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的天气还是极好的,天色澄明,日光温暖。
熙和殿一大早便迎来了司苑司的宫人,她们搬来八盆开得正盛的木芙蓉,面对姜令音,为首的女史介绍道:“木芙蓉的花色一日三变,故而又名‘三色花’。”她指了指后面两盆与前六盆花色明显不一样的木芙蓉,“这是鸳鸯芙蓉。”
所谓鸳鸯芙蓉,花瓣是一半为银白色,一半为粉红色。
姜令音从廊下走下来,面上含着浅淡的笑意,“陛下何时吩咐的?”
女史笑道:“回姜宝林,是今儿一早御前宫女来司苑司传的陛下口谕。”
姜令音满意地点点头,示意杪夏打赏。
女史接了赏赐后笑意愈深,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才带着人浩浩荡荡地从熙和殿离开。
杪夏觑了眼自家笑盈盈的主子,略有犹豫地开口:“主子,陛下怎么会忽然给您送木芙蓉来?”
冬灵鼓了鼓腮帮子,一脸自得道:“陛下定是觉得木芙蓉和主子相称,奴婢记得从前陛下也给琼嫔赏赐过琼花呢。”
“说起来,琼嫔所在的‘琼芳殿’这个名字还是陛下当初亲自为她提的呢。”
姜令音心里暗暗腹诽:给琼嫔的封号是‘琼’,赏赐之物也是琼花,连住所也有‘琼’字,他怎么这么喜欢这个字?
木芙蓉皎若芙蓉出水,艳似菡萏展瓣,丰姿艳丽可谓占尽了深秋之景。那么,在扶喻眼里,她原是这般模样吗?
可女史没讲到的是,芙蓉花又称为“爱情花”,象征着对爱情的忠贞不渝。
思及此,姜令音缓缓摇头,嘴角噙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她看向冬灵,“冬灵,这些花以后就交给你照料了。”
冬灵雀跃地应下。
冬灵忙着照料木芙蓉,于是,早膳是喜盛和杪夏一起去御膳房取来的。
二人带着食盒回来后,杪夏有些晕乎乎地道:“主子,今儿御膳房的人对奴婢和喜盛公公可真是太客气了。”
喜盛也是一脸喜意。
纤苓一边布膳,一边笑道:“大抵是听说陛下给主子送来了赏赐,可不得想着来巴巴地讨好主子吗?”
宫里向来如此。
久在宫闱的人,已经习以为常。
杪夏撇了撇嘴,显然对这样的事还有些不大习惯。
姜令音看着品类丰富且香气扑鼻的膳食,胃口大开。一顿早膳用下来,她方觉得自己焕发了生机。
这便是后宫女子的可悲之处了,想吃什么或是想要什么,都要看旁人的眼色。所以,她们便要拼了命的往上爬,与一群人争夺皇帝的宠爱。
皇帝的宠爱在哪,荣华富贵便在哪。
她们费尽心思和手段,来博取皇帝的宠爱,不仅是为了家族的荣光,更是为了自己好好地活下去。
她如今也是一样,虽然银子能换来许多她想要的东西,但宫里面最管用的还是皇帝的宠爱。
倘若得到一时,便什么也不用做,都有人争着抢着双手奉上。
如此残酷,又如此现实。
用完早膳后,姜令音特意换上了一件浅粉色和白色搭配的襦裙,发髻上插了一支水仙花的玉簪子。
若是扶喻在这儿,必定能认出这支簪子——这与昨日晚上姜令音给他的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她头上的这支是单瓣的玉玲珑,扶喻手上的是重瓣金盏银台。
这两支玉簪都是同一人所赠,水仙花有着纯洁、祥瑞的寓意。在蔺淮与看来,她便犹如此花。可惜,她从来不是单纯良善的人,她也不需要纯洁的爱情。
至于将别的男子赠她的发簪又转赠给扶喻这件事,她不说,扶喻也不知晓,若是哪一日他察觉了,对事情岂不是会变得非常有趣?
