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装得辛苦?她扶他更辛苦才对。
这间屋子虽简陋,却是一直以来独属于泠香的闺房,一应陈设皆是她一样一样收拾过的,承载着她年少时的回忆。
而他,在这间屋子的门后头,做出这般亲昵的举动,泠香很不自在。
“一身酒气,别离这么近。”泠香螓首微垂,避开他的碰触。
抬手推他时,已是不由自主羞红面颊。
章鸣珂顺势捉住她手腕,下颌从她肩窝抬起,睥着她,清湛的眼眸里盛满笑意:“喝酒的人明明是我,香香怎的脸颊比我还红?”
被他取笑,听到他唤出床笫间的爱称,泠香面颊越发热腾腾的。
不到未时,屋子里光线极好,泠香再是想掩藏,也没处躲去。
“被你熏的!”梅泠香索性不躲不避,抬起秀莹莹的一双眼,目含薄怒。
捕捉到她怒意,章鸣珂知道自己过火了,不敢再逗她。
可怀里的小妻子香香软软,章鸣珂又实在不舍得放开。
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他侧过身,做出被扶进屋时的姿态,装出八成醉意,压低声音哄:“虽是装醉,戏却要演全乎,否则被岳父、岳母大人发现,我岂不是前罪未消,又罪加一等?”
既知他是装醉,泠香自然不肯再扶他,刚要出言拒绝,却被他及时堵住。
他低声下气,语气无辜得,令人蓦地想起巷中无端被踹一脚的小狗:“小爷今日被你爹当着下人的面,骂得狗血淋头,丢尽脸面。看在我骂不还口,还很吃苦耐劳的份儿上,你就扶我走几步,喂我喝完醒酒汤再出去,成不成?”
此话一出,泠香哪里还好再拒绝?
“所以,你那会子劈柴劈到一半,把多福他们支走,不是不想管饭,是怕我爹再骂你的时候,被他们看到?”梅泠香想起当时情形,也觉章鸣珂那会儿挨的骂有些冤枉。
问话时,她唇角已不自觉弯起。
没人看着,章鸣珂倒没把身体的重量压到她身上,梅泠香扶得比进门前轻松许多。
她腾出一只手,拂开布帘,走到床边:“好了,你自己去躺着,我去看看阿娘醒酒汤做好没有。”
说着,调转足尖便想避出去。
可刚一侧身,腰肢便被一条遒劲结实的手臂扣住。
绣床上整齐铺放着泠香从前盖过的衾被,不是很好的面料,却是绵软。
男子高大的身躯斜斜朝绵软的衾被上倒去,泠香被他揽住,猝不及防落入他怀抱。
鼻尖轻轻撞见他衣襟,他身上醇浓的酒气,混着衾被上暴晒过的阳光气息,萦绕鼻端。
就在他脊背压上衾被的一瞬,绣床发出吱呀一声脆响,像是不堪重负,随时会断折。
梅泠香呼吸一窒,原本只是想逗逗她的章鸣珂也被吓着:“我,我要起来吗?会不会塌?”
正好许氏端着醒酒汤走到门外,抬手正要叩门,听到这一声异响。
她以为家具年久失修,要摔着人。
“怎么了?”许氏一手端着醒酒汤,一手推开门扇。
隔着一重纹样清雅的布帘子,许氏只看到女儿裙裾翩动一下,语气微喘应她:“没事,他太重了,女儿没扶稳。”
闻言,许氏松一口气。
女婿在里面躺着,许氏不好再往里进,便把醒酒汤放在桌上:“醒酒汤煮好了,娘放在桌上,你记得喂他喝下,娘去看看你爹。”
待许氏出去,梅泠香悬起的心才终于落回肚子里。
看着她长长舒一口气的模样,章鸣珂将手臂折至脑后枕着,好整以暇道:“你们家这床不硬实,今夜可不能留宿。”
梅泠香又羞又气,一甩帘子出去,又端着醒酒汤进来,动作粗鲁地把白瓷碗往床头小几上一搁:“晚膳不许再饮酒,用罢晚膳我们就回去。”
多一日她也没法儿待下去,否则,怕不是爹爹会骂他,连她也要忍不住打他了。
他似乎总有嬉皮笑脸把人惹恼的本事。
“岳母大人让你喂我喝。”章鸣珂还想耍赖,要她伺候。
被她美目一横,当即动如脱兔,腾地一下从衾被间弹起来,端身坐好,笑嘻嘻哄人:“怎敢劳烦娘子?我说笑的,别当真!”
