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十八

薛致远到底还是没逃过。国务院刚开了全国金融会议,强调要加强金融监管,补齐监管短板。国家先后成立了国务院金融稳定发展委员会和中国银行保险监督管理委员会,金融安全被提升到国家安全的高度。

“我最不放心的,其实是你。”

这是李莹去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赵辉记得,那天下着小雨,天气阴沉得让人想哭。病房很小,床边围满一圈人,都做出宽慰轻松的神情。赵辉在最前排,拉着妻子的手。他望着那张瘦削的脸,脑子是空的,翻来覆去地说着“你放心”。那瞬竟不想哭,身体像纸片一样,仿佛比床上那人更虚弱,轻轻一推便会倒下。一双儿女被亲戚带着,默默站在旁边。赵辉念经似的,说:“你放心,蕊蕊,还有东东,你都放心,放心——”最后时刻,李莹眸子倏地有了些光芒,抓住他的手用力了些,上身微微仰起。赵辉触到她的手心有了一丝温度,不再是冰冷的。她望着他,眼睛眨也不眨。那瞬的感觉竟是之前许久未有的。她曾说过,他在别人面前总是稳重得不能再稳重的,像大哥,像父亲,唯独在她面前,像个孩子,教她放心不下。

她说完那句,兀自望了他一会儿,缓缓闭上眼睛。

这些年,赵辉时常想起那刻。记忆有了年头,像老照片,边边角角泛黄,眉眼淡了,轮廓倒深了。黑白分明,也是影影绰绰。便是悲伤,终是隔了一层。哭是不大会了。偶尔静静忧伤一会儿。想着李莹还在身边,只是换了个方式。自己安慰自己。岁数上去了,原先的那些沟沟壑壑,自己会慢慢填平。“我最不放心的,其实是你。”——话一直回响在耳边。这话她说过许多次。蕊蕊刚查出病的时候,夫妻俩欲哭无泪。好不容易挨过一阵,李莹想得比他深,也比他远:“我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不像你,心事重。所以有我在,你尽管放心,我是不会倒下的。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别让我反过来替你操心。你啊,是个孩子,大宝宝,你都不晓得,我有多不放心你。”她知道怎么劝他最有用。天底下,没有比她更了解他的人了。也正因为有李莹,那段日子便是再艰难,赵辉一步步也走过来了。她是他的底。有她在,他人前背后才能存下一份笃定。只有他自己知道,李莹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有时候,李莹更像是他的老师。从她身上,他学到很多东西。好女人能造就一个男人。

——“我最不放心的,其实是你。”

时间有自愈功能,也会润色,李莹的声音不会老,永远轻柔动听,不似临终遗言,倒有几分像导航软件里嗲嗲的女声:“前方左转——右转——有测速监控——”听着听着,便觉得安心,受宠溺的感觉,仿佛李莹一直没走,身上背后,都有她关注的目光,暖暖的。他每走一步,她都看着呢。他早起为儿女做饭,她替他关照着煤气炉,男人再怎样还是心粗,牛奶溢出来,鸡蛋煎焦,都是常有的事;他带蕊蕊做康复,她后头跟着,公交车哪站下,走哪条弄堂穿进去,她比他清楚;过年过节跑双方父母家,买什么东西,多少尺寸,全是她定度,家里女人把关,错不到哪里去;在银行里忙得心力交瘁,回到家,往沙发上一躺,便觉得松快许多,厨房边、阳台上、卧室里,到处都是她的影子呢,有她的味道、她的气息。——他只当她最牵挂两个孩子,其实她顶顶放不下的,竟是他这个大男人。孩子们再怎样,有他在,总是妥当的。他没了她,她怕他撑不住。她最后这句,是真心话,也是大实话。他是她的宝,她至死牵挂的人。这话她平常也说,但在那当口儿说出来,便多了些劝诫的意味,郑重得多,有无穷的意思在后头。她知道他听得懂。——赵辉想到这层,心底长叹一口气,悄无声息地,周身打个转,渐渐平息了。像湖中心荡起的涟漪,从里到外,一圈一圈,慢慢隐去。

