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叁章 晋江独发

祁聿声音不高不低,却蕴藏着滔天怒意。

两个宫女吓得双膝一软,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阮颜音呼吸一窒,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与他相识十余载,她从未见他露出过如此凶狠的一面。

她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匍匐在地的茜草和茯苓,怕祁聿龙颜大怒命人责罚她身边的这两个宫女,轻轻地扯了扯他的衣袖。

祁聿几不可查地撩起眼皮,眉头微微皱着,眉间透着点掩饰不住的烦躁。

“臣妾只是随口问问,跟她们无关。”

倒是她一时多嘴了,无故牵连到茜草和茯苓。

她一时话说得太急,胸口憋闷得厉害,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了一声。她拿起帕子捂住了唇,偏过头去想要止住咳嗽,可喉咙痒得越发难耐,止不住一声一声地咳嗽起来。

祁聿脸色突变,立时住了嘴,扬声唤来了守在屋门外的岑公公:“快去唤太医过来!”

他扭头望着阮颜音,伸手将她拢在了他怀里安抚地拍着她的背替她顺气,柔声宽慰道,“别怕,太医这便过来了。”

她抬眸对他露出一个笑:“臣妾无碍。”

茯苓壮胆抬起头来,声若蚊蝇:“娘娘,今日的汤药您还未喝过呢。”

祁聿阖上眼深吸了一口气,睁眼看向阮颜音,开口轻叱了一句:“你刚出了月子没多久,正是该好好调养身子的时候,你不喝药,反倒费心神去管那些不相干的事,身子又如何好得起来?”

阮颜音垂眸应了声“是”。

“阿音,你若是有什么事,你可有想过我当如何?”

阮颜音心中一软。

他一向将她的身子放在心上,日日叫他最信任的郑太医过来为她请平安脉,几番细心叮嘱她身边的下人为她安时熬药为她调理身子。

阮颜音自认有些理亏,遂不再去在意他语气是好是坏,吩咐茯苓端来了药碗,当着祁聿的面将药喝下。

药汤咽入喉里,唇齿间的苦涩瞬间让她皱起了眉头。

祁聿从她紧蹙的眉心上收回目光,眉头微蹙,问道:“蜜饯呢?”声音不高,却有威严之意。

茯苓忙端来一小碟蜜饯,阮颜音放下药碗,祁聿已抬手从茯苓递过来的小碟中拈起一块蜜饯放入她嘴里,她含住慢慢咀嚼,嘴里的苦意渐渐消去,拧紧的眉头方才舒展开来。

祁聿轻叹了一声,拿起帕子替阮颜音拭去沾在她唇角处的一滴药汁。

她喝药向来如此,总是急急忙忙地将药一饮而尽,还总笑着打趣说长短不如短痛,药汤就该如此喝才能少吃些苦头。

如今当了皇后,她仍是这个脾气。

阮颜音抬眸看着祁聿,唇角扬起一抹明媚的笑。

她本就是个爱笑的人,眼睛又长得分外好看,饶是早已看惯了她的笑脸,祁聿仍是看着她愣了一下。

他回过神来,轻咳了一声,屈起长指敲了敲她的额头。

他比她年长四岁,每回她淘气不听话,他舍不得出言斥责她,又怕她不吃教训,总会轻敲两下她的小脑袋以示警告。

自两人成亲后,他倒是许久未对她做过这个动作了。

“可不许再忘了吃药,若是再如今日这般,我可是要重罚你宫里的这几个宫女的!”

她为人心善,便是为了她身边那几个下人不被责罚,她也不敢胡来不安时吃药。

阮颜音点头应下,祁聿从软榻上站起身,她一时愣住,忍不住开口问道:“皇上今晚不歇在这里么?”

