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渺望着他深邃的眼,神思却未停落在那墨玉之间。
穆忘朝赶来此方,远远望见那高挑男子搂着少女腰身,轻抚面颊,好一派亲密又和谐的光景。
他颤了颤睫羽,视线忽而模糊一阵,仿佛被数十丈外的海浪打昏了双眸。
梨渺微微启开粘连许久的唇。
她空洞地牵起唇角。
“我想一人待一会儿。”
今歌白深深叹气,抱过少女的脑袋轻轻抚了抚,低语一句后依依不舍地离开。
又一次回避了他的邀请,真是失败。
穆忘朝躲到了树后,静等男子走远。
他背靠着树干,眼眸低垂,心绪难名。
他五指握起又松开,如此反复,似乎在纠结于某种决定。
许久过后,穆忘朝垂落双手,走向沙滩。
听到后方迟疑的脚步声,梨渺抿了抿唇,缓缓回身。
少年停在三丈远,外袍松垮,目光平静忧凉。
少女衣发随风,飘然若离散,眼角映着夕晖,单薄又凄美。
“怪我说了不该说的话,勾起你的伤心事。”
穆忘朝声音清冷,透着愧意。
“我要如何做,才能让你不那么难过。”
梨渺垂首沉默了良久。
“我不知道。”
“我需要好好想一想……”
潮声空寂,无人再与之相和。
梨渺扯开唇角勉强笑了笑,缓步走过穆忘朝身侧,轻描淡写道:“庭院东侧还有处宽敞的空房,阿朝便先住在那儿罢。”
穆忘朝错愕看向她。
梨渺顿下步子,侧回首道:“明日辰时,东边树林外,我教你剑法。”
穆忘朝目送她离去,滞在风中怅然若失。
分明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可听到少女冷淡疏离的话语,他心中却像压了块重石,令他喘不过气来。
梨渺窝在床头,理着绢人以假乱真的墨发,委屈又不甘地咬唇。
她不想玩这无趣的绢人。
她想触碰师尊,与他亲密无间。
究竟要如何才能避免师尊口中的“后果”呢……
白哥哥说,他不会因烈火焚身而死,难道……需让师尊与他一般,心甘情愿地为她烈火焚身,才不会招致恶果?
可师尊拒绝了她那么多年,重生一世,依旧抗拒她的触碰。
在死亡的威胁面前,什么血契压制,都失去了本该有的作用。
梨渺咬起了拇指指甲。
她从来都不会讨他人欢心。
若她能像塑造躯体那般捏造情感,便能更改师尊的认知,理所当然地让他爱她。
梨渺走投无路,自认只有这一个方法可实践。
她思索着扭转穆忘朝意识的方法,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坐了一夜,晨曦降临时,她眸里已铺上了血丝。
梨渺的神识恍然被拉回了现实。
她想起自己还与师尊有约,而此刻已过了辰时。
梨渺滑下床,无精打采地取了两柄剑,走向海岛东侧。
树林之外,有一方被削齐的空地,那是梨渺与今歌白的修炼所。
少年早已在场中等候,见梨渺姗姗来迟,他并未询问,远远便恭敬向她行了一礼。
一夜的时间,都没能让梨渺理清心绪。
此刻看见穆忘朝,她亦不知该如何应对,呆讷地分出一柄剑交到他手上。
“今日教你几招基础剑法。”
清净门中,自然有清宵剑尊的独创剑法。
但梨渺并不想让穆忘朝忆起任何往事,便没那份底气去展露,只打算教他一些各门派与坊市间流传的通用剑法。
穆忘朝见到梨渺眼中血丝时,不可抑制地心惊。
她定然记挂着那伤心事,彻夜未眠。
这一切的起因,都是因为他的无心之言。
渺渺姑娘已那般伤心疲惫,却还要来教他剑法,穆忘朝握着剑柄,只觉手中利器沉重,他受之有愧。
“渺渺身心欠佳,不如改日再教罢。”穆忘朝忍不住轻声出口道。
梨渺目光摇曳一番,才落到了他的脸上。
“阿朝不是想着出海寻仇么,早日习得本事傍身,是你所愿。”
穆忘朝眸光晃动,他动了动唇,惭愧垂下脸,低声道:“也不急于这几日……”
“无妨。”
梨渺漫不经心摩挲着剑柄。
“曾经为你铸造身躯时,我每日都是这般过来的。”
穆忘朝内心顿颤,愕然望向少女的脸。
她心不在焉,似乎都并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什么话。
穆忘朝相信那并非虚言。
若非今日眼见,他根本不会理解,渺渺究竟为他付出了多少心血。
