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泉散发出的白光足足持续了十几秒,才在一阵喧闹人声中慢慢消散。
乔郦放下手,周围早就不是什么山林冷泉,而是错落排布的村舍房屋。
鹅卵石铺就的小路连接各户人家,路两边开垦着整齐划一的田地,种着长势良好的蔬菜。
她回到了桂香村——或者说是从前的桂香村,因为这里的房屋都是正常的白墙青瓦,还没有统一刷成灰扑扑的颜色。
刘勤奋穿着藏青色的粗布衣服,宽阔的肩上挑着两只方方正正的木货箱,脚步轻盈地迎面走来。
红色拨浪鼓被别在腰带上,手里抓了个雪白的馒头,正一边走一边啃。
忽然,背后的人流一阵骚动,冲出一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油光发亮的头发梳在脑后,露出锃亮饱满的脑门。
她愤怒地大叫:“姓刘的!你给老娘站住!!”
“就是你偷了老娘的金镯子!?天杀的狗玩意儿!女人的嫁妆你也偷!?”
路过的村民三三两两停下,好奇地聚拢围观。
刘勤奋被骂得摸不着头脑,赶紧把馒头咽了,手稳着扁担,老实巴交道:“周大姐,我怎么可能偷你的东西?我没偷。”
“你嘴一张就没偷?”周大姐露出刻薄的嘴脸,气道,“上午你到我屋里去,转头金镯子就不见了!不是你还有谁!?”
“我是去送你订的针线,周大姐你也在场啊,我一上午送了好几户人家,没有说我偷东西的。”
“你意思是我冤枉你?”周大姐叉着腰啐一口,“呸!估计就是我拿钱的时候,被你那对鼠眼看见镯子,趁机摸走了!”
“都说偷东西烂指头,你看你这一手只剩一根指头,还不知道偷鸡摸狗多少回了吧?这次让我逮着了,算你倒霉!”
刘勤奋天生残疾,左手只有一根小拇指,所以生出来就被爹妈扔了,辗转流落到桂香村,才靠卖点便宜东西养活自己。
其他人都下意识往他手上看去,刘勤奋缩了下手,只好把货担放下,说:“周大姐,你说我偷了东西,那你搜吧,我准没偷。”
周大姐一脚把货箱踹倒,让里面的东西滚得到处都是,尖声道:“我不搜也知道,你肯定藏到别的地方了啊?你当我是傻子!?”
刘勤奋手忙脚乱满地捡东西,围观的人趁不注意顺了几个,就塞进兜里,也有嫌他东西晦气,不愿意接触的。
刘勤奋不是桂香村的人,每年又不肯给桂佛上供,因为供奉童子像的事,还跟村长桂祥荣大吵一架,说是人憎狗嫌都不为过。
周大姐踩在货箱上,大声嚷嚷:“要我说啊,村长当年就不该心软收留你这怪胎!姓刘的,再不把金镯子还来,我就找村长评理了!”
妇女泼辣尖锐的声音一直在耳边环绕,犹如索命的钩锁。
刘勤奋蹲在货箱旁,怀里抱了一堆杂七杂八的小玩意,姿态无助而惶恐。
“周大娘!你不要冤枉人了!”
一双小手扒开堵在前面的村民,钻出来个五六岁的小女孩,她个子瘦小,头发狗啃一样,剪得特别短,衣服也不合身。
她学着对方的姿势,小手叉在腰上,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神气地大声道:“你的金镯子根本就是被李大叔偷去卖钱了,你干嘛要冤枉人!?”
李大叔是周大姐的丈夫,这话一说,周大姐顿时气得剁脚:“胡说八道!他敢!?”
“我亲眼看到的!大不了你自己去问他!还是说你只敢欺负卖货郎,却不敢问李大叔!?”莉莉牙尖嘴利地回应。
莉莉虽然年纪小,但她是村里出了名的从不撒谎。
“我有什么不敢的!?”周大姐想到自家男人最近的反常,也有点心惊,磨了磨牙,狠狠道,“姓刘的!别以为我会就这样放过你!要是发现真是你偷的,我要你好看!”
围观的人觉得无趣,正要散去。
莉莉却小脚一跺,年纪轻轻就知道指桑骂槐这一套:“别以为捡地上的东西就不算偷,谁非要做小偷,桂佛肯定饶不了他!”