薛致远发来一封邮件。赵辉没打开,看附件的名称,便能猜个八九分。——直接删了,眼不见为净。“大不了不干了。”吴显龙那天这么安慰他。这话不像老阿哥素日的风格,破罐子破摔了。“除死无大碍。”他接口。吴显龙说:“死是不会的,也不能死。你还有蕊蕊、东东呢。我打包票,你死不了。”两人都笑笑。赵辉这几天也想通了。人一旦做好最坏的打算,倒也心定了。孩子气上来,他去找苗彻。

“还是朋友?”苗彻看他的神情。

“到死都是!”他一锤定音的口气,胸中陡地涌上万千豪情,仿佛刚从学校毕业那阵,打满鸡血浑身是劲,鼻子酸酸的,满肚子的话并作一句,又是惭愧又是委屈。

苗彻不说话,半晌,叹了口气,在他肩上一拍,也是无限感慨的口吻:“我就知道,兄弟。”

两人下班后照例找个小饭馆喝到半夜,不约而同说起当年“白衬衫”的典故。苗彻喝到八九分醉,羊毛衫一脱,露出里面的白衬衫:“穿了十来年了,保养得也算好了,可总归不是当初那个颜色了。”赵辉把袖管向上捋去,露出白衬衫袖口:“尽量干洗,料子才不容易磨损,颜色也正。”

“行里发的工作服,干洗个屁。穷讲究。”

“要穿得挺括,白衬衫有白衬衫的样子,该讲究还得讲究。”赵辉举起酒杯,与他一碰。

赵辉没开车,坐苗彻的车回家。两人挤在后排,看代驾师傅的后脑勺,聊些闲话。苗彻问他:“想不想女儿?”赵辉道:“怎么不想?好在下个月做完最后一次手术,就能回国了。——代我向玛丽再说声谢谢,小姑娘一住就是两三个月,这次人情欠大了。”苗彻嘿的一声:“反正她也是无事忙,有钱又有闲,你给她这个机会,她反过来谢你才对。”

“别这么刻薄。她是个好女人。”

“找另一半不是找劳动模范,好不好倒在其次,合适不合适才顶要紧。”

“陶无忌呢,是不好呢,还是不合适?”赵辉冒出一句。

“不好,也不合适。”苗彻屁股挪了挪,调整一下坐姿,“——少为你的兵当说客。我跟你还没完全和好呢,小心半路把你丢下去。”

赵辉笑笑。很快到家,他与苗彻告别,走到单元楼下,正要拿钥匙,忽觉得脖子一紧,有人从后面拿绳子勒住他,他惊得想要叫,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他下意识地反手去扳,头被棍棒之类的重物重敲了一下,眼前一黑,顿时失去意识。

醒来时,人在医院。脖子兀自火辣辣地疼,思路迟了半拍,只当酒还没醒。手背上扎着吊针。苗彻站在一边,轮廓模模糊糊,看着有叠影。眼睛焦距不对。晃一晃,半晌才清晰了。“没打成傻子,算你运气。”苗彻伸出两根手指,问他,“这是几?”赵辉回答:“八。”苗彻嘿的一声:“真成傻子了。”

做了B超(B型超声诊断)和CT(计算机层析成像),基本无大碍。医生建议住院观察几天。次日,薛致远来探病,拿着一大束百合,被苗彻挡在门外:“差不多就行了,开个影视公司,自己也成戏子了?”

