劝他:“静观其变,他被逼急了,自然会来找你。他要是不动,我们再想办法。”

晚上加班。赵辉独自在办公室坐着。倒不是为躲苗彻一人。这时候其实谁都不想见。便是对着周琳和两个孩子,故作轻松地聊天,也伤精神的。赵辉觉得累,靠在椅子上,一会儿竟睡着了。恍惚间,赵辉梦见苏见仁奔过来,手里扬着法院传票,狞笑着:“你完了,等着坐牢吧!”把传票扔在他脸上。他接过一看,竟又成了一张支票,金额后面长长一串“0”。苗彻跳出来问他:“你是为了这个吗?为了钱?”他想说不是,喉口被什么堵住似的,一个字也说不出。这时,蕊蕊的声音在后面响起:“爸爸,我又看不见了——”他霍地转头,蕊蕊脸上都是泪,一双手在前面摸索,“爸爸,我什么都看不见——”他心如刀割,伸手去揽女儿。蕊蕊的脸别过来,又成了吴显龙,叹口气,在他肩上轻拍:“跟人品没关系,运气有点儿糟。”

赵辉迷迷糊糊也不知睡了多久,听见有人敲桌子,睁开眼,瞥见苏见仁站在眼前。赵辉哦的一声,没让睡意停留在脸上太久,抬腕看表:“你晚到了一刻钟。”苏见仁拉开椅子,坐下:“你又不是我女朋友。”赵辉停了停:“——我刚才梦见你了。”

“亏心事做多了,自然会做噩梦。”

“‘亏心事’这个词,有时候跟‘不得已’是一个意思。”赵辉起身给他倒了杯茶。

苏见仁嘿的一声:“能说出这种话,证明我今天没白来。伪君子要摊牌了,很好。”

赵辉不语,做了个“请喝茶”的手势,从抽屉里掏出一本旧簿子,封面已经褪色,纸张卷起毛边。“——李莹的日记。”苏见仁一怔,赵辉说下去:

“李莹有写日记的习惯,从中学到大学,再到工作,足足写了十几本。她走后,我每天都看她的日记,时间长了,几乎能背下来。她的文笔比我好,情感比我细腻,看问题也比我清楚。她提到那时班上的一些同学,也包括你。”赵辉说到这里,朝苏见仁看去,“你知道,她是怎么评价你的吗?”

苏见仁瞥一眼那本日记本,想说“随便”,嘴上已蹦了出来:“怎么评价的?”

赵辉看日记:“她说,她思想比较守旧,对‘高干子弟’有种与生俱来的反感,从小连环画看多了,觉得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都是调戏良家妇女不务正业。其实静下心来想想,班上那么多男生,你对她的感情最深。有一篇日记,是你结婚那晚,喝完喜酒回去后她写的,她说她为你觉得可惜。这话她从来没当面对我说过,连一丁点儿都没露过。那晚你喝醉了,错跑到女厕所,她就在旁边,看你抱着马桶狂吐。她很想安慰你,但不方便,只能出去叫人把你扶走。她还说新娘子的长相,‘一看就是苏见仁不喜欢的那种,锅盖脸翘嘴巴’,‘主持人让他们接吻,新娘子把嘴凑上来,新郎官却一个劲儿往旁边让’。李莹在日记里像个孩子,甚至有点儿痴头怪脑。后来我整理了一下,除了我和家人,你是她日记里提到最多的人。”

苏见仁拿茶杯的手,有些微颤。他没料到赵辉会说起这些。这个夜晚,因为李莹,气氛变得与想象的完全不同。“少来这套,”他做出完全洞悉的模样,“我没工夫听你瞎扯。”

“李莹一直对你觉得抱歉,”赵辉翻过一页,“她说她拒绝你那天,你什么话也没说,还跟她笑笑,说没事。她只当你心理素质这么棒。谁知你接下去就生了一场大病。”

“腮腺炎。”苏见仁忍不住回忆,“其实跟她没关系,是别人传染给我的。”

“那也是因为受了打击,抵抗力下降。你是个痴情的人,老苏,”赵辉认真地道,“你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爱钻牛角尖的人。你这样很累,自己累,别人也累。如果李莹还在,你觉得她会希望你背负这样的感情直到老死吗?”

