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真心酒杯

齐恩参加的是地方文旅举办的体育晚宴,规模和规格都挺大,邀请了祖籍榕城的运动员们。因为属于宣传活动,所以邀请范围划得很大,有在役的也有退役的,有省级的也有国级的。

市里许多领导也来了,齐恩远远看过去,就瞧见西装革履的周诠,他旁边的是市长周伟正。

只见无数身处高位的人们都围绕着这两位。

周诠面色冷矜,举手投足间尽显温润高雅。

开幕式有个节目是旱滑,小孩子们穿着轮滑鞋绕圈摆姿势。齐恩看得津津乐道,起身去前面拍两张照片。周诠出现在她身边,他一手端着酒杯,轻轻摇晃着,恣意地询问她在做什么。

齐恩横拿手机,还能干嘛。

“我在玩扣扣飞车行吗?”

周诠像听不懂她的不耐,又笑了笑。

“我之后还攒了个局,你要不要来?”

“不———要———”齐恩一边录视频一边道,“刚考完试,我要回家,我要睡大觉。”

“刚考完试才应该好好放松呀。”周诠圈子里的人都年少有为,“你认识些人没坏处。”

之前郑飞燕几次想进他的圈子,周诠都委婉地回绝了,眼下他给齐恩机会,希望她别……

“不识抬举。”齐恩说。

“所以不劳您费心了。”

周诠抿唇,最后轻笑一声。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怕。”

哟,这就破防了。齐恩正要反击,却看到台上一个小女孩脚底打滑,直直朝她的方向而来。

“……小心。”周诠下意识把她护住。

“小你妹啊!”齐恩大喊着推开他。这种时候避开算什么好汉,就看着七八岁的小孩直直摔下去吗?齐恩上前几步,利落地抻出双臂,把即将跌下护栏的小丫头稳当地接到自己怀里。

“没事吧?”齐恩蹙眉,“是不是脚崴了?”

都是学花滑的,她比旁人更清楚这种状况。

“是……是……”小姑娘疼出泪花。

齐恩立刻把她抱起:“去医院先!”

周诠见她火急火燎就往外跑,连忙快步跟上。

“做我的车更快一些,就停在外面的车库。”

周诠。他的用处甚至比不上他的车。

齐恩说谢谢,真想和你的车谈一段。

周诠心想她的幽默还真是与生俱来。

明明都急得要命,还能讲点冷笑话。

到了人民医院,先去一楼大厅挂了外科。

小孩在科室里面诊,齐恩坐在听,频频点头,能说上话。周诠对此一窍不通,只能傻站着。

过了十几二十分钟。小女孩的父母也赶来了,看得出有些相关常识,对孩子望闻问切一番。

运动员的身体就像一个容器,里面斟满了水,受一次伤就是洒出一点,叫磨损,总有油尽灯枯的时候。齐恩自己淋过雨,想给他人撑伞。

“真厉害,你经常应对这种事吧。”周诠说。

“其实也很少,大家都能不受伤就不受伤。”齐恩顿了顿,“今天算我欠了你一个人情。”

“你是不该客气的时候客气。”周诠转着手里的车钥匙,“这就是小事,力所能及的事。”

关键时候,还挺靠谱。齐恩对周诠这人真是既讨厌又没那么讨厌。进了电梯,齐恩想起来:“对了,你不是还有饭局吗?可别耽误了。”

“那有什么,先送你回家。”周诠话锋一转,“还是,我们的前国手愿意赏脸做我女伴?”

齐恩挑了挑眉,真是会挑时机,刚欠了他人情就提这个,偏偏此时此刻,真让人不好拒绝。

齐恩离答应就差一个点头的距离。

也就是这时候,她瞥见一个人影。

他坐在那儿,也是外科科室,前面有人排队。他身上脏兮兮的,脸上也是,有淤青和血渍,却很平静地抱着破旧的黑书包和校服外套。

对校服外套,他显然更重视一些,厚重的卷发垂坠遮住半边脸庞,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低头端详校服上的破洞,用指尖摩挲,像在犯难。

他坐在那儿,因为凑近看校服而显得像蜷缩,双腿屈起,脊骨沉重,负担着什么。惨白没有温度的灯光落在身上,像一个幻想出的角色。

齐恩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不可置信地走到他面前。

“卢俜。”她冷声道,“给我把脸抬起来。”

卢俜听到了,肩膀挪了挪,却没有言语。

“我说你把脸抬起来!”齐恩掰高他的下颚,强迫他和她对视。一瞬间,齐恩也看清他脸上骇人的伤痕,大片淤青落在颧骨,遍布侧颊。

齐恩的呼吸一下子凝住了。

她浑身的血液都冷到零下。

“这他妈用什么打的?”她去碰他脸上的伤,只一下,自己都于心不忍地收回手。卢俜得以往后撤了半分,一手捂着脸,让她不要看他。

会吓到她的。这是他最直观的想法。

“你的校服。”卢俜捏住了衣角,“可能洗不干净了,我会买一件新的还给你,对不起。”

“什么?”齐恩气笑了。

“你有种再说一遍?”