薛致远点头:“也行,我就不进去了。你替我转达。”把花递给苗彻。

苗彻不看他,把花往旁边垃圾桶里一扔,重重关上门。

赵辉出院那天,吴显龙派了两个人过来,都是一米九的壮汉,墨镜西服,电影《黑超特警》里的架势。赵辉给吴显龙打电话:“阿哥,忒夸张了——”吴显龙道:“行啊,那就减掉一个。”至于赵辉再说,那是无论如何也不答应了。“我们的宗旨是,不害人,也不能让人害。吃亏上当最多一次,再来就成十三点了。”赵辉拗不过他,只得勉强答应。一路上赵辉被两人架在中间,行李不用拿,出入两人抢在前头开门。两人径直把赵辉送回家:“赵总您明天几点出门?我们等在楼下。”赵辉头摇得像拨浪鼓:“没必要,真的没这个必要。”那两人只是笑笑,也不接口,次日果然准时出现,也依言只来了一个。“我们俩轮班,做一休一。”赵辉自己开车,这人跟在后面,沿途不紧不慢,始终隔着那点儿距离。高架一时堵一时顺,上海马路上车开得野豁豁的多得是,人家就是有这本事,不超车也不掉队,稳稳跟着。赵辉从反光镜里瞥见,只是苦笑。吴显龙说,是从专业保全公司请的,退役特种兵。“对付我们这种人,一个打十个像割草,轻轻松松。”又说,“阿哥上没老,下没小,只有你这么个兄弟。你要是有什么好歹,我活着就没意思了。”后面这句有些煽情,但赵辉知道是真话。男人越是上岁数,便越是拖泥带水,听在第三人耳里,要笑掉大牙的。

薛致远到底还是亲自来了一趟。秘书没挡住,他径直闯了进来。赵辉让秘书退下:“倒杯茶。”薛致远也不客气,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下,朝窗外看:“风景不错,位置好楼层高,看得到陆家嘴中心绿地,还有黄浦江。惬意啊老赵。”赵辉道:“上班的地方,又不是自己家。”薛致远接口:“不难。对面那几个楼盘,一样的楼层,一样的风景,随你挑。”赵辉嘿的一声:“我说过,我想学老师。”薛致远道:“我也说过,你学不像的。”

两人停顿一下。

秘书端上茶,又退出去。

“身体恢复得还行?”薛致远拿起茶杯,叹道,“我不想这样,你知道的。”

赵辉先是不语,随即道:“我了解。有时候,路走过头,就回不去了。”

“那你呢,想当例外?”薛致远问。

“还是那句——我想学老师。”赵辉一字一句地道。

薛致远笑笑,有些嘲弄地说:“学老师什么?伪君子?说一套做一套?那恭喜你,学得不错,青出于蓝胜于蓝。”

赵辉朝他看。

“一会儿君子一会儿小人,想当婊子又要立牌坊,我不晓得原来做人可以这么收放自如,黑白通吃。你觉得这是有原则吗?抱歉,在我看来,这叫耍流氓,非常无聊,而且可耻。”薛致远说着,看向赵辉,又笑笑,“——老赵你觉得呢?”

赵辉握住茶杯,有种冲动,想要兜头泼他一脸。忍住了。这人就是来讨打的。倘或一个没忍住,真动了手,自己这头是主场,不用等到下班,便会传遍整个分行,比写一百封举报信还有效果。薛致远是什么人?与他又是什么关系?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那桩case,面儿上是压下去了,众人心里俱是存着疑呢,无风还要起个三尺浪,更何况眼下这情形,时间地点人物俱全,活脱儿一场独幕话剧。老薛是盼着自己按捺不住,最好是来个全武行,反倒把那事坐实了,面儿上难看不说,更重要的是——弄尴尬了,回头就真难了。

“天底下的事,各人各看。自己怎样,看别人便也怎样。万相俱由心生。流氓眼里望出去,哪里有不龌龊的?自然人人都是流氓了。”赵辉微笑一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临走前,薛致远到底是放了大招,不紧不慢道:

“蕊蕊在美国还好吧?听说一切顺利,只剩最后一搏了。紧要关头,好就好,倘若出什么状况,前面的功夫统统白做,老赵你一口血只怕要吐出来。”

“出去!”赵辉沉声道。

下了班,赵辉径直去找吴显龙。吴显龙瞥见他的脸色,便晓得这兄弟是有些慌了,语速也比往日快了三分,乱了方寸了。一通交代完,赵辉急急地问他:“阿哥你说,怎么办?”又道,“他就是让人把我打残废了,我也不怕。但是蕊蕊不一样——”吴显龙叹道:“他晓得你的软肋在哪里。”赵辉有些激动:“他要是敢动蕊蕊,我就跟他拼了。”吴显龙沉吟了一下:“美国那边,我派人过去。”立时便打电话订机票,当天晚上的航班,吩咐下去,到了那里,二十四小时守着,寸步不离人。他又对赵辉道:“美国到底不是上海,在上海认识几个三教九流的我还信,美国隔了十万八千里,天高还皇帝远呢,就凭他能搞出什么事来?再说老薛这个人我也打过交道,乡下人做派,器量又小,手条子比不上嘴巴子,说狠话吓吓你出口气,多半是这样。”赵辉知道这是安慰话,也只得点头称谢,听吴显龙又说“阿哥混了这些年,也不是吃素的,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便也笑笑:“谢谢阿哥了。”

