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真的好想

机会就在眼前,像很想吃的一道甜品被小心奉上。延迟的好奇并不会消失,反而怦然跃动。

齐恩心想,他是有心还是无意?

是因为知道她的心情不佳?

总之,她去摸他,先是用指尖轻碰,勾住卷卷的发尾,一下下绕弄,然后———突然把手指伸进去!就像探入温暖干燥的芳草地,原来卢俜发质这么软,猫咪的毛发,好神奇的触感。

“哇哦。”她不自觉地轻叹。

指骨并拢,毛发在其中摩擦。

“哇,哇———”她一下又一下地,一开始还算拘谨,后来发现手感简直太妙了,于是迅速伸出另外一只手,双手齐下。小猫,他真是,被齐恩摸光光,这么好的事为什么以前没有?

“如果可以天天摸,我想象不出来自己会是多么一个开朗活泼的小女孩!”齐恩欣喜地说。

你本来就是,卢俜没有说出口。

他耐心地等待她摸个尽兴。

齐恩去够他后脑勺较短的卷发,这样一个动作,卢俜猝不及防,耳朵也被她的掌心贴住。那里是敏感的地方,很痒、很刺,细碎的电流淌过,酥酥麻麻。摩擦时,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深埋在身体里放大。他忽然就感觉不好了,应激地往后躲了两下:“……你别瞎摸了。“

齐恩被迫撤回手,还有点儿遗憾。

“还没摸够呢。”她回味那感觉。

卢俜眼神闪躲,“回去了。”

“嗯。说好了明天来我家哦。”

“晚点手机上说。”

卢俜走得很仓促。

害羞了?真可爱。齐恩自己也忍不住笑,靠在门边目送他上楼,一格格。依旧挺直的脊背、高挑颀长的身影,少年人特有的清瘦感,可以理解。他还有一头蓬松的羊毛卷,简直绝杀。

行吧,生日礼物,还算凑合。

而另一边,卢俜那虚于表面的镇定在开门时彻底摒弃。他慌乱试了两下,最后才打开门锁。

换鞋,关门,回房,动作一气呵成。

他把自己埋在柔软大床,调整着呼吸。

她看到了没,应该没有吧,他转身得够快。怎么会突然这样?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尴尬的事。等等,好像不是没有吧,但这次和酒店那次又不一样,卢俜苦恼于自己这莫名其妙的反应。

想到齐恩、近日发生的一切。

卢俜没办法静下心来。

手机有响动,齐恩给他发了消息,说过一周有广告要拍摄,明天起要去冰场练习,不能请他来家里做客了。卢俜反而松了一口气,回了一句“知道了”,齐恩又问,爽约会不会生气。

不会,卢俜回。

为什么生气,他没有理由,而且齐恩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只是,在她问过之后,卢俜得到了切实的尊重。他把英语卷的扫描件发给她,齐恩回了个中年叔叔掩唇羞涩一笑的表情包。

真是很难把她的风格和本人联系起来。

卢俜要去刷卷子,就放下了手机。

齐恩要拍摄的是一款国民品牌牛奶的广告,广告费可观,她作为刚退役的花滑国家运动员,含金量还在上升,按理来说运动员退役后从业方向就两个,一是为国家运动梯队添砖加瓦,往裁判教练等高层管理方面发展,再就是谌俞说的进军互联网,反正有庞大的粉丝基数,成立运动产品品牌,做直播卖货,也可以盈利。

可齐恩毕竟年轻,有无限可能。

她还不想早早框定好未来的路。

齐恩的广告一般是体育经纪人帮她洽谈,她自己也会看看项目内容,合适就接。像这种赞助商级别的品牌也很阔绰,大半个花滑国家队的都请过来。现役队员和大概率参加下届冬奥会的种子选手,齐恩原本不该在邀请的行列中,但她属于刚退役的老将,粉丝转化率又很高。

没什么好纠结的。

齐恩订了飞沪城的机票。

齐恩想起谌俞送的那双冰鞋,唯一没有拆开的礼物。她平复着自己的心情,打开了冰鞋包,抚摸那双做工精美的鞋。白金的皮革,流水般细腻的鞋线,她想到在它身上发生的故事。

首先是右脚熟悉的刺痛。

捻转、起跳、失衡。

四面八方都是彻底的声音。

齐恩被刀刃般的闪光灯刺伤。

这是她的重大失误。

齐恩迅速从冰面站起。

想要站直,可脚腕忍受不住地颤抖,右膝盖撞出血了,低头时才能看到。可齐恩必须高高抬起自己的头颅,这是总决赛的现场,她将手臂高举,十秒钟之后有第二个四周跳,成功了!

