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赤列,余晖透过狭窄的巷口,喷洒在齐恩的脸颊上。光与影铸造出电影镜头里的画面。
她很美。饱满立体的额角、高耸苛刻的眉弓,瞳孔并非东亚人那般漆深,通透冷性,珍珠似的球体闪烁华光,黑长睫如骑士下击的重剑。
像油画里的人走过来,忽略她的腿脚有难处。也许残缺放在她身上也是特点,譬如维纳斯。
“这是在做什么?”她问。
刚才拽卢俜额发的那女生呼吸一滞,正扬手,却被另一个人拦下来,指着齐恩说了些什么。
“算你好运,书呆子!”女生阴狠瞪他一眼,“卢佳的话你别忘了,你他妈给我们等着!”
与齐恩擦身而过,那女生肆无忌惮地打量她,齐恩回以同样的目光:“怎么,还有事?”
“没事。”对方冷笑,“就是觉得你很有姿色,完全没必要偏袒一个精神有问题的人。”
“你说什么?谁的精神有问题?”
这时,不远处有警笛声响起。
原来是卢俜报了警。
他也并非逆来顺受。
那三人暗骂几声,匆匆离去。
唯留齐恩和卢俜还在原地。
“刚才为什么不还手?”
“……没有必要。”
“她们说的卢佳是谁?你姐?”
“……我后爸的孩子,继姐。”
“你姐和你有仇么?”
卢俜没再回话了。
“她们说的精神问题,那是什么意思?”
卢俜径直略过她,去应付外面的警察。
警车走后,他先是蹲下把满地散乱的书本装进背包,有些已经被撕成了数瓣。她们竟然做了这样的事,齐恩也是才知道。她踱过去,在他的身侧,只能看见后脑勺凌乱的巧克力卷毛。
“你这个人机。”
齐恩拿脚尖踢他。
“说话啊,卢俜。”
“……”
齐恩压抑住脚背的痛楚,缓缓下蹲。
直到和孱弱的少年处于同一水平线。
城市在变暗,晖色被钢筋抿成一道直线。
两人的影被一根线刺穿过去。
像连贯在一条绳上的两只蚂蚱。
“为什么不和老师讲?”
“……”
“这样下去多久了?”
“……”
“如果我没路过这里呢?”
“那你就没路过这里。”
卢俜终于发话,他一本本地收好了残缺的书,背起那只又添上许多枚脚印的帆布书包。
齐恩眼睛红了,一把拍开他伸给她搀扶的手,骂了一声滚蛋,自顾自踉跄着往前走去。
卢俜没有说话,戴上兜帽跟在她的身后。
齐恩已经尽力走得很快,但不敌健全人。
“干嘛!”齐恩回头瞪他,“我现在不需要你扶了,好学生,你还跟着我干嘛?”
“……我回家也是走这条道。”
这回无语的人换成了齐恩。
“行,你牛逼。”她抬脚往别处走。
片刻后,齐恩回头:“那你怎么还跟着我?”
卢俜迅速地舔过下唇,说了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齐恩嗤笑,“对不起谁?”
卢俜抓了把汗湿的额发:“……你。”
“为什么?”齐恩停下。
“……下课没等你。”
“还有呢?”
“……”
“你个呆子!”齐恩咬牙切齿,继续往前走。
卢俜终于不总顺从,要过马路,他托住她。
两人加快了脚步,在黄灯闪烁间冲到对街。
四面八方都是浩大的人潮。
齐恩再看他时,他脸上的红被晦暗天色混淆。“我要去书店一趟。”他说,“买教材。”
“那你去啊。”齐恩说。
“……你等我一会。”
“谁等你?”齐恩好笑,“谁下午没等我?”
“我。”卢俜说,“我……马上买完。”
“三秒钟买完我也不等你。”
齐恩顿了顿,“两秒也不等你。”
“一秒我也不等你。”她作势要走。
卢俜没有阻拦她,只是跟上来。
“干什么?”齐恩睨他,“你书不买了?”
“……先送你回家。”卢俜伸手欲扶她。
“谁让你碰我了?!!”
卢俜被凶得缩回了手。
他一瞬间流露出了不加防备的无措,微微低下毛茸茸的头,卷翘碎发遮住可可色的瞳仁。
“你什么表情?”齐恩问,“我欺负你了?”