美国那边还是出了意外。赵辉自从薛致远说出那番话后,每天早中晚三次与女儿通视频,不提这边的事,只谎称“爸爸忽然特别想你”,每次挑些无关紧要的话,吃什么、玩什么、见了什么朋友,事无巨细都问个遍。蕊蕊话少,赵辉主要还是与玛丽交流。玛丽是个闲不住的人,没事就带蕊蕊出去,跑步、遛狗、逛超市。赵辉不好明说,只佯装开玩笑:“快回国了,让蕊蕊收收心,免得到时候不适应。”玛丽自是不放在心上。——果然是出了事。那天视频打过去,没见到蕊蕊,玛丽说孩子在睡觉:“今天遛狗时,突然有个人骑车冲过来,把整瓶矿泉水浇在蕊蕊身上。事情倒是没啥,关键是吓了一大跳,现在有点儿发烧。”赵辉听得心惊肉跳,问她:“人抓住没有?当地人还是外国人?”玛丽回答:“报过警了,那人帽子戴得很低,监控里看不清脸。估计是捣蛋孩子恶作剧——”

赵辉这晚彻夜无眠,在阳台上不停地抽烟,一根又一根,烟灰缸里满满的烟蒂。抬头望去,夜空被浮云点缀,丝丝缕缕,像天然大理石的纹路。青灰色透着些亮。原来夜里也不是暗得密密实实的,竟比白天更空灵些。独自站着,思路也比白天清透得多。视频最后,蕊蕊还是醒了,被玛丽拉过来:“跟你爸爸说几句,让他放心。”他听到女儿怯生生的声音:“爸爸我好想你——”那瞬不知怎的,眼前竟浮现出女儿刚出生的情形,红通通的一个肉团子,被护士抱过来:“是件贴心小棉袄,恭喜啦。”他欢喜得手足无措,横过来竖过去,不晓得怎么抱才好。很快又被护士抱走了。李莹开奶受了不少罪,孩子也跟着吃苦,哭得撕心裂肺,就是吸不到奶。出了月子,奶水竟又多得吃不完。蕊蕊不好带,晚上总要起个三五次。通常是李莹喂奶,他负责拍嗝和换尿布。折腾完了,也不想睡了,开盏夜灯在旁边坐着,盯着那张小脸,傻傻看上半天,想,这就是我的女儿啊,这个小小的粉团子。觉得天底下再没有什么比她重要,便是为她豁出命来也是值得的。蕊蕊眼睛确诊那天,他和李莹抱头痛哭了一场。哭完,李莹倔强道:“也没什么,从明天起,我要锻炼身体,争取活到一百岁,只要有我在一日,她就不会吃苦。”——赵辉想到这里,忍不住热泪盈眶。李莹追悼会那晚,蕊蕊也不吵着要妈妈,却一直缠着他,谁劝都不睬,始终伏在他肩头,直至睡着了才放下。六七岁的女孩儿,隐隐地有些晓事,却还不到能自我排解的年纪,便愈加受罪,每天晚上都要赵辉抱着才肯入睡。赵辉紧搂女儿,轻倚在她肩上,触到她头发间的温度,那一瞬,与其说是女儿依靠他,倒不如说是女儿给了他力量。本已有些万念俱灰的,离了妻子,只觉得今后的日子一眼望不到头。直至抱着怀里这小小的身体,才慢慢回转过来,便是再难,为了这双儿女,也要好好活下去。旁人只当像他这般坚毅的男子世间少有,其实他自己晓得,若没有孩子,无论如何撑不到今日。尤其是女儿,这可怜的孩子,竟给了他无限勇气,便是心里再苦身上再累,见到蕊蕊,也都忘个一干二净,满脑子翻来覆去想的便是——我要活到一百岁,有我在一日,她便不会吃苦。

