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笑靥恍惚了少年的神志,她吐出的言语更叫他不明所以。
梨渺看出他的困惑狐疑,她伸出食指,逗鸟似的在他额前手臂上圈圈点点。
“你这副身躯,从上到下,都是我辛苦做的,你的魂魄,亦是用我血气滋养的。”
少年初听错愕,转念思索须臾,他无奈笑道:“前辈莫不是在戏弄在下。”
梨渺双臂抱膝蹲到他跟前,明眸善睐。
“不信?你便没发现,这副肉身与常人相比已有分别?”
梨渺将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上,少年吃了一惊,下意识想缩回手,却发现她的手无比滚烫。
他恍有所觉,掐了掐自己的脸颊和手臂,又在身侧的桌椅地面一番触碰。
原来是他自己变得怪异了。
身体的温度格外冰凉,比起过去还多了一分韧性,更可怕的是,无论他呼吸如何,脉搏的跳动都稳定如一,丝毫没有变化。
“怎会如此……”
少年怔然低喃,无法相信自己竟发生了如此天翻地覆的变化。
梨渺抿唇微笑着,她瞧得出,师尊这会儿并未完全信任她。
穆昭是师尊的俗名,世上鲜有人知,但她过去最爱腻在师尊身边,听他讲年轻时的故事。
因此她知道,师尊方才讲话时,隐瞒了他踏入修真界的真实目的。
——他是来寻仇的。
为了让师尊放心依赖她,她决定编造一些谎言,来取得他的信任。
“你已经死了……两千三百年啦!”
梨渺险些说漏了嘴,好在她及时反应,将师尊的年纪算了进去。
少年愕然抬起眸。
梨渺:“两千三百年前,我瞧见你被一群修士杀害,便将你魂魄收来,日供夜养,为你重塑了身躯。”
少年不禁疑惑,他初入修真界便被杀害,这档子事,他为何毫无印象。
“你的记忆折损了些,有些事情回忆不起,也属正常。”
梨渺看穿了他的心思,笑吟吟说道。
难道屠杀他满门的凶手一直盯着他的动向,只要他踏足修真界便对其出手……
正想着,少年忽然闭目摇了摇头。这少女模样的神秘修士所说言语未必能尽信,眼下情形不明,他不可为她蛊惑。
“如此说来,前辈是我的救命恩人。”
梨渺:“也是主人!”
少年:“……”
“我不过一名堪堪启灵的平凡之子,前辈为何要费力救下我?”
梨渺眨眨眼,“我喜欢你,想将你永远带在身边。”
少年蓦然语塞。
听她语气,都是位至少活了两千多岁的大前辈了,说起这等轻浮之语,怎就如此理所当然。
“那些将你追杀的修士,是你的仇家?”梨渺诓道。
少年眼里掠过戒备,思量少焉,他点了点头。
梨渺:“唔……为防被别有用心之人盯上,日后行走世间,还是换个名字的好。穆昭……既重获新生,便可抛却前尘,你便叫穆忘朝如何?”
少年注视她少顷,撇了撇唇角,“既是为前辈所救,便由前辈决定罢。”
梨渺满意地弯起眼。
若是让他人认出师尊,事情便糟了,不止名字,他这副样貌也掩去为妙。
“你不可再叫我前辈,要唤我渺渺。”
穆忘朝略微抬睫,“这是你的名字?”
真是出奇的简单。
梨渺:“还是说……你想唤我主人?”
穆忘朝:“……”
他偏开面容,袖中虚握的五指默然盘算。
此女来历不明,又言行诡异,口说着是在他遇害后救了他,却不可排除她亦是他仇家的可能。
又或许她对他别有所图,可他实在不知自己有何特殊之处。
他颓败无力地抿唇苦笑,他亦不知家族因何遇害,更不知仇人姓甚名谁,身在何方。
即便这名女修对他有所利用,至少她目前不会坑害他,他便暂且顺她,一旦察觉有异,便想办法逃开。
梨渺手托着脸颊,说起她的名字,她便会忆起与师尊初识的那天。
穆忘朝不知她为何一直眼含喜悦地盯着他,他从未被谁人这般对待过,不由得心绪不宁。
他握着小臂感受这副似假非假的身躯,忽然意识到,他的衣裳也被换了一身。
“前……渺渺姑娘,你可曾见到我的包裹?”
梨渺顿时张眸愣住,师尊是回到了年少时,可她又未曾真实经历过,哪知道有什么包裹。
“都、都过去两千三百年了,我四处行走,真有什么包裹,也早便遗失了!”
穆忘朝顿时面色微变,急切道:“其中有一枚绛色玉佩、半张烧焦的符纸,你可记得?”
梨渺顿时领悟,原来师尊记挂的,是他寻仇的信物。
将师尊带离清净门后,她将他的贴身物品都收捡了起来,他的佩剑、还有那枚玉佩,都被她好生藏着。
但那半张符纸,却在数百年前便被毁了。
因为师尊已然手刃了他的仇人。
在他初次与仇人对峙之时,符纸便毁在了战场上。
可是……她该如何向师尊解释呢?