自她去岁怀了身子后,怕伤着她身子,他总忍着没再跟她行过房,可他们感情深厚不比寻常夫妻,夜夜仍同榻而眠,这几日他因政务繁忙总歇在御书房里,今晚他来了她宫里,她总以为他会歇在此处,所以才会有此一问。

祁聿无奈地摇了摇头:“不了,还有好些奏折要批,我先回去了。”

阮颜音起身欲要送送他,他摆了摆手:“你且歇着吧,你我之间,原不必在意这些礼数。”

他抬眸看着她的眼睛,又道,“每日静心吃药好生养着身子,莫要整日胡思乱想。你把病养好了,于我便是头等大事了。”

阮颜音不再坚持,依言靠回软榻上。

祁聿穿过院子,脚下一顿,扫了眼站在院子里的一排宫女内侍。

跟在身后的总管太监韦公公哪会揣摩不透他的心思,竖着眉毛警告道:“你们几个摸摸自己有几颗脑袋!咱家今日可把话撂这儿了,哪个若是再敢在皇后娘娘面前多嘴说了什么,皇上虽仁慈,也断断轻饶不了你们!”

宫女内侍们吓得瑟瑟发抖,缩着脖子忙不迭地应下了。

祁聿没再看他们一眼,抬脚离开了凤仪宫。

祁聿上了步辇,韦公公请示道:“皇上是回乾阳宫还是……?”尾音拖长,却没了下文。

祁聿偏头瞥了眼凤仪宫的宫门,眉峰微拧:“回乾阳宫!”

内侍抬着步辇行走了约有一刻钟,忽而听见祁聿唤了一声:“韦严昌。”

韦公公上前几步,祁聿揉了揉眉心,“派人将那珍珠耳环送去临华殿。”

韦公公躬着腰背,笑着回道:“是,皇上。”

祁聿放下揉着眉心的右手,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手上的一枚白玉扳指,眸色晦明不定,良久,才开口道:“顺道再送个口信过去,明日朕会过去跟淑嫔一道用午膳。”

***

翌日午时,临华殿。

前一晚得了口信得知今日祁聿会过来用膳,崔以馨一大早便命下人早早准备起来,好生叮嘱了一番,生怕哪里做的不妥会惹得祁聿不高兴。

那晚被宫人送去祁聿的寝殿侍寝后,这还是她头一次跟祁聿见面,谁能料想到祁聿会亲自来她宫里,还预备跟她一道用午膳。

她心里正想着此事,便听见屋外响起通传声,是祁聿过来了。

她放下手中的事,喜笑颜开地迎了上去,屈膝行了一礼:“臣妾见过皇上。”

祁聿挥了挥手:“不必多礼,赶紧起来吧。”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话,祁聿便命人摆了饭,崔以馨亲自替他布菜,祁聿冲她温和一笑,道:“有下人伺候就够了,你且坐下跟朕一道用膳罢。”

崔以馨依言在桌前坐了下来。

桌案上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的饭菜,皆是祁聿平日里爱吃的东西,见祁聿吃得还算畅快,崔以馨心里一喜,看着祁聿的侧脸展眉一笑。

崔太后是她的姑母,因着太后的缘故,祁聿虽没有选秀的打算,却破例让她进了宫服侍祁聿,侍寝的次日,祁聿就下了口谕,册她为嫔,赏她封号淑嫔。

祁聿给足了她体面,太后心里高兴,将她叫去了她宫里,私底下叮嘱了她好一番话,将祁聿素日里的喜恶都跟她透了个底,指望她能早日得了盛宠,让崔家跟着沾沾光。

她进宫前便从她父亲的口中得知祁聿今岁不过二十二岁,她心里便松了一口气。侍寝当晚,她好奇地窥视了他一眼,祁聿容貌儒雅,身材高挑,又是个知道怜香惜玉的,和京城里的纨绔弟子大不一样,她立时便对这男子动了心。

祁聿偏头看向她,入目就是她一副小女儿情态。

他放下筷子,问道:“可是饭菜不合你口味?”

崔以馨抿唇笑着摇了摇头:“臣妾爱吃的。”怕他不信,她执起筷子,尝了一口笋片。

祁聿嘴角扬起一个弧度:“为了准备今日的午膳,你定是费了不少心思罢?”