苏见仁拿起茶杯,冷笑:“没用的,老赵,你说什么都没用——我看穿你了。”

“你以为我在说假话?”

“真话假话都无所谓。我知道你叫我来是为了什么。别以为打这种温情牌,讨好我几句,我就会乖乖投降。你错了,今天就算李莹活过来劝我,也没用。”

日记本放在桌上。好一阵沉默。苏见仁几次想去触摸日记本,手指抽动几下,放弃了。“如果不是你,李莹不会死得那么早。她要是嫁给我,我无论如何也要把她的病治好。至少不会让她走得那么辛苦。我也不会舍得让她生二胎。我会把她当成心肝宝贝,捧在手心里。”说着,竟有些激动,鼻尖微红。

赵辉点头:“你说得没错。虽然我不太欣赏你的为人,但论对李莹的感情,你真不输给我。”

“别来这套。”苏见仁哼一声。

“你以为我在讨好你吗?”赵辉摇头,“恰恰相反,我是想说些掏心窝的话,要是觉得不中听,也请你忍耐一下。你以前应该不太有机会从别人嘴里听到,今天我替你做个总结——老苏,你是个痴情的人,没错,但你更是个打着痴情的幌子任性妄为的老顽童。因为你父亲的关系,你做事从不考虑后果,自以为真性情,其实是不负责任。你挑拨那些人跟S行打官司,在我车子里放摄像头,向国土局举报显龙集团买地资金违规,不是因为你厉害、能干,而是因为你爸,他老人家不在了,但人脉还在。还有你的兄弟姐妹,你大姐在妇联,二哥是外资银行高管,三姐夫是高院庭长,五弟妹在市委办公厅。托你爸的福,你们一家人混得都不错。血浓于水,他们就算再看不起你,关键时刻还是会拉你一把。所以你有恃无恐,可以放心大胆地胡闹。你是为了周琳吗?你是这么催眠自己的吗?帮帮忙,如果真是为了她,就该让她幸福。口口声声最心疼她,却见不得她好,也见不得她爱的人好,你算什么英雄?不过就是出口气罢了。像熊孩子往别人家扔砖头,纯粹搞破坏,然后乌龟头一缩,被人发现也没关系,反正爸妈会赔钱的。老苏,你就是这样的人。别怪别人看不起你,你自己回想一下,这辈子你做过几件让人看得起的事?如果周琳是被我抢走的,你这么做也说得过去,可问题是,周琳是被我抢走的吗?李莹是被我抢走的吗?老苏,你到底是在气别人,还是在气你自己?”

赵辉飞快地说完,瞥见苏见仁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并不打住:“——昨天周琳还跟我建议,想要生个孩子。她说现在不生,过几年就成高龄产妇了。”

“你怎么说?”苏见仁一字一句迸出。

“我说,很好啊。其实我心里有点儿顾虑,毕竟我这么大岁数,儿子都快上大学了。但我只能百分之百地支持。一个女人要为你生孩子,如果你也爱她的话,就要抛开一切。让别人笑话吧,背地里骂我老不正经。无所谓。这是男人的担当。我这么说你可能很难理解,因为你很少替别人着想。说你是个渣男,你多半觉得冤枉,但事实是,你心里只有自己。”

“我知道,你是希望我冲上去打你一拳,”苏见仁朝他看,“然后你可以大做文章。”

“电视剧看多了,老苏,”赵辉苦笑摇头,“如果你是分行行长,这招或许还有用。不管你承不承认,目前我比你更有身份,真打起来肯定是我吃亏。”不待他开口,赵辉径直指着墙上的一幅肖像画,“——我儿子替我画的,怎么样,还过得去吧?他说他想当画家,我嘴上泼他冷水,心里还真有几分得意。这孩子从小没妈,我也不太管他,心思都在他姐姐身上,没想到他倒挺争气。”又打开抽屉,拿出几幅,素描或是水彩,都是东东平日的习作,赵辉带到单位,准备找人做成案头册,时常翻看。他递给苏见仁:“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自己怎样都无所谓,关键是孩子。孩子好了,我们才会好。你说是不是?”说着朝他看。

