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木云木夕
马车辚辚,拐进灵鹤巷。
巷口立着三只白鹤石雕,两大一小,恍若一家三口。
林宅大门前,立着一个三岁的小团子,生得唇红齿白,粉雕玉琢。此人类幼崽不是别人,正是颜圆青赶来接回家的儿子颜闲。
小颜闲已等了许久,百无聊赖,便将林夫子今日所教《三字经》内容默念了数十遍。
侍卫初一更无聊,倚着门框,嘴里叼着马尾草,外耳一动一动,唇角勾起来,“小郎君,主子来接你了。”
小颜闲乌溜溜的瑞凤眼一亮,小短腿往巷口的方向跑了几步,搓手手等着老苍头驾着马车过来。
颜圆青撩起窗帘,透过窗口,看向小颜闲,唇角弯起,柔声唤道:“闲哥儿,等久了罢?”说话间,已扶着石舞下了马车。
小颜闲跑向颜圆青,一把抱住她的双腿,仰着脑袋,奶声奶气道:“阿娘,今日夫子教我《三字经》,我背了好多遍,阿娘才来……我脚都麻了……”
颜圆青蹲下身,和小颜闲对视片刻,双手捧着他软糯滑腻的小脸蛋,柔声哄道:“是阿娘不好,路上有事耽搁了,阿娘让我们闲哥儿久等了,晚上阿娘亲自给你做你最喜欢吃的鱼圆,可好?”
“好。”小颜闲扎进颜圆青怀里,乖巧得很。
看得一旁的石舞心都要化了,她瞟了一眼初一,低声和他说了路上发生的事儿。
初一低声咒骂了几句,“什么阿猫阿狗也敢觊觎咱们主子!”
颜圆青安抚了小颜闲一会儿,牵着他的小手,就要上车,视线淡淡地扫过初一,“回去罢。”
初一扁嘴,点了一下头。
马车往前驶去,不多时,在颜宅前面停下。
黑漆大门上有一对铜狮首门环,初一叩响了门环。
笃笃笃——
不多时,宅门从里头打开了,婢女碧萝迎了上来,笑眯眯福身,“主子,小郎君。”接过石舞手上的芍药花,低声问她买地的事情办得如何。
石舞指了指初一,“你问他罢,我将才都告诉他了。”
碧萝抬眸看向初一,初一朝她耸了耸肩,装作没听到。
颜圆青牵着小颜闲的手迈过宅门,穿过垂花门,往里走去。
这是一座五间三进的宅子,庭院收拾得干净敞亮,种满了各色时令花卉和树,明媚鲜妍,花香四溢。
颜圆青吩咐碧萝去厨房备热水,她要沐浴。
碧萝把芍药花插进堂屋花几上澹青色汝窑梅瓶,答应着去了。
“碧萝,你问一下张婶,厨房有没有新鲜的鱼,”颜圆青忽然又喊住碧萝,“若没有,就打发老苍头去鱼铺买一尾白鱼或青鱼。让张婶先处理了鱼鳞和内脏,把鱼肉刮下来,你嘱咐她仔细些,别又把鱼刺弄进去了。鱼肉剁碎,用豆粉、猪油拌匀备用。晚上我要给闲哥儿做鱼圆吃。”
天色擦黑,老苍头在院子里点灯。
晚餐已经备好,颜圆青的母亲戚氏踏着蟹壳青的暮色风风火火地回来了。
颜圆青换上了居家衣裳,头上钗环尽皆卸下,只用一根檀木狐狸首长簪松松绾一个圆髻。
小颜闲也已沐浴过,见外祖母回来,忙跑到院子里去迎接。
“闲哥儿,你今儿头一遭去林夫子家发蒙,姥姥原是要亲自去接你的,”戚氏蹲下身,一把抱起小颜闲,往堂屋走去,“可后来手气有点背,就想着再玩几把,翻了本,好给闲哥儿买零嘴。闲哥儿不会怪姥姥罢?”