隔了一阵,便传出消息,致远公司被勒令停业,所有信托产品下架。近几年信托违规的不少,但大多是警告加罚款,致远公司这次是有些严重了。主要是最近那桩,为某政府融资平台贷款,无非是填洞补漏、借鸡生蛋那套。还是那句老话,资金链便是连环套,一个关节出岔子,满盘皆损。谁会想到,其中竟然还牵涉到了社保基金。比起大城市,小地方往往更出格,连账面文章也没花心思做,轻轻松松便被抖了出来。薛致远这跤摔得有点儿惨,被央行请去喝咖啡,几天下来便瘦了几圈。到底还是停了牌。原本筹备的几家分公司,还有上市的事,也统统搁浅。也怪他平常太张狂,不少熟人打电话来问候,面儿上关心,可幸灾乐祸的口气藏都藏不住。薛致远径直去找赵辉。

“你想怎样?”

“这话该我问你才对。”

“你该晓得,惹毛我没啥好处。除非你打算一辈子让保镖跟着。还有你女儿和儿子,别指望高高兴兴上学,平平安安下课。”

“让保镖跟着,总比你蹲大牢要好。”赵辉淡淡地道。

薛致远朝他看:“什么意思?”

赵辉拿出一个优盘,给他,又把自己的笔记本电脑递过去。薛致远怔了怔,插上优盘,点开,只看一眼,脸色便变了。顿了半晌,薛致远不怒反笑:“你出师了。”

赵辉不语。

“是谁?”薛致远接着问。

赵辉依然不作声。

“不会是周琳,她拿不到这些东西。”薛致远一凛,忽地想起,“——我晓得是谁了。”长叹一声,冷笑,“老赵啊老赵,你果然是青出于蓝胜于蓝。”

钱斌递了辞职报告不久,便去S行报到。相应手续还算顺利,薛致远并没怎么为难他,签完字,扔下一句“会咬人的狗不叫,一点儿不错”,竟还多结了两个月薪水。钱斌说声“谢谢”,临走时又叫了声“爷叔”。薛致远鼻子出气:“当不起,再说辈分也不对。”停了停,道,“去了趟海宁,就掉枪头了?赵辉有些地方,我真比不过他。”钱斌也停了停:“——赵总是好人。”薛致远嘿的一声,问他:“你爸呢,好人还是坏人?你他妈的别在我面前说好人坏人,老子我出来闯荡的时候,你连牙都没出齐呢。好人坏人是写在脸上的?用嘴说的?小赤佬你懂个屁!什么都不懂还在这儿放屁!”说完,把辞职报告往他脸上一扔,“滚!”

“你爸爸,是我这辈子最尊敬的人。”一周前,赵辉带钱斌去海宁老家,还有师母。这样的三人组合挺古怪,用上海话说就是——有点儿妖。赵辉开车,钱斌坐旁边,师母在后座。起初都不说话,吃饭行路都默默的,隔着一段距离。老师的祖上有些来历,中过举,点过翰林,至今还有专人看坟。看坟人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太,头发全白,蹒跚着领三人去田头。那路并不好走,因平常无人来此,芦苇长得有半人高,脚下泥泞,真正是野地。好不容易到了,见到两块青灰的墓碑,掩映在杂草之中。老太蹲下身子,拔去杂草,才现出碑上的字。“是老师的曾祖,还有祖父祖母。”赵辉介绍。青年怔怔站着,有些手足无措。师母先是不语,忽地说了句:“也不用怎样,来过,意思到就行了。”在碑前站了一会儿,便往回走。那老太是欧阳家的远亲,种田为生,闲时帮着看守坟头。赵辉记得上次陪老师来时,临走前曾给她些钱,便也拿出几张钞票,塞到老太手里:“谢谢啊。”钱斌见状也去掏皮夹子,说:“我来给。”赵辉挡住他,笑笑:“没事,一样的。”

