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屿突然想起自己进来时看见的那对背影,表情有一瞬的扭曲。
他怒极反笑,连着道了几声好,便蓦地拂袖离开。
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姜清璃也若有所思,扫了一眼兰苕,“敢情你主子这两日跟着本宫,是在玩欲拒还迎,以退为进?”
“……”
兰苕想要反驳,却又不敢出声。
姜清璃啧了一声,“只是这一下刺激了两个,哪个才是她真正的目的?”
***
整个上京城大半的人都在花朝节出城踏青,临近城郊的商铺几乎都是人满为患。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间有空厢房的茶肆,兰苕特意找小二要来了笔墨纸砚,交给阮青黛。阮青黛便坐在桌边,斟酌着在纸上写起了约法三章。
而晏闻昭则静坐在一旁,端起茶盏,手里不紧不慢地拨着浮茶,时不时看一眼阮青黛。
“差不多了……”
阮青黛搁下笔,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张纸,“这只是草拟的契约,晏公子你过目一下,若是还有什么遗漏的,可以再加上去。”
晏闻昭接过那纸契约,却只扫了一眼,就拿起阮青黛手边的笔,在契约末尾留下了“晏闻昭”三字。
还不等阮青黛反应过来,他又将食指凑到唇边,咬破了一道口子,打算按下手印。
阮青黛回神,连忙倾身拦住,“晏公子,你就算没什么要补充的,也应当看得仔细些,岂能如此草率?”
晏闻昭唇角微弯,反问道,“晏某身无长物,姑娘借这一纸契约,又能图谋什么?”
阮青黛怔住,一时哑然。
趁着这空当,晏闻昭已经随手按下手印,又将那契约还了回来。
“更何况,这桩婚事在姑娘眼中是生意,在晏某眼中,却是人情。本无需什么契约,可若白纸黑字能让姑娘安心,那晏某签了也无妨。”
他说得坦然,倒让阮青黛忍不住反省,是不是自己行事太过刻板和冷漠。
“……那就这么定了。”
阮青黛也留下指印,随后将契约收进袖中,刚要起身,却被晏闻昭捉住了衣袖,“去哪儿?”
阮青黛顿住,有些诧异地看向晏闻昭,“我去看看兰苕追来了没有……”
“我还以为,你要回去找长公主殿下……”
晏闻昭这才松开了手,语调放缓,“方才倒是忘了一点,姑娘既与我达成一致,便不可再去颓山馆那种地方,亦不能学长公主那种行事作风。”
阮青黛脸颊一红,轻声应道,“知道了。”
顿了顿,她想起什么,又提醒道,“对了,过些时日,皇后娘娘或许会召见你,她一心为我着想,应当不会为难你,但晏郎,你还是务必要谨言慎行……”
阮青黛一带而过,晏闻昭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
他神色一滞,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里破天荒闪过一丝错愕。
“……你方才唤我什么?”
阮青黛僵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她脸上的红晕更甚,手里的帕子也被绞成了死结,“我看长公主也是这般唤意中人的……这样称呼,似乎更亲密,更像眷侣,也能将戏做得更真一点……”
意中人、亲密、眷侣……
这三个词接踵而来,顷刻间就在晏闻昭胸腔里点燃了一把火,烧得他心跳骤然失速,五脏六腑好似都在热烈地翻腾,就如同傀儡散最初发作时的那般兴奋畅快。
他直直地盯着阮青黛,喉结暗暗地滚动了两下,乌沉的瞳孔都染上一丝薄红。
阮青黛却已经垂下了眼睫,浑然不觉,“若你不喜欢便算了,我还是唤你晏公子……”
“……”
晏闻昭眸色晦暗,像是有什么哽在喉头,发不出丝毫声音。
沉默半晌,他才不动声色地攥紧了手中的茶盏,平静道,“不必,我只是还未习惯……你不妨再唤一次。”
阮青黛愣了愣,试探地启唇,“晏郎?”