“不怪。”小颜闲点点头,“那姥姥赢钱了吗?”
戚氏脸上笑意一僵,半晌,方答道:“没有。”输了不少。
小颜闲又点点头,愣了愣,抱着戚氏的脖子,安慰道:“姥姥明日一定会赢钱的嗷。”
吧唧一声。
戚氏亲了小颜闲一口,抱着他颠了颠,对颜圆青笑道:“囡囡,你给我生的这个外孙子,我是打心眼里喜欢,咋就这么会说话招人疼呢?”
小颜闲看母亲一眼,小脸微红。
颜圆青看着异常和谐的祖孙俩,想到前世母亲病逝,自己冤死在诏狱,如今重来,一切都已改变,唇角不禁弯起来。
“那是,闲哥儿是老天爷赐给我们娘俩的礼物。”颜圆青笑道,脑海中闪过一段影影绰绰的画面,脸微微发烫,遂低了头,转身进去。
戚氏眸光微滞,望着女儿婀娜的背影,发了会儿怔。
很快,戚氏、圆青和小颜闲三个人坐在堂屋用晚饭。
小颜闲脖子上围着一块白色围嘴,坐在一张小几旁吃,母亲给他做的鱼圆他很爱吃,吃相乖巧,不多时就把一盘食物全都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
戚氏和颜圆青母女俩一边用餐,一边轻声交谈几句。
颜圆青把下午在沧浪斋前发生的事儿和戚氏说了,戚氏眨了眨眼睛,疑惑道:“囡囡,你之前见过他们?”
“马三见过,朱公子没打过照面,”颜圆青给母亲搛了一筷子鱼圆,“阿娘,您尝尝,我今儿特意用鸡汤煨的,很鲜,咸甜咸甜的。”
戚氏嗯了一声,夹起鱼圆,“什么时候见的,你怎么没和我提过?”
“就是前不久,我去看铺面,当时是斗金牙行的牙郎钱六领着我看的,”颜圆青说着,想到了什么,眨了眨羽睫,“当时马三突然出现,钱六就顺势把我介绍给了马三,我当时就觉得怪怪的,也没怎么搭理他,如今想来,这钱六和马三估计是串通好的。朱公子或许也是躲在什么地方偷偷看了,我并不知情。”
戚氏冷哼一声,“钱六这厮把你卖了,还卖了两次,不就是欺负咱们孤儿寡母,没有倚仗么!让初一去教训他一顿,免得还给咱们招祸。”
“好。”颜圆青低头,喝了一口芸豆蹄花汤。
饭后,颜圆青叫来初一,一边在廊下逗一只翠羽虎皮鹦鹉,一边吩咐初一要办的事儿,“……切记下手不要太狠,只要让他明白我不是好惹的就行了。”
鹦鹉唤作翠果儿,通人性,时不时咯咯两声,发出含混沙哑的“闲哥儿”的叫声。
戚氏正在堂屋给小颜闲擦脸洗手,颜闲听见翠果儿叫他,也笑得见牙不见眼,奶声奶气道:“姥姥,翠果儿叫我呢。”
廊下初一躬身应是,“属下省得。”
初一走出垂花门,迎面碰到石舞,两人对视一眼。
初一说自己有事出去一趟,石舞走上前,低声问道:“你干什么去?是不是主子让你去教训马三?哎,我跟你一块儿去呗?我先前回来的时候用马鞭揪住他,啪的一声给他摔在地上,肋骨起码断了三根。”说着,石舞得意地笑起来。
“不用。不是马三,是斗金牙行的牙郎钱六。主子还特意叮嘱我下手轻点,你去了也是干看着。今儿发生这么大的事儿,我担心有不怀好意之人盯上主子,你在府上盯着。”初一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石舞点头,挥手道:“知道了。你去罢。”等初一走出几步,石舞又想起什么,在后面补了一句,“快宵禁了,你速去速回。”
初一只回了一句:“知道了。”便转身去了马厩,和老苍头打了声招呼,牵着马从西南方向的角门出去了。