“我会买……”

话音未落,齐恩俯身抓住他的衣领。

“你他妈再给我逼逼一句有的没的?!”

“我是不是跟你说了,有事来找我,有事给我打电话?!你被卢佳堵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如果我没在医院撞见你,你是不是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你他妈到底有没有把我当……”

齐恩咬牙切齿地诘问。

却又逐渐偃了声息。

周诠过赶来,看到的就是这剑拔弩张的一幕。他下意识去拦住她,却被齐恩一把推开了。

“你这是被……”他打量着满身是伤的卢俜。

卢俜并不想被人看到现在的模样,抬手去遮,怀里的校服突然被抽出,紧接着盖在了脸上。

“……把自己遮严实。”

齐恩的嗓音透过单薄的布料传了进来。

像溺亡水底的人抓住了日光的细束。

卢俜周身陷入黑暗的刹那,世界都寂静下来。残缺灰乱的校服变成一道保护罩,隔绝了四面八方的嘈杂声。医院不再是一个冰冷的地标,避风港不在无论何处,仅存在于齐恩的身边。

不可以依靠他人。

卢俜再三告诫自己。

齐恩隔着校服,轻抚他的背部,拍拍再拍拍,像安慰小动物那样。她又和周诠说了些什么,对方很快就离开了,她在卢俜的身边坐下。

“把你的手给我。”

卢俜不明白她想做什么,手掌也有磨破的血,他不想让她看见,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齐恩重复了第二遍第三遍,在她说第四遍的时候,卢俜才从校服里伸出左手,齐恩一把握住了。

她牵住了他的手。

在校服之外的地带。

在光线清晰的场所。

卢俜慌了神,下意识挣开,齐恩却握得很紧,不动摇,把他擦伤的血肉也用掌心焊住。卢俜迫于无奈说手很脏,齐恩只问他挂的什么号。

卢俜报了号码,还想着挣脱,齐恩说你再动我现在就走。卢俜一下子僵住了,没有再动作。

叫到了号,齐恩扯下他脸上的校服,随意仍在地上。卢俜弯腰要去捡,齐恩把他的手一拽,强迫他跟着她进了诊室。大夫看到他这样也是倒吸了一口冷气,先是把脸上的伤看了,又问身上有没有。卢俜的伤基本再上半身,大夫让他先脱掉短袖,他迟疑地看了眼一旁的齐恩。

“让你脱。”齐恩睨他。

“我难道还没看过吗?”

卢俜脸一红,咬着唇,背对齐恩脱了衣服。

大夫看完了他身上的伤,让他去拍个片子。

拍完片子,大夫拿着X线片看过,说卢俜的脸上可能有轻微的骨裂,身上的伤还好,大多是皮外伤,左肋骨有两处较为严重的淤青,皮下出血量大,大面积的紫红色,目观十分骇人。

“回去先用冰敷,四十八小时后再换热敷。”大夫开药单子,“云南白药,直接用红瓶的,晾几分钟再用白瓶,红花油过两天再抹。”

“谢谢大夫。”齐恩带着卢俜去一楼开了药,又问护士有没有冰袋。护士说医院的冰袋卖二十块,不建议花冤枉钱,对面大药房便宜点。

医院对面的药房是齐恩常去的,她基本上只在大药房买补剂。她用医保卡,正好家里维C和叶黄素都吃没了,又给卢俜买了两个冰袋。

“哦对了,前段时间你爱吃的那款褪黑素不是没货了吗?最近又进货了,给你拿两盒?”

“不用。”齐恩笑说,“最近睡眠好些了。”

“怎么呢?”老板问,“放假了是吧?”

“没有,在喝那个祛湿茶,有点效果。”

老板大笑起来:“我早同你讲了饮茶有用饮茶有用!你敢不信,现在知效果有多好了吧?”

齐恩接过药袋子,从里面捡出冰袋和毛巾递给卢俜:“把俊脸敷着,毁容我就不要你了。”

卢俜心想,哪里来的俊脸。

他还是乖乖地接过照做。

他们打车回家。在街口,卢俜要拿过齐恩手里的袋子,齐恩说不用:“你手上不是有伤吗?又要背书包又要敷冰袋的,哪里用得上你?”