半阖着的窗扉缝里钻进一缕微风,蒙在晏闻昭眼前那团白茫茫的茶雾被吹散,露出女子那张温婉恬静的面容。分明与前世朝夕相处的那张脸没有丝毫差别,可却又陌生得如同梦中幻象……
不,从前便是在梦中,眼前这人也永远冰冷,永远带着利刺,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这般,用春水般的嗓音,柔柔地唤他“晏郎”。
扣在茶盏外的指尖被漫溢而出的热气灼烫着,仿佛一直烫到了心里,让他浑身都热了起来。
晏闻昭唇角上扬,笑意头一次抵达眼底。
他喟叹了一声,素来清冷的嗓音变得温热,“这样就很好。”
见晏闻昭露出笑容,没有丝毫不乐意的样子,阮青黛心里的石头才落了地,也笑道,“那我以后就这么唤你了,晏郎。”
晏闻昭嗯了一声,又想起什么,明知故问道,“那我是不是也该唤姑娘的小字或乳名?总不能一直阮姑娘、阮姑娘的叫,对吗?”
阮青黛迟疑了一会儿,“姑母通常会唤我……眉眉。”
“眉眉……”
晏闻昭咀嚼着这两个字。
上辈子,这个乳名是他从阮皇后那里听来的。后来,在床笫之间意乱情迷的时候,又或是怒火中烧,存了羞辱之心的时候,他都会刻意在阮青黛耳畔唤这个乳名,而回应他的,从来只有无情的沉默。
可现在,看着阮青黛眉眼间流露出几分羞赧之色,晏闻昭只觉得埋藏在内心深处的阴鸷狠戾都像被烫化了,于是又从善如流地唤道——
“眉眉。”
***
太学学宿。
“他们是趁我们出城的时候动的手,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
陆啸站在一地狼藉的学宿门外,斜倚着门框,朝晏闻昭耸了耸肩。
前不久才修好的雕花窗,被人硬生生卸掉了半扇。靠墙的书案被推倒,笔墨纸砚尽数落在了地上,书册有的被撕碎,有的布满了脚印。立柜也被挪动了位置,上面挂着的铜镜在地上碎成了几块……
晏闻昭搭在门框上的手指轻动,却没有露出半分恼火的表情,只是神色如常道,“是时候该换个住处了。”
陆啸打量着他的反应,只觉得有些稀奇。
按照这小子往日的脾性,被人欺凌到这个份上,就算不大发雷霆,也会轻描淡写的来一句“天凉了,是时候杀个人了”,怎么会一点儿破绽都看不出来?
更诡异的是,他竟还从晏闻昭的口吻里听出了几分轻松雀跃。
“你今日中邪了。”
陆啸忍不住问道,“那位阮姑娘同你说了什么?”
晏闻昭眼角眉梢仍带着笑,“没什么,不过是让我找到了更有意思的活法。”
陆啸自然听不明白晏闻昭的话,晏闻昭也没打算让他明白,自然地转移话题,“尽快在太学附近替我物色一间宅子,殿试在即,我不打算跟这些人浪费时间。”
“太学附近的宅子价钱可不便宜,你能拿得出手吗?”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陆啸想起这人用一幅画就能换五百贯的手笔,也觉得是自己多虑,于是不再追问,转身就打算去办。
晏闻昭忽然又叫住了他。
“距离太学两条街的烟水巷,巷尾有间一进的宅子。对了,离你家应该也近。你去帮我打听打听,这间宅子如今是否空着,若空着,便帮我租下来。”
陆啸愣了愣,才察觉到不对劲,“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你提前踩过点了?”
晏闻昭眸光微沉,并不回应。
***
魏国公府,隐烟堂。
“啪——”
茶盏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
阮青黛立在堂中央,眼睫微微颤了一下,脚下却没有挪动半步,任由那茶盏碎片砸到脚边,四溅的茶水打湿裙摆。
阮鹤年怒不可遏地瞪着阮青黛,屡次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不甘心地来回走了两步,才将气撒在了兰苕身上。
“你是如何伺候的,竟敢带着姑娘去仙琼坊那种地方?!惑主的奴才,就该拖出去乱棍打死。”
兰苕吓得一哆嗦,脸色都白了。
阮青黛抿唇,终于上前一步,将兰苕护在了身后,“父亲,兰苕什么都不知情,一切都是我自作主张。”
阮鹤年脸色阴沉,“我是不是同你说过,要注意分寸,注意分寸?如今所有人都知道你与颓山馆的小倌厮混在一起,我们魏国公府已经成了整个上京城的笑柄!连青棠的名声都被你连累,在屋里哭了一整日!亏你母亲还一直在替你说好话……”
“……”
一想到荇园的事就是阮青棠母女的手笔,阮青黛再听到什么名声,什么连累,便觉得讽刺。
可她也知道,如今不是反驳的时候。为了不再生事端,她低眉顺眼地应道,“父亲教训的是,青黛知错了。往后再不会踏入仙琼坊半步。”
见她一如既往的“乖顺”,阮鹤年一腔怒火仿佛又被堵了回去,到底是没再继续发作,“听说太子今日也去城郊,见了长公主,你们没遇上?”