桂佛的名头总是这么好用,立即有七七八八的东西漏在地上。
刘勤奋才回过神,看着那个帮忙把东西往货箱里捡的小姑娘。
他知道她叫莉莉,她没有姓,和他一样,是被桂香村排斥的外人。
但和自己的木讷寡言不同,莉莉像一只满口尖牙的小兽,谁惹她,她就咬谁,所以其他人讨厌她,又不想招惹她。
刘勤奋收拾好东西,还没想好该怎么感谢一个见义勇为的小姑娘。
莉莉就已经趴在他的货箱上,小手挤了挤脸颊,努力做出可爱的样子,眼巴巴说:“卖货郎,看在我帮你忙的份上——”
“能请我吃个馒头吗?”
刘勤奋讷讷地点点头。
那天他跟莉莉坐在别人家的门槛上,吃掉了足足五个大馒头。
……
画面褪色淡去,白光一闪,很快到了下一段回忆。
乔郦像一名沉默的观众,静静观看着卖货郎刘勤奋短暂而平庸的一生。
莉莉无疑是最亮的那抹颜色。
……
午后,桂香村下起小雨。
那之后,莉莉经常跑来找刘勤奋玩,帮他应付一些棘手的村民和刁钻吝啬的顾客。
刘勤奋会把自己的食物分给她,今天是一只香喷喷的烤红薯。
他用残缺的手掌按着滚烫的红薯,好用另一只手剥去外皮。
他发现莉莉在盯着他的手看,顿了顿,习惯性用衣摆挡住怪异的左手。
莉莉捧着红薯,大眼睛眨了下:“虽然有点难看,但没关系啊,你看我——”
她龇牙咧嘴地给他展示自己缺掉的门牙,耸耸肩:“我还少了牙齿呢!三颗!”
刘勤奋本来想说,牙齿还会长,但手指不会,他大概一辈子都是残废。
不过他捧着热乎乎的烤红薯,心里暖融融的,于是又觉得,这事并没有那么重要。
……
秋去春来,莉莉狗啃的短发长了一截,她从货担里翻出剪刀,自己对着水面比划。
刘勤奋以为她不喜欢长头发,但莉莉说,是因为头发长了容易打结,还洗不干净。
刘勤奋想想,把剪刀拿走了,几天后,他从别的村带回来一罐花香味的洗发膏。
于是在村里人还用皂角洗头的时候,莉莉这个小乞丐已经用上了玫瑰味的洗发膏。
从此她身上总有一股花香,别人问起,她就煞有介事地说:“玫瑰,这是玫瑰花的味道。”
实际上她自己也不知道玫瑰长什么样,村里一年到头最浓的只有桂花香。
莉莉的头发养得越来越乌黑顺滑,再也没有乱剪过。
别人调侃说,一个没孩子,一个没爹妈,刚好凑一家,卖货郎刘勤奋这是把小乞丐莉莉当女儿养了。
听着议论,刘勤奋突然人如其名勤奋起来,他挑着担越走越快、越走越远,把天南海北的稀罕货带回来卖给村民,赚的钱比以前多得多。
刘勤奋要养女儿了。
……
莉莉八岁那年,桂香村突然闹起鸡瘟,虽然不会传染到人身上,但全村的鸡接连暴毙。
正是养鸡崽的时候,村民吓坏了,一起跑去找村长商量对策。
刘勤奋没养鸡,所以没去掺和,他弄来一只漂亮的粉色盒子,上面还装饰着丝带。
带蝴蝶结的头绳、各色烟花棒、印着卡通图案的笔、一罐新的玫瑰洗发膏……各种各样的东西被他装起来,作为莉莉即将到来的九岁生日礼物。
“还差……莉莉最想要的茉莉……”刘勤奋思考着,忽然回过神,环顾一圈,疑惑,“莉莉呢?”
莉莉不见了。
有人说,看到莉莉贪玩跑到后山,大概率被野兽叼走吃掉了。
刘勤奋发疯一样漫山遍野地找人,但是哪里都没有。
不可能啊?不可能的!