第三个,四周跳。

齐恩的牙关在颤抖。

勾手四周跳。飞利浦四周跳。

如果身体真的有极限的话。

请等齐恩落幕。

血顺着膝盖蜿蜒而下,染红了跳跃的地域,像走向末路的狂舞。这是一位顶尖花滑选手的谢幕礼。齐恩的旧伤和别离来得一样仓促,好在很完美。谢幕动作,她躬身亲吻血红的右膝。

她赢得潮水般的掌声。

她褪下有残缺的冰鞋。

齐恩为自己的花滑生涯划了一个完美的句号,虽然没有获得金牌。她拿到银牌,金牌是一位俄国选手,她们彼此都熟识。尽兴地拥抱时,娜塔莉说祝贺你获得新生,我为你感到骄傲。

齐恩看着自己的右脚。

我没有新生了。

但是。

“以后是你们的时代。”

思绪回到当下,齐恩的手仍然停留在冰冷坚硬的刀片上。她用指腹感受着光滑的表面,一双崭新的鞋,没有一丝丝磨损。如果她提前得知自己的舞鞋会出现意外,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想那么多做什么,齐恩笑了笑,不需要回头看没走过的路。她将昂贵的鞋放在床底,把旧鞋拿出来擦拭、护理,为接下来的训练做准备。

“卢俜,最近怎么没看到齐恩她人呐?”

温主任一边沏茶一边随意地询问。

卢俜整理文档的动作停顿一下。

“她在例训。”

他把归档的资料放好,声音平淡无澜。事实上,卢俜也有将近一周的时间没见到齐恩了。

一旦脱离了上下学的关系,其实他和齐恩也很少有交集。齐恩的训练时间和上课时间冲突,所以只能牺牲后者。往往卢俜去上学的时候没见着齐恩,卢俜放学的时候齐恩也没回家。

但是作息还是那样,齐恩习惯熬夜,通常灯火亮到凌晨。卢俜在客厅熄灯后不知该做什么,也会透过内窗偷看。他不是有意探究她的。

但她的离开确实带来了安静。

从卢俜的视角来看,齐恩是截然不同的存在。兼顾学业与事业,在这个年龄已经很不容易。大多数人以为她学习不太刻苦,毕竟有运动员的滤镜。但卢俜知道,她具备了成功的潜质。

卢俜家的冰箱里没有面包了。那是个大半夜,他被饿醒,下楼去便利店买。他看到齐恩了,准确的说,是单方面的。齐恩蹲在自家门前的走廊上,她可能有点累了,在和谁打着电话。她感冒了,额头上贴着蓝色的退烧贴,也许只是热。卢俜想,为什么一个人在那里待着。

楼道里,声控灯亮了又关,彻底陷入黑暗。

卢俜在漆黑中冷静地注视着疲惫的齐恩。

她在打电话给谁,一直没打通,她也一直打。直到最后叹息了一声,把手机揣回兜里,跨着修长笔直的腿回了屋。齐恩有她自己的故事,卢俜实在不该好奇,那也不是他该关心的。

他从失明到难以摸索的楼道里离开。

身后是并不温暖的她家的灯火。

温主任的话让卢俜意识到,他确实有些日子没和齐恩说上话了,齐恩也没有来打扰他。

温主任说:“我这边有一份市级优秀学生推荐的签字单,你不是和齐恩住的近吗,去问问她方不方便今天签了,比较赶,明天还要交到局里去。”原来是有事要交代他,卢俜说好。

中午午休的时候,卢俜给齐恩发消息。

齐恩很快就回了:“我下午回学校签。”

“会耽误训练吗?其实我可以给你送过去。”

“我在粤东冰雪,离学校有点远,你确定?”

“我送吧,温主任着急。”其实没那么着急。

“好,我把定位发给你,到了给我发消息。”

卢俜拿温主任的请假条出校门,没想到第一次用在这儿。他在校门口就打到了出租车,说要去粤东冰场。广省最大的冰雪世界综合体。

商业体在仙区市郊,确实有点儿远,四十分钟才到达目的地———一栋偌大的玻璃场馆。

周中日,又是大中午,来的人并不多。

卢俜顺着场内的地图找到了一号滑冰场,三楼正中央的位置。齐恩还在排演,教练在场外播放音响,中国乐曲。齐恩在冰场内抱臂起势。

一头漆黑的长发被束成利落的马鞭,没有一丝多余的碎发拂扰脸颊,她穿着全黑的训练服,整个人犹如一柄生硬的黑铁剑插在冰里。音乐响起之前她是完全静止的,没有生气的死物,甚至连呼吸都没有。她太美观高级,从婀娜的身量到大方端庄气度,再到没有瑕疵的脸。