带钱斌来海宁,赵辉事先征询过师母的意见。师母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你老师生前对我说,这孩子寄养在别人家里,也是没法子的事。若是他自己管教,只怕要好得多。我说,那就接回来吧。你老师叹口气,说,到这地步自然不能接回来了,这是他的命啊。”赵辉静静听着,师母又道,“你老师只当我在说气话,其实不全是。我不能生养,总是我欠了他,就算他在外面有了私生子,也不好十分怪他。再说家里没孩子到底冷清,真要接回来,我亲自带大这孩子,说弥补也好,以德报怨也罢,总是件好事。这层意思我从没跟你老师提过,一是没机会,二来就算提了,他也不会答应。有时候,就算是夫妻,也有许多话不能说的,一说就踩线了,要误会的。可不说也不好,他到死都觉得我心里有疙瘩,这件事就成了永远过不去的坎儿。有时候我也问自己,这辈子到底是我对不起他呢,还是他对不起我?这事不能想,一想就出不来了,要变神经病的。再说了,便是想通又如何?日子还不是照样过?又不是批考卷,你得了几分,我得了几分,名次贴在墙上让大家看。——你是最了解你老师的,也不必问我,就想着他若在世乐意不乐意。我没意见。”

老太邀三人去她家里坐坐。“乡下房子简陋,不比你们大上海。”她谦逊道。她见钱斌是陌生面孔,偷偷问师母。师母说,也姓欧阳。钱斌听到这话,朝赵辉看去。赵辉微笑,在他肩上拍了拍。老太早年丧夫,与小儿子一家住,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去了城里打工,留她抚养重孙。自家盖的砖房,两上两下,外头看着气派,里面空荡荡没几件家什。老太搂着重孙,翻来覆去地说“常来坐坐”。师母问她:“孩子们过年回来没有?”她回答:“初七那天回来的,待了三日便走了。那边学校在联系,下半年就把小的接过去。”师母叹口气,嘴上道:“那很好啊,可见是扎下来了。你好福气。”老太说:“团圆了。”把遗憾压着,脸上只是笑。师母停了停:“你这岁数,都已是四世同堂了,能享几代人的福。我不如你。”这是真心话,说了不免有些伤感。老太反过来劝她:“儿孙都是讨债鬼,没有也好。”

那天临到家前,钱斌忽然叫住师母:“以后有什么事,您尽管唤我。”这话说得有些突兀,自己也不好意思起来,不敢看人,继续道,“您别把我当外人。”师母原地怔了几秒:“谢谢。”两人白天已有些随意了,这一来一去,重又扭捏起来,却是更进一层了。隔天,师母托赵辉带了一只表给钱斌。“你爷爷传下来的,你父亲生前一直戴着,现在给你吧。”钱斌还犹豫着,赵辉径直替他戴上,“你父亲的事,我慢慢讲给你听。”

“骗小孩!”薛致远这么评价。电话里他像个女人那样逼尖嗓门,时而嘲讽,时而咒骂,音调随着内容而不断变化,层层递进,还有些神经质。赵辉想起吴显龙常说的那句“乡下人就是乡下人”,也不挂断,只默默听着。薛致远问:“你在那小孩面前说了我多少坏话?”赵辉道:“不论好坏,反正我只说真话。”薛致远哈的一声,怪声道:“我可以想象,老赵,你不动声色把那孩子骗得团团转的模样。”赵辉道:“我说了,我只说真话。”