“那些东西,对你很重要?”梨渺装作不知,故意问道。
少年眉眼坚定地点了点头。
梨渺无法告知他大仇已报的事实,亦不忍心骗他符纸丢失了,叫他失望。
她悄悄一琢磨,安然道:“莫急,我去帮你找找便是了。”
穆忘朝抿唇点了点头,刚要道谢,少女却忽然拉过他的手臂将他拽起,又一股脑将他推出了房门。
“你离远些,不许进来!”她昂着下巴说完,哐地一声关上门。
穆忘朝:“……”
真是个奇怪的姑娘。
说是几千岁的前辈,可她的言行却与外表一般,当真像是刚及笄的少女,稳重不足,伶俐有余。
她将他隔绝门外也情有可原,毕竟这等年岁的人物,总该积攒了些宝物,不愿叫他人瞧见觊觎。
穆忘朝如是想着,倏然愣住,而后扶额摇头。
他此般猜测才是奇怪,身为男子,他本就不该待在她的房中。
正好,他可趁此机会勘察地形,以备不时之需。
少年快步走出了庭院。
远远听到潮水声时,他忽而心感不详。
而当他小跑至岸边,望见那无边无际的浩瀚大海,他彻底怔在了沙滩上。
那看似江南园林的院墙外,竟是截然不同的一番场景。
与世隔绝的孤岛……他怕是难逃了。
***
二月十六。
清宵子久违地踏下了凡界。
竹林簌簌,晨曦如水。
分明已至仲春,却是北风料峭,入目清寒。
昔年的穆家宅邸经岁月摧残,已无整形。
人们传言穆家有鬼怪作祟,在穆家出事后不久便搬离了城镇,方圆数十里,几乎没了人烟。
名满修真界的清宵剑尊行在故地,便褪下了加诸于身的光芒,质如璞玉。
他拂去蛛网,缓步走到祠堂,燃上三炷香,颔首合掌。
这祠堂中的牌位,大半都是他亲手供上的。
停留许久,清宵子才离开这伤怀破败之地。
他并不愿就此回到修真界,便漫无目的地行走着,直至望见了另一方城镇。
他无意打搅俗尘,本欲悄然离去,余光却瞥见了梨树下的一个小姑娘。
她瞧上去十一二岁的模样,一身破损的粗麻布衣几乎与树干融成了一体。
清宵子会将目光停留,只因她身上散着不该有的血腥气。
他稳步走了过去,小姑娘察觉到有人靠近,撇过头来看向他。
清宵子停下步伐,略感诧异。
小姑娘的面容倒是出奇干净,像是刚用露水浸洗过,粉颊细润,乌眸清澈,只是眼里无甚光泽。
她那般敏锐,却并未对他展露警惕,平淡的像是看见树上落了一片叶。
清宵子忽然觉得,她不该是这幅破落打扮,而应穿着刺绣精美的粉红衣裳,梳着精巧发髻,在名门望族的府宅庭院里愉快地放风筝。
女孩手中握着一只残了一角的纸风车,掌心的血迹渗透了风车的细木柄。
清宵子看着她手上的血迹,轻轻蹙了蹙眉。
不止手上,她脖颈处亦有几道血痕,像是野兽抓挠所致。
清宵子稍加思索,温和出声:“受了伤,为何还一人在这野外?”
女孩盯着他,似乎只是下意识捂了捂脖颈,而当她将手挪开时,颈上的抓痕已消失不见,只余沾染的血迹。
剑尊微愕,移步上前,俯身牵起她的手腕。
女孩手臂颤了颤,唯在此刻,她蓦然迸发出警惕,当即便要缩回手。
然而剑尊只是稍稍握紧,便叫她无从发力。
女孩如坐针毡,扭身挣扎,却见男子颔首吹拂,轻易便抹消了她手上的血迹。
她目光凝滞,莫名安静下来。
“仙人?”
女孩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清宵子看向她写满迷茫与好奇的眼睛,立起了身。
“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讷然摇摇头,停顿一瞬,又呆呆说道:“小妖怪。”
清宵子略有动容,语气怅惘一分。
“莫非你父母家人,亦不在世了么。”
“小妖怪”歪起头,瘪着嘴没说话。
白衣仙人垂下眼睫,目光柔和宽厚。
“你并非什么妖怪,你有仙缘。若你愿意,便跟随我去往上界,我会教你修炼之道。”
女孩思索了半晌。
“先生?”
清宵子微愣,想到她许是在学堂附近听来的这个称呼,他不禁莞尔。
“入我门下,便该唤师尊。”
女孩摇摇晃晃地站起,高举起手,将那只染血的缺角风车递向他。
“师尊!”
忽来的风吹拂起少女破烂的衣袖,她俏丽的面容在风车下时隐时现。
剑尊失神接下那只风车,顿觉春寒消散。
他仰面望着散入斜阳的纷飞梨花。
“孤芳落如絮,渺渺无所依。”
轻叹罢,他柔和看向面前的孤女,唇牵淡笑。
“便叫你梨渺罢。”
不谙世事的少女跟随仙人离开了那个她讨厌的地方。
但她向仙人隐瞒了两件事。
她手上本就无伤,那是猎兽啖肉留下的血迹。
以及……她的风车是抢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