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渺定定看着他思索了片晌,左右摇头。
她听人讲,常人不喜与人分享伴侣,她若嫁给了师尊,再嫁别人,师尊便会不高兴了。
可直觉告诉她,若此刻再提起师尊,白哥哥定会愈发不悦。
她不想看他露出那般可怖的神情。
梨渺此刻心中所想,今歌白无从得知。
他只知他被拒绝了个干脆。
也罢,如此结果,他早有预料。
阿渺尚还年轻,心性又格外天真,他还有很长时间等她。
……他亦有诸多机会,去扭转她的意念。
今歌白笑着将清宵子的五魄塞到了梨渺的手中,轻弯的双眸深邃无光。
“不必急着回应。”
“我可以给你无限的时间,去思考它的答案。”
梨渺矜持地点点头,目光凝聚在手中好不容易收集来的魂魄上。
那些跃动的光泽便如引路之火,将她所有的期盼都纳入其中。
今歌白轻柔抚着少女的后脑,绸缎般的乌发滑过指间,也将他心头积郁抚平了些。
“你打算拿它如何?即便你有玄辰血脉,也无法使人起死回生。”
“我不知道。”梨渺茫然道。
“但我会想到办法。”
她抬头问道:“师尊丢失的,是哪两魄?”
今歌白:“雀阴、非毒两魄。”
梨渺歪头思索,六神无主地低喃道:“没关系,足够了……”
今歌白递出一只冰蓝的空瓶。
“在你想到办法之前,便用它来存放魂魄罢,其内设咒法,可压制魂魄,令其不散。”
梨渺面露感激,将清宵子的三魂五魄连同她的血气一同封入瓶中。
“谢谢白哥哥,你待我真好。”
今歌白笑意缱绻,握起她的右手,目光点了点她的手心。
“眼下暂可安心了,你还准备折腾自己到什么时候。”
梨渺低眸,灵力自小臂蔓延至手心,灼伤在转眼间消失不见,纤手细腻如初。
她张了张五指,向今歌白展示。
“医好了。”
今歌白顺势捏住她的手,一面细细摩挲,一面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日后不论遇到何事,都莫要伤害自己,好不好?”
梨渺睫羽低垂,腼腆地点了点头。
她双手握着宝瓶,转身走进宅院。
今歌白望着她鲜红的背影,聆听远处海浪鸟鸥之声,面上的浅笑渐多了难名的意味。
即便阿渺当真创造奇迹,令清宵子苏醒,缺了两魄,他也无法成为一个完整之人。
无雀阴之魄,则精气折损,永绝后嗣。
无非毒之魄,则万物成毒,皆难抵抗。
如此脆弱易折,如何能做得了阿渺的夫婿呢。
梨渺倚靠着床沿坐在地上,指尖提着冰蓝瓶颈,放在眼前轻轻摇晃。
“师尊,都怪你不从了渺渺,现在变成这副模样,让我好生为难。”
瓶中的魂魄飞旋着,如灯中流萤,美妙却虚渺。
少女注视着,又托着灵瓶放在脸旁轻蹭,灵魂相触,激动与满足自眸中流溢而出。
“如此,却能和师尊贴得更近了……”
师尊可以乖乖伴她晨起入眠,再无法抗拒她。
可惜,她的言语心迹,他也听不到了。
梨渺只喜悦了片息,便兴致缺缺。
她抚着灵瓶,端详着其中的幽光,自身的面容也倒映在了瓶身上。
“但我仍想要师尊同我说说话……”
无法触及的师尊,就算贴得再近,也仿佛远在天边,寂寥得很。
她定要师尊重新鲜活起来。
无名岛上的夜比白日更加静默。
自清净门覆灭后,梨渺便带着受伤的清宵子,与今歌白一同藏在了这里。
此地原先荒无人烟,唯有几只海鸟灵兽还带着生气。
今歌白发挥白星血脉之力,短短三日便建造了一方宅邸,房屋陈设应有尽有,连花木都布置得妥当。
三人在此居住至今,从未见旁人涉足。
隐居十载,景色终日如一,梨渺却从不觉得无聊。
因为每每乏味,她便会去清宵子的屋子,靠在他身上聆听心跳,在他心房四周刻下她的名字。
他咬住下唇时的隐忍神色,看向她时痛恨又悲悯的复杂目光,失控时的闷吭与喘息,都叫她无比欢喜。
她尤爱他唤她的名字。
悲哀的,愤怒的,温柔的,喑哑的……无论哪一种,都是独属于他们的亲密符号。
可惜那些,如今都体会不到了。
梨渺日夜抱着清宵子的魂魄,从不离身。
今歌白每隔三月都会消失几天,如此已成常态,梨渺从未深问他去做了什么。
如此过了数月。
在一日清晨今歌白归来时,梨渺浑浑噩噩地跑向他,握着他的手,眼里溢出三两星光。
“白哥哥,我想通了。”
今歌白略露狐疑,回到庭院中,他才问道:“你想通了什么?”