卢俜见她鞋带散了,犹豫片刻,蹲下身去系。
“是我欺负的你,还是别人欺负的你?”
“没人欺负我。”他压低声音说。
齐恩倏然挪开左脚:“再说。”
“别人欺负我,你……没欺负我。”
“不止,我还帮了你。”齐恩补充。
卢俜修长的手指得以追上她的鞋面。
“你的谢谢呢,好学生?”
卢俜说:“……谢谢。”
齐恩满意了。目视他在她面前缓缓站直。
依旧很板正,干嘛非得刚才那个挫样?
“走,给你买书去。”齐恩朝他抬下巴。
卢俜终于能扶她,两人一起往书店走去。
木屋书店内,一台台暖光高脚灯渲染着氛围。
天色暗得彻底,玻璃倒映出整片街角的彩影。
卢俜翻着书包看损毁情况,折身去了教材区。
齐恩悠哉跟在他身后,回想起这人学习很好。
不,是非常拔尖。
“诶,全校第一。”她上前,“我想找你取取经,我的数学很差,写什么教辅才能提分?”
卢俜放下试卷问:“是哪方面的差?基础薄弱还是进阶题做不出来?你现在能考多少分?”
“之前一直在到处比赛,没怎么上学。”齐恩实话实说,“我只能考个二三十分。”
卢俜终于意识到这是多么艰巨的一个难题:“你真的打算只学一年就去高考吗?”
“能少浪费一年就少浪费一年吧,花期短。”
“我还是建议你好好提一下文化分。”
“如果成绩不理想,当然也考虑多读一年。”
话说到这个份上了,卢俜也不推脱什么。他拿起一本朱老师编写的高考数学课本篇。
“这个人,我知道他啊,我有写他的2000题,青铜小蓝本。”齐恩接过书,“你们这种大佬肯定是写那个决胜800的小红本,是吧?”
“不是。”卢俜也实话实说,“没有难度。”
齐恩张了张嘴,又闭上:“我就不兴问。”
齐恩很好奇强者的世界:“那你看什么书?”
“高老师会给我们编习题册。”卢俜指了指,“除了历年考题,我自己做高掌还有导秘。”
这是卢俜擅长的领域,但齐恩一头雾水,他也不想赘述,扯开了话题:“你打算走表演?”
齐恩说:“嗯,有这个打算,我学文的。”
卢俜沉思,走到隔壁书架:“过来这边。”
齐恩跟过去,卢俜给她拿了一本地理的状元手写笔记,还有历史和政治的金考卷。
导购员带他们去结账。
十几本书叠得高高的,其中大部分都是齐恩的。店员问要不要分开结账,齐恩说一起。
她率先付了款:“这回算我请你。好学生。”
这么多书,怎么搬回去也是个问题。好在店长说他们可以送书上门,打烊之前就派送。
出了书店,路两旁的夜灯已经全亮起来,不远处的小吃摊上,飘来一阵阵酱油炒饭的锅气。
齐恩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你吃没吃晚饭?”
卢俜摇头,没忍住说一句:“我中饭吃了。”
“我知道。”齐恩说,“是我没吃中饭。”
“你当着温主任的面怎么不说?”
“我害臊。”
“……”
“卢俜,我今天又是瘸着腿来救你,又是替你付教材钱,我还没对哪个男生这么好过。”
卢俜闻言望向她,齐恩微仰着下巴,理直气壮地问:“你不觉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吗?”
卢俜不语。
齐恩追问:“是不是请救命恩人吃顿晚饭?”
“我可以请你吃晚饭。”但不是救命恩人。
齐恩左瞧右瞧:“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吗?”
卢俜被她看得紧张,再次回避视线。
蓬松柔软的卷发遮挡住深棕色的镜框。
“赛尔凯克卷毛猫。”齐恩盯他浅色的眼。
简直莫名其妙。卢俜往后退了一小步。
“小猫,你可以吃芝士汉堡。”齐恩继续说。
“你的意思是吃麦当劳?”卢俜不懂这个。
好在齐恩很赞同,年轻人就应该吃些高热量的速食产品。他们到麦当劳,坐下,排号取餐。
卢俜没什么想吃的,也不知道有什么套餐。齐恩点了两份芝士安格斯厚牛堡,替他点一份。
叫号到他们了,齐恩起身,卢俜说他去。
他端着盘回来,两个汉堡,一小份薯条。
齐恩很奚落:“就吃这么点儿?你这一米九的大个儿是怎么长的?怎么还没我点的多?”
