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聿看不得她流泪,且本就觉得在此事上自己的手段太过武断,前几日因着秦氏的死他已生出了几分悔意,觉得经此一遭阮颜音怕是要跟他生了嫌隙,现下见阮颜音哭着求他准她回府,哪还有不同意的。
他伸手抚上她如云的乌发,颔首道:“她将你养得这般大,你是该好好送她一程,明日我便陪你一道过去罢。”
阮颜音心下一紧,忙开口道:“皇上政务繁忙,臣妾自己回府便足够了,哪能再劳皇上费神费时。”
他若是陪在一旁,后面的计划势必难以实施。
“那我且安排几个得力的侍卫护送你回娘家,免得路上有什么差池。”
阮颜音双手悄然紧握成拳。
他果然还在提防着她,誓要将她困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她一壁暗自思忖,一壁点了点头:“皇上替臣妾安排得妥妥当当,臣妾明白。”
他“嗯”了一声,强壮的手臂收紧了几分,将她搂得愈发得紧,她的脑袋被摁在他胸前,耳边传来一下又一下心跳声,听上去格外清晰。
两人一时缄默无语,周遭的气氛静谧而美好。
祁聿展眉一笑,嘴唇在她白皙细嫩的脸颊上蹭了两下。
他的阿音总算是变回先前的样子了。
心里涌上一丝丝欢喜,他执起她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嗓音有些喑哑:“阿音,今晚你可要我留下陪你么?”
阮颜音默了几息,摇了摇头不动声色地道:“臣妾还病着,恐过了病气给皇上,皇上如今正是公事最繁忙的时候,断不能让身子有丝毫的闪失。”
祁聿胸膛起伏了一下,欲要再开口,阮颜音又柔声道,“皇上心里有臣妾,臣妾便心满意足了,待皇上哪日得空了再过来陪臣妾也是一样的。”
祁聿觉得她说得在理,勾了勾嘴角,俯身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那你且好好歇息几日,每日莫要忘了按时喝药休养身子,若是缺了什么或是想要什么,尽可差人说与我知道。”
“臣妾明白。”
祁聿又叮嘱了几句,这才抬脚离开了内室。
到了殿外,他唇边还漫着笑意,脚下也跟着轻快了不少。
经此一事,阿音果真是明白事理多了,不再跟他使性子不说,还知道他忙于政务,担心他累着或是病了。
韦公公弓着腰背,觑着他的脸色,见他一派春风得意,笑吟吟地道:“恭喜皇上。”
祁聿一双含笑的眸子在他脸上打了个转儿:“就你乖觉!”
过了半盏茶的工夫,阮颜音立在原地,拿起帕子狠狠擦拭了几下额头,定了定神,扬声唤来茜草,冷声道:“去命人备些热水过来,本宫要沐浴!”
宫人一番忙碌,在浴桶中盛满热水,茜草走到阮颜音身旁:“娘娘,热水已经备下了。”
阮颜音步入净房,跨进浴桶没入热水之中,看着漂浮在水上的玫瑰花瓣叹了口气。
今日她不得不将祁聿引来她宫里,与他虚与委蛇,方才说动了他准她离宫回府。
没有他的首肯,所谓的出逃根本无从谈起,
她最瞧不起狡诈的手段,可今日她偏偏当了一回狡诈之人,骗的还是当初她以为会与其相伴一生,白头偕老的祁聿。
***
次日一早,阮颜音略微收拾了一番,将路引、银子和所需的其他用品妥帖地藏在身上,带着茜草径直回了忠勤伯府。
茯苓性子太毛躁,她昨夜思虑了一番,最终决意将茯苓留在宫里不与她一道回府,免得闹出什么茬子来。
进了忠勤伯府,阮颜音的父亲带着一众姨娘和子女们上前向她行礼,她勉强压下心中的怒意,面无表情地与他们敷衍了两句。
看到秦氏阖眼躺在棺椁里,阮颜音眼眶霎时红了红。
她兀自记得她怀着身子那会儿,不便经常回娘家看望母亲,幸而祁聿那时候还很在意她,生怕她孕期没人陪着太过孤单,时不时准许母亲进宫探望她,母女俩倒也因此能见上几面。
不过短短几个月,母亲竟一下子憔悴了许多,也瘦弱了许多。
她跪在地上,禁不住大哭了一场。
哭着哭着,又想起前两日制定的出逃计划,她当着众人的面佯装哭晕了过去。
女眷们皆吓了一跳,连连惊呼,喊了几个丫鬟婆子过来,将阮颜音送回了她出嫁前居住的闺房里。
待听得屋里安静下来,她睁开眼睛,屋里只有茜草一人,估摸着其他人将茜草留下照料她便又回了灵堂。
茜草见她醒来,上前凑近了些:“娘娘,您这会儿可好些了么?”