姜令音扶了扶玉簪,由纤苓陪着走出钟粹宫,往皇宫的北边而去。
姜令音和顾静姝虽都住在钟粹宫,但这么多日,除了请安以外,二人一次也没碰到过。
按理来说,位分低者该给位分高者请安,但姜令音从来没有踏入过怡和殿,顾静姝也没揪着这件事不放,两个院子颇有一种井水不犯河水的架势,因此倒也相安无事。
听闻姜令音出了熙和殿,素衣也开始念叨着让顾静姝出去走一走:“主子整日待在屋子里也闷得慌,不如出去赏赏秋菊吧,奴婢听闻御花园那儿的秋菊正盛开着呢。”
顾静姝最终还是拗不过她,换了一身豆绿色绣着菊花纹的衣裳,带着她往御花园方向走去。
阳光明媚,御花园里赏花的人不会少。
姜令音故意在长空楼下挑了个显眼的亭子坐下,支颐赏着花。
来晚了一步的罗才人和方宝林见了她,迟疑着都没有走近。姜令音也不在意,只当做没看见她们。
方宝林见罗才人止步不前,一时不解:“罗姐姐怎么不走了?”
罗才人看了她一眼,不想掺和到二人之间,淡声道:“既然姜宝林在赏花,那我们便不去打扰她了,所幸御花园还有好几处亭子,我们去旁处吧。”
方宝林却拉住了她的衣袖,轻轻劝道:“罗姐姐,你可是才人,哪有高位给低位让位置的道理?那儿赏花的位置极佳,我们便同姜宝林一起赏花吧,想必姜宝林不会介意的。”
罗才人皱了皱眉,还没作出反应,便被她快速地拉到了姜令音面前。
方宝林站定,语气亲热:“姜姐姐,这位是昭和宫的罗才人姐姐,我们想与姜姐姐一起坐着赏花,不知姜姐姐可愿意?”
姜令音目光懒散地看了罗才人一眼,却没有搭理方宝林。
方宝林脸色一僵,嗫嚅道:“可是我们打扰姜姐姐了?姜姐姐若是不愿意,那我们便换一个地方。”
姜令音仍然不回应,她意兴阑珊地把玩着自己的手指,不给她分一丝眼神。
站着的罗才人光是看着这一幕都觉得满脸燥热,她用力从方宝林手中抽出自己的袖子,也没在乎姜令音的失礼之处,温声道:“姜宝林赏花吧,我就不打扰了。”
她说着,就要转身离开。
方宝林骤然一愣,“罗姐姐——”
姜令音盖过她的声音出声挽留道:“罗才人既然也想赏花,便坐下来和我一起吧。”
罗才人脚步一顿,看着不远处走来的一群人,一时进退两难。
她没有犹豫多久便坐到了姜令音身边,“多谢姜宝林。”
姜令音对她的态度不冷不热,但有被她忽视了的方宝林在前面做对比,罗才人坐下后,还是好生松了口气。
她也不是傻子,看不出方宝林和姜宝林之间不寻常的氛围。正是看出来了,这番举动落在旁人眼中,便是她偏向了姜宝林。
她与方宝林还都住在昭和宫,今日过后,也不知该如何相处了。
罗才人思绪百转间,方宝林已经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她强忍着眼泪,怯生生地问:“姜姐姐是不喜欢我吗?还是觉得我不配与你坐在一起?你我都是宝林,姜姐姐何必这样瞧不起我?”
姜令音实在是听不惯她这样说话,沉声打断她的自作多情:“是,我的确看不起你。”
此话一出,罗才人和方宝林同时一怔。
姜令音敲了两下手指,漫不经心道:“你我都想要争陛下的宠爱,既是对手,便要势均力敌。”她上下扫了眼方宝林,意味不明,“你又有什么地方值得我高看一眼?”
方宝林双目茫然。
向亭子靠近的琼嫔闻言,嗤笑一声:“照姜宝林这样说,这后宫里的姐妹谁算是与你势均力敌呢?”
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宫装的女子,若无意外,应当是同她都住在瑶华宫偏殿、与姜令音同时入宫的段采女。
琼嫔的到来让亭子里坐着和站着的人都福身问安。
“姜宝林。”琼嫔舌尖将这三个字转悠一圈,目光定在姜令音身上,“怎么不说话了?”