即便不知其因,即便不明其心,她在他身上的诸多耗费,都不会是虚假。
或许他不该纠结于所谓莫须有的图谋……
梨渺短叹一声,收了心思,平静看向呆滞中的少年,拔剑出鞘。
“开始罢。”
穆忘朝正了颜色,郑重点下头,心境却未平。
梨渺走向前方,未使灵力,长剑起,踏步旋,衣发翩翩。
这是她在清宵子门下,修习的第一套剑术。
于她而言,并没有什么效用。毕竟除了宗门演习,她从来都未遇到过让她拔剑的机会。
可就是这么一套极其简单的剑招,她都使得十分漂亮。
练得认真、表现出色,会让师尊温柔展颜,仅此而已。
梨渺收剑落于手心,低头看着剑刃上倒映着的眉眼,一时好似回到了五百年前。
“看清了么?”她轻声问道,不经意用上了记忆中清宵子的语气。
“嗯。”
穆忘朝应声,走到场中,提剑身前。
梨渺看着少年流畅的身形,不禁失神。
她才演示一遍,他便都记了下来,动作精准,仿佛已练习过许多遍。
听说师尊天生剑骨,虽筑基偏晚,却早早显露剑术天资,正式踏入仙途后,又刻苦远于常人,成了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两千岁,师尊化神期大圆满,是修真界从古至今,最早迎来渡劫期雷劫之人。
可惜,他没能渡过。
梨渺不知此时穆忘朝的熟稔,究竟是源于他的高超天赋,还是他灵魂之中掩埋的记忆。
穆忘朝练过一遍,转身却见梨渺望着他出神,他心中一顿,谨慎出声:“渺渺姑娘,我方才使的剑,可有何处不妥?”
梨扇动眼睫,满是讷然。“没有……便这般练着吧。”
穆忘朝静止望着她,半晌才应了声。
梨渺看着他毫不停歇地舞了一遍又一遍。
她拿来的剑,只是再寻常不过的货品,而他愈发游刃有余,步伐迅疾,身形飘逸,已初显仙姿。
梨渺看得呆了。
恍惚之间,好似又见到那颀长飘逸的如月谪仙。
她无意识走上前,向那月白色身影伸出手。
穆忘朝发觉少女靠近,中断了练习转回身,却见她纤手轻抬,看他看得入神。
四目相对间,梨渺的梦忽然醒了。
眼前没了剑尊傲岸的身影,只有一个与他面容无差、气质却大相径庭的少年。
梨渺悬空的手指微微动了动,而后若无其事地收了回去。
穆忘朝将她的刻意掩饰都看在眼底,他回想着方才少女的目光,若有所思。
“接下来,尝试将灵气运入剑中,人剑若能统合如一,再朴实的招式,亦能击出破浪之势。”
梨渺生硬开口,无有半句周旋。
她二指划过剑身,挥剑迅如疾风,只一招,剑势划破地层,百丈黄沙惊飞。
穆忘朝惊愕张了张眸。
渺渺曾随口透露,她并不擅长使剑,然而她挥得轻巧,便能有如此威力。
这便是元婴期的底气么。
“你也可以。”梨渺淡定说道。
师尊悟性极高,习剑飞快,又有她的力量供给,很快他便能成为一具实力超群的傀儡。
其实她并不希望他学得那般快。
待他学有所成,她便会陪他离开海岛,遁入尘世。
可在那之前,她能否想出办法让他情愿对她死心塌地,还未可知。
二人独处的时间弥足珍贵,梨渺却不敢再碰他。
眼睁睁看着机会流逝,这感受摧心煎熬,叫她烦躁。
梨渺的变化,让穆忘朝不是滋味。
他始终认为,与人交往应秉持礼性界限,梨渺先前毫无克制地越界,便该是错的。
那个黏人的姑娘终于懂得矜持,不再让他难堪,他理应是庆幸的。
可她不再与他诉说心绪,终日魂不守舍,仿佛只有冷冰冰地教他习剑,才能短暂压制住她的烦闷。
穆忘朝对此并不欢欣。
连他自己都不知,胸中这反常的情绪从何而来。
分明……他与她相识相伴,还不过半月。
傍晚修行结束,梨渺便会回房。
今歌白适时而入,在她房中言语动听地安抚诱哄。
穆忘朝望着对面窗扉上闪烁的人影,心绪恍恍,用力捏紧了门框。
至少,她还有信得过的人,能够纾解她心中郁结。
至少,那元婴真君从不在她房中过夜。
又一夜,穆忘朝在房门口等到了月上中天。
白衣男子离开梨渺房中时,穆忘朝忽地踏步而出,追赶上去。
察觉到少年的跟随,今歌白神色微冷,大好的心情都被怨怒一扫而空。
他停在藤架旁,负起双手,凉幽幽道:“何事找上本君?”
穆忘朝面色端正,俯首微礼,出声温和坚定:“忘朝恳请前辈解惑,渺渺姑娘……心中症结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