她摇了摇头,哑着嗓子道:“好些了,这会儿嗓子有些干渴,你替本宫倒杯热茶过来润润嗓子罢。”
茜草应了声是,阮颜音眸光一闪,又叮嘱道,“将茶水弄得温些。”
“奴婢省得。”
茜草转过身去,走到桌前提起茶壶斟了杯茶,放下茶壶用手背试了试水温,觉着茶水还略微烫了些,便留在桌旁等着茶水变凉些。
阮颜音见她一心留意着茶碗里的茶水,轻手轻脚地移步至她身后,抬手劈了她一记脖颈。
这一下力道着实不轻,又命中要害,茜草一下子被她打晕了过去,身子朝下一滑,阮颜音及时伸手接住了她,半扶半抱着将她弄到了床榻上,替她掖了掖被子。
她看着躺在床上昏睡不醒的茜草,有些愧疚地收回目光。
她只能出此下策,如若不然,待祁聿得知她逃离了忠勤伯府,第一个逃不了责罚的便是茜草。
祁聿素来多疑,就连她这个与他相识十二余载的妻子,他也并非完全信任,是以无论茜草如何声辩与她的出逃无关,祁聿自是也不会信的。
思绪回笼,阮颜音换上了丫鬟穿的丧服,随后又伸手从袖口中掏出一小包油纸,指尖沾了些黄粉,对着铜镜往脸上抹,不过片刻,一张白净的小脸就变得面黄暗淡,哪还看得出半点平日里的灵动俏丽模样。
她一壁将脸上的黄粉抹匀些,一壁模仿着茜草的声音拔高了音量:“娘娘,可要奴婢寻一位大夫过来瞧瞧么?”
“不必,原无什么大碍,何必劳师动众的。”
“娘娘,可皇上昨日便已叮嘱过奴婢了,说要奴婢好生伺候娘娘您。”
“知道你尽心,皇上面前自有本宫会去说。这会儿本宫倒有些饿了,你去替本宫端些糕点过来罢。”
“是,娘娘。”
阮颜音一边屏息聆听着门外的动静,一边在屋里一人分饰两角。
得亏当初她没因着父亲不喜就打消了学口技的念头,今日倒是派了大用场帮了她一把。
未笄时,她见艺人表演口技,觉着有趣,便缠着那艺人说要学口技,被父亲得知后喝斥她胡闹,堂堂忠勤伯府的嫡女,却去学这不登大雅之堂的东西。
她生性桀骜不驯,旁人说她什么,若是有理她还姑且能听进去几分,若是没什么道理,对方哪怕磨破了嘴皮子她也不会听的,加之她心里本就不怎么敬重她的父亲,最后她仍按着自己的心思学会了口技,只是为免多费口舌,她瞒着众人此事,是以就连府里的人也鲜少知道她擅长口技。
她推开屋门,垂着头径直出了院门,朝着厨房走了一段路,待确定没人留意到她,这才悄悄溜了出去。
走出巷子,抬眼便瞧见一辆马车已在不远处候着了。
车夫扭头看着一身素服的阮颜音,一时有些摸不准来人是不是齐王祁言命他护送离京的皇后娘娘。
他早早便驾着马车来了此处候着,等了两个时辰,统共就见到了这么一位姑娘,理应是皇后娘娘那边的人,可若说这人就是皇后娘娘,又觉着不像。
他盯着她看的同时,阮颜音也在打量他。
两人正互相打量着,车厢内有人轻轻扣了两下车壁,车夫立时会意,朝阮颜音开口道:“姑娘,还请快快坐上马车罢。”
***
乾阳宫。
祁聿死死盯着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侍卫:“你再说一遍!什么叫皇后她不见了?!”