姜令音巧笑倩兮,“妾身方才入宫,还没能将各宫嫔妃认全,只是随口一说罢了。琼嫔比妾身早了三年入宫,不知您觉得呢?”
琼嫔不知从她这句话里听出了什么言外之意,脸色顿时一沉,“姜宝林,你放肆!”
姜令音眉目一扬,不明所以:“不知妾身如何放肆了?”
琼嫔还没说话,一旁的方宝林就咬着唇道:“都是妾身的错,扰了姜姐姐赏花的兴致,还望琼嫔姐姐见谅。”
她的眼眸中含着泪,将落未落,一看便是受了委屈的样子。
琼嫔的注意力很快被方宝林转移,她打量了两眼方宝林,嗤之以鼻:“你也配喊我姐姐?”
方宝林神色顿时慌乱了起来,忙福身支支吾吾道:“不不不……琼嫔主子……妾身、妾身……”
琼嫔蹙着眉,捏着帕子掩了掩鼻子,嫌恶道:“原来是个结巴,那我便不和你计较了。”
罗才人没忍住笑出了声,见琼嫔望过来,赶紧捂住了嘴。
方宝林不知所措看了看四周,一咬牙竟朝着琼嫔跪了下来。
在场的人都被她这举动唬了一跳。
“你这是做什么!”琼嫔反应最大,她立即冷斥,“方宝林,我可没叫你下跪。”
方宝林泣声:“妾身、妾身向您赔罪。”
罗才人似是看不过去了,她叹了口气道:“方宝林妹妹,按照宫里规矩,你只需要对着妃位娘娘行跪礼。”
而琼嫔连主位娘娘都不是,她这样做,琼嫔若是受了,岂不是把自己的野心暴露无遗。
宫里女子谁不想当妃位娘娘呢,但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表露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姜令音在这个关头却忽然想起了瑾妃生辰那日,琼嫔让宫人将嫣小仪压着跪在地上,还掌掴了嫣小仪。那时候,琼嫔可没像今日这样紧张。
而且,嫣小仪的位分比方宝林要高。琼嫔对着方宝林怎么会忽然有所顾忌了呢?
姜令音不觉得以琼嫔的性情,这情况是正常的。
那么,让琼嫔对方宝林和嫣小仪态度截然不同的是什么——
圣宠吗?
见方宝林坚持跪地不起,琼嫔冷声:“好,你喜欢跪,那便一直跪着,今日都不准起。”
她的话音才落,一道男音突兀地从头顶传来:“都在这做什么?”
众人一惊,循声望去,扶喻正站到长空楼上,他倚着栏杆,居高临下地望过来,也不知将这一幕看了多久。
“妾身给陛下请安。”众人呼啦啦地跪下来。
扶喻没叫起,只淡淡吐出两个字:“说话。”
琼嫔惴惴不安道:“妾身今日见天色好,便想着来御花园赏花,不想听到了姜宝林和方宝林起争执,妾身正打算询问一番,方宝林却对妾身跪了下来,妾身叫她起来,她偏不起,好似妾身欺辱了她……还望陛下明鉴。”
她说得楚楚可怜,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扶喻不咸不淡地道:“你有孕在身,别让人冲撞了,先回宫歇着吧。”
琼嫔登时红了眼眶,柔声道:“陛下,您已经好几日没来琼芳殿了。”
“妾身今日让露微去给您送了松子百合酥,陛下可尝了?”
扶喻可有可无应了声,抬手吩咐:“让内侍省安排两个太监给琼嫔抬步辇。”
他对着琼嫔道:“日后出来便坐步辇,明白了么?”