卢俜吃着芝士汉堡,依旧小口小口咀嚼。
齐恩又忍不住:“吃这么斯文干嘛?”
卢俜捏紧包装纸,很快吃完,为避免她找茬。
周围很吵,他不禁皱了眉头。齐恩举着薯条。
“你想不想吃薯条?”
卢俜说,不想。
“晚上就吃一个汉堡,你不饿吗?”
“不饿。”卢俜说,“你自己吃。”
“诶———”齐恩受不了他这么端。
“吃一下。”她说,“我手举着很累嘛。”
卢俜僵持数秒,最终还是接过吃了下去。
“诶,你是不是不经常来吃啊。”
卢俜想,很明显么,“是。”
“因为你看着就一副和这里格格不入的样子。”齐恩又问,“你家里人不带你来吃?”
卢俜不愿意回答这个,她又问:“小时候呢,也没被带着来吃过?你难道不好奇吗?”
齐恩自答:“好吧,反正我小时候经常来吃。那时候就喜欢吃这些洋玩意,我爸下班后带我来吃,我老高兴了,那个打包盒我都要留着做纪念,因为不常吃到,我爸他平时太忙了。”
“诶卢俜。”她又问,“你和你姐怎么了?”
他说没怎么,齐恩笑了,没怎么会找人堵你?
“所以你一个人住,也和你姐有关系?”齐恩吮了一口咖啡液,“你爸妈不向着你吗?”
卢俜面无表情,第三次问她吃完了没有。
齐恩知道他不乐意说,耸耸肩不多问了。
他们回家,卢俜要背她,于是把书包递给她。
有点儿脏,齐恩嫌弃了。
他又一声不吭地背在胸前面。
“你这书包是该洗洗了。”齐恩念叨,“跟着你多可怜啊,天天挨人踹,地里打滚儿。”
“你的书也是。”齐恩补充。
卢俜不耐了:“那就再买。”
“你有几个钱啊,天天挥霍!”齐恩感慨,“好学生,乖乖仔,你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那什么叫办法,卢俜自问,不和她争辩。
“这样吧,我有一个办法。”
背她上楼,他克制不住喘息。
“说。”
“你跟了我。”
“……什么?”
“你当我的小弟,给我端茶倒水,就像现在,背我上下学,偶尔还请我吃点好吃的。”
天可怜见,卢俜觉得自己倒霉极了。
“坏处说完了,好处呢?”
“这哪是什么坏处啊?”齐恩偏着下巴乜他,“多少人想和我玩儿,我都不搭理的好吗?”
是么,我也不稀罕。卢俜唇角骤然下垂。
齐恩见他神色有些难绷,这才不逗他了。
“好处就是我罩着你。”
“谢谢,我不需要你罩着。”卢俜说完,又多添一句,“况且你自己还是那个瘸的。”
“那咋啦!那咋啦!上山的人不要瞧不起下山的人好不好?我虽落魄,威名还在!”
“……”
终于到1304门口,卢俜如释重负。
他解脱般把齐恩从背上放下。
“我说的你考虑考虑啊,卢俜,小卢猫。”
卢俜脸颊稍红,忍无可忍地责斥她。
“别再给我起那些稀奇古怪的绰号了!”
齐恩像是被他震慑住了,湿润的双唇微张。
卢俜以为凶得太过了,面色稍缓,齐恩又说:
“诶,我发现你的下睫毛好长啊,好学生。”
“……”
他和她讲不明白,真的。卢俜转身欲离,齐恩拦他:“没大没小,站住,喊声恩姐再走。”
“你也没比我大多少……”卢俜躲闪。
“此言差矣。”齐恩摇食指,“其实我比你们早一年入学,按复读班来算,下半年就是上高四的人。也就是说,我其实大了你两年级!”
她眉眼弯弯,如天井月色,皎洁生动。
“大你两届,叫声学姐不过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