言毕,自个儿端起瓷碗,将大半碗醒酒汤一气儿灌下去。
许是滋味不大好,他碗还没来得及放下,便龇牙咧嘴直吸气。
梅泠香接过空碗,看着他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到底没忍住,捏起帕子替他拭了拭唇角沾着的少许几滴汤汁。
随即,便自顾自走到帘子外,随他躺着。
临窗的书案上,摆放着一卷未看完的书,泠香拿起来,翻开夹着干花书签的那一页,接着看。
章鸣珂躺在绣床上,隔着布帘,看不清她身形、神态,只能听见纸页翻动的轻响,以及春风拂在窗扇的沙沙声。
绣床窄而精致,仅够泠香一个人睡,现下章鸣珂躺在里头,便有些束手束脚,显得过于逼仄。
并未喝醉,可窄窄绣床里,有阳光的温暖气息,还有与她身上相似的淡淡馨香。
躺在香云似的衾被间,听着书页翻动的轻响,章鸣珂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不知看了多久的书,直到听见院门打开的声音,泠香才从回神,透过窗扇罅隙朝外望。
“师娘。”一位身着菘蓝布衣,气质清雅斯文的年轻男子,手中提一条鱼,一篮子碧生生的菜蔬进门来。
是高师兄!
梅泠香面上一喜,书也顾不上看,匆匆拿花签夹上,便起身推门出去。
正好听见阿娘语气欢喜道:“阿泩,你何时回来的?来就来吧,还带这么多东西,快进来坐!”
泠香走出门槛,抬眸便对上高泩的目光。
“高师兄。”梅泠香含笑见礼,“恭喜高中榜眼!”
她是真心为高师兄欢喜,也很惊喜今日会遇到他。
前世里,回门这日,她早早便回了章家,并未与高师兄碰到。
等她知道高师兄回过闻音县时,他人已离开好几日了。
泠香惊喜不为旁的,只因她记得清楚,高师兄此番回京城、入翰林院后,会替她爹寻医问药,且设法替他们请来了擅长此病的张神医。
只可惜,前世找来张神医时,为时已晚,爹爹药石无医,撒手人寰。
可因着那些记忆,她知道去哪里请张神医,今生便很可能治好爹爹,她怎能不感激高师兄?
高泩一路风尘仆仆赶路,就为着早些见到一个人,现下见到了,他自是激动万分。
只他熟读圣贤书,自幼家贫,比旁人早慧,早已练就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
看到梅泠香的一瞬,他只眼神流露出恰如其分的淡淡喜悦。
冲梅泠香颔首示意后,他便冲许氏回话:“路途遥远,学生也是今日刚到,听说师妹今日回门,娘让我带来这些,将就添两个菜,还请师娘莫要嫌弃。”
“你这孩子,说话总是这般客气周全。”许氏要接东西,高泩没给,而是自己拿进厨房。
他如今已是官身,许氏哪好意思让他干活,寻了个由头把他支出去:“你们夫子中午喝多了酒,这会子正躺着歇觉,估摸着也快醒了,你替师娘看看去。他天天念叨你,若是一醒来看到你回来,不知该多高兴。”
高泩只好退出来。
行至院中,见梅泠香正坐在皂角树下沏茶,他略顿了顿,便径直朝大树底下走去。
“高师兄荣归故里,不日便要回京赴任了吧?往后再想请高师兄饮茶,恐怕不易。”梅泠香浅浅含笑,将茶杯递至他面前。
高泩目光掠过女子纤纤素手,接过茶杯,嗓音温润:“师妹言重,他日师妹有机会去到京城,做师兄的必当拥彗迎门。”
说话间,他小臂微抬,将茶杯端至身前:“以茶代酒,恭贺师妹新婚之喜。”
他语气稀松平常,确实用尽平生修炼的克制自持,才能这般平淡地说出恭喜的话。
“多谢高师兄。”泠香细密的睫羽微微敛起,遮住眼中的几分躲闪。
男婚女嫁,是光明正大的事,可是面对着闻音县里唯一考中头甲进士的才子师兄,她仍会心虚。
怕他问她嫁的是怎样的夫君,怕他问她为何眼光那样不好,怕在他眼里看到失望。
倒也不是觉得章鸣珂见不得人,而是她不知从何说起。
幸而,高师兄什么也没问,只像平常人家的兄长一样,问了一句:“今日他陪夫子饮的酒?他待你好不好?”
高师兄那样聪明,他越是不问,越代表他什么都知道。
况且,他们本就都是闻音书院的学生。
梅泠香坐直身形,像极了幼时面对爹爹考教学问,她答得不及师兄好的时候。
“他人很好。”梅泠香有意解释他为何不在,便道,“中午高兴,他也多喝了两杯,现下正歇着,等他起来,我再介绍他与师兄认识。”
说罢,她又觉这句解释多余,与她说他很好的话,简直前后矛盾。
高泩看出她的紧张,也知她为何紧张。
灵秀如师妹,终究也是嫁给了自己不喜欢的郎君。
可那郎君再不好,也拿得出银子给夫子治病,他能做什么呢?
高泩忍痛,轻笑着缓和气氛:“师妹莫不是忘了,我与他同窗数载,我认识他的时间,比师妹认识他要久得多,哪里需要师妹介绍?”
他话音刚落,梅泠香闺房的门扇忽而打开。
一道颀长的身影压低身形,大步从高泩从未踏足过的屋子里走出来,扬声道:“谁在说小爷坏话?”
作者有话要说:高泩:你刚睡哪儿的?
章鸣珂:如你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