约摸卯时正刻,颜圆青、戚氏和小颜闲一家三口便如同往常那样,在院子里来回踱步,消食。
戚氏询问了圆青买地的情形,又逗了逗小外孙,说起今日林夫子所教内容,小家伙便从头至尾背了一遍,戚氏和圆青都很欢喜。
戚氏笑道:“晓得我们家闲哥儿聪颖,却没料到还是块读书的好料子。将来考科举,说不定能考中状元呢。”
颜圆青也笑,捏着儿子软糯滑弹的小手,“状元不状元的,我倒无所谓,我只盼他读书明理,一辈子平安自在,做个富贵闲人便很好。”
“也是。功名利禄,犹如过眼云烟。登高必跌重,似他外祖父颜平,出身乡野,追随珣帝起兵,刀山火海,后加官进爵,获封庆国公,世袭罔替,结果却没有儿子继承爵位……”戚氏冷哼一声,眸光掠过一抹讥嘲,似是想起什么,心中仍旧愤愤不平。“似他那等见色忘义的无德小人,没有儿子继承香火,原是活该!咱们闲哥儿还是平平安安地长大,娶妻生子,也就是了。”
颜圆青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父亲颜平,虽贵为庆国公,身份显赫,深受皇恩,然私德有亏。只是世人皆只重衣衫不重人,没人在意他的私生活,只有母亲这个当事人,受的伤害最大,这么多年过去,始终无法平息心中对他的怒火。
小颜闲哼哼唧唧,忽然插道:“外祖父欺负姥姥……坏人……咱们都……别理他嗷。”
戚氏和颜圆青扑哧一笑。
戚氏笑着抱起了小外孙,“哎唷,我们闲哥儿了不得哟,什么话都听得懂喽。”
颜圆青抬头,望了一眼天空,墨蓝色的天幕上悬挂着一枚鹅蛋似的月盘。
清辉皎皎……
白日里出现在沧浪斋二楼的玄衣公子,此时此刻,也正长身玉立于太平县最大的春风客栈二楼,望月沉吟。
此人正是大晋朝新封的太子爷,穆宴辞。
章延不愧是锦衣卫的正五品千户,打探消息的水平一流,不过是一个时辰的工夫,他便搞清楚了颜圆青的住处,只是他在县衙并没有查到颜圆青结婚登记的记录,自然也就没有查出她的夫君系何人。
县衙档案一共记录了十个颜氏,但与颜圆青年纪、相貌和迁徙年份等条件相符的,却一个都没有。
“爷,或许颜娘子的夫君不是太平县人,要不要属下抓她一个下人,来问问情况?”章延试探道。
穆宴辞注目着天边的月华,搭在腰间的右手指腹轻轻摩挲着,沉声道:“不必。”顿了顿,他的喉结轻滚,“你可看到颜娘子的儿子了?多大了?长什么样?”
章延咬唇,努力回忆了一下,“属下怕打草惊蛇,只是远远地跟着。小郎君大概两三岁,长得很漂亮,鲜眉亮眼的,一见到颜娘子,就似乳燕投林,一把扎进了她怀里。”
说着,章延翘了翘唇角,漆黑眸光闪过一抹温柔。
穆宴辞眸色翻涌,半晌都没再吭声。只是捏手指的劲儿加重了。
“爷,您认识颜娘子?”章延目光带着审视。
穆宴辞意味深长地瞥章延一眼,似笑非笑道:“不认识。罢了,她的事儿你不必再跟了,别忘了咱们此行的目的。”
章延一怔,垂眸应是。
这天夜里四更时分,与春风客栈只隔一条街的斗金牙行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声,惊得本就心神不宁的穆宴辞倏的一下睁开了凤眸。
作者有话要说:穆宴辞:不认识。
颜圆青:对,不熟。
小颜闲:……那我是怎么来的呢?
穆宴辞、颜圆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