侍卫低垂着头,硬着头皮回道:“回皇上的话,属下已细细搜索过忠勤伯府每个角落,皇后娘娘的的确确不在府里。
祁聿气得拂袖一挥,书案上的砚台跟着摔落在地上。
饭桶,一群不顶事的饭桶!
“给朕找,仔细地找,一个角落都不许放过。找不到皇后,你们几个自行了断!”祁聿下颌紧绷,眼底泛着寒光,素来温文尔雅的相貌,此刻竟分外可怖。
侍卫得令,欲退出,忽而又被祁聿喊住:“等等!”
侍卫脚下一顿。
祁聿微眯着眼,一字一顿:“务必确保皇后安全,若伤了她一根寒毛,你们几个也不用活了,直接提头来见朕!”
侍卫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领命退下。
御书房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韦公公垂手敛息,悄悄觑了一眼祁聿,他额头上青筋凸起,手指止不住地颤抖,
皇上这回被皇后娘娘气得着实不轻,这下恐怕整个宫里都要不安生了。
祁聿的视线掠过书案上的玉佩,眼底闪过如霜般冰冷情绪。
这块翡翠玉佩上的络子还是去岁阮颜音替他打好的,今日拿出来时他见络子已有些旧了,便想着这几日让阿音替他打个新的络子出来。
怪不得那日她变得那般乖顺,他以为她终于想通了,结果她只是对他假意笑脸相迎,一切只是为了解除他的戒心,同意放她回府。
为了离开他,她甚至不惜利用她母亲。
祁聿抓起桌案上的玉佩紧攥在手心里。
整个宫里,他只信任她一人,她却哄他骗他,把他耍得团团转。
他猛地站起身:“去忠勤伯府!”
他一定要将她带回来。
祁聿从马上跳下来,快步进了忠勤伯府的大门。
忠勤伯带头跪在了前院的青石砖上,祁聿对忠勤伯府上上下下视而不见,对侍卫劈头问道:“人呢?”
侍卫忙回道:“属下无能,尚未找到皇后娘娘。”
恐祁聿降罪,侍卫忙又声辩道,“属下已细细问过守大门和侧门的侍卫,他们敢以项上人头担保,绝没有看漏一个人,无人出过府。”
祁聿极冷地笑了笑,朝侍卫投去狠戾的目光:“没离开?!那她是长了翅膀飞了出去不成!”
侍卫低垂着眉眼,立时噤了声。
祁聿胸口上下起伏着,勉强平复下情绪,转念一想,径直朝厨房走去。
行至一棵五六丈高的榕树前,他停下脚步,微仰着头,一股郁气在他心头肆意流窜。
还未嫁给他之前,他便多次听她提起过府里的这棵老榕树。
阮颜音的性子素来有些开朗不羁,她若是想跟他见面,哪怕被忠勤伯责令不得出府半步,她照样会想了法子溜出来,十次倒有九次是爬着这棵老榕树出来见他的。
那会儿他总免不了有点哭笑不得,觉得她这人实在是调皮得很,却又感动于她为了见他能做到这般地步。
脚下踩到满地的树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收回思绪,视线在脚边的一根小树枝上停留了片刻。
他眸光微动,拾起树枝,上面的断痕看着还很新鲜。
他心中了然。
从前是为了见他一面爬树,现如今却是为了离他而去。
很好,当真是好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