“少提孩子!你们再敢动我儿子一根毫毛,我就跟你们拼命!”苏见仁激动起来。

赵辉摇了摇头,往他杯子里加了些茶。

“拼命有用吗?你为了争一口气,不管儿子死活,他要真有什么不测,你再来找我拼命,有用吗?你自己也吃过薛致远的苦头,该晓得,这圈子的水有多深,人心有多狠。”赵辉说到这里,想起吴显龙那句“你若实在搞不定,还是我来,人家喜欢寻死,能有什么办法”,心头一紧,语速陡地放缓,语气也变得柔和,“——老苏,你不是没有路走。把家元交给我,我替他牵线搭桥,当自己儿子一样栽培。我们都老了,自己苦一点儿委屈一点儿又算什么?孩子才是我们的未来。你要是答应,我保证把你丢的面子加里子,让你儿子统统给你找回来。要是不答应也没关系,你就继续,我的车子在楼下,轮胎刚换过,你再拿碎玻璃去扎好了。”

晚上十一点整。苏见仁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隐去,有气无力的。刚才临出门前,他丢下一句:“我知道,造星你最拿手。”说的应该是陶无忌,赵辉揣摩他的口气,该是妥协了。玩笑开得不伦不类,是自己找台阶下。孩子是软肋,轮到谁都一样。他竟还问赵辉讨了一幅东东的画:“我认识一个中央美院的教授,拿去给他看看。”铁板着脸,说讨好的话。赵辉比他还要难受,手心里全是汗。苏见仁只当他笃定,其实不是。原先想好的话,被这人一条条顶回去。李莹也没用。只能见招拆招。也是以毒攻毒,把他贬到低得不能再低,再拿儿子吊他的劲道。这么先抑后扬,比好好劝他更奏效。赵辉长长叹了口气,踱到窗边,瞥见苏见仁缓缓向路边走去。苏公子到底是上了年纪,白天有锦衣华服在身,再油头粉面地讨嫌,精神气还是在的;晚上便不同,黑夜把线条描得深了,轮廓凸显出来,无所遁形,老头子就是老头子。再跩,再折腾,再气不顺,终究是个老头子,黑幕中,颓唐得可怖。赵辉猜想自己也该是如此。还有铁窗里的薛致远,和此刻多半对着手机在纠结的苗彻。便是旁人看来,再轰轰烈烈,自己心里明白,不过热闹一时罢了。各有各的窝塞,藏在皮肉下,像黄梅天蚀骨的湿毒,外面看不出,要拿陈年的艾条在火上烤了,来来回回,彻头彻尾地炙出。却也伤元气的。年龄是硬伤,再怎样都是禁不起。赵辉心里又叹口气,竟没有半分侥幸逃过的欣喜。情绪像这无边无际的夜,一点儿一点儿,悄然弥散开,渗入每处肌理。

嘎!

一道尖厉的刹车声,在深夜里显得格外刺耳,仿佛要撕破耳膜,将什么东西剥拉开。

赵辉惊呆了,瞥见苏见仁的身子被撞得飞起,在半空中划了个弧线,回到地面。砰!那瞬,空气仿佛凝固了。周围死一般寂静。隔着玻璃,光线界于明暗之间,既能望见对面,亦能照见自己。那张脸掩映在大厦间,忽隐忽现,看不清表情。赵辉怔在那里,手脚都是僵的。大脑一片空白。像此刻不远处的陆家嘴绿地,灰黑得空空洞洞。

也不知过了多久,赵辉走上一步,恍恍惚惚地,拿头去撞玻璃,咚!咚!嘴角竟还带着笑,先是哑笑,到后来都笑出声了,连带着眼泪也一并下来。猛地一拉百叶窗,将自己遮个密密实实。——这个无法形容的男人,竟是可笑到这般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