她的双眼紧闭,黑睫利刃般重坠。

在古筝声拨开云月的一瞬,才睁开。

像被赋予了灵魂,她开始踩着冰刃舞蹈。这是一首敦煌曲风的片段,并不小家碧玉,劲寸的筝鸣和紧凑如珠玉落盘的琵琶清响,如将士把画中劈开一角。齐恩正是从这历史般的裂缝里刺滑出来!她的双脚不踩在冰面,而是飞天的云彩,仿佛指引着某支杀伐的军队往西天去。

在她的落点上,冰碎四溅。

足以见得力度并不轻柔。

如同生长在旋律上的舞蹈,在乐曲抵达高潮的前夕,她单脚翩翩点滑,像亲点兵将的领袖。流畅的衔接,以至于后外三周落地后才分辨出是跳跃动作,燕式旋转中妩媚的伎乐手,玉指葱削,美人韵浓。即使外行人也可以看出,无论控制力还是稳定性,齐恩无疑是最顶尖的。

舞曲的末端,鼓点一声赛一声渐弱下。

齐恩也滑回了伊始静立的中心点。

她缓缓攀住双臂,再次闭上双眼。

犹如被唤醒的壁画重新陷入沉眠。

一时风过冰止。

卢俜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而来,他只是欣赏了一出精湛到无可复加的表演。很难相信表演者是那个说话坏坏、总玩世不恭的齐恩,反差太大了,像双重人格,两个人。他开始理解开学那日为何那么多狂热粉围着齐恩要签名,追着她说有关喜欢或爱的字眼。他当初看到她的脸,只是觉得不算夸张,如今领略她的作品才知道名副其实,如果他最先认识的是冰场上的她。

保不准也会自惭形秽。

任何人面对她都会自卑吧。

齐恩滑到场边,教练对她说话。说完之后齐恩又滑回场地中央,练习着有瑕疵的动作。其实卢俜根本就看不出哪个动作不到位,他也只是看着。直到齐恩突然做出了一个额外的动作。

那是原本未被删减的规定动作。

阿克塞尔跳三周半接三周半。

向前起跳,向后落冰。

前外刃顶住刀齿起跳。

就在落地时意外发生了。

齐恩突然跌落在冰面上。

教练听见沉闷的摔地声才注意到。

而卢俜已经脱下书包飞奔进去。

比卢俜想得要好一些,摔得没有太狼狈,齐恩自己用双手抻住了冰面,双膝点地保护腿部。真坚强,他心想,摔得那样惨,在坚硬的冰面上,宛若飞鸟突然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双翼,却仍能勉强支撑住。多强大的意志力才能做到这个地步,更何况她本身带着经年累月的伤病。

卢俜扶住了齐恩。很冷,原来冰场上这么冷。

齐恩脸色极差,不停地喘息,抬眼看到卢俜。

卢俜抬住她的胳膊,帮她站起。她却推开他。

事关运动员的尊严,她并未给观众好的观感。

她作为一个表演者失格了。

齐恩右脚不停地颤抖,失误并非第一次发生,然而穿着这双相似的鞋,鼓起十足的勇气,却要一次次被摧折。她不是无往不胜的人,但也不甘忍受自己的失败。越骄傲的人越有可能登顶,但也代表她的骄傲会无时无刻折磨着她。

她无非想要触摸到曾经的自己。

哪怕一点点,齐恩只是不甘心。

她根本没有放下,放下?如何能放下?坚持了这么多年的东西。从开始懵懂的尝试,到初登赛场的欢欣,到如今功成名就,花滑陪伴了她十载的光阴,如果生命不可以献给这个东西。

她的人生就戛然而止了。

想到王玉说的那句话,再抬起头也许只能仰望到她们登顶的背影。其实齐恩总是不甘心的,不甘心又能如何?埋怨上天不公平又能如何?难道她还有再次站在赛场上搏杀的资本吗?

既然没有,那就向前看,回归到正常的轨迹。当一个普通的高中生,朝八晚五、上课放学、循规蹈矩……这并不难,总能适应的不是吗?

可是,可是不管怎样。

齐恩的泪水落在冰面上。

冰冷滚烫,晶莹剔透。

像无数日夜凝结的珍珠。

“我真的好想……”

她掩住苍白的面颊。

“继续滑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