“也包括师母那笔高利贷?”薛致远忽道。

挂掉电话,赵辉点上支烟,坐了一会儿。手机响了,是微信。薛致远发来一个竖中指的表情——这人是气急败坏到极点了,电话最后,竟还骂了句“操你妈的”。赵辉不理会,猜想他促狭起来,也许会到师母那里去摊牌,说那笔钱完全跟钱斌没关系,是老赵帮着填上的。其实也不算高利贷,一个小财务公司,按银行贷款利率的两倍,前年借的二十万,到今年连本带息三十万不到。师母动过卖房子的念头,赵辉拦下了,说她孤零零一个人,又上了年纪,没了房子就等于没了底。钱斌那边确实是赵辉做的工作:“钱我来出,你别声张,就说是你这几年的积蓄。”钱斌没回过神,赵辉给他讲道理,“你是老师的儿子,名义上说得通。我们谁给钱,师母都不要,总不见得让她老人家去睡马路。”钱斌这才照做了。师母那边,初时自是死活不收。赵辉劝了半天,最后道:“按老法,他算你半个儿子。难得他有这片心,老师地下有知,也是欣慰的。”钱转到钱斌户头,再由钱斌打给师母。师母执意要写借条。钱斌又问赵辉。赵辉说:“收下吧,师母也是个倔脾气。”三人去海宁倒是后面的事了,有些顺理成章的意思。赵辉不提别的,对着钱斌只是劝他好好待师母:“她是你父亲的妻子,对她好,便是对你父亲好。”赵辉说这话时,瞥见钱斌的神情,三分感动,倒有七分茫然。他想,这真是个孩子呢,一张白纸。当年的事,除了发廊那段,赵辉都说得很详细,尤其他与老师的情分,一起吃饭,一起打球,一起看书,一起睡觉……说着说着,眼前便浮现出老师的脸,依稀是病床上的模样,两颊刀刻似的,眼窝深成两个洞,目光却是炯炯,径直望着他,嘴角带笑——赵辉鼻子陡地有些酸,眼前也模糊起来,没忍住,竟真落下泪来。钱斌慌了手脚,拿纸巾给他。赵辉说声“没事”,想停下,不知怎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愈加应景了。瞥见钱斌手足无措的模样,赵辉那瞬只觉得愧疚。偏偏眼前老师那张脸依然如往昔一般慈祥,微笑着,仿佛在说:“你是我最钟爱的学生,我希望你能过得好,过得称心如意。”——赵辉听到一声叹息,也不知从何而来。心头酸得要命。愈是这样,愈是泪水不止,也愈是愧疚。情绪像乱成团的线头,一言难尽,只觉得窝塞,无处消减。铺天盖地般,又是悄无声息,转瞬间,整个人竟似麻木了。

薛致远到底还是没逃过。国务院刚开了全国金融会议,强调要加强金融监管,补齐监管短板。国家先后成立了国务院金融稳定发展委员会和中国银行保险监督管理委员会,金融安全被提升到国家安全的角度。银监会随之发文,大力整顿信托业。真正是撞在枪口上。除了非法融资、资金整合、违规发行信托产品,还牵涉到报表造假、违规上市等多项,罚款不算,又判了三年,即日执行。判得有些重了,杀鸡儆猴。赵辉听说这事,晓得情况不妙。果然,不出两日,举报信便捅到S行总行——临死咬一口,老薛是想来个同归于尽。

很快,北京派了专人下来彻查。主要还是之前吴显龙那笔融资。本来钱已结清,再怎样也无大碍,但眼下情形不比从前,事事都要认真,便是马后炮,也要走到位。举报信一式几份,连中纪委也发了一份。行长又是新任,五十岁不到,正是摩拳擦掌、眼里揉不下沙子的当口儿。底下人自然懂意思。到这地步,赵辉也彻底死心了,不抱希望,想,撤职便撤职吧,正好请假去美国接蕊蕊。谁知才几天工夫,事情便有了结果——苏见仁全揽了下来:“跟别人没关系,金表那事,全世界都知道了,现在这又唱的哪出?也真是人走茶凉,我爸在的时候,谁见到我不是花好稻好?嘿,他老人家前脚走,我后脚就被扫地出门。怎么,难不成还想再判我一次?枪毙两遍?”纪委的人倒看不懂了。资料查了又查,不能说完全没有蹊跷,但一来证据不足,二来都有人认下了,再钻牛角尖往死里抠,于情于理都说不通。一封报告交上去,这案子便算结了。暴风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赵辉连喘口气的空当也不给自己,隔日便去找周琳。

“谢谢。”

她不接他电话。他早早候在她家楼下,见她出来,上前堵住。

“下周我和老苏去领证。”她道,“没办法,女人报恩,只好以身相许。”

赵辉不语。周琳不用看,便晓得他不会相信,加上一句:“早早晚晚的事。”说完也觉得没名堂。上来就沉不住气,头个回合便是自己败了。换个促狭的男人,俏皮话马上扔过来:“几时吃你们的喜酒?”赵辉自是不会,不追问,也不调侃,只是由她说。