“实在不巧。”
阮青黛低声道,“未曾见到太子殿下。”
“太子多半是去寻你的,这已是他给你的台阶,你莫再生事。明白了吗?”
阮青黛没再应声,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若父亲没什么事,青黛就先告退了。”
阮鹤年欲言又止,皱着眉挥了挥手。
“对了。”
就在阮青黛要离开时,阮鹤年忽然又想起什么,出声叫住她,“离长公主远些。她再怎么不知检点、轻浮孟浪,也有皇室的身份兜底,你呢?与她同流合污,只会脏了你的名声。”
阮青黛身形顿住,素来温婉平和的眉眼头一次浮上愠怒。
她深吸一口气,蓦地回身,“青黛的确与长公主志趣不同,但却敬重她至情至性,待人以诚。若能与长公主做和而不同的君子之交,是青黛之幸。何为同流合污,何为肮脏?还请父亲慎言。”
“你……”
阮鹤年气得噎住,还不等他发飙,阮青黛已经一福身,带着兰苕转身离开。
回了栖云阁,阮青黛便收到了坤宁宫的传信。
这也在她的意料之中,毕竟她前不久才在姑母面前表态,非晏闻昭不嫁,结果扭头就跟着姜清璃进了颓山馆……姑母在坤宁宫中自然是坐不住的。
思忖片刻,阮青黛才提笔修书一封,以自己一时赌气、任性妄为的说辞圆上了事情原委。
将书信递出去后,阮青黛又去了书房。
“都这么晚了,姑娘来书房做什么,还要读书么?”
碧萝提着灯跟在阮青黛后头。
阮青黛点亮了书架边的烛台,“碧萝,你可还记得,姑母赐给我的笔墨纸砚都收在了何处?”
碧萝愣了愣。
“宣州诸葛氏的无心散卓笔,上好的松烟墨,池洲的澄心堂纸,还有婺源的龙尾砚……”
碧萝将这些一件件从暗格里取出来,铺陈在书案上,“都在这里了。姑娘是觉得平日用的文房四宝太旧了,要换一批新的么?”
阮青黛笑着摇了摇头,“帮我全部包起来,明日我要拿去送人。”
碧螺有些诧异,但还是乖乖地将桌上的物件收拾起来,“这些都是御赐的贡品,姑娘要送给谁?”
阮青黛想了想,也不再遮掩,坦然道,“可能是你们未来的姑爷。”
碧螺蓦地瞪大眼,手一抖,差点摔了一方龙尾砚。
***
翌日。
阮青黛带着盛满文房四宝的墨箱去了太学,她这两日本就是上京城的风云人物,乍一出现,几乎惊动了整个学斋的学子。
“阮大姑娘来太学寻谁?”
“自然是晏闻昭啊,这你都不知道。上个月晏闻昭被魏国公世子推下水,恰好被阮大姑娘撞见,救了下来,两人便因此结缘。几日前,阮大姑娘也来找过晏闻昭一次……也不知她究竟想做什么……”
一人嗤笑道,“她昨日去了颓山馆,今日又来太学院,想做什么还不清楚么?定是当不成储妃,所以恨嫁了。”
“但她是魏国公府的嫡女,又最受皇后宠爱,即便嫁不了太子,这上京城的高门世族还不是任她挑拣,何必如此……如此委屈自己?”
出声反驳的,是与晏闻昭关系还不错的程家公子。
周围的人面面相觑,反应了一会儿纷纷打趣道,“听你这口吻,怎么像是喜欢阮大姑娘似的,那何不搏一搏?至少你的家世可是远远胜过那晏闻昭。”
他们本是随口调侃,谁知程家公子本就心里有鬼,闹了个大红脸。众人登时起哄,押着他去找阮青黛。
书斋外,阮青黛正戴着帷帽静坐在亭廊下,抬眼便见程家公子在众人的推搡下走上前来。
程家公子红着脸与阮青黛打招呼,“在下程澈,家父官拜吏部尚书,见过阮姑娘。”
阮青黛愣了一下,还是站起来福了个身,“程公子有礼了。”
“在下对阮姑娘……”
倾慕已久四个字还未出口,便被一道温润低沉的男声打断。
“眉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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