一宫主位才有乘坐步辇的资格,琼嫔立即展颜而笑:“是,妾身多谢陛下关心。”
只是她的欢喜没持续太久,就听扶喻道:“上来。”
琼嫔愕然抬头,却见扶喻将视线落在了她身后的姜令音身上。
扶喻眼帘微垂,语气寻常:“不是赏花么?楼上能赏整个御花园的花。”
日光融融,姜令音唇角的笑容迅速漾起来,众目睽睽之下,她一步一步走上来台阶,走到扶喻的身前。
她主动伸出右手,向扶喻伸过去。
扶喻偏头默了一瞬,牵住了她的手。
琼嫔目光紧紧盯着二人的身影,眼中一片晦暗之色。
再次被忽视的方宝林抿了抿唇,陡然出声打破这异常安静的气氛,泫然欲泣道:“陛下,妾身只是想与姜姐姐一同赏花,姜姐姐却说看不起妾身……妾身不知说错了什么话,琼嫔竟让妾身在御花园跪一日……还请陛下为妾身做主。”
琼嫔下意识地盯着扶喻的神情,后者自动忽视了方宝林前半句话,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声音冷冽:“琼嫔位尊于你,她既让你跪,那你便跪着吧。”
琼嫔眉头一松。
方宝林失神地仰头看向扶喻,她不明白,为什么是这样的结果。明明昨日,陛下在她和姜令音之间选择了她。怎么过了一日,陛下就如此对她?
“陛下——”她还想说什么,可扶喻却没兴趣再听了,他牵着姜令音往屋内走去。
罗才人暗暗咋舌,等彻底见不到扶喻和姜令音的身影后,她才默不作声地跟随众人离开了御花园。
长空楼上
姜令音悄悄将与扶喻握着的手换成了十指紧扣。
扶喻怏怏地垂着眼,放任她的这个动作。
“陛下也在这儿赏花吗?”
扶喻半真半假的出声道:“朕觉得,满园的花都不及朕眼前的美人。”
“姜氏。”
姜令音试图更改他对自己的称呼:“妾身不喜欢‘姜氏’这个称呼,陛下可否换一个?”
她在扶喻面前胆子一向大,扶喻没有觉得意外,也没觉得她提出的要求多么匪夷所思。
他不可置否地挑了挑眉,“你想换成什么?”
姜令音想一想,笑道:“妾身小字是愔愔,陛下唤妾身小字吧。”
扶喻淡声:“哪个字?”
姜令音轻轻掰开扶喻的手掌,一笔一划写出“愔”字。
扶喻看罢,嗤了一声:“若朕记得不错,这个字有安静之意,怎么取了这个字?”
姜令音眉眼半垂,低声道:“是母亲给妾身取的。”
“妾身幼时过于活泼,母亲希望妾身以后能当一个娴静的女子,便给妾身取了这个字。”
“陛下觉得不好吗?”她抬头,静静的和扶喻对视着,眸子里似有星子闪烁。
扶喻沉默了一瞬,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唤她:“愔愔。”
他的声音惯来冷淡,此时刻意压低后,便带了几分缱绻的温柔,姜令音听得一怔。
半晌,她的眉眼涌上深深的笑意和柔情。
“陛下以后都这样唤妾身好不好?”
扶喻盯着她,鬼使神差地应了。在姜令音的恳求下,又唤了好几声。
喊的他嗓子莫名发干。
扶喻眸色微暗,蓦地将姜令音抱到了腿上。
姜令音还是想一如昨日主动亲他。
扶喻却将指腹抵在她的唇边,哑声:“矜持些。”
这种事,她也不知羞。
扶喻眼中闪过笑意,俯下身吻住了她。
姜令音一只手与他十指紧扣,另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
日光从窗棂处泄下,屋内气氛愈发旖旎。
唇齿分开后,姜令音立即将自己的脸埋在扶喻的怀中。
她的身子微颤,似乎还沉浸在方才的欢愉之中。
扶喻一手揽着她的腰,闭眼平复着内心的躁动。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各自坐好。扶喻替她理了理衣裳的褶皱,目光忽然划过她的发簪。
他掩下眼中情绪,继而唤人:“送姜宝林回熙和殿。”
这一次,姜令音乖巧地跟着人离开了。
扶喻不知怎的,忽然觉得有些气闷。
庆望躬身,及时道:“陛下,户部的大人已经到了。”
扶喻抚了抚眉心,一边往外走去,一边下令:“收拾一下,这几日都别让人进来。”