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家家财颇丰,是闻音县数一数二的大户,宅子占地不小。
章家祖上就没出过读书的料,章员外和袁太太也都不是能坐下来读书的性子,府中亭台楼阁、仆妇小厮起名多是福寿金玉之类,图个好意头。
名字虽不算文雅,可宅院修建,却是实打实找行家描绘建造的,处处雅致。随意往花窗、月门一望,般般入画。
回积玉轩的路上,梅泠香缓步走着,一面欣赏沿途不算陌生的景致,一面陷入回忆。
不知不觉,走到积玉轩外,隔着院墙,已能瞧见庭院里高出屋檐一大截的,吐着绿意的海棠花树。
嫁给章鸣珂,她本就没期待过能心意相通、琴瑟和谐,章家上下待她都是恭恭敬敬,细想想,她并未受过什么委屈。
梅泠香收回视线,神思也从回忆中抽离,神色平和迈入院门。
回到屋内,金钿麻利地端来清茶。
梅泠香接过来,润润口,示意松云去取赏银,又含笑夸赞金钿:“今日你做得很好。”
“都是少奶奶教导得好!”金钿不敢妄自居功,眼里闪着璀璨光彩,笑盈盈接过装着碎银的荷包,欢欢喜喜福身行礼,“奴婢谢少奶奶赏。”
泠香知道,金钿性子虽不及松云沉稳,却也是真正得用之人。
于是,便留金钿在身侧多说了几句话。
问她今日在何处找着的少爷,当时少爷跟谁在一起,做什么。并非盘问的语气,而是温言细语,闲话家常。
感受到少奶奶的亲近与友善,金钿一颗心越发往梅泠香这边偏。
不仅把她问的都说了,还道:“少爷原本不愿回的,一听是少奶奶叫奴婢去请人,还限时半个时辰,少爷急得酒杯都打翻了也顾不上,张口就喊多福快些备马,马不停蹄往回赶,奴婢出来酒楼,少爷早跑没影儿了。”
说到此处,她笑道:“奴婢瞧着,少爷很是着紧少奶奶。”
章鸣珂在意她吗?应当是在意的,否则不会因她一个眼神,便气得离开喜房,彻夜不归。
可梅泠香又不是很理解他这样的在意,说是心悦她,恐怕谈不上,谁会喜欢一个第一眼就透出轻视的女子?虽然她记不起自己是什么眼神,也并非有意为之。
他的在意,恐怕还是因他那别扭的,时有时无的自尊心。
她让金钿去请他,章鸣珂着急的是哪篇文章会被贴出去吧?
泠香没再细想,思维又转回金钿先前说的话,疑惑问:“你方才说,陪少爷在酒楼里喝酒的人,是姓赵和姓孙的两位公子?”
提到这两人,金钿很瞧不上:“对,就是赵不缺和孙有德两个。”
金钿忍不住笑:“少奶奶有所不知,私底下好些人叫他们缺德二子呢!”
听到这两个名字,梅泠香心神一震。
从前,她不曾关心过章鸣珂那帮狐朋狗友里都有谁,可章鸣珂提剑出去找人,却被人打折了腿,那桩事的牵扯到的两个,她却记得清楚。
正是赵不缺和孙有德!
且他们打折了章鸣珂的腿后,连夜逃出闻音县,听说投奔一伙起义军去了,官府没抓着人。
后来世道一乱,更没处抓去。
县衙官差问话,章鸣珂默然不语,怎么也不肯交待他与赵孙二人反目的缘由。
就连袁太太问他,他也什么都不说。
时至今日,梅泠香也不解其中缘由,更无从查证。
好在,如今那祸事尚未发生,她只消想办法让章鸣珂与赵孙二人疏远,想必就能避开。
清点了一下明日回门礼,梅泠香闲下来,才想起袁氏给她的红封。
绕过屏风,坐到跋步床上,梅泠香打开外面包裹的洒金红纸,看到里面厚厚一沓银票,皆是一百两一张的面额。
她一张张数完,很是惊诧,交给松云又数一遍,终于敢确定,此番袁氏竟给了她一百一十张银票,足足一万一千两!
整个梅家的房契家当加起来,都不够这零头。
饶是松云再沉稳,话里也透出惊喜:“小姐,太太这是夸你万里挑一呢!”