“为皇上费心,臣妾甘之如饴。”

祁聿眉眼间仍带着点笑意,若有所思地看着崔以馨。

到底是个年纪尚轻的闺阁女子,只需脸上一个神情,他便能瞧出崔以馨心里在思虑着什么。

崔以馨虽是崔家人,人倒还算单纯天真,比镇国公那个老狐狸可是好拿捏得多了,性子虽有些娇纵,对他却是真心喜欢的。

她长得十分美貌,又恰好是女子最好的年花,凭良心而言,她的容貌不比阿音差多少,要他待她好,并非是一桩难事。

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只是为了崔以馨背后的母族,他也不能不在她身上多花些心思。当初夺嫡异常凶险,若非有崔家这个后盾,只怕他也没那般容易坐上这把龙椅。

祁聿遮住眼里的思绪,夹了一筷子的鱼肉放入她碗里:“多吃些菜,冷了便不好吃了。”

崔以馨受宠若惊,侍立一旁的宫女暗自窃喜,心想着,皇上待娘娘果真不一般,如若不然,也不会仅侍寝了一回,便册了娘娘为嫔,给了娘娘“淑嫔”的封号,还赏了崔家好些名贵东西。

用过膳,祁聿欲要告辞,崔以馨捏紧手中的帕子跟着他朝屋外走:“皇上每日辛劳,不留下歇个晌午觉么?”

“不了,还有好些奏折要批,改日有空了,朕再过来看你。”

祁聿停下脚步,唇角微翘地望着她,“下回让下人准备膳食便好,你莫要再自己累着了。”

“是,皇上。”

直到瞧不见步辇了,崔以馨才扶着宫女的手,慢慢走回屋里。

***

自那日祁聿嘱咐过好生静养身子,阮颜音便记在了心里,不再去胡思乱想些不相干的事,每日按时喝药,困倦了便躺下歇息。

可能是心理作用,她竟当真觉得自己的身子畅快了不少。

祁聿依旧公事繁忙,来她宫里的次数显见得比登基之初少了很多,那日她特意送了银耳羹过去,他也不曾与她多言什么。

朝堂上的事她不懂,旁的她也帮不了他什么,唯有做好自己的本分不给他添乱。

茯苓抬脚进了屋里:“娘娘,方才皇上遣了岑公公过来,送了好些人参和其他名贵药材过来。岑公公还说了,皇上已发了话,要奴婢们每日盯着您用药呢。”

阮颜音放下手中的针线活,抬眸看着茯苓。

先前祁聿曾跟她说过,眼下国库空虚,宫中各处的用度开支一律得缩减些,可如今他却送了这些名贵药材到她宫里。

他想着她身子虚弱,原是该进补些药材,可若是让前朝的大臣们知晓了此事闹开来,岂不是多一层麻烦?

阮颜音忙吩咐道:“茜草,待会儿将这些东西妥当归置好,莫要让人四处声张。”

茜草应了声是,茯苓拍着手眉飞色舞道:“皇上昨日差人送来了同心结给娘娘,今日又送了药材过来。依奴婢看呀,皇上很是看重娘娘呢。”

阮颜音弯了弯唇,轻点了一下她挺翘的鼻子:“就你嘴巴伶俐,如今连我也敢打趣,看来平日里果真是太惯着你了!”

茯苓摸着鼻子只是笑。

阮颜音收回手,侧目瞥见茜草面色有些灰败,眉头紧锁着,遂开口劝道:“茜草,你怎么了,可是身子不痛快?”

茜草忙垂首回道:“劳娘娘挂心,奴婢无事。”

茜草跟在她身边多年,阮颜音是知道她的脾性的,每回身子不适,也总是强撑着服侍她左右。

“茜草,你若是不适,千万别硬撑着,先去歇息,不用在我跟前伺候。”

“是啊茜草姐姐,你还是好好歇息去吧,娘娘身边还有我呢。”

茜草被她们主仆二人劝着回屋歇下了,茯苓也带着人去归置祁聿遣人送来的那些药材。

阮颜音拿起被她搁在一旁的针线活,许久没任何动作。

祁聿想着她,她理应心里欢喜的,可她总隐约觉着心里不太踏实。

相识十二年,他们之间的情分自是不同旁人,可最近几日他日日差人送东西到她宫里,便是他们新婚燕尔那会儿也不曾这般。

若要她放胆猜测,她几乎要以为他是在讨好她了,生怕她为着什么事恼了他。可细细想来,近来他们又不曾拌过嘴,何来讨好之说?