“谢谢。”赵辉又道一遍。

“要说谢谢,跟苏见仁说去。我也没做什么。”周琳不看他,捋了捋头发。

“不止这一桩。”赵辉停顿一下,想打住,但没忍住,问她,“——你,好吗?”后面这句想说得自然些,但到底把握不准,“你”字一出口,声音稍有些颤,脸上却带着笑,看着更怪。她应该也察觉了。只一秒,两人之间似有什么砰地一下,打破了,坦荡许多。她瞥见他关切的目光,扭过头,做出无所谓的神情。赵辉上前一步,停了停,去握她的手。她挣了一下,没挣掉,便任他握着。她的手心有些凉。他握紧,捏了两捏。

赵辉刚当上分行副总时那两笔贷款,是挂在周琳公司名下,照例是转个手便流往别处。薛致远的老套路。举报信上也提了。纪委的人找周琳了解情况,周琳把当初公司包装上市的事情和盘托出,薛致远如何瞒天过海,将一家资质平平的企业做成上市公司——这招有点儿走题,但挺管用。“我和薛致远是蛇鼠一窝,赵总跟我们不是一路人,水泼不进刀砍不入,美人计也没用。贷款报告是薛致远写的,造假他最拿手。换了谁都被兜进。我在圈子里混了这些年,论做事胆大心狠,没人比得过他。”那人又问:“薛致远为什么要跟赵辉过不去?”周琳大剌剌地说:“他喜欢我,我喜欢赵总,就这么简单。”纪委的人倒好笑了:“拍电视剧吗?”她道:“你们去查,我住的房子、穿的衣服、戴的首饰、开的车子,统统是谁送的。上海滩上为我争风吃醋的男人,薛致远不是第一个。”——周琳把自己逼到一个很尴尬的局面。出卖老东家,还有提携过她的人,这在圈内是大忌,名声传出去,以后便是再巧舌如簧、八面玲珑,也不会有人睬她。拿不到融资,她这个财务公关便是废人。没几日,她便自觉递了辞职报告。她大学毕业后一直在这家服装公司工作,老总待她不薄,她对公司也是忠心耿耿,感情很深,若非如此,也不会有之前那番事端。交辞职报告时,老总问她为什么。她不回答,只是反复说着对不起。

周琳心里愈是失落,脸上反而愈是无异。她避开赵辉的目光,想要抽回手来,但被他握得紧紧的,动弹不得。她这么做,自是为了他。但这么面对面,等他说出一番感谢的话来,又是别扭到极点。之前并不觉得委屈,此刻不知怎的,竟是一点儿一点儿酸上心头。她瞥见他的神情愈来愈温柔,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佯装鼻子有点儿痒,拿纸巾去擦,揉啊揉的,倒把鼻尖擦红了。听见他道:“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她不吭声,忽想起那天,向苏见仁打听李莹。说到李莹临终那句“我最不放心的,其实是你”——她一直记在心里。女人看女人,自是最准确犀利。她细细辨着这话,体味到李莹对丈夫的用情之深。那瞬也不知怎么回事,她心里竟蹦出个念头:“你不放心的事,我替你做成。”周琳想着老天爷让自己与这女人长得一般无二,或许是有意为之,好让这事有个圆满也未可知。忍不住又笑话自己,这么绕个大圈,不过替自己找个借口罢了。

“我不想看到你倒霉。希望你一直好好的。”周琳缓缓道,“——让你夫人九泉之下,能够放心。便是她不在,也有人能保你周全。”

她说完停下,径直看向他。身后一株桃树,浅浅冒出几颗新芽,粉嫩中透着寸寸生机,正是沁人心脾的时候。还有些稚气未脱的倔强。她似是比前阵瘦了些,两个肩头直削下去,站在那里,叫人心疼。赵辉望着她,这一刻完全说不出话来。半晌,将她的手再握得紧些。这个女人,对他竟是情深如许。——当下再无他念,只想,万万不可辜负了她。

“男人报恩,有时候也会以身相许。”他想开个玩笑。当然没有。停顿几秒,他伸出手,将落到她颊上的一撮秀发往耳后捋去,柔声道:

“你去哪里?我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