帮着袁氏打理生意时,梅泠香也见过比这多的数,只是实打实拿到银票,还是第一次。
她记得,前世袁氏给的是五千两,很多,与此番相比却是不及。
梅泠香长舒一口气,吩咐松云收好。
袁氏看重她,真金白银的心意,她很难辜负。
有了这笔钱,不管是给爹爹治病,还是提前在战火不会波及的云州买房屋,还是之后的生计,都不是问题,她再没有后顾之忧。
只是,云州偏远,她现下没理由去云州。
没关系,还有一年多的时间,她可以慢慢想,一步一步去扭转。
“你忙你的,我自己转转。”梅泠香撇下松云,攥着杏色丝帕,往跨院那边的小园而去。
园中种着不少花木,这边几树玉兰,那边几丛牡丹。
玉兰花树光秃秃的枝干上,直直立着许多花苞,似许多雏鸟停栖,牡丹更是苞也无一个。
但看眼前,已能想象,再过不出十日,花木次第绽开的盛景。
积玉轩前前后后的景致映入眼帘,被她记在脑海,回到正院,梅泠香朝墙根下望了一眼。
墙根下摆上一口大纲,种上睡莲,再养两尾她喜欢的锦鲤,便更像一个家了。
她这样想过,便交待金钿去办。
金钿与府上负责采买花鸟鱼虫的婆子熟,办起来会更顺利。
傍晚传膳,天色正暗下来。
松云依照吩咐,挑选出两荤两素几样菜肴,并一碗白米饭。
其中一样笋煨火肉,乃是章鸣珂最爱吃的。
梅泠香亲手将饭菜一样一样放进食盒,提着往祠堂方向走。
天色没完全暗下来,府中已开始掌灯,泠香特意没让丫鬟跟着。
梅泠香到的时候,多福更搭着木梯,把点亮的纱灯往上挂。
祠堂门扇大敞着,梅泠香一眼便瞧见堂中跪地的章鸣珂。
他身上仍是敬茶前换的那身星蓝色锦袍,朝上首林立的祖宗牌位跪着,背影笔直。
倒是有模有样。
章鸣珂习过武,身手虽不算好,耳力却不差,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他蓦然回首。
廊庑下刚点的灯,正亮,亮光倾泻而下,洒在她堆叠的云鬟,穿透她衣袂外的装饰的薄纱,照得锦衣上的纹样熠熠生辉。
才是初九,天边月未圆,她忽然而至,却似拢着一重月华。
章鸣珂愣了愣,待看到她手中提着的食盒,更是眼睛都瞪圆了,惊喜动容之下,越发觉得他媳妇儿真是天底下最美最心善的好娘子!
天知道,他这会子有多饿。
回府前,吃吃喝喝,午膳时肚子还是饱的,不觉得什么。
可到后晌,阳光的温度淡下去,双腿已跪得麻木,感觉越来越冷,也越来越饿,他才开始觉得煎熬。
这会子,他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还能跪直,没晕倒,全凭一口心气儿吊着。
母亲命令不准给他送膳食,连多福都不肯冒险去厨房偷吃的,他正犹豫是硬撑到子时,还是食言一次,用一顿打换母亲消气呢。
没想到,这府里终究还有会管他死活的人。
果然,泠香是因那些文章,对他刮目相看,知道心疼夫君了吧?
“泠香,你来了?”章鸣珂感动得,几乎想挤几滴眼泪渲染气氛,让梅泠香深切感受到他的感激之情。
梅泠香则淡然许多,她迈上台阶,微微颔首:“嗯,我来看看少爷。”
都说饱暖才会思□□,章鸣珂此刻才深有体会。
佳人沐光而来,姿仪袅袅,无疑是美的,可他这会子完全顾不上欣赏,全副心神和眼神都定在佳人手中食盒上。
“给我送什么好吃的来了?快打开看看,小爷好久没这么饿过了,你不知道多难受。”章鸣珂没起来,伸手去接食盒,“累着了吧,快给我。你放心,母亲追究起来,我一定都揽在身上,不让你受委屈!”
怎料,梅泠香经过他身侧时,腰肢轻转,避开他的手,调转足尖,径直朝几步远处的方桌走去。
许是他经常罚跪,那方桌是用来放茶水的。
这回袁氏也只说不给他吃的,却没说不给水喝。
梅泠香打量着他唇瓣还算润泽,便收回视线,将食盒放到桌上。
多福傻了眼,但也会来事儿,不知从哪儿找来把椅子,小跑着搬来,放到梅泠香身后,还匆匆拿衣袖擦了擦:“少奶奶坐,小的擦干净了。”
泠香颔首致意。
“少爷说笑了,母亲既已令下,泠香再是关心少爷,也不会忤逆母亲,否则,岂非不孝?”梅泠香款款落座,气定神闲打开盒盖,纤白柔荑探入嵌螺钿紫檀食盒,将东西一样一样取出来,往小桌上摆放。
摆好了,她坐在冒着热气的饭菜边,方才侧过身,对着满脸疑惑的章鸣珂道:“只是,想到少爷在祠堂受苦,泠香坐立不安,实在吃不下,是以过来看看少爷。”
她嘴里说的好听,面上却看不出半点坐立不安的模样,她坐得可悠闲自如!
章鸣珂眼睛一点一点睁大,重又睁圆,震惊地望着桌边文文弱弱的女子,开口时,因着激动,嗓音甚至变了调:“所以这些东西不是给我吃的?!你过来看着我,就为了能吃得心安理得?!”
“少爷说话切莫这般大声,越是用力,岂不是越饿么?不如保存体力,待泠香用罢膳食,再陪夫君说说话。”梅泠香嫣然含笑,“虽说少爷吃不到,可闻闻香气望梅止渴也是好的。”
说到此处,她坐正身形,拿银箸夹起一块鲜香冬笋,压在雪白饱满的米饭上,状似自言自语:“听说这道冬笋煨火腿是少爷平日最爱吃的,泠香今日有口福,也尝尝看。”
作者有话要说:章鸣珂:心,碎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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