兴许是在宫里憋得太闷,所以才会如此胡乱揣测罢。

阮颜音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拿起剪刀将线头剪断。

有工夫思虑一些没影的事,不如帮晋宁多缝制件衣裳。

尚服司的绣娘虽绣工了得,但晋宁终究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骨肉,她绣工不精,可还是想为自己的女儿亲手缝制一件衣裳,也算是她的一片心意。

翌日起床洗漱过后,阮颜音看了看窗外,见天色不错,带着茯苓去了寿康宫。

前些日子太后虽免了她日日前去请安,可眼下已过去了好几日,她总得在寿康宫露露面做一下表面工夫,一直不去总归有些不合礼数。

进了院门,就瞧见屋门外照例守着好几个宫女,正凑在一处私底下议论着什么事。

许是聊得太起劲,竟无一人留意到朝她们这边走过来的阮颜音。

宫女们特意压低了嗓门,阮颜音委实听不清楚她们在说什么,只模模糊糊间听到她们提到了一个‘嫔’字。

阮颜音脚下微顿,心猛颤了一下,走在身侧的茯苓已轻咳了两声,宫女们抬起头来,见来人是阮颜音主仆二人,立时脸色变白,忙闭了嘴,低垂着头不敢再吱声。

她目光逐一扫过那几个宫女:“你们方才在议论什么?”

宫女们将头垂得越发低了,嗫嚅了良久,也无一人敢开口答话。

阮颜音一向不忍责罚下人,若不是犯下了天大的过错,她至多口头上叱责几句便作罢,何况这几个宫女又是太后宫里的人,便是要罚,也轮不到她来插手。

太后并不是个好相与的,责罚下人事小,让太后因此疑心到别的事情上面去,倒是得不偿失了。若是事情闹大,阿聿夹在中间定要左右为难了。

几个宫女闲着无事随口闲聊罢了,估摸着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刚才……

应当只是她听岔了罢。

阮颜音伫立原地犹豫了几息,不愿再追究此事,抬脚走开。

步入殿内,瞧见今日太后宫里除了太后还有另一个年轻女子,正坐在下首跟太后亲亲热热地叙着家常,见她走了进来,那女子立时止住话头,起身向阮颜音施了一礼,笑盈盈地道:“以馨见过皇后娘娘。”

那女子端的一副艳若桃李的容貌,嗓音清喉娇啭,笑的时候两颊浮现出一个清浅的梨涡来。

阮颜音呼吸一滞,目光定了在那女子的脸上。

前些日子穿过园子的时候,她看到几个宫女簇拥着一个年轻女子摘花,那会儿她虽只瞧见了一个侧脸,但她敢担保,那摘花的女子跟面前的这位女子是同一个人。

难怪那日她便觉得那女子瞧着有些眼熟,其实那女子她曾见过一回,是太后的亲侄女,先前曾跟着她娘家人进宫赴过一次宫宴。

愣神间,自称以馨的女子已坐回她的座位上,一派悠然自得的样子,半点不见进宫觐见太后时应有的拘谨。

阮颜音一时有些不确定她是仗着跟太后关系深厚才敢如此,还是她脾性本就如此。

太后笑了笑,宠溺地拍了拍崔以馨的手背:“你如今进了宫,不比以前在自己家里头自在,宫里规矩多,可不许再像当闺女时那般使小性子了。”

崔以馨嘴角上扬:“以馨知道啦,以馨定会谨遵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话,决不让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烦心。”

太后用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就你嘴巴乖巧,知道哀家爱听些什么话儿!”

阮颜音面上仍保持着泰然自若,心里却隐隐有些不安,总觉着太后和她侄女一唱一和地,像是在她面前演一台戏。

太后似是才想起阮颜音也在,扭头朝她看来:“瞧哀家这记性,说了这会子话都忘了跟你说了,以馨是哀家嫡亲弟弟的女儿,哀家的侄女。哀家记得,前些日子的那场宫宴上你应是见过以馨的。”

阮颜音微微颔首:“母后果真是好记性。”

“从今往后,你们的关系必会更加亲厚了。”

阮颜音捏紧了手中的帕子,仍觉着哪里不太对劲,坐在上首的太后缓声继续道,“皇上应当已经跟你说了罢,前些时日以馨便已进了宫,侍了寝……”

阮颜音端起茶盏的手顿时一抖,险些将茶盏倒翻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