“……给我。”卢俜执意要提。

“别急,我待会有东西要你提。”

到了聚民社区,齐恩走进711便利店,扫了眼冰柜货架一排啤酒,手随意一指:“这个。”

卢俜没想到齐恩要买的是酒,拿了一瓶,不料她说:“这个不要,其余每种口味来两瓶。”

卢俜瞠目结舌,齐恩说又不是我一个人喝。

“就算我们两个人喝,也喝不完这么多啊。”

他反应过来,“我什么时候答应和你喝了?”

“就在刚才。”齐恩说,“在医院我给你脸,因为那是公开场所,到了聚民这块儿,你可得打听打听我齐恩是谁,把尾巴夹起来做猫。”

卢俜刚要开口,齐恩以略沉的眼神打断。

“我心里不舒服。”她说,“因为你。”

“……知道了。”

他没有犹豫地拿酒,直到酒罐子装满了两个最大号的塑料袋。齐恩要结账,他抢着付了钱。

到了齐恩家,不用她说卢俜也知道自己进来。

他俯身换拖鞋,又把鞋在门口摆放好,这也让齐恩略微讶异,不是会做讨人高兴的事儿吗?

齐恩开空调,让卢俜在沙发上休息一下,问他有没有吃饭,卢俜说没有,齐恩说我也没有。

“本来能吃上,但是一个小姑娘意外扭伤了,情况比较急,我和周诠就先把她送医院了。”

卢俜嗯了一声,说自己家里有没吃完的零食。齐恩说吃那玩意不顶用,而且你可是个病号。

“病号也不能喝酒。”卢俜坦言。

齐恩冷冷乜他一眼,他收了声。

“吃什么?我来点外卖,吃清淡点?”

卢俜点头说好,齐恩点了胡椒牛肉煲。

卢俜犹豫:“牛肉是发物,胡椒辛辣。”

“那吃砂锅鲜虾粥吧,这个很清淡的。”

“虾寒性大,而且不利于伤口愈合。”

“莲子猪肚汤?老火靓汤总毛闷台吧。”

“莲子,滞涩阻气,也不是很好消化。”

“那你到底要吃什么?我的少爷!”齐恩骂,“你们广东人可真难伺候!粤圈太子爷是不是都爱去山卡拉吃走地鸡?然后帮女主啷碗?”

卢俜没话说了,局促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

“……我都可以,你点些你爱吃的就好。”

“食这个大骨萝卜汤,再一份金包银炒饭。”

卢俜没意见,就是楼下老字号餐馆,二十分钟送上来了。卢俜趁这时间回自己家洗了趟澡,顺带换了长袖长裤,收拾干净才肯下来吃饭。

炒饭配汤,越吃越香。

卢俜下酒,越喝越有。

唯一美中不足的,少年脸上的伤看着很扎眼,齐恩放下碗筷:“下次他们打你,能不能提前说好别打脸?好好一个小猫给我干成这样。”

“……”卢俜装听不懂。

“你再给我装死试一试?”

“没有下次了。”卢俜咬了一口大骨上的肉,“以后不会了……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为什么?”齐恩抬起头,“你什么打算?”

卢俜不说,目光闪烁几巡,最后只是喝酒。

好吧,齐恩心想现在不是他说真心话的时候,她又开了一罐鸡尾酒,卢俜接过就倒进杯里。

人有心事,借酒消愁。

这不是一句玩笑话。

吃饭时卢俜喝了两三罐,已经算是喝得急了,齐恩让他把外卖盒扔到楼下,他都走不直路。

可卢俜回来的时候,齐恩要唱的戏才刚开始。

她在桌上摆满一次性的塑料杯,足足上百个,每个杯子都斟满了缤纷的鸡尾酒,度数不高,但一杯杯接连灌下去,也不是好糊弄的事儿。

卢俜问:“……哪来的喝法?”

“齐恩独创喝法———真心酒杯。”

“顾名思义,只有真心话没有大冒险。”齐恩介绍玩法,“互相问问题,必须回答真心话,不可以说谎。没回答出来就要受惩罚喝一杯,回答了就是提问者来喝,总之!就是要喝!”

她比了一个豪饮的夸张手势。

“卢俜,你该不会不敢吧?”

卢俜说没什么不敢,直接开始吧。

两个人在桌前坐下,齐恩问谁先。

“……你先。”卢俜说,按理女士优先。

“还是你先吧,你是新手,我让你三局。”

好狂妄的口气。

卢俜眯了眯眼。

说是问问题,其实要真的问点什么,卢俜说不出口,或者说,许多事他都更习惯藏在心底。

“快点儿啊。”齐恩嗤笑,“别到时候被问趴下了,我可先说好,我是不会嘴下留情的。”

我也不会。半醉的卢俜心想。

心底话就那么脱口而出了。

“你和张其薪……”他顿了顿。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