莉莉是调皮了点,但她不可能一声不吭跑到那么偏僻的地方去。
他整日整夜不吃饭不睡觉,一遍遍地到莉莉爱去的地方寻找,但是始终没有找到。
后来连他也不得不相信——
他的女儿莉莉死了,死无全尸。
村里的鸡瘟突然消失了,母鸡重新带着黄嫩嫩的鸡崽在小路上散步。
刘勤奋浑浑噩噩地挑着货担,把村长订的狼毫大笔弄错成了兔毛笔。
村长气得破口大骂,说他耽误冯大师做法,要狠狠惩戒他。
刘勤奋无所谓被惩戒,只是看见村长身边的冯大师,是个披着袈裟的和尚。
当时村里闹鸡瘟,村长就去请了这位冯大师,后来鸡瘟果然好了。
这次地里庄稼长得不好,村长就又请他过来。
刘勤奋愣愣地想,冯大师这么厉害,总该知道莉莉在哪里?
于是冯大师做完法离村的时候,他挑着货担跟上去,打算找机会问一问。
结果却听到冯大师数着钱,对自己徒弟说:“这个桂香村的人还真是大方啊,做一次法事给这么多!”
徒弟殷勤道:“那还不是师父您佛法无边!上次那个鸡瘟就真的好了!”
冯大师得意地哼哼两声:“你跟着我多学学,挣得不比我少!”
冷风吹来,前方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雾,他缩缩脑袋:“不过这些人还真是愚昧又大胆,我说溪里有水鬼作祟,让他们往源头祭点活物镇压一下,他们居然……用活人。”
一个活生生的小姑娘啊,就这么直接按进去淹死了,尸骨都不能收。
不过听说没有爹妈的,应该麻烦不大。
徒弟抖了一下:“师父,您别说了,我怎么觉得瘆得慌……”
冯大师跟着抖了一下,发现他们已经走到了一段狭窄的路,两边是高高的山坡。
今天雾气很重,到处都湿漉漉的。
师徒俩一抬头,猛然发现白雾里站了个瘦高的身影,涌动的雾气让他看起来格外扭曲诡异。
木讷老实了四十多年的刘勤奋红着眼,像一头发狂的野兽,朝两人扑了上去。
——“原来是你们!是你们害死了莉莉!!”
——“你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们和桂祥荣是一伙的!我杀了你们!”
雾气越来越浓,像是永远逃不脱的屏障。
师徒俩又是磕头又是求饶,都阻止不了已经失去理智的刘勤奋。
三人扭打成一团,洁白的雾气染上丝丝血红。
刘勤奋双拳难敌四手,被冯大师死死踹了几脚,冲他骂道:“妈的,疯子吧!?你是不是搞错了,那死的女孩是个孤儿!!”
刘勤奋躺倒外地,痛苦得双眼通红,鲜红的血泪从脸颊滑落,他拼尽全力嘶吼。
——“莉莉不是孤儿!”
——“我是她爸爸!!”
忽然间,狂风大作,山坡上乱石翻滚,如陨星一般砸入浓郁白雾之中。
惨叫连连中,三个人的血流了一地,尸身破碎得不成样子。
……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勤奋隐隐闻到一股桂花香。
那股花香越来越浓、越来越浓,他于是睁开了眼。
四周寂静,他每走一步,脚底都会弥漫出冷冽的白雾。
他的左手依然只有一根指头,而且其他部位也变得非常诡异扭曲,他好像变成了一头怪物。
但是没关系,莉莉不会在意这些。
莉莉……?
刘勤奋想起来。
莉莉是他女儿,他还准备了生日礼物。
他焦急地东看西看,终于在附近找到从货担里掉出来的粉色盒子。
虽然摔得有点变形,但还好里面的东西没坏。
蝴蝶结头绳、烟花棒、玫瑰洗发膏……
好像还差点什么。他呆呆地想着。
然后他就看到不远处掉落了一枚茉莉发卡,闪着淡淡的光泽。
莉莉肯定喜欢这个。
刘勤奋捡起来,高兴地想着。
他重新挑起货担,带着精心准备的生日礼物,出发去寻找莉莉。
很快他就感觉到了莉莉的存在,似乎就在不远处。
但他走过去,却只看到一条蜿蜒流淌的小溪,一个人也没有。
莉莉明明就在附近,可为什么找不到?
刘勤奋不明白,他只能挑着货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沿着小溪找来找去。
——但他再也没见到过那个叫莉莉的小姑娘。
他的礼物永远也送不出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纠结了好久要不要这样写,担心会觉得啰嗦。
可是又觉得小乞丐和卖货郎的亲情很动人,呜呜呜,就还是这样写了
ps,对了,姚术的【月食】改成了【天狗】,因为不能和文名撞(挠头)
天狗食月也挺好的,很反派,就是听起来不太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