梨渺手捧灵瓶,道:“我只要师尊能像从前那般与我作伴,他是否能够起死回生,又有什么关系?”
这话听来便愈发没有道理了。
今歌白稍加思索,未去质疑,只温和笑笑,问道:“所以,阿渺想到了什么好办法?”
梨渺高举灵瓶,瓶中魂魄透过日光,显得愈发璀璨。
“我要为师尊造一具躯壳,让他与之融合,就如铸器师们以灵兽之魂为法器附灵一般。”
今歌白眯了眯眼,轻笑:“人形法器,闻所未闻。”
“那又何妨,只要白哥哥教我铸造之法,我便一定能做到。”
梨渺郑重点点头。
今歌白摩挲着手指,阿渺的思路未尝不可行。
她的玄辰血脉所拥有的创造力量不亚于他的白星血脉,还比常人多出高超的生机之力,她若发挥力量,或许当真能创造出供魂魄栖息的人偶法器,而不至于将魂魄损耗。
可他要是帮了她,岂不是自找不快。
“寻常的铸造术帮不了你,这回,你只能靠你自己,耗时多久、能否成功都未可知。”
今歌白泰然说道。
梨渺薄唇微动,呆滞了片刻后,她转过身,望着手中灵瓶,垂眸温柔浅笑。
“没关系,只要能将师尊救回来,百年……千年……直到我成风中残烛,我都能等。”
今歌白指尖微颤,这句式竟有些熟悉,他在威胁清宵子自戕的那晚对他讲过。
梨渺的用句自比他温柔甜美,只是被刺伤的人却成了他。
他晦暗看着少女清甜又沉浸的笑颜,低喃着问话:“不过百余年师徒,他便值得你如此付出么。”
梨渺:“当然,师尊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
今歌白沉下眼睫,“我待你,又何曾比他差。”
“终究是我来得晚些么……”
男子的声音愈发低落,淹入了轻风里。
少女好似没有听清。
晨辉下她笑颜如春桃,面容却并未向着他。
如今歌白所料,梨渺拥有极高的创造天赋,不必采集什么天材地宝,仅凭这岛上水下的木石麟骨,她便能造出一具人躯来。
潮起潮落,草长莺飞。
梨渺用那些东西凝聚骨骼与皮肉,又以血气为引,将魂魄融入那半成的假躯。
为了稳固魂魄、加深融合,她日日都在耗费血气,屡次超脱晕厥不醒。
今歌白时常抱着梨渺的身躯心疼不已。
若他出手助她,她便不必受这般苦累。
可唯有她虚弱之时,她才能由他贴近,偷得几日欢欣。
“我要陪你多久,你才会倾心我一点?”
今歌白腻在她耳边温声细语,不论她是否听得见。
他要阿渺每每清醒,最先入眼的都是他的样貌。
冷冰冰的傀儡,又如何比得上鲜活之人。
只可惜,难得的温存,仅能维持到梨渺苏醒后的片息。
她眼波盈盈地朝着他浅笑,过后便又将他抛到脑后,一心只挂着那只假人。
多年养护后,人偶的身形样貌开始自行发生变化,它日渐显露出清宵子的模样,虽极为缓慢,梨渺却欣喜若狂。
那代表着躯壳与魂魄交融渐深,互相滋养,终有一日它们能彻底融为一体。
“白哥哥你瞧,它是不是又像师尊一些了?”
梨渺梳理着人偶的发,眼眸含春地问他。
今歌白将一切的变化都看在眼里,即便他身怀具有高超创造天赋的白星血脉,即便他师承化神境铸器宗师,他亦会为梨渺的手笔惊叹。
他手中日月金轮乃是师父所铸,他制成这柄神器,花费了三百年。
而毫无铸器经历的梨渺雕琢完这具人偶,也只堪堪用了三百年。
如今,它灵气愈盛,蕴藏的勃勃生机让他难以相信那曾是一具死物。
又是一月今歌白离岛,梨渺独自坐在房中,抚着人偶的眉眼,为此心旷神怡。
它已彻底成为了师尊的模样,只是不知为何,外貌比她所熟识的那位要年轻几分。
看着,倒像是凡人十七八岁的模样。
哪里出了岔子,梨渺并不在意,她只盼师尊能醒来便好。
幻想着清宵子苏醒时的情景,梨渺忽有些紧张。
师尊睁眼见到她,会是喜悦还是愤怒?
他可会怪她将他从阴府路上拉回,是否又会趁她不备,悄悄杀了自己?
少女倚挂在人偶身上,眼珠轻轻转动,显出几分茫然和心慌。
思索时,她忽感心潮涌来,错愕抬起头看着人偶,眨了眨眼。
在她尚未想出该以何种姿态面对师尊时,师尊却已有了苏醒的迹象。
梨渺下意识松开了人偶,不知所措地左顾右盼,神忙了一阵后便挪动膝盖,跪坐在了人偶身前,两手轻置于腿上,乖巧得好似学堂上听教的稚童。
既不知如何应对,便扮作从前在清净门中的模样。过去她乖巧听话时,师尊总会欣慰些的。
声声心跳好似在催促着日月轮转,可时间在梨渺眼前却流逝得无比缓慢。
此刻片息的等待,比过去的三百年都更让她焦躁不安。
檐上滴落了雨,在数到第九十七声时,人偶眉梢微动,终于迟缓地掀起了乌睫。
他仿佛昏迷了许久,睁眼时满是困倦与迷茫,目光落定在面前的少女时,他愈发显露疑惑。
“你是谁?”
少年声音清澈而低冷,正似此刻的檐雨。
梨渺霎时怔住。
师尊……不记得她了?
她薄唇微动,两手支在地上,猫一般倾身向前,仔细端详起他。
少年被她的举动吓了一激灵,他下意识向后仰去,不留神打翻了身后的漆红镂空圆凳。
好在梨渺并未继续凑近,他定了定神,移目觑向周围,察觉自己竟在女子闺房内,他内心微震,愈发无所适从。
凝滞片刻,他打量起面前陌生的少女。
她生着极为漂亮伶俐的面容,眸若琉璃,唇如初樱,灵得不似人间之物。
更奇异的是,分明是这样一双明丽纯真的眼眸,却莫名叫他难懂。
她难道真是书里的山海精怪不成……
“你当真不记得我了?”梨渺歪了歪头。
她仔细瞧了他半晌,他正是她的师尊,绝非别人。
只是……与她记忆中的师尊又大相径庭。
少年眉头微动,望着少女的眼,谨慎反问道:“我们应当认识么?”
梨渺瘪了瘪唇,未作回答,却又问道:“你可还记得你是谁?”
少年沉默了片刻,隐暗的眸光透露出他内心的斗争。
面前的姑娘神秘又莫名,但她并未向他散发敌意,他或许可信任她一分。
“我叫穆昭,自凡界而来,正要去寻仙问道。敢问姑娘你……是何方神圣?”
梨渺眼眸轻张,恍然大悟,原来师尊的记忆与身躯,都回溯到了他刚入修真界的时候。
她愣了半晌,心内忽而泛起一丝莫名的喜悦。
师尊回到了少年时,她曾经所做的那些令他不愉快的事,他便都忘了。
……如此岂不更好?
他不会再抗拒她、讨厌她,而她也有机会扭转他的心意,让他彻彻底底属于她一人。
越想,梨渺便越觉得此番喜事,犹如天降甘霖。
她展颜而笑,俏然道:“我是你的主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